第四十二话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没有,要是真打算写的话,不知道得写多少。所以就写了一篇纸。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写再多字也写不完啊……”他靠在墙上,迷茫地看着天花板。

    “唉,能留下点给爹妈的话就也算不错了。”

    他摇摇头,“我这事儿,跟谁说谁都说可惜了。但是我就觉得我是罪有应得!娘的,要不是当时贪财,我也到不了这个地步。”

    “你别这么说,”我拍拍他肩膀,“你的事儿我觉得都判重了。你又啥都不知道,我也觉得可惜了。”

    他笑着摇摇头,靠在墙上不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忽然,他转头问我:“大学生,你记不记得上次赵立志最后要走的时候,说听见锁链的声音,说黑白无常来了?”

    我点点头,“是啊,那不是他的镣的声音吗?”

    他一摆手,“不是,那个声音和镣的声音不一样。那个声音特别远,而镣就在你的脚底下。这点我还是可以分开的。”

    “你怎么知道?他听到的,又不是你听到的。肯定当时他是太紧张了,幻觉而已。”

    “不是,大学生,”他转过脸来看着我,“我也听见了。”

    我当即一愣,“别瞎说!赵立志那是吓得魔怔了,你现在好好的,怎么可能和赵立志一样?”

    他笑着摇摇头,“你不觉得我现在害怕吗?其实我也怕,就是不像赵立志那样表现出来而已。这可是上法场,是个人都得怕啊!”

    我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又接着说:“大学生,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多月前我还在你面前哭了一场?那时候是真的怕啊!想想脑袋让一颗子弹打得剩下一半儿了,我都不敢想!这些天,我最怕的就是洗脸。咱们监仓里没有镜子,一洗脸就能从水里看到自己的样子。一想到脑门儿没几天就不是自己的了,我就又开始寻思到底子弹打到头上会不会疼……唉,我要是没跟着石勇干这档子事儿,恐怕我现在也找到一份吃苦卖力气的活干了,不他娘的比在大牢里待着好?”

    我叹了口气,勉强笑着给他宽心,“石勇跟你一个案子吧?不说别的,他的高院复核肯定得下来。你就不一定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明儿早上复核能不能下来呢!”

    他一摆手,“肯定下来了。要不寇队问我吃什么东西干嘛?我听别人说管教干部头天下午都能知道谁死谁不死,只不过就是不说而已。再说了,六百多克高纯度的粉面儿,这得害死多少人?不死也就怪了……不过现在我觉得心里反倒平静一些了,打从进来那一天起我就等着今天,总算也是等到了。”

    小林把手中的烟蒂熄灭,又喝了一小口可乐,“其实我现在真的不怕死的那一下子了。你上次跟我说的我都记得,人的大脑要是死了,浑身上下就一点疼的感觉都没有了。我现在不怕死,但是我就希望现在就死,让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死。大学生,你肯定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你们有学问的人都说做任何事情都要做好充分的准备,但是这件事不一样。我觉得我现在准备得越充分,到执行的时候越害怕。可回过头来再想一下,不就是那一下子吗?子弹的速度那么快,听见人家喊执行的时候,我就啥都不知道了。唉……我现在心里特别矛盾,又想马上就毫无准备地死了算了,又想再见见我爹娘,要是活下去就最好。”

    我又点燃一支烟递给他,“别想那么多了。现在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你想的越多思想压力就越重。现在才十点多,你是打算睡一会儿,还是接着跟我聊?”

    他痛苦地紧闭双眼,“我睡不着的。就这样等着吧,就这么点儿时间,我想跟人说说话。反正我这辈子朋友也少,所以都很少有机会和别人扯淡吹牛逼什么的。你就跟我扯一会儿吧!如果明天早上六点我从监仓出去的话,那我还有七个小时零二十八分钟了。”

    我一愣,赶紧抬起头看挂在墙上的小闹钟,果然,此刻的时间是晚上十点三十二分。我笑了笑,“够准的,你怎么知道的?”

    他看着我苦笑,“你是真不知道我现在的感受啊!我现在都不敢看表,总觉得那个秒针转得比电风扇还快。刚才偷偷地看了一眼以后,现在就一直在心里数着时间。这他娘的也太痛苦了!唉,我是真后悔了,干嘛不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帮我老爹种田,非得跑出来找什么工作。点子背啊!连命都得搭上。”他把手挪过来拍了拍我的膝盖,“大学生,你这案子服刑完出去,可不敢再犯事儿了。做人就他娘的好好做,监狱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记得小时候我爹跟我讲过一句话,叫‘莫伸手,伸手必被捉’,以前还不知道咋回事儿呢!现在我算是明白了,报应啊!你看看我,做这档子逼事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结果让老天爷给看见了!还是外面好啊!这会儿要是马上把我放出去,那让我干啥我也愿意!”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衣领整理了一下,接着说:“说老实话,我现在看着咱们监仓里的这些兄弟,真他娘的嫉妒!可我能干啥呢?明天这个时候你们走的是你们的路,我走的还不知道是哪条鬼路。操!我还想活下去,但是谁肯给我机会?我记得我第一次在七班送人上路的时候,我觉得我比他幸福太多了。那天早上送走的那个小子还没出监仓门人就昏死过去了,我当时还想,至于怂成这个球样子么?不就是一颗子弹,啪的一声,然后就啥都不知道了吗?但是现在我算明白了,他其实不是害怕死,而是害怕看不到以后是啥样子!人啊,就是这么贱!活着的时候净浪费时间了,等快死的时候就觉得舍不得了,觉得日子少了,还想着要是我还能活几天我能怎么怎么样。有个球用啊?该来的不还是得来?活着的时候不好好对待自己,死了也是他娘的活该!就是穷作的!”

