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重返1977 > 第344章 大墙

第344章 大墙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吃过了午饭,随着安书记打着饱嗝儿带一家人离去,村里人逐渐都知道了兆庆和小芹两家结亲的消息。

    特别是那些早上尾随安书记过来的人,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怒气勃勃登门的安书记一家不但没和允泰家发生任何矛盾,两家人居然还结成了秦晋之好,这自然是大跌眼镜。

    而这些人又多数是些好事之徒和爱嚼舌根子的老娘们,于是私下里什么样的议论都有。

    有些人说安书记是为了要彩礼,知道允泰家来了京城的亲戚,狮子大开口,用高价儿把小芹卖给兆庆的。

    也有人嫉妒兆庆能捞着小芹这么个漂亮媳妇,今后还有大队书记当靠山,心里冒酸水不是滋味的。就说安书记老糊涂了,敢随便和“黑五类”人家联姻,今后肯定受牵连,会倒大霉。

    还有些人则反过来觉着兆庆为了娶小芹,宁可不去上大学是纯纯粹粹地犯傻。笑话他本来能做城里人,能找个好工作,却非留下来当农民,娶个乡下姑娘的。

    但总之,大多数村民还是厚道的,朴实的。

    他们不但为兆庆和小芹,能有情人终成眷属而高兴,在情感上,也和允泰家这个半外来户又亲近了许多。

    大家都觉得兆庆能留下娶小芹,足以证明他是彻彻底底把龙口村当成自己的家乡了。今后,他就是真真正正的自己人了。

    而恰恰是这种意识上的改变,日后不仅会对兆庆本人,也会对允泰和安书记两家,甚至会对整个龙口村,都产生莫大的好处,使兆庆的人生成就远超过去读什么大学。

    只不过这一点,别说此时几乎没有一个人能提前预知,就连现今的人们,大多数也是想象不到的。

    因为说句实在话,简单的惯性思维,从众心理,并不止是这个年代的通病。

    下午的安排很简单,大人还有说不完的话,孩子们也就用不讲什么规矩了,谁都成了王爷,我行我素,随心所欲

    兆庆自告奋勇提议要带大家去摸鱼。

    对洪衍文、寿诤和洪衍茹来说,这是他们从没有经历过的活动项目,都很感兴趣。就连洪钧也闹着要去。

    只是安大妮儿担心外头太阳太毒,孩子们中暑。特别是洪衍茹和洪钧,真晒成黑老包就糟了。就不想让他们去。

    好在王蕴琳很开明,说“让他们去吧,洪家的孩子可没那么娇贵,就是晒成了红虾米也没什么。谁让他们自己乐意呢。”

    就这样,安大妮儿才不反对了。

    兆庆的心倒是很细,先把家里两个草帽给洪衍茹和洪钧这两个重点保护对象戴上了。然后才取了墙上的鱼篓子带他们出门。

    就这样,六个年轻人一个孩子,后头还跟着一条黄狗,一起走到了村南边的一个水泡子。

    水泡子面积很大,清幽幽地水波不兴,还长着大片大片的荷叶,看起来相当美好。可兆庆却说得留神下面的水草,千万别被缠住脚,还说有的地方水很深,这里淹死过人。

    这么一听,洪衍茹就害怕起来,死活不让洪钧下水,还不住嘴地问其他人,“你们行吗?你们行吗?”关切、紧张溢于言表,那意思是要不就别下了。

    可洪衍武却说,你带着洪钧一边看着,待会儿你就知道我们行不行了。

    就这样,他让洪衍茹带着洪钧先去一边避开,他们其余的人就脱得只剩条裤衩,都下了水了。

    兆庆非常熟悉情况,指指东边说,那边水浅,太阳光下,水暖,鱼多。

    洪衍武和陈力泉相视一笑,就一猛子扎下去了,等再冒头,已经每人手里抓着条小鱼。

    岸上的洪衍茹和洪钧一阵雀跃。兆庆拿过鱼篓子放下,也不得不夸。“行,是把好手!”

    寿诤和洪衍文一看也来了劲,跟着也都钻下去了。

    可这俩大学生看着简单,哪儿知道洪衍武和陈力泉是经过大海练出来的本事呀,几乎可以说是龙王爷的亲儿子?

    结果他们真应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话了,自己费了半天劲,一条鱼没抓着,还都给吓跑了!纯属裹乱!

