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意外

    这样的环境,才是她此时此刻真实所处的环境。

    她曾以为自己可以接受,但是就在现在,才突然发觉其实自己并没有准备好。

    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承影突发奇想地要求:“我想听故事。”

    黑暗中,只听见沈池轻笑了声,问:“你多大?”

    她的手臂绕过他的腰,像柔软的藤蔓般缠上去:“你好像从来没有哄过我睡觉。”

    要是换在几个月前,她就算死也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如今就仿佛经年冰雪消融,一夕之间春暖花开,就连心境都渐渐回复到恋爱之初的状态。

    “堂姐说,她每晚都能听到睡前故事。而且昨天巡房的时候,恰好看见一个病人家属,一边削水果一边给他的妻子讲故事听。”承影有些唏嘘,“当时我没好意思偷听,但那幅场景实在让人觉得温馨……所以,我也想听故事。”

    “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沈池问。

    “随便都行。”

    “安徒生童话?”

    他明显是在故意开玩笑。两人刚刚洗完澡,身上仿佛还带着微微濡湿的水汽,她在他微凉赤裸的腰间象征性地掐了一下,表示不满:“能不能认真点!”

    “好,认真点。你到底想听什么?”

    “嗯……你的事,你遇见我之前的事,或者……小时候的事。”

    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随口提议。没想到他却静静地沉默了片刻,才语调平淡地说:“那些都没什么可讲的。”

    “怎么可能?”她其实已经有点困了,枕着他的手臂又足够舒服,于是习惯性地换了个姿势,用背抵在他的胸前,思绪渐渐模糊,却还在挣扎,“……就没有有趣的事情吗?”

    “没有。”

    他在黑暗中微微低下头,嘴唇贴在她的头顶亲了一下,低声劝道:“睡吧。”

    沈冰在云海市逗留了二十来天,在此期间单独约了承影几次,多半都只是喝茶聊天。承影也因此发现,沈冰似乎精通茶道,每回品茶的地点都在她的酒店套房里,有专门带来的茶叶和茶具,沈冰甚至屏退了外人,亲自动手泡制。

    “这是我的第二次婚姻。”最后一次约见承影的时候,沈冰同她闲聊,“阿星是个非常好的男人。”

    阿星就是那位牙医先生,之前承影见过他的照片,是个微微发福笑容可掬的东南亚男人。

    沈冰泡茶的动作十分娴熟优雅,沸腾的水流不疾不徐地落入杯中,她的声音也很低缓:“其实我的第一任丈夫也是个好人。”

    她似乎有追忆往事的兴致,于是承影问:“那后来为什么分开呢?”

    “他死了。”沈冰抬眼看了看她,继续将茶水分进杯子里,脸上神情轻淡,可说出来的内容却令人心惊:“在菲律宾南部遇上一场暴乱,被人射了十几枪,当场就没救了。”

    承影不禁愣住,沈冰反倒笑了笑,一边将茶杯递过去一边回忆:“认识他的时候我只有十五岁,为了和他在一起,我甚至还离家出走呢。他是个小混混,没有正经的工作和收入,可我偏偏很喜欢他,想要和他生孩子。”

    “可是你到现在都没生。”

    “对啊。他发生意外之后,我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为什么?”承影有些不解。

    沈冰端着茶杯,轻抿了一口,静静地看着她:“亲眼见到最爱的人死在面前,那种感觉太痛苦了。既然我们生活的环境不安稳,那就更应该减少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其实我很喜欢小孩子,但我不打算生养。幸好,阿星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她一语双关,果然,承影只当她是在抱怨菲律宾国内的大环境不稳定,并没有太在意。

    沈冰忽然又笑说:“看得出来,沈池他很疼你。”

    承影扬扬眉:“有吗?”

    “他很保护你。”沈冰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这倒是事实。承影无从反驳,只能微微叹气:“有时候他把我当作小白兔。”

    这个比喻似乎让沈冰忍俊不禁,眉眼微弯:“难道你不是吗?”

