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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第一百一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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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金乌坠落, 暮色苍茫,雾气重叠, 雪中的殿阁辉煌庄重, 又因国丧而笼罩伤怀气息。

    那改穿常服的纤弱身影,跪坐竹丛下,从吞声饮泣到肆意大哭, 继而换作默然垂泪……

    霍睿言定住脚步,未敢再步近。

    午后, 他亲自来皇宫给父亲送文书,听闻新君顺利登位, 他百感交集,一心想核实,龙椅上的人, 究竟是谁。

    他提出请见新君,无奈新君与太后陪伴“长公主”到北山寺庙礼佛, 他被请到常去的东宫客院, 烤火避寒, 等候召见。

    天色渐暗, 外头喧嚣如风来去。

    霍睿言借散步为由,独自走向小花园。

    沿途不见守卫仆役影踪, 他正觉奇怪,没走几步, 依稀听闻疑似女子的悲切哭声。

    最初, 他还道宫女受委屈, 意图回避,细听呜咽声似曾相识,他的脚步不自觉挪移。

    假山旁,熟悉的小身板换上龙袍,跪地哭泣。

    人人都说“熙明长公主”受风寒所扰,咳得嗓子都哑了,但他料想实情是,自霍家寿宴后,公开露面的“太子”,都是古灵精怪的小公主宋鸣珂。

    一开始,他误以为,是宋鸣珂胡闹,乔装成太子到讲学会玩耍。

    对照来因去果,他猜出宋显琛出事了,且起因与霍家寿宴后的炖品有关!

    天家兄妹没追究,必定为了保密!并顾存霍氏一门的颜面!

    得悉暗藏的玄机,他的心如被无形的手揪住,寝食难安。

    可有些事,他自知不该道破,能做的只有默默守护。

    夕阳之下,积雪流光凄美,而宋鸣珂低泣逐渐收敛,透着不属于她这年龄的隐忍,比起嚎啕大哭,更让霍睿言心碎难喻。

    他无法予以片言只语的安慰,一旦现身,等于宣告他知悉兄妹大秘密。

    再难受,再挣扎,他都得强忍安抚她的冲动,静静地,陪她。

    记得七年前,先皇长子为太子时,年仅八岁的霍睿言曾获邀到东宫游玩。

    恰恰是在这小小花园内,他遇到四岁的小公主,陪她玩了一下午。

    那时的宋鸣珂小圆脸小短腿儿小胳膊,肉肉的趴在他背上,指挥他到处跑,上蹿下跳,追鸟逗猫,把同样是孩子的他折腾得又累又兴奋。

    她欢天喜地吃光手里的糖果,又要走了他的那一份。

    霍睿言记不起当时的天气,记不起品尝过哪些宫廷美食,却念念不忘她银红衣裙上的小小白色毛球,还有她那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时而好奇,时而笑成两弯新月,小嘴奶声奶气:“晏晏最喜欢二表哥了!晏晏长大一定要嫁给二表哥!”

    他被这猝不及防的表白惊得瞠目结舌,过后既羞涩又好笑,虚荣心悄然膨胀的同时,还滋生出甜丝丝的蜜意。

    当晚回家,他一本正经,无比笃定地告诉母亲——晏晏说,最喜欢他,日后要嫁给他!

    母亲差点呛到了,哥哥却笑道:“她盯上你的零食?上次,她也说大表哥最好,要和我一辈子不分开呢!乐得我把糖全给她了!鬼灵精!”

    晏晏这小骗子!

    霍睿言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见母亲笑得肚子疼,他尴尬之余,莫名委屈。

    或许她此前最喜欢哥哥,现在更喜欢他?

