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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六十八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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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诗意全副武装坐在半空中的缆车里, 眼见着快到起点了, 忽然听见前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呼吸顿时乱了, 心跳猛地一滞。

    滑雪是极限运动,稍有不慎就面临性命之忧。几年前,她曾经亲眼看见高级雪道上的一桩意外事故,有个高级滑雪玩家意外失控,连人带板撞上赛道外边的岩石,雪地里只留下触目惊心的一摊红,那人头盔都瘪了,可想而知头盔里面是如何惨烈。

    忽闻喊声,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朝前看去……

    却只看见起点处, 有人仰天大喊一声,然后就如离弦的箭般破空而出。

    那抹红很眼熟, 眼熟到可疑。

    下一秒, 缆车抵达速降雪道的起点处, 她跳下缆车, 踏踏实实踩在雪地上,没忍住, 扭头往山底下看去, 脱口而出:“你大爷的。”

    哪怕头盔与滑雪镜遮住了面目, 她也一看便知, 又是那傻逼。

    人吓人,吓死人。

    她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滑雪运动员这么嚣张,速降而已啊大哥,好好准备不行吗,非得这么一惊一乍撕心裂肺的?

    可她的视线随着那个身影下移,却不得不承认,比之前几次,他好像又快了一点。

    奇怪,前几次也没见他这么嚣张,起步前还大吼大叫啊?

    那抹红像风,像火,在漫山雪白中飞速移动。宋诗意看着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人们的眼神像烟雾,

    它四周乱转但不让人在乎。

    你瞧我是不是不同,

    像这灰色城市中那一点儿红。

    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歌了,只依稀记得儿时的胡同里有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大叔,典型的北京青年,每日捣鼓着一只收音机,反反复复放着那时候流行的摇滚乐。

    这歌就是他爱放的其中之一。

    宋诗意站在雪地里,看见那一点儿红携着风、乘着雪,一路急速而下,以利落的姿势冲破终点线,然后定格。山脚下的人群像小黑点,纷纷涌上前去,围住了那一点儿红。

    原本被他吓得心跳都乱了,此刻又不免好笑。

    哈,又该他出风头了。

    她正想着,缆车上又跳下来个人。

    郝佳像只麻雀似的指着山下冲她嚷嚷:“天哪,师姐你看见了没?程亦川,那是程亦川吧?靠,那速度快赶上魏光严了!”

    宋诗意摇头:“应该差点儿。”

    魏光严是男子速降那边的领头羊,今年二十三了,跑出了现在男队最好的成绩,可惜从去年年底开始就一直卡在那了。

    郝佳还在冲山下看:“差点儿吗?我看也八九不离十了!他这才刚进队里,就能滑这么快,再练练那还得了?”

    宋诗意没说话。

    不是没见过比程亦川更快的速度,国际比赛里,队里的魏光严等人,或是当年的丁俊亚,他们都比程亦川快。

    可她往下瞧,遥遥望向程亦川所在的地方,不知为何,却唯独对他印象深刻。

    好像也不是因为速度快。

    那是因为什么呢?

    她忆及初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比赛直播,年轻人咧嘴冲镜头笑着,傻了吧唧露出一口小白牙,还一个劲冲大家挥手。

    那个傻劲儿,真是没法说。

    光是想着,宋诗意又笑了。

    郝佳奇怪地问:“你笑什么呀,师姐?”

    她一愣,摆摆手:“嗨,笑一个傻帽。”

    瞥一眼山底下,她心道,可不就是个大傻帽吗?年轻气盛,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还生怕有人看不出,不摆脸上也要大吼大叫……嗤。

    她和郝佳并肩往起点处走,那边的魏光严正在做准备。

    卢金元站在他后头,口沫横飞地指着山底下说:“狂个屁啊狂!吼你妈呢吼!搞笑,真当自己是世界冠军不成?”

    魏光严没吱声,眉头紧锁,啪的一下把滑雪镜戴上了。

    卢金元还在一个劲叫唤:“那小子挑衅呢吧?你可别省劲儿,给我狠狠挫挫他的威风!妈的,真是进了国家队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闭嘴吧你。”魏光严沉声骂了句,“少搁这儿影响我。”

    “我还不都为了你?你看他那嚣张的样子,咽的下这口气?”

    “让你闭嘴!”

    魏光严背部弓起,不再理会卢金元,只专心看着赛道,在枪声响后猛地冲了下去。

    郝佳探头看了眼,咂咂嘴:“我是没看出来他和程亦川的差距,好像都挺快啊。”

    宋诗意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卢金元面色不善地回过头来:“呵,程亦川算个屌啊!小白脸一个,也就你们女队把他当宝贝。”

    都是速降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说话比较随意。

    郝佳笑嘻嘻地反问:“那你自己呢?没他快就算了,脸也不好看啊。”

    卢金元:“呸,谁没他快了?你以为你是肉眼计时器不成?光凭看也能看出谁快谁慢?”