    承影也笑:“我和其他普通女人一模一样啊,虽然不够强悍,但也不至于太软弱。”

    可他并不是普通的男人。沈冰在心里加了一句,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说:“有人保护着总是幸福的,对吧?”

    沈冰第二天离开云海返回菲律宾。

    下午三点半,五部改装后的纯黑商务车鱼贯驶入机场的地下停车场。沈池亲自来送行,可等车子停稳之后,他却并没有急着下车。

    沈冰与他并排坐在后座,将护照证件交给随行人员去办手续,待车门重新关上,这才微微侧转过身体,问:“有话要说?”

    沈池看她一眼:“你最近频繁地接触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没说名字,沈冰却立刻反应过来,仿佛觉得好笑,于是微微勾起唇角反问:“好歹也是亲戚,又都是女性,我们有接触不是很正常的吗?”她略停了停,才继续说:“看来你真把她当成小白兔了。”

    这个形容令沈池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结果沈冰彻底笑起来:“这可是承影的原话。”

    “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我跟她聊了一点往事。”沈冰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你对她保护过度了。”

    对于这样的评价,沈池未置可否。

    她不以为意,从手提包里摸出烟盒,一边点烟一边说:“讲句实话,我从没想过你的婚姻是现在这种状态。”

    “这种话,你刚到的那天在酒店里就说过一次了。”沈池冷冷地提醒她。

    她却挑起眉梢纠正:“不对。那晚在酒店门口,我是没想到你会找这样的女人当老婆。而今天我要说的,却是另一回事。”

    沈池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她看着他,忽然问:“前阵子,是不是有人拿承影来要挟你了?”

    “算不上。”沈池冷笑一声,声音里却殊无笑意,“消息传得倒真远,连你都知道了。”

    “你不觉得这件事情本身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事实上,她没受到半分伤害。至于以后,同样也不会。”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让沈冰不禁怔了一下。

    她将目光牢牢定在那张冷漠坚毅的脸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我担心的根本不是她,而是你。”她的声音渐渐沉下来,用了最正经不过的语调提醒他:“听说上回你为了她,亲自出手抓了对方的老婆和孩子。你告诉我,你有多久没做过这种事了?又或者说,这种事情,什么时候需要你亲自去做了?对方只是个小人物而已,却轻而易举就让你一反常态,失了分寸……这个消息既然能传到我那边,其他人自然也会知道。再接下去的利害关系,应该不需要我明说了吧?”

    她停下来,车厢里一时间变得安静异常。

    沈池的目光沉冷如水,隔着暗色的防弹玻璃,落在空旷的停车场一角。

    她静等了许久,才发现他好像并没有要说话的意图,不禁抬腕看了眼时间,皱眉道:“我要走了。你猜得没错,我和承影接触,不是闲着无聊。我很担心,她会成为你唯一的软肋。”

    车门被拉开,她在下车之前又回过头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啰唆了,下次再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干脆就再多讲一句吧。你我都知道,沈家的男人一旦有了弱点,将会是件十分危险的事。希望你好自为之,多保重。”

    当秋天的第一场雨落下的时候,承影也请好了年假,在沈池的陪同下返乡。

    说是回老家,但其实更像是一次旅游。从浙南一路向北而行,他们并不赶时间,只是走走停停,看上去悠闲得要命。

    承影是在江南水乡出生和长大的。自有记忆起,就时时穿行于那些青石板铺就的深街窄巷中。雨后的江南,带着特有的清新气息,仿佛从石墙的每一道缝隙里渗透出来,那些潮湿而又瑰丽的色彩,混杂在吴侬软语中,温柔得像一汪湖水。

    “听说我家祖上是Z市的,古时因为要避开战乱,于是陆陆续续往北部迁移,许多人又在迁移的途中分散开来,最后江浙两省都有晏家人,可每一处的人又都不会太多……”会谈及这段久远的历史,只是因为车子刚刚进入Z市境内。

    沈池说:“那么,这里也算是你正宗的老家了。今晚我们可以在市内住下,到处逛逛再离开。”

    “好。”承影隔着深色车窗去看公路两旁的风景,漂亮秀白的脸上神采奕奕。

    沈池仿佛觉得好笑:“坐了一整天的车,不觉得累?”

