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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第一百零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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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鸣珂以惊人速度奔入亭中,一把夺了兄长的勺子。

    “何事毛毛躁躁的?这是定远侯府!少胡闹!”宋显琛惊诧不已。

    “哥哥感觉如何?”宋鸣珂眸带关切, 噙泪端详他,教他云里雾里。

    妹妹自幼任意妄为, 时常因琐事耍小脾气,偶有古怪言行, 如今日这般失态, 倒不曾遇到过。

    宋鸣珂见他未语,焦虑之色愈加明显,追问:“可有不适?”

    凝望她光洁如玉的额头鼓起一块淤青,宋显琛心中一痛,柔声问:“小脑瓜子怎么了?疼不?”

    宋鸣珂不答, 以汤匙在喝过几口的药膳中搅了两下, 忽而蹙眉,眼神如刀似剑, 小手搭上他胳膊,猛力硬拽他出亭, 边走边寒声发令:

    “剪兰, 带上炖品,备车后门!”

    “缝菊,知会侯爷,咱们回宫!”

    “余桐, 速去东城大街, 请李太医入宫, 切莫声张!”

    宋显琛被她风风火火架至甬道上,懵了:“晏晏,你在闹哪一出?”

    “我撞到额头,得尽快请李太医瞅瞅,你陪我回去呗!”她灵动水眸转了转,小嘴一扁,撒娇之意透着三分假,七分真。

    宋显琛虽觉她古怪,但他一向以妹妹意愿为先,遂顺她的意,命内侍余桐照办。

    路过霍家一名老管事跟前,宋鸣珂悄声问:“谁送的药膳?看仔细了?”

    “是半个月前进府的小丫鬟。”

    “转达世子,兴许有人借寿宴混入霍家闹事,务必拿下与药膳相关之人,严加看管,切记保密。”

    宋鸣珂脚步不停,眉宇间一改平素娇软,氤氲着不容置疑的肃然。

    宋显琛拗不过她,唯有随她从后门离府。

    她以头晕为由,钻入兄长的马车,催促内侍策马驱车。

    “到底怎么回事?”宋显琛彻底被她搞糊涂了。

    堂堂公主,再任性闹腾,也不至于做出不辞而别、从侯府后门逃离的失礼之举。

    宋鸣珂静听马车驶入喧嚣街道,才低声解释:“哥哥,我……梦见有人毒害你。”

    宋显琛嘴角微扬:“你竟疑神疑鬼至斯,梦不都是反的么?”

    她怔然,眼泛泪光。

    所谓的梦中,她曾为鸡毛蒜皮小事与他闹翻,尚未来得及和好,便天人永隔,那种无力感与悔恨感,缠绕她余生每个日夜。

    眼下她从炼狱归来,哪怕只是一点苗头,她也会倾尽全力,避免家族重蹈覆辙。

    她之所以断定补品有异,一则上一世,寿宴其他宾客均安然无恙,可见是单独针对兄长下的毒;二则此为女子补血药膳,本不该给年轻男子服食,阿胶味浓,似乎为了掩盖什么。

    “傻丫头!”宋显琛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久违的亲昵,令她心头漾起暖流,冷不防兄长身子一歪,倒向马车另一边!

    宋鸣珂大惊,扑过去兜住他,急道:“哥哥!”

    方才不是好好的吗?那汤真有毒?

    “快醒醒啊!”

    她心如刀割,惊慌,害怕,语带哭腔,小手摇晃宋显琛的肩膀,却见他唇角勾起一丝笑意,随即睁目,冲她眨眼。

    宋鸣珂两行清泪落下,心安之余,又气得两眼赤红:“你!你居然耍我!”

    “演得像吧?”宋显琛笑容狡黠。

    她闷声不响,扭头坐回原位,悄然拭泪。

    兄妹二人自打娘胎起便爱争、爱闹、爱捉弄对方,过后兄长总会捎些糖果蜜饯哄她,风波化于无形。

    可这次,她的恐慌发自内心。

    “晏晏……?”

    宋显琛抬手为她夹好滑落的珠花,见她不理不睬,他只当她闹情绪,一笑置之,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宋鸣珂静坐一旁,从车窗帘往外窥望。

    临近黄昏,道旁食店、客舍、酒肆、面摊、饼铺杂列,碧瓦飞甍炫彩流光。

    喝道声、叫卖声、欢笑声四起,阔别多年的人间鲜活气扑面而来,而非她踏上和亲路时的萧条颓唐。

    待马车停下,宫人备好轿辇,宋鸣珂仍沉浸重生的惊喜中,扭头见宋显琛软趴趴倚在一旁,脸色发青,额角慎汗,双目紧闭!