    “就算我看不出,宋师姐也看得出啊。她都练了这么多年了,谁快谁慢难道心里没数?”

    “练这么多年怎么了?也没见现在练出个什么名堂啊。”卢金元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正值气头上,刀子专往人软肋戳。

    郝佳脸色一变,正准备反唇相讥,就被宋诗意拉住了胳膊。

    “我是没什么出息,不像你,年轻,后劲足。”宋诗意微微一笑,下巴朝山下一努,“喏,你那么厉害,也别指望别人帮你挫挫程亦川的锐气了,不如自个儿煞煞他的威风?”

    “…………”

    卢金元脸色一黑。

    宋诗意偏着脑袋,笑容可亲地催促一声:“去啊!”

    气歪嘴的卢金元只狠狠地说了句:“你给我等着!”然后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底下去了。

    只可惜由于用力过猛,他连重心都不大稳,一路滑下去,居然连续撞上终点处的几个旗门,最后是以狼狈的姿态滚过终点线的。

    山上的郝佳笑弯了腰:“耍猴呢这是?”

    宋诗意拿出师姐循循善诱的模样,一本正经嘱咐她:“赛道上,切忌心神大乱、用力过猛。”

    说着,伸手朝山下一指:“看见没,那就是前车之鉴。”

    郝佳:“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受不了了,师姐你别逗我了!”

    宋诗意:“…………”

    谁逗你了?我明明这么严肃。

    她往山下看去,眉头一皱。那家伙这两天生闷气的症结,少不了那卢金元吧?呿,傻帽就是傻帽,气自己干什么,就不能动动脑子四两拨千金吗?

    *

    郝佳性格爽朗,到女队练专项了,她毫不胆怯,头一个滑了下去。

    几个教练都在底下看着呢,孙健平看完她的表现,瞄了眼计时器,说:“还不错,有进步。”

    郝佳咧嘴笑起来,笑到一半,又听他说:“还差两秒多才滑得进世界赛水平。”

    笑容戛然而止。

    在速降比赛里,两秒多是什么概念呢?

    丁俊亚十六岁进入国家队,到二十六岁退役那年,在速降赛场上的成绩一共提了七秒一八。

    十年时间,所有的汗水与付出,只为了那七秒一八。

    孙健平指指郝佳,问丁俊亚:“她在女队成绩如何?”

    丁俊亚答:“排前三。”

    孙健平摇头:“差得可真远。咱们今明两年怕是也参加不了世界赛了。”

    高山滑雪需要成绩说话,滑不进及格线,别说世界赛了,哪怕奥运会在我国举行,不达标的运动员也没资格参加。

    遗憾的是,我国的滑雪历来不受重视,别说跟国球、游泳比了,就连不太拿得出手的田径也比滑雪受重视得多。当然,这也是大环境所致,毕竟田径、游泳等项目对场地要求不高,有地就能跑,有水便能游。

    可滑雪不一样,这项运动对场地要求极高,我国除了东三省,其余地区基本没有太好的滑雪条件。对于大众来说,滑雪只是高端运动,参与度极小,自然也就没有群众基础。

    不过滑雪也分竞速和技巧两类,技巧类的比如跳台滑雪、自由式滑雪,这就跟游泳里的跳水项目一样,靠空中技巧取胜。我国在技巧类滑雪项目上也还取得过不错的成绩,只可惜竞速……

    男队那边还出国一个世锦赛冠军丁俊亚,女队这边一直以来就没几个人拿到过参赛资格。当初宋诗意横空出世,还叫教练们看到了一丝希望,哪知道也是昙花一现。

    ……

    郝佳倒是习惯了,心态好得不行,毕竟滑不进及格线就是滑不进,急也没办法嘛。

    她冲教练们吐了吐舌头,一眼瞧见不远处的红衣少年,二话不说滑了过去。

    “你就是程亦川?”她笑嘻嘻凑上前,上下打量一番,“哟,近看也挺好的。”

    程亦川滑下来后,趁休息时间坐在雪板上,懒洋洋看着山腰上挨个往下滑的人。谈得来的陈晓春和薛同都是隔壁自由式滑雪的队员,竞速队这边,他已经自动把自己纳入孤狼范畴了。

    被郝佳一打岔,他收回视线:“你是……?”

    “我叫郝佳。”

    “哦,郝师姐。”

    郝佳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大咧咧伸手推他一下:“叫名字就成。叫什么郝师姐啊?怪色/情的!”