    “有一点。”她回过头来看他,“所以晚上要早点休息。”

    话一出口,才发觉有些不对劲。果然,就只见到那双漆墨隽秀的眼睛望过来,目光里隐约带着深意,以及一星半点的笑意。

    车里的隔屏早已经放了下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他们之间的交流。承影哭笑不得,忍不住拿手去拍他:“不要想歪了好不好?”

    “我想什么了?”沈池顺势将她的手指握住,放在自己腿上,笑得云淡风轻,“晚上想吃什么?”

    话题转换得倒快。她想了想:“当然是当地的特色。”

    “比如说?”

    “……菱角。这个季节的菱角,应该是最好吃的了。”

    说是夜宿Z市,但其实进入市区之后,车子又开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到达目的地。

    住的并非酒店,而是一栋五层小楼,地理位置幽静,风格则是当地最常见的那种私宅,甚至自带着一片院落。他们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看不清院子里种的是什么花。

    “你在这边有房产,而且还有专人日常打理?”整栋房子干净整洁的程度让承影不禁有些吃惊。

    可是更加令她没想到的是,人还没安顿下来,竟然很快就有新鲜菱角送过来。

    “你是什么时候让人去买的?我居然都不知道。”

    这整个旅途中,他几乎都在她身边,就连电话都没打过。

    沈池脱下外套随手扔到沙发上,不答反问:“你没打算就拿这些当晚饭吧?”

    可是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坐在茶几边动手剥菱角了。

    本地的南湖菱,其实并没有角,剥去几近翠绿的外皮,露出的是圆滑鲜嫩的菱肉。她递了一颗剥好的给他,说:“你尝尝。”

    沈池对这些食物本没有太大兴趣,但看她一脸满足兴奋的模样,到底不忍心扫兴,于是走过去,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我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她将剩下的一半扔进嘴里,又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颗,剥皮的动作麻利流畅,回忆道:“那时候还在家乡念小学,每到这个季节,我父亲就会托人从Z市买一些回去,给我当零食。可是不管他买多少,都会很快地被我通通消灭掉。”

    “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什么想吃的?”沈池索性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此时此刻的她,明显兴致高昂,专心致志地做着这件事,竟然像个心愿得偿的小孩子,眼神里光华流转,纯净简单得让人不可思议。从认识至今,他带她吃过的好东西并不少,可也从没见过她这样。

    沈池看着她,一瞬间仿佛时光倒转,退回到十余年前。

    又或者更早,早到她真正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

    那是幼年时代的晏承影。

    其实这么许多年来,偶尔他也会想,幼年时代的她会是什么样子的?别的女孩子都喜欢将以前的相片翻出来给男友或老公看,可唯独她,似乎并不怎么照相,留下来可供回忆的影像资料实在不多。

    刚结婚那会儿,她曾经拿了学生时代的各种毕业照给他看,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辨认起来颇为费劲。

    所以,有时候他总会觉得缺失了什么,也错过了什么。在他的人生中,面对着这个女人,总有些不完满的遗憾。

    没过多久便有人进来通知开饭,他摆摆手,示意那人离开,却并没有催促她,而是从后面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的长发上仿佛沾染了江南的烟雨气息,触手凉滑,带着若有若无的香味,鬓角边的肌肤细腻瓷白,在客厅的灯下泛着如玉般的幽幽光泽。

    目光落在那张安静美好的脸上,他心中不禁微微一动,倒真的像是在对待孩子一般,似乎有些失笑:“照你这样的吃法,恐怕我得再叫人多买些回来才行。”

    屋外夜色弥漫,他的声音低沉柔软,承影停下来微微转过头看他,眨了眨眼睛:“你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哄小朋友。”