    出于小小醋意,当晏晏最好的表哥,成了他十岁前的目标。

    直到后来,他意识到,四岁的小丫头压根儿不晓得“嫁人”是何概念,所求的,不过是和表哥们一起玩耍、吃糖果、不分开。

    他觉得自己傻透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无关风月,大抵如是。

    事实上,身为侯府二公子,按祖制,他可降三等袭爵,享相应的食邑与封地。

    但他不甘就此止步,自幼加倍努力,力求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如若她那句无忌童言成真,他才不至于委屈她。

    三年前,父母坦言,不希望他们来日娶公主为妻。

    当朝惯例,驸马固然可获勋爵和品阶职位,却只能做个富贵闲人,不可掌握实权。

    霍家男儿,不该成为迷醉声色犬马中的纨绔子弟。

    兄弟二人解释,素来只视宋鸣珂为妹妹,因而百般宠溺。

    父母自然明白,尚在舞勺之年的儿子不可能对一名八岁女娃动什么念想,只是一再嘱咐他们,公主日渐成长,理应避嫌。

    此后,霍家兄弟将所有搜集的小玩意,一律由让太子转交宋鸣珂,并请其隐瞒来由。

    对小表妹的关爱,皆出自兄妹情谊,无半分杂念。

    至少,霍睿言自认如此。

    直至前段时间,这份关怀,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尤其宋鸣珂假冒太子,亲临霍家,提出雪灾预防计划,使得他虚无缥缈的情愫,愈加明显。

    也许因她怔怔与他对视的眼神,有着似假还真的茫然?

    抑或是她巧妙的点茶技巧,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又或者是……她预测雪灾时,所展露的惊人判断力,以及不计较个人名望的胸襟?

    不得不承认,他的视线总禁不住追随她。

    筹集资金时,他花了好不容易攒的零花钱,买下她用作义卖的白玉小手镯,心虚得无以复加。

    她遇刺的当晚,他回府后禀明详情,父亲即刻命兄长不必北行,留京守护。

    霍睿言选择尊重此决定。

    毕竟,兄长尊为世子,武功比他高出一大截。

    既要远赴北域,不知归期,他且把她的手镯当作纪念,好记住,曾并肩而战的短暂时光。

    没准他从蓟关回来,她已嫁作他人妇。

    不料,今时今日,她竟胆敢代替兄长执政?

    尽管霍睿言早有预感,仍震骇得难以承受,心如被掏空,忘却今夕何夕,此身为谁。

    良久,宋鸣珂停止哭泣,呆望园中结成碧色琉璃的小清池,刺绣精美的龙袍更凸显其背影柔弱。

    一刹那,霍睿言心中陡然生出一念,他必须变得强大。

    强大到……即便分隔千里,他亦具备足够的能力守护她,让她安心定心,无须恐惧,无须惆怅,无须忍耐,无须流泪。

    强大到……纵然有朝一日,她仍需以泪水宣泄,他也有坚实肩膀,随时随地供她依靠。

    …………

    先帝病弱,十日一听事。

    宋鸣珂即位后,颁布新令:文官五品以上,及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等常参官,每日朝参;武官三品以上,三日一朝;武官五品以上,五日一朝;文武官职事九品以上,则朔、望入朝。

    新帝勤政爱民,百官倍感欣慰,却不知龙椅上的小皇帝日日提心吊胆,生怕露馅儿。

    她于登基当日痛哭一场,把烦恼、愤懑、悲怨数尽发泄完毕,敛定心神,日夜苦读,七日后迅速融入政务中。

    所幸,安王宋博衍一如她记忆中尽心辅佐,悉心教导。

    宋鸣珂忙于熟习典章规制,遵照先帝遗愿推行“明黜陟、抑侥幸”之策。

    她任命徐怀仁为吏部郎中,命其采取相对缓和的手段进行改制。

    然则,再温和,仍触动部分权贵利益,惹来一些争议。

    这些不利言论,大多被安王、饶相和定远侯压了下来。

    此外,她留下父亲贴身的老内侍刘盛,此人善于察言观色,早将那夜的对话听入耳中,唯有加以重用才安全。

    刘盛尽心尽力,在大小事务上处处提点,免去了她许多惶恐。

    日复一日,冬雪消融,宋鸣珂始终未能抽身前去北山探望兄长,唯有通过往来两地的太后谢氏和李太医询问病情。

    遗憾的是,宋显琛因妹妹代他执政而更加忧心忡忡,阻碍毒性排解。

    他若不能完好无损归来,宋鸣珂为守住秘密,不好大肆清查下毒一案。

    拖久了,更无迹可寻。

    这日早朝,左右相为雪灾后重建起了争执,双方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

    最终安王发话:“诸位稍安勿躁,此事容后再议,不妨先听听其他几位大人有何要奏。”