    “别吓我……”

    她抢上前,满心希望,他只不过又耍了她一回。

    只要是假的,无论耍她多少次,她都会予以原谅。

    兄长手上的凉意从指尖直透入她心底,激得她浑身发抖。

    难不成……她没能力改变命运?一切仍会沿过往轨迹走向灭亡?

    她颤抖着探了探兄长的鼻息,虽弱,但尚余呼吸。

    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宋鸣珂吸了口气,抹去泪水,压抑焦虑与惊骇,借太子赴宴喝醉为由,亲自送回东宫。

    既然有人下毒谋害储君,定会周边设下眼线,她必须掩人耳目。

    …………

    暮色笼罩宫阙,零碎落叶随风飘入半掩的大门,旋转于东宫寝居的绣屏前。

    榻上的太子两目闭合,时而面露恐惧,时而紧皱眉头,身上被李太医扎满大大小小的针,汗流涔涔,至今未醒。

    灯影幢幢,投射在宋鸣珂脸上,清晰映照出她娇嫩丽颜,多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悬浮的心,上不挨天、下不临地,仿佛未从漫长噩梦中苏醒。

    上苍跟她开了个大玩笑!

    为她而死的人,如梅兰竹菊四名贴身宫女、后来转而服侍她的余桐,全活过来了,偏偏至关重要的兄长没逃过劫难?

    她重活一次,意义何在?

    刚领略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如何承受得而复失的痛苦?

    “皇后驾到——”

    宋鸣珂不由自主一颤,方记起,内侍所指的是她母亲谢氏,而非前生怂恿她去和亲的妖媚女子。

    她既欣悦,又愧疚,思忆中飘来一番怒斥——

    “你、你竟不信你外祖父、舅舅的为人?你是老身仅存的血脉!真教人……心寒!”

    那时,母亲贵为太后,久病缠身,获悉娘家一脉被罢黜流放,病情加重,再被宋鸣珂冲口而出的气言激怒,数日后撒手尘寰。

    于宋鸣珂而言,是遭人挑拨离间的她,亲手将母亲推到绝望边缘,事到如今,有何脸面见她老人家?

    谢氏丽容饱满,峨冠道服,焦灼神情,步履匆匆,显然闻讯而来。

    自嫡长子堕马而亡,她对双胞胎中的宋显琛可谓重视到了极点,巴不得时时捧在手心。

    此际太子生死未卜,宋鸣珂战战兢兢,迎上前紧握她的手。

    前世错得离谱,悔不当初。惟愿此生,将功补过。

    “晏晏,发生何事?因何着急传召李太医?”皇后命不相干的宫人退下。

    宋鸣珂宣李太医进宫时,对外一律声称自己在定远侯府撞上了额头,头晕,赖在兄长处不走了。外界皆知她娇惯,对此不大会起疑。

    而皇后未见爱子,当即猜到,真正需要太医诊治的,是宋显琛。

    “孃孃,”宋鸣珂极力抑制上一世带来的歉然与思念,“今儿赴宴,哥哥似乎喝了不该喝的补品……”

    皇后绕过屏风,登时被宋显琛满身的扎针惊得瞠目,愤然问道:“不该喝?李太医!究竟什么情况!”

    李太医跪倒在地:“回皇后,太子他……中了毒。”

    “中毒?何来的毒?”

    李太医指向补品:“此药膳被人加入了不寻常的毒|药。据公主所言,太子曾喝了两口,微臣目下已施针压制毒性,还需弄清原理,方可全解。”

    皇后闻言,身子晃了晃,几欲跌倒。

    宋鸣珂急忙搀扶,却听得她嗓音尖锐:“谁!是谁下毒害我三哥儿!为何不报?”

    “哥哥在表姨父家中饮下炖品,起初并无任何异常,抵达宫门时才昏过去,孩儿手忙脚乱,未及时禀报,恳请孃孃恕罪。”

    “听说,你早就急召太医入宫?”

    宋鸣珂本想推托额头有伤,但解释不了她何以平白无故把没喝完的药膳带入宫内,唯有谎称:“孩儿在表姐处睡着了,梦见大哥提醒,有人下毒伤害哥哥。醒后生怕梦会成真,提前请了李太医。”

    她不忍牵扯悲思,更不能坦诚重活之事。借离世六年的皇长兄之名,或许能蒙混过关。

    皇后一听她提及嫡长子,泪水涟涟:“立即请求圣上,下令缉拿霍家上下!查个水落石出!”