    他不置可否,只是很快微眯起眼角,带着笑意的脸逼近她,冰凉的薄荷气息擦着她的耳畔,“我可从来不会和小朋友做这种事……”说完便在她的耳垂上轻轻啃噬了一下。

    他太清楚她的敏感地带,这种近乎挑逗的动作很快就让她浑身发麻,触电般的感觉令她差一点跳起来,幸好他并没打算深入下去,下一刻就退开了,拉着她起身去饭厅。

    或许是因为旅途劳累,又或许是沈池破天荒地没有折腾她,这一晚,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承影睡得格外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才听见窗外淅沥的雨声。秋雨连绵,竟是从半夜开始下起,玻璃上早已蒙着一层水雾。

    她陷在温软的被褥中,待思绪清醒之后才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很快便将手探到沈池的腰上摸了摸。

    下一秒,手掌就被人反覆住。他的声音听起来微微有些低哑,但十分清醒,显然比她醒得早,“怎么了?”

    这样的天气,又是这样的床榻。她抬起眼睛去看他,有些担忧:“旧伤会痛吗?”

    “有一点。”他笑了声,“不然你以为昨晚为什么会放过你?”

    居然还有心情说这些!她觉得既可气又可笑,准备起来拿药油,却被他伸手揽进怀里,“……陪我再睡一会儿。”

    深隽的眉宇近在咫尺,其间有掩饰不住的浅淡的倦意,她猜想他大概一晚没睡好,再对比自己,心中竟难得有一丝负疚感,只得老实安静地让他搂着,低低地应了声:“嗯。”

    结果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才起。

    负责煮饭的阿姨是本地人,做菜手艺十分地道,将饥肠辘辘的承影喂得心满意足。

    放下碗筷的时候,陈南正领着几个人从门口走进来,沈池对他交代:“雨停了,等会儿出去转转,你们也一起去。”

    “所有人?”

    “一半吧,剩下一半人留在这里。”

    承影不禁抬眼看了看他。所有人?可是自从离开云海以来,她所见到的这一路随行的,最多也只有五个人而已,包括陈南在内,还有四个保镖。

    不过很显然,眼前这两个人的对话中透露的信息显示,事实上这次跟随出行的人应该远远不只这个数。

    那么,剩下的那些人,就像是影子,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却肯定离得并不远。

    这让她不禁回想起许多年前的那趟云南之旅。真是令人记忆犹新,只因为场面太壮观了,已经远远超出了她当时的认知范围。

    而这一次,原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轻松的旅行,所以不需要那样谨慎。可是如今看来,也只是由明化暗了而已。

    沈池出门的保全工作,几乎做到了固若金汤、滴水不漏。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疑惑,所以等到陈南带着人离开后,他出声解释:“如果看见太多人跟着,恐怕你会不习惯,玩起来也不能尽兴。”

    这倒是实话。这或许是他的生活常态,却绝对不是她所习惯的。

    “一共来了多少人?”

    “四十几个。”沈池语气轻淡,却说出一个事实:“有时候,我不能仅仅只代表我个人。我的生死,其实是和很多人都连在一起的。”

    这个话题太复杂,又难免有些残酷,他说完之后,果然见到她很明显的怔忡了一下。

    这样的话,原本并不需要解释给她听,因为牵涉到安危和死亡,以及整个沈家乃至与沈家有关联的人和事。

    这其中有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延伸范围宽广,而他则是这张网中的那个最关键的结点,一旦从他这里断开,一切都将崩裂到不复存在,波及的将是许许多多的人。

    就像那天在机场,沈冰所说的:沈家的男人一旦有了弱点,将会是件十分危险的事。

    只因为这所谓的危险,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危险。

    承影仍在发愣,沈池已经离开座位站起来,似乎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他笑了声:“好歹也是你的老家,下午你负责带路。”

    “好。”她又看了看他,才上楼去换衣服。

    尽管已经极力控制,但心情终究还是受到影响。在听完沈池的那番话后,她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仿佛极端压抑,又仿佛莫名烦闷,就像是被人突然丢在一个未知的、庞大的世界门口,前面是漆黑一团的景象,她没有能力去一探究竟,却又不得不面对它。