    “别说了林子,”我心里一阵难受,“咱们聊点别的话题也行啊!你净说这个,弄得我干啥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上扬着说:“你是不懂了。但是过个几十年,你马上要死的时候你就能明白我现在啥心情了。明天早上这个门一开,我就得出去了。这可不是去吃着共产党的饭公费旅游!我是去送命去了!大学生,我现在真是想不通,我自己根本就没有犯罪企图的,把我整出去一顿枪毙了;光天化日之下那些狗操的贪官污吏咋还是风风光光地在捞钱呢?”

    我赶紧一把拽住他的衣服袖,“林子!我知道你走得憋屈,但是你刚才也说了,老天爷还长着眼睛呢!还怕他们逍遥一世吗?”

    他摇摇头,“你不知道。真的,我现在啥想法你都不知道。憋屈?呵呵,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憋屈了。我现在就是羡慕你们,还有他娘的嫉妒你们。凭啥明天你们就活了,我就得上法场?说实在的大学生,你这段时间给我帮了挺多忙的,我也感谢你。但是我他娘真不愿意你给我帮忙!”

    我一愣,“为什么?”

    他的目光黯淡地看着我,“寇队让你照顾我的原因我都知道,因为你是个大学生,你会帮我写遗书。而且我也看出来了,寇队就是打算把你训练成一个专门陪着死刑犯说话的主。以前四哥就说过,以后监道里所有判了死的犯人最怕的就是见到你了。大学生,你说你帮我们写遗书,劝我们安心上路。这个算是积德还是作孽?”

    林子的问题让我猛然间不知如何回答。从来到石铺山看守所,我已经眼看着三个人从我眼前耗尽生命,却毫无办法。林子的问题其实我早就想过,而且我一直以“帮助别人”为理由来安抚自己。如果真的有一天我成了林子口中那个二队死刑犯最怕见到的人,那么我到底是在做好事,还是在让这些即将上路的人走得更痛苦?

    我无言以对,倒是林子并没有纠缠这个问题,他只是径自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现在最遗憾的就是临死都见不到我爹娘。大学生,我求你个事。”

    我赶紧点头,“说吧,只要我能做得到,我一定尽力。”

    他叹了口气说:“在七班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就觉得你不是这儿的人,所以我估计你很快就能出去了。等你有朝一日出去,能不能帮我去看看我爹娘,替我给他们磕个头?我知道这个有点为难你,但是你就以我的名义去看看他们吧!他们把我拉扯这么大,我连一点孝道都没尽,结果先被关到这儿来了,我欠他们的太多……”

    “行!”我拍拍胸脯,“你别看我这些年净读书了,一点社会经历都没有,但是仗义和孝道我还是懂的。回头我一定帮你把这个心愿了解了,而且一定尽心尽力地去帮老两口去做点事情。”

    林子心满意足地笑了,他递给我一支烟,“这样就好了,我也就没什么念想了。反正现在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等着吧……”

    他不说话了,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墙边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悄悄地站起来,坐在四哥的旁边唉声叹气。

    “怎么样了?”四哥指指林子,“这可是我们号儿里最怕死的一个。当初一审下来的时候哭得要死要活的,你可得好好地盯着点。”

    我摇摇头,“现在基本上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跟赵立志比好多了,但是不知道断头饭送过来之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了,太难。毕竟人家不是失恋了,不是丢东西了,这是要去送命的事情。”

    四哥一笑,“你这才经历了几个啊,全市三个看守所,重刑的全往石铺山扔,再加上咱们班又是他娘的重刑号。等626过了,肯定又得扔进来一批省部级的督办大案。慢慢耗着吧,你时间还长呢!适应了就好。”

    我苦笑着低下头,“你让我干别的什么事儿我都能适应。但是让我给一个马上就要上路的人上课,我看我这辈子都适应不了了。”

    “不可能!”四哥武断地摆摆手,“我有一个小表妹,以前胆子小得跟他娘的老鼠一样,见个蜘蛛都得哇哇地喊半天。后来上了医学院,解剖了几次死人,现在看见大卸八块的死人都照样面不改色心不跳。慢慢来吧!”

    我点点头,转脸看着依然闭眼沉思的林子,自顾自地说:“太可惜了,年轻轻的,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上了死路。等他走了给他点几支烟,就当上香了吧!”

    四哥拍怕我的肩膀,“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呢!林子一走,咱们班马上执行的就没有了。你看做了人的现在吴二柱、老邢,再加上一审已经过了还在等二审开庭的喜全,都是半吊子案子。我估摸着明天下午就得往里送新的终审犯了。唉,也不知道刀疤现在怎么样了,走了以后连个消息都没有。”

    我回头看了看四哥,“到现在刘老鬼还在医院待着呢。这老杂毛要是死了,那刀疤真得完蛋。”

    四哥摇摇头,“你觉得杂毛要是不死,刀疤就能活了?之前刀疤已经有个未审的窝藏了,这次再加上一个伤害,那他就算马上把他哥揪出来也得死了。唉,等着吧,我估计刀疤得到九月份那一批就有答案了。到时候我得去送送他。”

    “你能出去?”我疑惑地问。

    他笑了起来,拿起一根烟点燃说:“你别忘了,我现在是已经判了的。家里也给我办留在看守所服刑的手续,回头我肯定能看见刀疤!对了,明天正好是接见日,我的案子结了我也就能见家人了。你有什么话给你爸妈带的吗?我跟我媳妇儿说一声,让她去看看他们。”

    “不了四哥,”我冲他一笑,“如果嫂子能见到我爸妈,就跟他们说一声我现在挺好的,让他们别担心我就行。至于其他的事……唉,听天由命吧,我就不信我这点破案子还能给我判个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