    程亦川:“……”

    这位师姐的思维很有跳跃性。

    郝佳自来熟,老早就认可了程亦川的皮囊,刚才又被他的速度给震惊了,几句话功夫就熟络起来。回头瞥见不远处龇牙咧嘴揉脚踝的卢金元,那家伙见她和程亦川走得近,还在四目相对时狠狠剜了她一眼。

    她凑过来:“哎,我问你,那卢金元是不是不太待见你?”

    程亦川冷笑:“我用不着他待见。”

    听听这语气!

    “那就是不待见了。”郝佳嘿嘿一笑,坐他旁边,“这么说来,你可得好好感谢宋师姐了,她刚才帮你出了口气。”

    宋师姐?怎么又是她?

    程亦川倏地侧头看着她:“出什么气?”

    “那家伙背后说你坏话呢,宋师姐狠狠刺激了他,把他搞得心神大乱,要不怎么屁滚尿流滚过终点的?”

    郝佳哈哈笑着,把刚才的情形说给他听。

    程亦川顿了顿,看她两眼:“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她耸耸肩:“去年我刚来队里,也受过气,只有宋师姐对我好。她跟我说,初来乍到,又比其他人多了点天赋,受点挫是正常的。现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初的我,可不就琢磨着表达一下师姐情,鼓励鼓励你嘛。”

    程亦川眉头一皱:“我们俩哪里像了?你连及格线都没滑进啊。”

    郝佳:“…………”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她难道不是在安慰他吗???

    郝佳目瞪口呆看着这个耿直boy,后者却把目光转向山腰处,那里,一身蓝装的宋诗意已经准备就绪。

    接下来郝佳说了什么,程亦川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目不转睛观看宋诗意的速降全程。

    世界亚军就是世界亚军,姿态标准,动作漂亮。她的起步堪称完美。

    可奇怪的是,完美的仅仅是起步。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到了速度提升阶段,她很快就卡在了一个极限速度,再也上不去,该冲刺时少了点什么,该加速的加不起来,最终就这么一路平稳地抵达终点。

    ……简直平庸至极。

    程亦川皱眉看着那个停在终点处的人,说不失望是不可能。

    她就是靠这样的表现滑进世锦赛的?

    这个水平别说世界亚军了,甚至还不如刚才的郝佳。

    当年那个横空出世、惊艳世界的人,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看着她脱下雪板,走向教练,那群人严肃地对她说着什么,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她全程点头,末了还含笑冲教练道谢,就像今早在食堂里一样,仿佛没什么能击垮她,始终带着波澜不惊的面具。

    对,就是面具。

    程亦川皱着眉头,猛地从雪地里跳起来,拍拍屁股。

    郝佳叫住他:“哎,上哪儿去?”

    程亦川头也没回,朝宋诗意一指,随口敷衍说:“道谢去。”

    “安顿好了。”

    “那边条件怎么样啊?不能比省队差劲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好……”当妈的顿了顿,话锋一转,“那一切还顺利吗?见着教练没?室友好相处吗?”

    “挺好的。”他言简意赅,兴致缺缺。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莫雪芙眯起眼睛,补充一句,“小川,妈妈希望你有一说一,不许为了让我们放心,就报喜不报忧。”

    程亦川又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谁欺负我啊?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他在这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家父母是中年艺术双人组,搞摄影的,常年在国外。就算真有人欺负他,他们也只能干着急,难道还能飞回来不成?

    程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适时响起:“给我给我,电话给我!”

    莫雪芙:“干嘛啊你,儿子给我打电话,你插什么嘴?”

    程翰插不上队,只能大着嗓门儿冲程亦川嚷嚷:“儿子,要真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揍!能动手咱们尽量不哔哔!大不了爸爸给你出医药费——”

    “呸。有你这样教儿子的?给我一边儿去。真是越老越没样子!”

    “我怎么就没样子了?你昨天还说我每一个样子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住嘴!”气急败坏的捂嘴声,因为太急,力道稍重,听上去无限接近巴掌声。

    果不其然,程翰惨叫了一声。

    一通电话,打着打着,变成中年组虐狗现场。

    程亦川:“……”

    当面就秀起恩爱来,完全不把他这个儿子放眼里。生无可恋。

    通话末尾,莫雪芙说:“小川,妈妈再给你打点生活费吧?”

    “不用。队里吃住全包,津贴比省队的还多。而且之前打的还没用完。”

    “没用完就使劲儿用。平常训练那么辛苦,周末出去放风了,好吃好喝——”话到一半,想起国家队的规矩,运动员不可以在外面随意吃喝,于是话锋一转,“那就多买点好看的衣服,我儿子长那么帅,要当基地最耀眼的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