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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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李承乾摔断了腿的那个晚上, 苏妧做了个梦。

    她梦到李承乾坐在一张轮椅上, 她在身后推着李承乾散步,花香满径。

    苏妧问李承乾:“高明,你怎么会把腿摔坏了?”

    李承乾笑嘻嘻地说道:“我为瑶奴将腿摔坏了。”

    苏妧一个激灵, 就从睡梦中醒来。醒来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当然不会觉得李承乾摔断腿是为了她,如果不是有隐情,那么就是真的如同父亲苏亶所说的那样,因为打马球的亲卫失手将李承乾的坐骑眼睛打吓了,马儿受惊, 所以李承乾一时不慎, 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苏妧从听说李承乾的腿伤了之后,一直心神不宁。

    她一直都知道李承乾后来是有足疾的,可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难道是这一次意外造成的吗?

    苏妧一想到这个,心里就涌起一股烦躁的感觉。可是烦躁没有用, 烦躁并不能替她解决任何问题,也不能解决李承乾的问题。在床上翻来覆去小半个时辰,苏妧最终还是无法入睡, 抱着被子坐起来,让绿萝和藿香进来点了安神散。

    绿萝点着了房中的琉璃灯,看向长发披散的苏妧。少女脸色并不好看, 坐在床上有些心不在焉的, 有几分令人怜惜的羸弱之感。

    绿萝和藿香对视了一眼, 藿香走过去。

    藿香:“娘子。”

    苏妧回神, “嗯,何事?”

    藿香脸上神情关切,小声问道:“娘子可是为了太子殿下之事烦恼?”

    苏妧对着两个侍女,点了点头。

    绿萝:“娘子且放宽心,太子殿下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苏妧并没有因此而眉头舒展,她想了想,问绿萝:“忍冬和月见这几天在做什么?”

    绿萝:“她们在夫人的屋里呢,娘子忘了么?从永乐园回来之后,夫人便说她们还需要再调|教几个月,您便让她们到了夫人屋里了。”

    被绿萝那么一提醒,苏妧才想起来这么一回事儿。她抬手掐了掐眉心,果然日子过得太平顺了容易忘事。

    她记得上次在永乐园的时候,忍冬和月见跟长乐公主身边的牡丹挺投缘的,当时她看那两个小侍女这么得牡丹的喜欢,还特别拿了几瓶不算是上品的香露给忍冬和月见,还提点了她们几句可以送给她们认为是可送之人。当时忍冬就特别机灵,马上就给牡丹送了一瓶过去。

    苏妧想了想,跟绿萝说道:“天亮之后,叫忍冬来见我。”

    绿萝点头,以为苏妧要睡下了,谁知苏妧却已经从床上下来。

    绿萝:“娘子不睡了吗?”

    苏妧:“不睡了。”

    才下床,藿香就已经将一件薄披风披在了她的肩膀,“三更半夜,娘子不睡想要做什么?”

    苏妧想了想,也不知道李承乾现在是什么情况。李承乾腿伤了,大概没心情见客,别说苏亶了,就连兼任太子老师的房玄龄这些人,说不定都见不着李承乾。孙氏倒是可以去一下陈王府见陈王妃打听一下李承乾的消息,可陈王妃也不是平白无故就能入宫的,知道的消息并不多。

    如今唯一能抱希望的,就是长乐公主和杨宜歆两人了。

    长乐公主是嫡长女,与李承乾年龄相仿,按照苏妧在永乐园中所见的情况,这两兄妹之间的感情是很融洽的。而杨宜歆则是从小就出入宫中陪几个公主玩耍着长大,虽然如今的皇宫因为太子殿下的腿伤而乌云盖顶,但年幼的小公主们,也是需要玩伴的。而且杨宜歆从小也甚得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的欢心,能入宫的概率还是比陈王妃要大得多。

    苏妧想着这些事情,半天不说话。

    半夜三更起来伺候主子的绿萝和藿香对视了一眼,看着不知道神游到何方的苏妧,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绿萝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娘子?”

