杲杲冬日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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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葛亮一进门,先朝床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没什么动静,便也就放心了。然后轻声指着门口放红枣的筐对龚袭说:“龚袭,你多拿些红枣到厨房,让他们早上多熬些红枣红豆粥,你们几个也一块儿吃些吧。”

    “是,丞相。”龚袭应道,但还是扶他坐到了书案旁,又给他换了热水。才抓了几把红枣,朝厨房走去。

    诸葛亮则坐在案几前,打开一方绢纸,开始写信。信一共写了两封,一封写给费祎,一封则写给岳父黄承彦。他将给岳父的信放入了给费祎信的大袋中,让费祎转呈予他,最后一起放入盒中,封了蜡印。之后,又写了几份将令,放入不同颜色的锦囊袋中,要求将军们在不同的时间段打开不同颜色的锦囊,按令执行任务。这时,他已决心,两日后,只要月英身体基本无恙,他便打算拨一小队人,暗中回成都,给对手来个措手不及。

    等桌案上整齐如列队似的放了一长条的各色锦囊后,他撑着头,闭目再一次凝思了所安排事情的每个步骤。然后他从桌底的一小盒中取出一把筭棒来,摆算着每个环节可能出现的各种结果,每出一筭棒,便是一个要素环节,他将它们一一摆开,统筹着整个事件。很快这些小木棍被他分成了几堆,每一堆的小木棍呈现出不同的图形来,但堆堆小木棍间又总有连接之处,形成的图形如同一个小小的列阵,环环相扣,阵阵相护。他细细打量着这个图,一手取了杯子仍然暖在胃上,一手在细微处调节着木棍的数量和方向。直到听得床那头,月英传来一声叹息,他才抬起头,看见月英已经下床,朝他走来。

    他问:“睡着了吗?”

    “嗯”她点头,走到他面前,指着摆了一桌子的信盒锦囊和筭棒说:“这么会儿功夫,你都做了这么一堆事了,干嘛总把自己催得那么紧。”他边拿了一个坐垫放在自己的身边,边说:“都是些短信,不费事儿。我到外帐走了走,今天是个大晴天。”

    她坐下,看着他手里暖着胃的水杯说:“早上寒气最重,怎么就出去了呢?是不是吹得胃又不舒服了?”

    他笑着摇摇头,然后把水杯递给她说:“这水正好,不烫了,喝点。”

    她接了杯子,喝了大半,然后起身,去暖炉旁,将热水重新灌入杯子,坐回他身旁,把水杯子塞回他手中,说:“再贴着暖暖。”然后手撑着下颚,观起了桌子上一堆的筭棒拼出的图案,诸葛亮在一旁,也不出声,任她看着,直到她说:“见此阵形,便可窥其动势所发,必获如鹰击,战如河决,兵未劳,而敌自溃也。”他在旁哈哈笑出了声,问:“黄医师,何以有此评断?”她侧脸抬头看着他问:“环环相扣如此之紧,阵阵相掩如此之密,难道不是吗?”

    他笑着坚定地点头道:“是!”

    月英拿起闲散在一旁的一根筭棒,放在了图形之中,整个阵形便愈加显得紧密无缝,其阵势似乎可以直捣虎穴。她说:“让我充当这根小棍好不好?助你一臂之力。”

    他含笑点头,伸手抹乱了桌上的筭棒图形,坏笑着对她说:“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

    她轻轻锤了一拳在他肩上,假意怒道:“怎么,后悔让我窥了你的阵法?”

    “可不是吗?你这一看,逼我多了个女将。”他打趣道。

    “丞相闲我这个小兵碍事?”她瞪他,可明明是伪怒。

    “哪里,多了你个女将,便能化刚为柔,刚柔相济,应形于无穷了。”他说着将所有的筭棒放回到小盒子里,又将各色锦囊归置好,桌上便又空出了一大块儿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之后,朝她一笑,搁了杯子,自己敲了几下背。

    “就你,这都能拿来开玩笑!”她嘴里埋汰着,心里却温暖着,她知道是孔明在逗她开心。她将坐垫往后挪了挪,问:“背哪里酸痛,我给你捏捏。”

    “不用,我自己捶捶就好,病刚好些,别费那劲儿。”

    她不回他,只是找准了穴位,用了点力,按了下去。一下子,他觉得又痛又酸,可又有说不出的舒服感。可还是转过身来,骗她说:“好痛,别按了。”

    她双手板着他的肩膀,要他转过去,说:“痛则不通,是不是这里感觉特别不舒服?”