    宋鸣珂总算松了口气,颔首赞成。

    御史中丞执笏,义正严辞:“启禀陛下,先帝染疾,久治不愈,臣等认为,需彻查翰林医官院,问责相关人员。”

    此言如惊涛骇浪拍向宋鸣珂,教她周身一僵。

    她终于记起,为何前世等了五年,才得悉兄长死于中毒的真相!

    ——当年先帝驾崩,包括李太医在内的重要医官,一律遭到贬谪!

    太后尚未解气,冷声问:“是赵氏家族举荐的小医官所言?”

    “是。”

    “其心可诛!”

    太后凝视爱子身着素纱罗裙,原本俊秀脸庞涂了脂粉,病态虚弱,不复数月前的英气……

    旧仇未报,新恨又至,她咬牙切齿,怒容愈盛。

    宋鸣珂来回踱步,烦躁时顺手扯了扯白罗曲领方心,脑海浮现筵席之上,宋显扬不顾一切扑过去的那幕。

    赵太妃昔时恩宠极盛,未曾听说其身体抱恙,此病来得古怪是真,但宋显扬的惊讶、恐慌和无助,也像真的。

    二皇兄的演技……出神入化到此境地?逆天了!

    可若非演技出色,难道他们母子二人并非串联演戏?

    当时赵太妃的专属医官,以极快速度赶来,诊视后,断定她为先帝驾崩而日夜悲泣,伤了肝肾,又因爱子不日离京而深觉惶恐,导致急病突发,建议定王多作陪伴。

    言下之意,若新君执意要宋显扬尽早就蕃,便是对太妃的凌迟。

    爱重太妃的先帝骨肉未寒,宋鸣珂龙椅还没坐热,所扮演的宋显琛性子优柔,素有仁孝之名……当着两位庶弟的面,岂干得出不孝不悌不仁不义之举?

    她不好与宋显扬撕破脸,便道了句“让李太医一同诊治”。

    不料那医官禀告,目下李太医待罪,翰林医官院将重新选拔御医,为新君调养龙体。

    “谁允准?朕答应了?立马召李太医入宫!”

    宋鸣珂暴怒,立即结束宴会,第一时间抵达太后的慈福宫,与母兄商议。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随意动她的人?

    若保不住李太医,兄长的毒性怎么办?她这假皇帝的秘密如何守得住?

    夜静无声,令人备受煎熬,直至余桐前来通报——李太医殿外候命。

    “快宣!”太后与宋鸣珂异口同声。

    趔趔趄趄踏雪声近,年逾半百的李太医披一身寒气,推门而入,跪地行礼。

    “李太医!到底怎么一回事?快说!”太后率先开口。

    “太后娘娘!”李太医艰难抬头,“重臣大肆清理翰林医官院,企图安插人手,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老臣无奈,出面揽了!”

    “你……”宋鸣珂呼吸骤停,只觉头晕目眩,颤声道:“你、你可曾想过后果?”

    “老臣明白,但若无资历深厚者顶罪,半数太医将被换掉,牵连太广……同僚数十载,老臣于心不忍!

    “陛下所中之毒,需特殊草药,方能缓解。老臣翻遍医书古籍,岭南乃至琼州或许能找到。此次南下,正好为陛下寻药。

    “至于宫中与北山寺庙的日常诊视,老臣举荐一位医术精湛的年轻人。他明面上是被选入翰林医官院的优秀学生,实则为老臣私底下调|教多年的弟子,陛下不妨……”

    “就没别的法子?何不事前禀报?”太后搓揉额角,打断了他。

    “娘娘!当时情况紧急,老臣实在没办法!若不借机寻药,龙体内的毒性,更难清除!恳请娘娘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