    苏妧回过神来,站了起来,“我去百里伯伯的院子看看。”

    绿萝和藿香顿时面面相觑,去百里大夫的院子看看是没什么问题,然而确定是半夜三更的现在吗?两个侍女脸上神色一言难尽,担心这事情明天让孙氏知道了之后,将她们训得狗血喷头。

    可苏妧已经让藿香去拿衣服来换上,看那架势,是真的要去百里夷的院子。

    百里夷离开了长安,可他留下了很多的医书给苏妧。苏妧平时有事没事的时候,都会过去翻一翻他留下来的医书。从永乐园回来之后,苏妧寻思着要在她入宫之前将孙氏的腿疾治好,一有时间就泡在百里夷的屋子里翻医书,她将许多有关腿疾病症的医书都整理了出来,但还没有完全整理完。

    如今听说李承乾腿摔断了,苏妧横竖睡不着觉,干脆就跑到了百里夷的屋子里去。

    翌日清晨,孙氏听说苏妧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百里夷的屋子里翻医书,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要不是苏亶天还没亮就进宫上朝,她肯定要揪着苏亶的耳朵,让他赶紧想办法去见一见李承乾。否则女儿要是一直这样为李承乾的事情担心,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去翻医书,那还得了?

    孙氏起来之后连早饭都没吃,就杀到了百里夷的屋子。此时的苏妧,正在翻着一本针灸书。

    在屋外的藿香和绿萝看到孙氏前来,连忙行礼。

    孙氏板着脸,冷着声音斥责:“小娘子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么?也不知道劝着小娘子回去歇息,反而由着她半夜三更折腾。要你们有何用?!”

    绿萝和藿香一声不吭地低着头,任由孙氏斥责。

    在屋子里的苏妧听到母亲的声音,抱着几本书从屋里出来,“阿娘别怪她们,是我睡不着非要来的。”

    孙氏没好气地看了女儿一眼,“你还好意思为她们求情,我还没说你呢!”

    苏妧将手中的书交给了旁边的绿萝,扯着孙氏的衣袖撒娇,“阿娘快别说我了,我听说了太子殿下的腿摔断了之后,心中十分不安。横竖也是睡不着,与其在床上躺着干着急,不如到百里伯伯的屋里看看他有没有留下什么绝世的医书秘籍。”

    孙氏被苏妧的话逗得好气又好笑,简直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半晌之后,她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苏妧的手,带着她回了自己的屋里。

    “太子殿下是国之储君,如今腿伤了,只有尚药局的太医们操心,你能做些什么?”

    孙氏望着正在吃早饭的苏妧,皱着眉头斥责。

    苏妧吃好了早饭,将手中的碗筷放下,抬眼看向孙氏,“虽然我不能做些什么,但心中总是担心。当初圣人都想将百里伯伯招揽进宫里当太医,可见是十分相信百里伯伯的医术的。阿娘的腿疾也是用了百里伯伯的穴位按摩和针灸之法后,缓解了许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先将百里伯伯留下的医书都整理好,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也不知道是不是孙氏的心理作用,不过是一夜的时间,她觉得自己的女儿好像瘦了一些,显得眼睛更大了。那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令她心里头既柔软又心疼。

    孙氏伸手拍了拍苏妧的肩膀,笑着安慰:“太子吉人天相,肯定会没事的。”

    只是话说出来,孙氏都不知道这话是安慰苏妧,还是安慰她自己。

    要是李承乾的断腿留下什么后遗症,那可怎么办?就是皇家锦衣玉食样样都不缺,摊上个不良于行的丈夫都不是什么好事,太子殿下怎么了?国之储君是大唐的脸面,万一李承乾德腿伤不好,瘸了,他还能是大唐的皇太子吗?

    孙氏一想到这些事情,心里就跟一团乱麻似的。

    她的瑶奴,日后该怎么办才好?