    “请三思!”宋鸣珂慌忙制止,”如若表姨父一家要害哥哥,断然不会明目张胆在自家下手!况且,他们一族的富贵荣辱,与咱们唇齿相依,万一哥哥有个三长两短……于霍家没任何益处!”

    从头来过,大概只有她记得,当初战功显赫的定远侯因“照顾不周”之罪被削爵,贬至北境戍守边关,无诏不得归。

    昔年的宋鸣珂懵懵懂懂,只懂终日哭泣。

    皇后因悲痛愤恨,不曾为霍家人求情半字,连从小相伴、胜似亲姐妹的定远侯夫人,都拒之门外。

    离京千里,风霜茫茫,表姨父一家于险恶之地,抵御外侮,浴血奋战了整整七年!

    表姐遭未婚夫退婚,嫁给边塞一员大将;两位表哥,从养尊处优的京城世家公子,一步步磨砺成独当一面、豪情峥嵘的铁血男儿。

    延兴五年,诺玛族大军压境,二皇兄高坐龙椅之上,无所作为。

    霍氏父子主战,立下军令状,勉强求得三万援兵。

    英勇杀敌,守卫疆土,然则有功无赏,小过大惩,何其艰难!

    接到宋鸣珂和亲路上发出的求援,他们不遗余力,连夜飞马来救。

    而她,竟连死在哪一位表兄怀中,亦未曾辨个明白。

    既获新生,她有责任护霍家周全,替他们讨回公道。

    “若非霍家,会是何人谋害太子?”

    皇后极度悲愤,全副心思放在儿子身上,未留意素来娇憨稚气的女儿,何以一下子变得沉稳镇定。

    宋鸣珂粉唇缓缓翕张,嗓音坚定:“谁得益,谁便是凶手。”

    霍睿言容色温和,畅谈见解之际,眉峰凝聚往日少见的萧肃锐芒。

    霍氏一族以军功封侯,人才辈出,到了霍睿言父亲,亦是战功累累。

    十三年前,霍浩倡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以少胜多,大败诺玛族与胡尼族的二十万联军,封疆吐气,举国振奋,换来这些年的边陲稳定。

    时至今日,宋鸣珂尚能从众多老臣的赞叹中,感受表姨父当年的壮烈豪情。

    此际听霍睿言谈及兵制,有理有据,她才真正理解先帝的决定。

    哪怕上辈子,父亲为宋显琛的死而降罪霍家,率先考虑的亦是国之安危。

    他相信霍家人,因而把他们放在至关重要的位置上,不论前世,或今生。

    许多事,还真得重活一遍,她这小脑瓜子才能想明白。

    想到此处,她禁不住笑了。

    “陛下……我说得不对?”

    “啊?”宋鸣珂忙解释道,“我走神了。”

    霍睿言歉然一笑:“怪我,滔滔不绝,让陛下困乏。”

    说着说着,行了揖礼。

    “说过多少回了!没外人,别整虚礼,别提尊卑!”

    她随手在他手上一摁,强行打断他未完之礼。

    肌肤触碰,霍睿言顿时面露羞愧。

    “再说恕罪不恕罪的话,我不跟你玩了!大表哥从不扯这些!”

    霍睿言笑得难堪。

    或许,自始至终,兄长的坦荡豪迈,更令她舒适吧?

    得悉她不是宋显琛,他要如何洒脱地视她为“哥们”?真是天大难题。

    突如其来的缄默,让宋鸣珂狐惑。

    她眨了眨眼,眼底平添警惕与试探,若有所思,仰首凑向他,小嘴一撅:“我……太凶,吓到二表哥了?”

    陡然靠近,稚气犹在的娇俏面容不过咫尺,如兰气息猝不及防地包围了霍睿言,令他心慌意乱。

    他僵立原地,双耳泛红,随时能掐出血来。

    片晌后,他调整呼吸,赧然而笑:“君威之下,未免胆怯。”

    宋鸣珂斜睨了他一眼,啐道:“连开玩笑也不忘摆正经。”

    “我以后注意。”

    他改作哄小孩的语气,连忙转移话题,和她说起城中趣闻。

    宋鸣珂耳边是他温和沉嗓,眼前是他胜过融融春光的纯净容颜,微笑时暖若春日旭阳,沉静时暗含恰到好处的锐气,多一分显张狂,少一分则显卑怯。

    所展露谦和顺从,不单纯出于对君主的恭敬,更多是对兄弟的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