    而那团黑暗,正自汹涌滚动,似风暴、似潮水,随时准备着将她吞噬。

    走在人流中,明明是那样热闹祥和,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她想,四周全是保镖,明的、暗的,至少有二十个。而他们的存在,只会时刻提醒她,或许还有立场对立的人,也在暗处,伺机而动,却不知道有多少个。

    这样的环境,才是她此时此刻真实所处的环境。

    她曾以为自己可以接受,但是就在现在,才突然发觉其实自己并没有准备好。

    而心中偏又是那样的清楚,清楚今天沈池给她看到的,仅仅只不过是那个世界里的冰山一角。

    她突然没了兴致,于是在外面心不在焉地转了不过一个来小时,便提出要回去。

    “每个城市的市区好像都差不多,没太大意思,我们走吧。”她说。

    “怎么了?”沈池转过头来,不动声色地将她快速打量了一遍,“为什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有吗?”她反问,微微抬起眼睛回看他:“我只是没心情……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种环境下逛街,恐怕都不会有心情。”

    她态度不好,脸色和语气都很僵硬,明知道自己是在迁怒,可是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稍微舒缓心口那种强大的压迫感。

    沈池沉默片刻,目光渐渐变得深晦,声音却淡下来:“这件事,我以为在出门之前就已经跟你解释清楚了。”

    是迫不得已?抑或是他早已习惯的常态?可是这些她都接受不了,更适应不了。而他竟然还是这样一副平静清冷的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佛她只是在无理取闹而已,好像她根本就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焦虑或压抑。

    她站定在市区最热闹的一条街道上,四周是喧哗的人声,无数陌生面孔与自己擦肩而过,而她只是语气冷淡地坚持说:“我想回去。”

    他也停下来,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只说了一个字:“好。”

    这件事就像一个转折,让本来愉快轻松的旅程突然变得气氛僵硬凝重起来。

    返程的时候,恰好是傍晚时分,路上车流拥堵,十字路口前的数条车道上都排着长龙。

    夕阳从林立的高楼间缓慢沉坠下去,最后一缕冰凉的日光落在深色的车窗边,泛起极浅的金辉。

    她一路上几乎没怎么开过口,这时候才突然问:“这玻璃,是防弹的?”说话的时候仍旧偏着脸,似乎在看窗外的风景。

    其实这个问题,她过去从没关注过。

    隔了一会儿,右手边才传来一声极简单的回应:“嗯。”

    她微抿着唇角,开始继续保持沉默。

    晚饭过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午才短暂停歇的那场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帮佣的阿姨收拾好碗筷,又从厨房里端出刚刚冲泡好的西湖龙井,茶香很快氤氲在客厅里。承影象征性地喝了两口,便一言不发地独自上楼去洗澡。

    她走后,陈南就在沙发边坐下来,问:“我们什么时候动身离开这里?”

    “明天。”沈池点了支烟,夹着香烟的那只手随意地搭在沙发靠背上,目光在楼梯口停了一下,才转回来说:“到苏州之后,你去订两张机票,行程结束后我会带承影坐飞机回云海。”

    陈南显然有些吃惊。

    他继续说:“你和其他人照旧开车回去,不用跟。”

    “可是这样不太妥当。”

    沈池抽了两口烟,淡白的烟雾后面神色平淡:“没关系。”

    陈南还想继续劝说,这时候,就有人拿着手机快步走了过来。

    那是沈池的手机,电话已经被接通。对方一听见沈池的声音,就立刻操着流利的美式英语说:“沈,有件事恐怕不得不第一时间通知你……”

    承影在浴室里快速地冲了个澡,她特意调高水温,很快便驱散了周身潮湿冰凉的气息。

    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卧室的窗帘和窗户均敞开着,细密的雨水顺着凉风飘进来,已经沾湿了窗边的一小块地板。

    承影拿毛巾随意包裹住湿漉漉的头发,走过去关窗户。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又急又快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人正大步走上楼梯,又径直朝着套间这边过来。她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走向窗边的脚步微微受阻,下一秒,卧室的门板便被撞开了。

