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阿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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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都说,皇太后跟先帝感情甚笃,思虑成疾,才随之而去的。

    简直可歌可泣。

    但另外也有一则隐秘的传言悄然在私底下流传,说是范首辅淫/乱后宫,意图对皇太后不轨,太后贞烈,宁死不从……

    但只有琉璃知道,她没深情到要殉葬的地步,何况就算真的如此深情,也要考虑到才五岁的儆儿。

    至于第二个传言,琉璃还没有听见的荣幸。

    但很显然,在这件事里,皇太后陈琉璃不管怎么,都维持着贞烈而深情的形象。

    当琉璃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温家阿纯。

    琉璃对于范垣的家族并不陌生,甚至比范垣自己还要清楚三分。

    毕竟先帝在的时候,逢年过节,琉璃都会召见范府的大夫人等女眷入宫,冯夫人在南边的这一处亲戚,她知道,甚至连冯夫人跟温姨妈姊妹两七年不见都一清二楚,毕竟这是冯夫人亲口回禀她的。

    那会儿因为器重跟信赖范垣,所以也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修好跟范府的关系。

    琉璃隐约听底下多嘴的太监说起,说是温家的那个小女孩子,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从小就不会说话,大公子倒是很聪明干练。

    琉璃只记得自己像是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着,醒来后无法出声,一度连双眼也睁不开,却能听见人的说话。

    她是温家不能开口说话的小呆子阿纯,曾经有个招摇撞骗的道士说能治好她却几乎害了她的命,温姨妈担心的日日流泪,温养谦在床边说的话……

    她身不由己地全都明白了。

    琉璃本想努力地活下去,好好地守着儆儿,就算辛苦些,受些委屈……只要母子在一起,什么都使得。

    谁知在她终于肯豁出去的时候,天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成为温家阿纯的琉璃,最牵挂的自然是远在京师的儆儿。

    但是从种种传说看来,儆儿很好,毕竟在内廷中他身边有许多乳母嬷嬷,在外朝,也有范垣。

    起初琉璃担心范垣既然能对自己下手,怕不会放过朱儆,但小皇帝仍旧好端端地坐在皇位上,朝野之中一片和谐。

    琉璃暂且心安,可是这一世,要再跟儿子相见,只怕是不能够了。

    正日思夜想之中,温养谦突然带来了一个消息,他们终于要动身去京师了。

    先前本是要启程的,只因为那道士做法,让行程耽搁了几日,如今局势也终于稳了,倒也可以开始上京。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到了京师,自然离朱儆近了些,或许可以再找机会跟儿子相见,实在是大好事,但另一方面,却又跟范垣近了……这又有点可怕。

    可一切也由不得琉璃做主,毕竟她只是个小呆子,且还不能说话。

    ***

    除了最初的张皇无措,琉璃却很快适应了温纯的身份。

    也察觉到做一个小呆子的便宜之处。

    另外让她宽慰的是,温姨妈慈祥和蔼,极为疼顾儿女,温养谦也是个宽仁体贴的兄长,对母亲极有小心,对温纯这个妹妹,更是极尽耐心爱护。

    这让族人凋零,父亲也早离她而去的琉璃心中倍觉温暖,只是一想到真正的温纯已经不在,又忍不住有种对不起温家母子之感。

    琉璃正在怔怔地想事情,门口人影一晃,是温养谦回来了。

    见她又在发呆,温养谦一笑:“妹妹在想什么?”走到身旁,举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掌心覆在自己的额头上,温温热热,虽然温养谦时常这样做,琉璃还是有些不适应,几乎本能地后倾躲开。

    琉璃没有回答,温养谦却也并不是真的在等她回答,只又点头笑道:“还有一些热,倒要多养两天才好。我先前请他们帮我熬药去了,待会儿喝了再睡,不可嫌苦,知道吗?”

    琉璃眨了眨眼。

    养谦笑道:“纯儿真乖。”他将凳子挪过来,靠着琉璃坐了,道:“方才我回来的时候,碰见了范府的两位小姐,她们来看过纯儿了?”

    琉璃尽量让自己神情平静,置若罔闻。

    温养谦望着她,在她的小手上轻轻拍了拍,见室内无人,便低声道:“这种京师内的高门大族里的事,又比我们在南边的时候更加复杂水深了。我现在也有些吃不准,带妹妹跟母亲过来到底是好是歹……”

    少年喃喃自语,俊朗的脸上浮出一丝悒郁。

    琉璃被他这种沉郁的语气所动,不禁偷瞟了他一眼。

    温养谦却又重重出了口气:“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将琉璃的手握紧了些,道:“纯儿放心,不管怎么样,都有哥哥在。”

    琉璃无法面对他这般真挚的神色,便低下头,假装心不在焉的样子。

    温养谦突然问道:“我的话……纯儿是不是能听懂?”

    琉璃吓得几乎一颤,幸而这段日子来习惯了“呆”,所以仍是懵懂的不言不动。

    温养谦细看她片刻,又微笑道:“好啦。纯儿大概是嫌烦,那哥哥不说了,哥哥扶你回榻上再睡会儿好么?”

    琉璃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假如说温养谦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他这个人,实在是太疼爱妹妹了。

    温养谦十六岁,只比温纯大两岁,可照顾温纯,却像是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般,处处无微不至,除了有些太贴身私密的事情叫丫头代劳,其他的事必躬亲。

    琉璃一面儿为温纯觉着庆幸,有这样一个好兄长,一面又为自己哀叹,她自打嫁给了端王后,就再也没跟第二个男人如此亲近,就算是范垣,平日里也不过是“君君臣臣”而已。

    正在这会儿,外头有丫头来到,问:“夫人让我来看看姑娘精神好些没有,若好些,就过去相见。”

    温养谦正要替她回绝,琉璃抓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温养谦一怔:“纯儿要过去么?”

