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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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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云容沉默一下, 道:“表哥稍安, 且借一步说话。”

    桓澈十分清楚, 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案甚至也不是督战,而是父皇交代的那件事。撇开父皇的私心, 这也是多数朝臣盼了多年的事。做不好这桩事, 无论查案还是督战都是治标不治本。

    因而他抵浙之后并未即刻去查案。

    不过真正着手去处置, 也并不费多大工夫。桓澈回到听枫小筑后, 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翻了半个时辰的卷宗就将两个案子理了个大概。

    在他看来,无论于思贤的案子还是顾同甫的案子,都是漏洞百出。不知是那班大员小吏确乎手段拙劣, 还是仗着背后有人便有恃无恐。

    桓澈将案卷摞到一旁,另取纸笔, 开始作图。

    他今日去田间做了勘察, 发现南方这边的地形于国朝军士而言是巨大的恚碍。国朝兵士以二十五人为一伍协同作战, 交战时一伍即一个小阵至少要占二分田地那么大的地儿,而南方遍地稻田、水塘、洼地, 国朝南方沿海从前太平日久, 阵型俱是针对北方作战的。以现今固有的编制在这样破碎的水网地带上作战, 便显得笨拙臃肿,根本不可能施展开。

    倭寇相对就灵活得多, 单人作战又剽悍异常, 国朝这方相形见绌。又兼倭刀劈砍威力巨大, 还有佛郎机人供应的新式火器,这仗极难打赢。

    这是他抵浙这些时日里藉由不同门路掌握的。而这些事原本应当一五一十地递呈上去商议解决,但却鲜见于奏疏。

    然而若仅因这些,便把仗打到那个腌臜份儿上,也是绝无可能的。国朝势大财盛,人力物力远超弹丸之地来的倭寇,能接连败绩,显然是出了卖国的内鬼,而这内鬼非止一人。

    父皇显然也是想到了这条,并对这群内鬼的后台有所揣测。适逢父皇恼了内阁那位,欲清洗朝堂,这便着他来拔除这群吸血虫。

    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内患不除,御辱难就。

    桓澈看着自己草拟出的阵型图,又在上头勾画了几下。

    从今日演练来看,一伍人数应减到十人左右为宜,亦且所持兵器不能只是□□短刀。

    他伏案思虑半日,在纸上画了五六个阵型排布。时至戌牌时候,困倦涌上,他便搁了笔转去安置。

    他昨晚几乎一宿未眠,今日在马车上也只是闭目养神片刻,而今实是乏了。

    在拔步床上躺定,他疲累阖眼,企望自己一夜无梦。

    顾云容跟谢景谈了半晌,却始终无果。

    她向谢景表达了两点,一是他父母已开始看不上顾家,她嫁过去必无宁日;二是她仍旧无法喜欢上他。

    谢景沉默得太久,久到顾云容都险些以为他神游天外去了。等他终于站起身,顾云容以为他是终于明了了她的意思,这是要作辞了,谁知道谢景提出要跟她出去走走。

    顾家左近有一片林塘,谢景欲就近往那边去。顾云容约略能猜到谢景的心思,为让他及早死心,她点头答应,但提出让兄长顾嘉彦与丫鬟秋棠随同。

    谢景虽想与顾云容独处,但也知如今两人已不是未婚夫妻,又已是这个时辰,顾云容不可能答应与他单独出行,便只好应下。

    春夏之交的江南夜色灵秀安谧,四面萤火点点,花竹掩映,琤琤水声轻缓入耳,反添阒然。

    顾云容呼吸着清润水汽,一面听谢景轻声慢语,一面梳理思绪。

    她曾试着与谢景相处。她头先以为时日久了她就能对谢景生出情意来,但经年累月之后她发现,她对谢景始终无法萌生男女之情。

    并非所有人都能日久生情,她对谢景便是如此。同理,桓澈对她应也是如此。

    桓澈后来知道她曾有个未婚夫的事,仿似也无甚反应,她还为此失落过。

    眼下身份境地改换,她再看到桓澈倒是心绪平静许多,这大约算是重新来过的意外之喜。

    谢景不断回忆着他跟顾云容从前的相处,希图借此换来顾云容的些许回心转意,但他发现顾云容始终容色淡淡。

    谢景停步,近乎哀求:“兜兜,我是真心欲与你携手白头,父亲母亲那边我自会去说服,只要我们坚持争取,他们也是无法……”