    男人的步子很大,表情冰冷肃杀,她有些莫名其妙,怔了一下才一边扣住头发上的毛巾,一边去关窗子。

    “承影!”沈池出声的同时,人也极快地赶到她跟前,伸出手一把将她拽住。

    承影猝不及防,只感觉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拖住,整个人从窗边擦过,身体失去平衡,然后就被扑倒在地板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声极响的爆裂声,在耳边炸开。伴随着一同到来的,是如水银般自窗台上倾泻下来的玻璃碎片。

    她只裹着一件浴袍,小腿光裸在外头,零星的碎玻璃从皮肤上滑过,很快就有冰冷的刺痛感传过来。

    然而,刚才那一声爆裂声响似乎只是个前奏,因为只隔了短短几秒钟,密集如雨的枪声便开始在卧室里迅速激荡。

    子弹擦过空气激起层层气流,冷风夹带着雨水飘进来,令薄纱般的窗帘疯狂翻卷。

    屋内早已是漆黑一片。

    原本炽亮的顶灯在沈池冲过来的那个瞬间,就已经被他操纵遥控灭掉了。

    承影被按倒在地,本能地侧过脸,脸颊紧紧贴在温凉的地板上,视线所及是黑黢黢的床底,几乎无法辨清眼前的情况。可是那些凌乱绵密的枪声却一刻都没停止过,每一下都仿佛堪堪从耳边滑过。

    她的身体不禁僵硬,紧张得连呼吸都快凝滞,腿上的疼痛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已经感受不到了。这时候只听见那道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安抚道:“……别怕。”

    沈池的声音又凉又低,却很稳定,她张了张嘴,嗓子似乎被堵住,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而他说完这句之后便不再作声。他的身体几乎完全将她覆住,衬衣柔软的质地贴在她脸上,隔着单薄的布料,她能听见他胸腔里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时间的长度在猛烈的枪火中被无限拉伸,大约不过短短几十秒钟,可她却仿佛经历煎熬了几个漫长的世纪。

    很快就有保镖端着消音武器冲进卧室,展开凌厉的反狙击,而楼下屋前屋后也迅速启动了防御和反击模式,用最集中的火力清除危机,维护着楼内的安全。

    浓烈的硝烟味在暗室里弥漫,最后一切终于渐渐停歇下来,重新归于平静。

    前后不过两三分钟。

    有人将顶灯重新打开,纷乱的脚步声踏过一地弹壳,向窗边靠近。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承影下意识地闭起眼睛回避,而之前一直压在身上的重量也消失了。

    沈池侧过身体,从床上拉了一条丝被,轻轻地将她的身子包覆住,然后才扶着她的肩膀起来。

    陈南手里拎着狙击枪,走到窗前,半蹲下来察看,沉声问:“没事吧?”视线很快就落在沈池的肩头。

    承影坐起来,耳边嗡嗡直响,整个人犹自有些晕眩,却也在第一时间看见了——沈池的右肩竟然受了伤,此时浅白色的棉质衬衫已被鲜血浸湿了一大片。

    “没事,只是子弹擦伤。”沈池轻描淡写地说,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怀中女人的身上,在确定她只有小腿被碎玻璃划破几道浅口子之后,这才站起身,叫了随行的医生进来。

    医生在替承影消毒上药的时候,沈池就一直沉默地站立在旁边。

    她坐在床尾,微微抬高了腿,任由医生摆弄,脸上却有掩饰不住的担忧:“我觉得应该先处理你的枪伤才对。”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两秒钟才回过神,之前微微蹙拢的眉心刻意舒展开来,淡声说:“没关系。”就好像这种伤对他来讲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直到她这边处理妥当了,他却坚持不肯让她再看,而是带着医生去了隔壁房间。

    “听话,”离开之前,他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用没受伤的那只手顺着她潮湿的长发轻轻摸了摸,“我还有点事情要做,你先休息一下。”

    这是位于三楼的另一个套间,格局和之前住的那间几乎一模一样。

    承影心有余悸,不敢再靠近窗户,窗帘也被拉拢得密密实实,一丝缝隙都不留。

    其实,她平时睡觉就不习惯开窗,因为怕吵。而今天,完全只是一个意外。大概是帮佣的阿姨下午打扫了房间,顺手开了窗户通风,却忘记去关了。

    而半个小时之前的那场突来的袭击,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真正的枪林弹雨靠得如此之近。而距离死亡,或许也仅有一步之遥。

    倘若不是沈池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赶到跟前护住她,倘若当时她再往窗口多靠近一步,那么子弹会不会在击穿玻璃之后紧接着贯穿她的身体?

