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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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琬儿是在浑身疼痛中醒来的, 当她醒来时, 只觉有淡淡瑞龙脑香充斥鼻尖, 自镂空的雕花窗棂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转头细细打量一番, 身下是一张柔软的大床, 精致的雕花装饰华美繁复,身上盖了一床锦被。侧过身,高大的朝服架映入眼帘, 上面挂了一件雪白的男人的睡袍并一把嵌宝大刀。铜镜置在空荡的木桌上, 西北面一扇紫檀雕花大插屏, 屋角一尊错银梅花博山炉散发出缥缈烟丝, 满屋幽幽瑞龙脑香——

    这分明是吕吉山的卧房。

    琬儿费力地支起上半身,浑身的酸痛提醒着她昨晚的天雷勾动地火。她想唤人,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口中干得快要冒烟,好容易哼哼了两声, 就想自己爬下床寻人。记得昨晚不是在破旧的废殿吗, 怎的醒来就到了这里?

    不等她坐直身子, 自大插屏后转过来几名婢女,当先一人,头梳垂髻,身穿豆绿色锦边齐腰襦裙,皓腕上搭着几块巾帕。身后跟着两名身穿淡紫色交领齐腰襦裙的婢女, 一人提食盒, 一人提着热水。

    身穿豆绿色齐腰襦裙的女子抬眼便见正要起身的琬儿, 口中便急急唤出口:

    “夫人醒了!奴婢们伺候夫人晨起。”

    夫人?琬儿一头雾水。

    “夫人可曾口渴?”

    说话间,一盏温度刚刚好的茶递到了嘴边,茶汤甘洌,刚含进嘴里,茶盏便被撤走,换了个大一些的广口盅放在自己鼻尖下。琬儿明白了,原来是漱口的,又附身将口里的茶汤吐出。

    广口盅撤走,又换了一盏茶水递到琬儿嘴边,鼻尖茶香醇厚,琬儿了然,这回是雀舌。就着婢女的手狠狠喝了两口,齿颊留香,喉间总算通畅。

    “你家吕大人呢?”

    喉间通畅的琬儿终于问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她有许多昨晚未能说出的话想和吕吉山说。

    “回夫人的话,二爷上朝去了,要午时才能回了……”

    不等豆绿色襦裙婢女说完,琬儿唰地一声掀开被子,就想跳下床——今日有早朝!自己还在吕吉山床上呼呼大睡!完了完了……

    不等她立稳,脚下却被绊住,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多亏那豆绿色襦裙婢女眼疾手快抬手扶住了她。

    “夫人当心!”

    琬儿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件男人的米白色绸睡袍,又长又大,包住了自己的脚……

    “夫人恕罪,您在吕府没有衣裳。昨日的衣裳都脏了,奴婢已经收走让人洗了,这睡袍,是二爷让奴婢们这样穿的……”

    婢女满口的歉意,为没能给琬儿寻得合适的衣裳深深自责,“夫人放心,今日一大早,二爷就交代过了,要奴婢给夫人您置办几套睡袍,几套丝帛锦衣。奴婢刚才正好去绸缎铺把这事儿给办妥帖了。”

    婢女将琬儿小心翼翼地重新放至床边坐好,两眼放光便翻起嘴皮,开始如数家珍,“因着夫人刚才没醒,幼白便自作主张给夫人您定下了二十来套裙衫,夫人看看是否可以凑合这几日?琵琶襟上衣三件、云雁细锦衣一件、弹花暗纹锦服一件、八答晕春锦长衣一件……”

    琬儿只觉额头青筋猛跳,快要运转不得,她抬手止住了婢女翻转不停的红嘴唇。“慢着,慢着!我想先问问!”

    “夫人请讲。”婢女礼貌又恭敬地垂下了头。

    “首先,我不是夫人,你们可以唤我苏大人。”苏琬儿严肃又认真地盯着眼前的豆绿色襦裙婢女。

    “是,夫……苏大人。”婢女心中不甘,因为吕太尉说的是如果称呼错了要打板子,可是这夫人不许别人叫她夫人又该如何是好!

    “你唤做幼白,是么?”