    琉璃不回答。温养谦端详着她:“那好吧,哥哥送你过去。”

    兄妹两人被丫头带着,往前而去,不多时又回到了崇喜堂内,进了里间,温姨妈早起身把琉璃握着手拉了过去,叫她给冯夫人行礼,琉璃屈了屈膝,虽不曾开口,冯夫人已经大喜:“快,过来我身边坐。”

    温姨妈领着她过去坐了,冯夫人握着她的手道:“先前没顾上细看,纯儿真是出落的……真真是个美人儿,我竟不知京城里还有谁家姑娘是纯儿这般好样貌的。”

    琉璃低着头,不声不响。

    冯府的女眷里头,她最熟的就是这位冯氏夫人了。毕竟每一年的召见,除了冯府太夫人,跟她交际最多的就是这位范垣名义上的“母亲”了。

    以前看惯了冯夫人恭谨小心的神情……而且在跟琉璃相见的时候,多半是低着头不敢仰视的样子,突然见冯夫人正脸儿对着自己,言笑晏晏十分开怀的模样,让琉璃更有种错愕之感。

    从进范府后,所见过的范家小姐,跟冯夫人,似乎跟自己印象里都不一样,而这才只是开始。琉璃预感到,以后在范府中,还会有更多的“惊喜”等待着她。

    猝不及防的,第一拨的惊喜突如其来。

    大概是见“温纯”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副表情,不言不语。冯夫人在百般赞叹惋惜后,又向温姨妈保证一定会延请名医调制。

    温姨妈道:“姐姐,我们在这府里住下,会不会不便?”

    冯夫人问:“怎么这么说?哪里不便了?”

    温姨妈道:“你们是大家子,我怕……”

    冯夫人一脸匪夷所思:“别再提这话,你们来是冲着我罢了。什么大家小家,谁家没有个投亲靠友的不成?难道家里成千上百的房子空着,倒是让你们在外头?不过这府里的名声已经坏的不用说,倒不差这点了。”

    温姨妈忙道:“怎么又说这些?”

    冯夫人看琉璃,见她低着头仍是默默地。冯夫人便哼道:“老爷被那不孝子连累的气死,他居然还好端端地当着官,我这些话要向谁说去?”

    温姨妈道:“这也是能者多劳,必然是朝中的事离不开他。”

    “朝中的事?”冯夫人咬了咬牙,倾身过去,温姨妈会意地附耳过来,冯夫人低低道:“外头那许多的流言蜚语,什么……乱后宫……逼/奸太后……我都替他臊得慌。”

    温姨妈大惊:“什么?这……这该是不能吧。”

    冯夫人冷笑:“你们是初来,所以不知道,可一旦住长了,迟早晚会听见风声,所以我先告诉你,免得你们从别人嘴里听说了,反不好了。”

    温姨妈惊慌失措,不知从何说起,冯夫人又叹道:“这会儿且看着他轰轰烈烈不可一世似的,我就不信皇帝不会长大,等长大了,皇帝想起这些事,难道会不恨?那会儿只怕一干人都随着他掉脑袋!”

    两姊妹对坐之间,琉璃站起来,往外走去。

    因温纯一直都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不管做什么众人都不会大惊小怪,所以冯夫人跟温姨妈见状,微微一愣之下,温姨妈忙叫门外的嬷嬷跟上:“去好生看着姑娘。”

    冯夫人反应过来,也吩咐身边的丫鬟雅儿:“你也去跟着,姑娘要去哪里逛玩都可以,只不许让她受委屈,怎么陪着去的,再怎么陪着回来。”

    琉璃这会儿已经迈步出了门槛,松了口气,

    先前冯夫人跟温姨妈虽然是悄声低语,但她离的近,仍是听见了。

    尤其是“逼/奸太后”四个字跳出来,弄得她心头慌乱,脸上几乎都红了。

    她生怕给冯夫人和温姨妈看出来,便索性起身往外。

    先前温养谦送了她来,以为她会陪着两位夫人说话,便自去了。

    琉璃低着头往前走,冯夫人身边的丫头雅儿跟了片刻,便悄悄问那嬷嬷:“姑娘这是怎么了?”

    老嬷嬷道:“不碍事,姑娘就是这样,在家里我们夫人跟少爷都吩咐不许违拗她,她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只看着别伤着自个儿就是,幸而姑娘平日里极少乱走乱动的……不碍事。”

    雅儿又打听些别的事,两人说着说着,反落在了琉璃后面。

    琉璃一路且想且走,不知不觉到了一个花瓶门前,身后那两人偏偏慢吞吞还没跟来,琉璃呆在原地,想等他们赶上再走,免得不认得路。

    不料正在这时,花瓶门后先走出一个人来。

    身形高挑而端直,神色冷漠而肃然,他仿佛也在想事情,一只手拢在腰间,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修眉入鬓,长睫微垂。

    琉璃一路走来,脸上的红终于渐渐退了,可看见这人后,连最后一丝血色也都退干净。

    唉,先前还在暗中防备,警告自己要小心,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只是不知为何,才只数月不见而已,这人竟瘦的形销骨立,且他才不过盛年,两鬓竟隐隐都有些星星华发,大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