    就在今天下午,她才不得不面对这个复杂黑暗的世界,可到了晚上,她就已经一脚踏了进去。

    虽然,这一切都并非出于自愿。

    没过多久,门板便被敲响,陈南走进来说:“他让我过来陪着你。”

    承影靠在床头,兀自有些失神,隔了一会儿才问:“他的伤,真的没关系吗?”

    “嗯,已经处理过了。倒是你自己,”陈南挑了一张面对着床的单人沙发坐下来,神色难得严肃凝重,“是不是被吓到了?”

    现在回想起来,心脏仍会狂跳不止,可她不想谈这些,只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反问道:“你的枪法很准?”

    在硝烟中拿着枪的陈南,她今晚也是第一次见到,那是另一种形象,仿似完全陌生。

    陈南似乎想了一下,笑得轻松:“还不错,不过比他差一点。”他微微停顿,看着她,“不过因为要护着你,像今天这种情形,他是头一回连枪都没去碰一下。”

    因为她当时惊慌失措,因为在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只能用身体保护她,所以他甚至放弃了还击。

    “我知道。”她听见自己用游丝般的声音回应着陈南,在沉默片刻之后,才抬起眼睛,直直地看向这个被沈池视为心腹的男人,“……可是我好像没办法接受,怎么办?”

    这句话很突兀,陈南听完不禁微微一怔,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自小跟在沈池身边,多少沾染了沈池的脾性,平时做得多说得少,而外头那些女人也都不过是露水关系,从不需要他花费心思去哄着,所以实在也没有安慰人的经验。

    如今面对着承影,他只能努力组织着恰当的措辞,希望能够达到安抚的效果,“……你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难免还习惯不了。不过……今天的事应该只是一次意外而已,毕竟你看,你和他结婚这几年,不是一直都过得很平静吗?”

    “真的只是个意外?”她无意识地重复这句话,眼里却充满了怀疑。

    “只是意外。”门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沈池不知是何时进来的,他冲陈南比了个手势,后者如释重负立刻起身离开。就在错身而过的时候,陈南才无声地用口型告知他,房里这个女人的情绪正十分不稳定。

    陈南走的时候,顺手将门带上了。

    四五十平的卧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借着暖意融融的灯光,承影注意到他已经换了件干净的衬衫,袖口随意卷到手肘上,肩膀上经过处理的枪伤被衣料覆盖住,几乎看不出来。

    他走到床边,看着她仍有些苍白的脸,不禁微微皱眉,低声说:“刚才吓到你了。”

    不同于陈南的询问,沈池用的是一种肯定的句式和语气,恰恰戳中她心头的想法。她不自觉地一下子收紧了手指,抿着嘴唇却不作声。

    晚上八九点钟的光景,隔着厚重的窗帘,隐约可以听见外面又急又密的雨声。

    他一时间并没有坐下来,而是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垂下眼睛看她,仿佛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沉默了片刻后才说:“抱歉。”

    她愣了愣,抬起头。

    自从十六岁认识他至今,这么多年来,他是头一回对她说出这两个字。

    她很诧异。

    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会有什么样的理由,需要她的男人对她说这两个字。

    她微微仰着脸,对上他的眼睛,试图看清他此刻的情绪。然而,那双眼底仿佛笼罩着浓郁的墨色,又深又暗,她在那里面看不见一丝光亮。

    他凝视她的样子难得有几分严肃,语调微沉:“我没预料到,有一天会让你经历这种事情。”