    他点了点头。

    “那因为这里和你前面胃腑相连着,这前面淤积难散,便会牵连到后背,就会感到酸痛。我给你时常揉捏凑捏,便能开通闭塞,散瘀活血,便不会太酸痛难受了。”

    “我自己动动,活活血就好。”他还是不想让她按,知道那是个费力的活儿。

    “你趴在桌上,我用的是巧力,不会累。你就当让我早上运动运动。”她推着他往前趴在桌上。

    他趴在桌上,可还是回头说了一句:“一会儿就好。”

    “知道,你闭着眼睛,养会儿神,。”她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背上,或着力于指腹,或聚力于手掌,或揉或捏,沿着脊椎,从上而下,他闭目体会着酸麻带来的舒适感。月英在他身后心疼地说:“外人都把你诸葛亮传得像个神似的,能掐会算,未卜先知;锦囊一出,胜券在握。可他们哪知你靠的并非卜算,而是这庙算。比较形势,定计决策,费尽思量。根根筭棒里聚你几番斟酌;道道锦囊,幅幅阵图成形之际,已不知费去你多少时间,心力反复推敲了。总是这样劳神伤力,身体亏空了,才会常觉得腰酸背疼。”

    他听着她的‘叨叨’,笑着说:“亮不是什么神,可却有个神医夫人,帮我按按,什么元气都补回来了。”

    她用一手稍重拍在他的背上说:“你就当我小孩子哄着吧。”

    他无所谓地回:“不哄你,我哄谁去?”

    她‘噗嗤’笑出了声。

    她心疼他的负累,可她也懂他,所以不会叫他停下了却夙愿的脚步,只能尽力解他病痛,抚他辛劳。

    他疼惜她的操劳,可他也知她,所以不会束缚她治病救人,只是竭力护她平安,哄她开心。

    这是他们彼此给予对方的一种心灵的呵护,一种生命的温度。

    三年后,当诸葛亮再次出征北伐时,太史谯周上奏后主说天象所示奎星犯太白,盛气在北,不利西川;又列举飞鸟投汉水而死,柏树夜哭之凶兆,告诫他天意不可违,不可兴兵伐魏。

    想诸葛亮识天象,通阴阳,谯周所见所闻,他又岂能不知?他知天象预警,亦懂卜算之术,可‘克复中原,重兴汉室’夙愿未了,又怎能只因所谓之‘天意’,就畏缩不前,坐以待毙!他信事在人为,他说‘凡事难可逆见’;他信庙胜而后动众,计定而后行师。终究影响他行动的是根根筭棒所呈现出的局势,而非龟背,铜板掷出的未来。

    他为再次北伐,三年时间里,白天,积草屯粮,讲阵论武,整治军器,存恤将士。夜晚,梦寐之间,也未尝不设伐魏之策。一旦做足准备,便义无反顾,踏向征途;竭力尽心,鞠躬尽瘁。他一直都是策之而算得失,而非卜之而知成败。正如他上奏主上那样:‘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他心中是国家,胸中有天下,又岂能是谯周口中的天象所能吓退的。落得后人只叹:武侯尽瘁惟忧国,太史知机又论天。

    那一次,虽他竭力隐瞒月英朝堂之上他和谯周的一番争论。可此事一出,震动朝野,很快,传得街巷尽知,月英当然是有所耳闻的。可她装作没有听见,依旧为他备足一路所需,配齐所需药物,牵着两个孩子,笑意盈盈送他出征。因为那是他此生心愿,她明白只要夫君一息尚存,就会为此奋斗不息。既然他要出征,她就绝不会让他有后顾之忧。纵然心中有千般不舍,万般忧心,也永远不会阻拦他去实现自己的愿望,年轻时是那样,二十余年后依旧如此。她是他永远的牵挂,但永远不会是羁绊。只是那一次,他们在松开彼此双手的那一刻,不知怎的,是那样的不舍,他紧紧地再拥抱了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