    谢景见顾云容不作回应,面色有些发白。

    “令尊令堂不喜我也看不上顾家,两家如今又闹成这样,你能逼得他们一时妥协,能逼得他们真心接纳我接纳顾家么?将来一旦我或顾家与令尊令堂有了龃龉,你确定你每回都能坚定地站在我这边么?你是家中独子,无论何时都要与父母同住,这些是避不开的纠葛。”

    谢景嘴唇翕动,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顾云容觉得若是谢景爹娘愿意真心接纳她和顾家,她是可以嫁入谢家的。她虽不爱谢景,但若能在婚后得夫君爱重、公婆善待,在此间已是足矣。

    可顾家甫一落难谢家夫妇就急急上门退亲,根本不愿听顾家人半句解释,从谢母今日言行也可看出,她恐怕也已不喜她,有这样的公婆在,她嫁过去能过上安生日子就奇了怪了。

    不过若她喜欢谢景,兴许会忽视这些而与他一道争取这门婚事。但她不爱他,故而也并无这种心思。

    谢景似乎也是想到了这条,僵在原地不言语。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总觉得兜兜还是那个说话软软糯糯的小姑娘,但她方才一席话令他忽而发觉,她已能将事情看得这样透彻。

    在他被父母气得几乎昏了头时,她却是如此冷静。这大约也表明了她的确是对他无意。

    谢景忽然感到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顾同甫出事之后,也努力试图帮忙,但顾同甫如今可是在巡抚衙门里押着,谢家的那点人脉只限用于中下层官场,他也是有心无力。

    后头父母趁着他出门之际去顾家退了亲,他知道后气愤难平。他以为此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可莫说顾云容的态度决绝,就是徐氏,也对他明显比从前冷淡,眼瞧着已是休了做亲的意思。

    跟在后头的顾嘉彦看着谢景无措的侧影,扯了扯嘴角。

    他实是看不惯谢家夫妇那副嘴脸,他小妹嫁过去不受磋磨才怪,这亲不做也罢。

    听枫小筑后门。桓澈在夜风中立了半晌,终于平静了些许。

    他适才好容易入眠,却不知何时又做起梦来。

    几乎与昨夜做的那个梦如出一辙。

    少女玉雕一样的身子、娇粉的脸颊、如蕴秋水的眼眸……他俯身下来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肤的柔滑娇嫩,销魂蚀骨的美妙触感令他热血沸腾,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轻微的战栗。

    几番云雨之后,她累得昏昏欲睡,鬓边发丝汗湿,双颊潮红未褪,却是长睫低垂,睡容恬谧。

    真实得仿佛确乎发生过一样。他甚至隐隐记得,她的嘴唇都被他吮肿了。

    不过这梦并非绵延不断的,有些地方十分模糊。而且,梦中的少女虽是顾云容,眉目之间却已无稚嫩之气,倒仿佛是……完全长大的顾云容。

    桓澈面色沉凝,眉头微攒。

    这梦着实怪异,他跟顾云容不过谋面三两回,为何会接连做这种梦?若是一直这般,他夜里可如何安生休息。

    桓澈适才梦醒后再度失眠,便索性穿戴齐整出来散心。

    不知信步走了多久,他忽听握雾低声道:“殿下您看,那边有人。”

    桓澈循着握雾的目光望去,便见月光下,几道身着灰色劲装的身影迅速从林中掠过。

    桓澈即刻敛神,沉声道:“跟上去。”