    是真的没有料到。

    甚至包括晚上的这场袭击,也是临时收到的消息。

    在方才消失的这段时间里,他任由医生在身后处理伤口,自己却在书房里第一时间与韩睿通了电话。

    数十年来,沈家在中东已经建立起了极为庞大的生意帝国,中东各路武装力量的各种交易也尽数被沈家掌控着。

    几个月前他亲自飞过去,除了例行的公事之外,还顺手完成了对韩睿的允诺。

    事实上,他那样做,倒也不单单是为了韩睿。韩睿所在的家族里,那些美国人的行为相当于侵入了他的地盘,哪怕韩睿不提,他也是迟早要动手解决的。

    只是没想到,对方的反击竟会来得这么快,且这么直接。

    千里迢迢,远涉重洋,居然敢在中国境内做出这样大的动静。

    然而,这些都还不是关键。让他不得不在事后费神去思考的是,当时狙击手射出的第一颗子弹,究竟是冲着他,还是冲着承影来的?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更何况,在那紧要关头的一瞬间,他将一大半的心神和专注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导致自己判断失常了。

    就像那颗子弹,原本他是可以避开的。

    这么多年,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却似乎都在今夜发生了。最后虽然得到解决,一切重新归于平静,就如同以往他每一次经历过危机又安然渡过一样,但是这一次,仿佛某种维持了许久的平衡和平静被打破了。

    那是隐藏在事件表面以下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他凭着天生的直觉和后天培养出来的敏锐度,立刻便能感觉得到。

    事情一旦失衡,很快就将变得不可控制。而危险,也将随之源源不断地侵袭而来。

    如今,她就这样脸色苍白地坐在床头,赤裸的小腿上还能看见细碎的伤口。他长久地沉默着,因为想起沈冰说的话:她恐怕会成为你的软肋。

    他不怕她成为自己的软肋,因为这原本就是事实。但他担心一切都被沈冰料中,其他人都已经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他沈池的弱点,以为只要拿捏住她,就相当于捏住了他的七寸。

    他甚至有些后怕。倘若没有及时接到美国那位朋友的电话,此刻他是不是就已经失去她了?

    他自幼生长在黑道世家,习惯了活在枪林弹雨之下,看那些阴谋诡计和生离死别。为了达目的不择手段,在庞大的利益之下没有什么是不能被牺牲的,他向来都很清楚这一点,也清楚只有足够坚硬、冷漠、强大才能够生存,才能够保护其他沈家的人生存。

    而事实上,自从他接掌沈家以来,也确实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从来没有后悔过。

    今夜却是有生以来唯一一次,他竟然后悔娶了她,后悔将这个女人拖进这个充满危机和鲜血的世界里。

    她本该过着最干净简单的生活,而不是在呼啸的子弹下被惊吓得呼吸紧促手脚冰凉。

    他用身体护住她的时候,在满目硝烟中,能清晰感觉到她杂乱无章的心跳声和瑟瑟颤抖的身体。

    头顶柔和的光线洒下来,照在她纤细的锁骨上,让她的身姿显得有些伶仃。

    他依旧站着没动,很久之后才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发,问:“还是湿的,你没找到电吹风吗?”

    “没有。”

    下一刻,她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去了浴室,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只小巧的电吹风。

    他帮她吹头发。

    修长的手指穿过乌黑柔软的发间,仿佛极有耐心,不轻不重地顺着打理。她半垂着眼眸,看似十分乖顺一动不动,心里却一刻都静不下来。

    似乎有太多东西要想,可又理不出头绪。

    他的这双手,骨节匀称,修长漂亮,掌间和指腹上有薄薄的茧,明明精于枪械,此刻却在替她吹头发,动作近乎温柔。

    她闭起眼睛,脑海中不可抑制去想象的,是他握着枪的样子,他扣动扳机的样子,和子弹射出的样子……等到身后的机器声和温热的风终于停下来,她才睁开眼睛转过身,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一字一顿地说:“这样的生活,我根本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怎么办?”

    “你说要怎么办?”他随手卷起电线,将电吹风放在床头柜上,淡淡地反问。对于她的想法,他似乎并不意外。

    “我想静一下。”

    “好。”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