    “是的,奴婢是幼白。”

    “好,幼白姑娘,给你添麻烦了,我需要回宫,劳烦你替我在府中寻一套我能穿的与我送来。”

    “婢女的裙衫亦可。”为抓紧时间,琬儿特意强调了一下,她不挑拣,她必须尽快回宫。

    幼白低头,沉默了片刻,终于又恭恭敬敬地开了口,“苏大人,二爷临出门前交代过奴婢了,要苏大人就在咱吕府休息一日。二爷说他会替您向陛下告假,让您安心休息,等他回府。”

    琬儿想了想,觉得如此安排也妥,既然吕吉山主动替自己把假都请好了,自己便留下来等他即可,她需要与吕吉山认真谈谈。

    这样想着,她便抬起头,望着幼白微笑颔首,“既如此,便劳烦幼白姑娘帮忙梳洗……”

    快到午时才用完早膳的琬儿,看着幼白恭恭敬敬在自己眼前展开这件半旧的大红色织锦襦裙时,颇有些惊讶。襦裙保存得很精细,连宽大的袖口及垂地的裙摆都没有一丝折痕,可见襦裙主人对这件裙子的珍视。襦裙通身鲜红没有一丝杂色,唯有腰间的一根五彩流苏丝绦算是唯一的点缀。

    虽然能看出面料来自名贵的苏州织锦,可是这襦裙至少是五年前的款式了,如今京中闺秀们都酷爱有两种颜色配色的“间裙”,袖口和裙摆也更加宽大,领口及袖口会有宽阔的织金锦花边,胸口或裙摆通常也会有绣花。

    “苏大人见谅,咱婢仆的衣衫怎敢给您上身,若是被二爷知晓,奴婢们只怕是吃罪不起了。”幼白牵着石榴裙满面窘态。

    “这件石榴裙是奴婢去三奶奶房里求的,咱吕家就数三奶奶顶和善,她听奴婢说要替侯爷的夫……呃……侍中大人寻一件衣裙,便将她的衣橱都给奴婢搬了出来……只是三奶奶才被吕三爷从西北接回来不久,尚未置办好衣裙,这已是奴婢能找出来的顶好的一件了……”

    “无碍!这裙子挺好的!我很喜欢,劳烦幼白姑娘晚些时候带琬儿去三奶奶院子向三奶奶请安。”

    琬儿抬手止住了幼白的致歉,她知道幼白口中的三奶奶是谁。那是他们吕家另一房的独苗,吕吉山堂弟吕俊青的发妻郑玉蝉。那是一个淳朴又善良的乡下女子,琬儿对她印象很深,上一世的她还曾为吕宅之中竟存在郑玉蝉这样“接地气”款的女人存在,而感到过震惊。

    看来同上一世一样,吕吉山把他好容易搜出来的堂弟吕俊青也接回京了,她转过身去打开吕吉山的梳妆台细细翻找,她记得昨夜自己带过一柄镂空飞凤金步摇,她想把它找出来,待会去郑玉蝉院子请安时作见面礼送给她。

    ……

    郑玉蝉同琬儿记忆中的模样一样,淳朴又真诚,她红润的脸颊上挂着爽朗的笑,露出整整齐齐的雪白大板牙。她热情地搬出来自她们西北的大枣招待琬儿,牵着她白嫩的手夸赞京城的女子长得个叫水灵,是她们乡野女子不能比的。

    琬儿笑,暗叹郑玉蝉能与那出尘脱俗的吕俊青作配,也真是一段奇缘。见过郑玉蝉后苏琬儿回到了吕吉山书房,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吕吉山放在案桌上的书。她很意外地发现,吕吉山大部分书上居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这在琬儿“多年”的印象里,这种情况是不存在的。怪不得吕吉山与过去有了些不同,原来他“迷途知返”了!

    这样想着,琬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便又直起身来,于屋内逡巡。开始四下里搜寻起来,想看看如今的吕府与吕吉山还有什么地方,不同于她记忆中的过往。仔细想来,如今的吕吉山变化真的挺大,她对吕吉山的内心倒生出了几分兴趣来。

    就在她肆意翻箱倒柜的时候,书房门嘎吱一声响,有人推门进来了……

    琬儿一愣,顿住了手上的动作,只一瞬,便手忙脚乱地关柜门。吕吉山回来了,自己作为“客人”,虽然已有肌肤之亲,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的,未经主人的同意便抄家似的搜主人家的书房,实在非君子所为啊!