    别说洪衍茹带着洪钧笑话他们,连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知道必须虚心求教,才能掌握摸鱼的窍门。

    于是,打这时候起,就由洪衍茹带着洪钧和那条黄狗在岸上看衣服,扑蜻蜓,捉蝴蝶。五个大小伙子则专心在水面上钻上潜下。

    在微风吹动中,在草窠里的虫子的吟唱声中,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阳关灿烂,尽享野趣的下午。直到西边天空浮现出一片美丽动人的晚霞,他们才收场回家。

    而这时,他们的鱼篓子里已经几乎装满了。都是些“小麦穗儿”,还有不安生的小泥鳅。

    晚饭自然因他们的集体出动而解决,那是另一种柴锅才能展现的精彩——贴饼子熬小鱼儿。

    大锅、柴火、风箱、小板凳,这次是由允泰亲自在灶下烧火添柴拉风箱,他比累得不想动的洪衍文更有条不紊,不大会儿,就把锅里的水烧开了。

    安大妮儿开始把拾掇好了的鱼倒进去,她从小坛儿里舀出一些自家做的大酱,又扔进去两把香葱,丢半头子小蒜,再用大铁勺子慢慢地搅。

    兆庆则从旁抓起一把和好的棒子面,使劲地甩在热锅的锅帮上。

    在氤氲的蒸汽里,那些黄色面团像一圈头碰头在吃奶的小猪崽儿,可爱极了。

    紧接着大锅盖严丝合缝地盖上,允泰抽出了硬柴,灶底的火逐渐变得和顺、柔和,由着小火慢慢地炖。

    这一家人配合实在默契,就像共同完成了一场精彩的演出,各司其职,把各自的角色扮演得真好!

    晚饭在院子里吃,锅里冒出了喷香的鱼味和贴饼子的香气,撩拨得让人心里发慌。

    洪钧这小子大概是饿狠了,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想往锅跟前走,去掀开锅盖瞅瞅,那里边变成了什么。

    临到锅熟,安大妮儿又端上桌儿一盆鲜货。有顶花带刺的新择黄瓜,一口就流水的小水萝卜,甜而不辣的羊角葱儿,这些都是蘸酱用的。

    酱是纯黄豆酱,已经晒了一整夏,揭开酱缸,“噗噗”地直冒泡,酵发得火候正好。

    这晚上,每个人又吃得不少,谁的肚子里都得吃下好几十条“小麦穗儿”和泥鳅。

    只是洪钧有点儿挑食。他不敢吃鱼脑袋,非说怕它们进到自己肚子里造反,咬他可怎么抵得住?

    饼子上,他也只爱吃上头的焦咯吱儿。那玩意咬起来“嘎嘣嘎嘣”,又香又脆,他连吃几块都丢不开手。

    至于被揭了“咯吱儿”的饼子,洪衍茹很主动地接收了,吃不了的还塞给了洪衍武。她这个“姑爸爸”,惯侄子可有点儿没边儿。

    唯一委屈的是那条大黄狗,它只能在远处趴着,不时拿眼睛往这边瞅瞅。

    洪钧看着黄狗可怜,问他舅奶奶怎不给黄狗吃饭?