    昨天一天,太子殿下在宫中马球比赛的时候,从马背上摔下并且摔断了腿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城。李承乾之所以从马背上摔下,是因为对手在抢夺马球时候,不小心将其中一匹马的眼睛打瞎了,那匹马好巧不巧,正是李承乾的坐骑。

    当时在马背上的李承乾一时不慎,从马背上摔落。

    在场的李世民震怒不已,将打伤李承乾坐骑的亲卫擒来,亲卫吓得脸色苍白,满头冷汗地朝李世民连连磕头请罪,说他并非是故意的。然而还不等李世民说些什么,那个亲卫就已经吓得昏死过去。旁边的人上前一看,竟然已经没气儿了。

    李世民心里头窝火,让太医前来验尸。

    太医说那亲卫并无中毒现象,大概是自知误伤了太子殿下,吓得魂飞魄散,竟然真的吓死了。

    李世民闻言,大怒,气得当场骂太医是饭桶,要下令将太医问罪。幸好被圣人邀请来看马球比赛的魏特进魏征在场,不怕死的魏征顶着圣人的滔天怒火,冒死进谏,而皇后殿下也闻讯而来,这才使怒火攻心的圣人冷静下来。

    当务之急,是李承乾的腿伤。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放一放。

    李世民望着躺在马球场上的李承乾,他已经因为过度的疼痛昏迷了。因为担心贸然移动会加重伤势,并未将他送回东宫,而是等太医前来处理过后再送回去。

    李承乾那苍白虚弱的模样落在李世民眼里,他心中原本已经压下去的怒火再度熊熊燃烧起来,他那双虎目扫过几位太医,“还不赶紧去帮太子处理伤势!”

    几位太医胆战心惊,连忙过去帮李承乾的伤势紧急处理后抬回东宫。然而在诊断伤势和复位断骨的时候,却发现情况并不乐观。大概是因为有不怕死的魏征在场,又有皇后殿下在场压阵,因此几位太医抖着声音将李承乾的伤情说了一下,大概意思就是太子殿下的伤情比较严重,虽然能治,但日后只能恢复部分功能。

    李世民到底是一国之君,在一开始的暴怒过后,他已经十分平静。听到太医的话,他皱着眉头,问只能恢复部分功能,到底是什么意思?

    太医支支吾吾半天,看圣人的脸色又开始有变黑的迹象,双眼一闭,豁出去了,说:“太子殿下日后可能无法正常行走。”

    太医此言一出,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良久之后,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敢问太医,日后无法正常行走,到底是什么意思?”

    翩翩少年郎,正值意气风发的时候,一场意外的到来,令他的余生都是一个瘸子。

    这样的事情,无论是放在谁的身上,都无法接受。李承乾听到太医说他日后可能无法行走的时候,几乎当场崩溃。

    他尚未加元服,还尚未立太子妃,他的人生甚至还不能算是开始,然后他就要面临着下半辈子很可能是个瘸子的命运。

    可他到底是被帝王夫妻调|教 多年的皇太子,身为一国的储君,即使心底风起云涌,所能展现出来的情绪,不过是能为人称道的运筹帷幄与镇定自若。

    母亲常教导他,生而为人,理应自强不息。身为一国太子,不管是面临任何事情,都要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魄。

    他抬眼看向母亲长孙皇后,一国之母立在床榻前,脸上神情镇定,眼里却水光微动。

    李承乾即使是面对父亲李世民的时候,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他心中却怕母亲长孙皇后难过。

    他从小便是在母亲长孙皇后身边长大的,父亲李世民是个慈父,从来舍不得打也舍不得骂,在李承乾面前当黑脸的,只有长孙皇后。长孙皇后脾气极好,很少真正动气,可她一旦动气,便能让李承乾头皮发麻。可近几年来,长孙皇后已经甚少在太子殿下面前黑脸,更多的是宛若春风化雨般的循循教诲。

    他的名字叫李承乾。

    母亲说之所以叫他承乾,不仅是因为他生于承乾殿,更合适希望他能承继大业,总领乾坤。

    可这一刻,李承乾几乎咆哮,什么责任,大唐不是他的责任!什么生而为人,理应自强不息,他不想自强不息,他只想自暴自弃!