    就在琬儿涨红了小脸七手八脚地恢复着“作案现场”时,一阵细碎的脚步传来,一位姑娘绕过了纱幔,出现在了苏琬儿面前。

    她梳着高高的飞天髻,金玉簪花,身穿月白色流云纹锦边齐腰襦裙,领口开得很低,露出白腻如玉的大片肌肤,外罩一件金边撒花烟罗衫。这女子满怀喜悦地冲进内室,在见到蹲在书桌旁的姿势怪异的琬儿时,惊得呆愣在了原地。

    琬儿放心了,只要不是被吕吉山本人逮了现行都好说,只是自己让这位美丽的姑娘失望了。

    琬儿能准确地判断来人的情绪,是因为这女子嘴角噙着笑,双目盈盈,那渴盼的神色还没来得及从她脸上撤回。琬儿若无其事地自地上站起,闲适地拍了拍手上的灰,率先开口问话:

    “这位姑娘是……”

    呆怔女子上下打量着琬儿,满眼的不可思议。琬儿穿着老土的大红色厚实襦裙,跟那刚从老山旮回来的郑玉蝉一幅德行。听见琬儿竟率先问话,女子更加惊愕了,看她是哪个乡野来的女子,做派却拿大得紧。

    “我是二爷房里的黛儿,你又是哪个院的,为何在二爷的书房里?”

    琬儿垂着眼挨着吕吉山的书桌缓缓坐下,她大致清楚了吕吉山的后院情况,这个名叫黛儿的女子,看来是他房里唯一的“女主人”了。

    琬儿自认为自己与吕吉山的后院没半毛钱关系,所以她完全没有兴致同眼前这名尚未从惊愕中挣脱出来的女子说话。于是她冲黛儿点点头,随口回应道:

    “我是你们二爷的客人,我在这儿等他回家,姑娘若无其他事,可回屋等你家大人,我这儿不需要人伺候,我只是闲来无事,便随便瞧瞧。”

    看琬儿如此轻描淡写地同自己说话,黛儿不爽利极了,这个女人穿着老土,举止粗鲁,肆意在侯爷的书房里翻箱倒柜,定是在干什么坏事!于是她有些严厉地开口冲琬儿说话:

    “姑娘既然是二爷的客人,为何不老实呆在客房,又在这书房里翻找什么?”

    听吕吉山的一个“妾”、或许是“通房”?如此不客气地指摘自己,琬儿心里更加不舒服,她本来就对自己又与那遭瘟的吕吉山绑到了一起心中不爽利,如今再听一个卑贱女子在自己耳旁聒噪不休,琬儿决定待吕吉山回来后,更要坚定自己的立场与他好好立立规矩。

    琬儿抬手急急拍了一下桌面,声色俱厉地冲黛儿甩了过去:

    “本官穿什么都轮不到你一个女子来管,我是有绶印的朝廷命官,本官等着你家大人,是因为有要事要谈。你是那吕太尉的什么人?正妻?妾室?本官可从没听说吕大人有过妻妾,若只是他的婢子,本官劝你还是麻溜地给我滚出去。你一个贱婢,未经通传便肆意进出主子的房间,你到底想做什么?如此尊卑不分,扰乱纲常,小心我让你家大人治你的罪!”

    琬儿虽然一身怪异打扮,但她侧着身,端着脸,架着胳膊,声色俱厉的模样倒真的挺像个朝廷命官,端坐在吕吉山的书桌后,也很有吕吉山那种挥斥方遒的气势。黛儿有些心虚,心道,今早听幼白她们说吕二爷带回个宫里的女官,自己心里担忧,才来吕吉山的书房找他相问,该不会就是这个穿着古怪的女人吧……

    这样想着,黛儿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不管是不是,自己也没法拿下她,还是先去问问幼白才好。

    于是黛儿皱着脸,一跺脚,扭身便往屋外走,细碎的脚步刚到门口,琬儿听见黛儿婉转的声音传来,“二爷……黛儿见过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