    安大妮儿却告诉他,乡下的狗从来不喂,它们要靠自己出去找食吃。

    洪钧听了,这才明白他这个“新哥们儿”为什么会这么瘦,就又偷偷藏起来半拉饼子。

    天渐渐黑下来了,要说龙口村唯一谈得上先进一点的,就是通了电,用上了电灯。

    可晚饭后,谁都不愿意进屋,就没开灯。大家收拾完碗筷,只借着微弱的星光,听着秋虫鸣叫在院子里聊天。

    这个时候,田野间都是黑洞洞的,有萤火虫在远处扎堆,一闪一闪的,显示着一种神秘的未知。让没见过这种景象的人都很新奇。

    头顶上则是满天繁星。那又粗又壮的银河,呈现出恍恍惚惚,密密麻麻,横亘琼宇的精细。这种壮美、浪漫,更是今日灯火通明的科技年代再也难的一见的。

    而夜晚也是安大妮儿最能展现自我才华的时候,她可不光会做饭,还会打着扇子讲述许多奇闻轶事。

    像什么黄鼠狼拜月,狐狸炼丹,刺猬修炼时候被冲撞了,还得再熬五百年。还有什么“银河调角,棉裤棉袄,银河分叉,单裤单褂”的天时老令儿,一下子把年轻人都吸引过去了。

    农村的夜晚,真的也很有意思。

    第二日,大家都起了个大早,因为今天允泰要带王蕴琳去母亲的坟上祭拜。

    而且由于昨天打过招呼,安书记一大早也赶来了,还特意找村里的车把式赶来辆马车,亲自作陪相送。

    到达目的地,让所有人很意外的是,允泰和王蕴琳的祖坟根本就不是以前的那个地方了。

    他们来到的是村西头九龙山的一处山脚之下,丝毫没有王蕴琳记忆里两边跪着两只石头羊,还有石头的马气派。只能见到一处足足长达数百米的石头墙,上面连绵不绝刷着各种革命口号。

    而后,允泰根据标语内容,找到了“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这一条后。他才有点无奈地告诉王蕴琳,说“民”字后面就埋着他们的母亲。

    安书记见众人诧异,赶紧为大家解释。说这还是允泰为龙口村立下的一大功劳呢。

    敢情“运动”开始破“四旧”那会儿,村里就接到上级指示要平坟。

    这事儿安书记挺为难,他是党员、书记,也是个大孝子。不平坟吧?这属于“四旧”,将来到了地下没脸见马克思。

    平了坟吧?上级的任务是完成了,可一耕地再把爹娘和先人们的累累白骨翻出来,赶明儿到了那边儿就更没脸面对爹娘和先人们了。何况村儿里人也不干呢,非得戳他脊梁骨不可,他真为难。

    于是他后来就召开村民大会,让大伙儿一起想办法。可遇到这种事儿谁也没辙,最后还是允泰出了个好主意。

    他说不行就移厝吧。说白了,这意思就是迁坟。他的主意,是让把村里所有的坟都迁到九龙山脚下一块风水不错的地界去。这样才应付了过去。

    可后来又出了一档子事儿,上级又号召“农业学大寨”非要把山平了,改梯田。

    这样的话,村里人的祖坟又都保不住了。安书记又不得不求允泰想辙。

    允泰最后苦思三天还真琢磨出来了。

    那就是先上山开田,然后用山上开出的石头在村里人的坟地外头砌起一道大墙,把坟都围进去。最后在墙上面刷上各色革命标语。这样体现了学大寨,干革命的决心,谁还敢拆?

    安书记一听拍案叫绝,马上照办。于是,允泰也就成了村里的大恩人。

    都是因为他,所有人家的祖坟才算保住了。这份大功,也让他一家在“运动”中安安乐乐地走了过来。

    只是从此,村民们在拜祭的时候,就要麻烦一些了。人进不去,只能在外面意思意思。各家各户的记号,也都得自己想办法了。

    对此,王蕴琳虽然很是遗憾。可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先人们的坟地还能留下已经是万幸了。这还是多亏哥哥机智,村里人照应的结果呢。

    自然,她是不会怪罪的,反倒谢了安书记多年来的周全。就默默把家里带来的祭品摆在了墙下。

    然后由允泰领头,和洪禄承一起带着自家的几个孩子举行祭礼,撒奠酒,烧纸钱。

    跪拜时,心头的一番难言滋味,真的只有王蕴琳自己才能知道。

    她想起了母亲坐在椅子上抽着水烟,耐心指点她如何管理家事的样子。

    也想起了母亲母亲对允泰的恨铁不成钢,跟她絮絮叨叨诉苦的样子。

    更想起来自己嫁人之初,母亲看似绝情说出永不来往的话后,却又侧偏着头,强忍眼泪把翡翠扁方交给她的样子

    唉,几十年的工夫便已是沧海桑田,如今人已阴阳两隔。

    多年的思念,她虽找到了母亲的坟前,却仍是隔了堵大墙难得相见。而她那身有诰封,帽饰上能戴四颗东珠的母亲,如今却又偏偏埋在了一个“民”字之后。

    这一切的一切,真的不能不说是天意如此,命运使然,可又怎能让她内心得以平静?

    就在这样复杂难言的心情之下,王蕴琳认认真真地磕了一个又一个头,她忘了时间,忘了计数,最后一个才起身。

    这时,大家发现,抹着眼泪的她,虽未放声,身下的土地,却早已经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