    然而当他看到长孙皇后的那关切的目光时,理智终于彻底回笼。

    他的母亲是世上最温柔最识大体的女子,站在父亲身旁,辅助父亲成就大业。她的一生在旁人看来十分成功,更有千古贤后的美誉。

    可李承乾知道母亲的一生,并不容易。

    在一国之君的无双荣宠之下,母亲也有着她的无奈与辛酸。

    他舍不得令母亲失望。

    李承乾放在身侧的手握成拳状,缓缓地将头靠在身后的枕头上。

    他十分镇定地问父亲伤了他坐骑的人到底是谁?如今人在何处?

    因为疼痛而脸色苍白的青年太子,此刻带着几分病弱,可依然从容镇定,他徐声跟父亲说道:“我从小到大,打过无数次马球,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

    李世民看着李承乾,这个嫡长子从小到大,从未令他失望。即使此刻,他怀疑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是一场阴谋,尚未来得及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便已迅速地对事件作出冷静的分析。

    这令李世民心底生出几分对儿子的怜惜,同时他心里也清楚李承乾心中的茫然与惧怕。

    李世民拍了拍身旁长孙皇后的肩膀,不怒自威的目光转向李承乾,“那伤你坐骑之人当场看你伤心严重,在我令人将他擒下之时便因为心中畏惧而吓死了。”

    李承乾愣住,如果这是一场阴谋,可下手之人都已经死了,岂非是死无对证。

    这时帝王的声音又响起——

    “我儿莫怕,即使此番伤势留有后遗症,令你无法像常人一般正常行走,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李承乾闻言,有些错愕地看向父亲。

    李世民站在长孙皇后的身旁,帝王已经双鬓斑白,周身都透着一国之君的威严和沉着,一言一行,似乎都格外令人安心。方才李承乾说出他从小到大,打马球从未发生过意外之时,李世民心中便明白了他意有所指。一国太子若是成了瘸子,谁会从中获利?

    李世民眉头微蹙了下,侧头与身边的长孙皇后对视了一眼,随即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转而跟李承乾说道:“父亲也会生病,也会年老。若是有朝一日,父亲不小心摔断了腿,难不成还有人要废了我么?”

    圣人的话一出,一屋子的人哗啦啦啦地都跪下了。

    李世民让众人起来,叮嘱李承乾安心养伤,他和皇后殿下明日再来东宫看望李承乾之后,就带着长孙皇后离开了东宫。

    李承乾看着父亲和母亲离去的背影,沉默了半晌,最后太子殿下让屋子里的人都下去,他要静一静。

    可宫人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贸然离去。

    李承乾见状,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轻声问道:“谁给你们的胆子目中无主?”

    声音虽轻,可透着冷意,令人胆战心惊。

    宫人们被吓得跟鹌鹑似的,鱼贯而出。

    李承乾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身心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疼痛从右腿传来,疼得他直冒冷汗,提醒着他这一切并不是梦,他是真的从马背上摔下来。

    一场本该是挥洒汗水、畅快淋漓的马球比赛,变成了他此生最大的噩梦。而讽刺的是,他竟然无法得知这到底只是单纯的意外,还是蓄意策划的阴谋。

    变故来得过于突然,他措手不及。

    大概是药效的作用,李承乾竟然在疼痛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他仿佛看到了苏妧。

    少女站在一棵白色的樱花树下,花瓣纷纷扬扬如同雪花一般从天而降。一袭淡樱色长裙的苏妧似乎察觉到他的到来,回眸一笑后,款款朝他走来。

    李承乾看着眉目如画的少女,终于没忍住心中的渴望,将她抱在了怀里。

    “瑶奴,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太医说,日后我的腿都不能好了。”

    被他抱在话里的少女温顺异常,她似乎能察觉到他内心的不安和彷徨,主动回报他的腰身。少女的手臂纤弱,却紧紧地抱着他,像是想以此来给他力量一般。

    少女仰头,眉眼温柔:“没关系,一定会好的。”

    他听到少女的话,忍不住苦笑:“万一好不了呢?”

    少女闻言,笑着将一只手抬了起来,手指刮了刮他的鼻梁,然后顺着他的鼻梁而下,划过他的唇,然后在他的下巴顿住,又十分不安分地挠着他的下巴。

    少女的声音悦耳好听,说出来的话好似是世间最动听的情话——

    “好不了也没关系,你还有我啊。”

    “你若在深渊,那我便在深渊中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