    顾云容觉得她今晚大概是不能跟谢景掰扯清楚了。

    谢景似乎一时之间不能接受多年婚约一朝被解的事,仍旧心存侥幸,再三表示自己会竭力去为顾同甫奔走、去劝说父母,也希望顾云容能再行考量。

    顾云容见无法一下子说服他,也未再多作言语,只道天色不早了让他快些回去。

    月色若水,一阵风起,一抹樱花瓣飘落顾云容青丝云鬓,恍如轻烟密雾里点了一抹娇粉,越显临风而立的姑娘玉貌幽花娇娆,殊色迥兮出群。

    谢景一刹那看痴了,抬手去抚她发间娇粉。

    顾云容后撤一步避开,谢景也回过神来,却并未收回手,低声道:“兜兜头上落了花瓣。”

    顾云容心中嗟叹。其实谢景极会花心思讨姑娘欢心,逢着年节亦或她生辰,他都会翻着花样给她送礼,有时是近来时兴的绢花钗环,有时是亲手做的小摆件儿,送时还不忘夸她越发好看了,然后关切地表示她好似又清减了,交代她不要为了纤瘦刻意节食。

    虽然顾云容私心里并不相信男人的这种鬼话,她就不信她若真吃成个胖子谢景不会嫌弃她,但这种话听着实在舒坦。

    而她对桓澈,活像是谢景对她。她也是挖空心思试图亲近桓澈,念书女红上都没发挥出来的聪明才智全使在了这上头,然而媚眼都抛给了瞎子。

    如果她喜欢的是谢景,事情会简单很多。

    真是冤孽。

    桓澈纵马领着一班护卫追捕而至时,正看到小树林里谢景欲为顾云容抚花的举动。

    拏云也远远瞧见了这一幕,但也只是一瞥,人家表兄妹如何也不关他事。他环顾时忽地一顿,猛地朝着某一处张弓搭箭。

    桓澈比他的反应更快,拏云的箭还在弦上时,他的两枚飞镖已呼啸着没入蒙着月色的树丛。

    顾云容只听身侧传来两声闷哼,一惊回头,就瞧见几道暗影就地一滚,鬼魅一般窜出。

    桓澈不知何时跃下马背,如风而至,在顾云容等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他已领着一众护卫三两下将几个从树丛里窜出的人按在了地上。

    干脆利落的身手看得众人又是一怔。

    顾云容借着月光看清了地上那伙人的穿着打扮。

    清一色的灰色劲装,下头的兜裆布从脖子绕到□□,最后在腰间绑定。

    瞧着像是间者,也即为后世所熟知的忍者,此时的忍者也可称间者或乱波。日本国名早定,眼下正逢日本战国乱世,乱世是忍者、忍术发展的巅峰时期。

    间者会在月光较明的夜晚换上一种可两面穿的衣裳,这种衣裳里为茶色外为灰色,如此便可在面临追捕时中途将衣服换个面儿,以迷惑对方。但这几个间者显然未曾变装,大约是因为桓澈的追击实在太快。

    顾云容惊魂未定,她刚才神思不属,竟未曾留意到身边的树丛里窜进了几个间者。

    可钱塘县怎会出现间者?难道倭寇在密谋什么?

    桓澈命人将那几个间者押走,转头走了两步,又略略转眸,目光扫向顾云容一行人。

    顾同甫在顾同远对面落座,似笑不笑:“二弟适才说甚?我未听真切,不若再说一回。”

    顾同远尴尬欲死,面上阵青阵白。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不曾这般丢人过!

    他这才反应过来顾同甫为何将他让进来,他当时惊得什么都忘了,晕晕乎乎地抬腿就进来了。

    不过他也确实是惊着了。顾同甫好歹也在牢里待了些时日,为何竟是神采奕奕的,莫非巡抚衙门大牢里的伙食格外养人?而且,顾同甫为何会乘着马车回家?大牢里的狱卒们还管接管送?

    顾同远脑子转不过来,几乎都要怀疑眼前这个顾同甫是个假的了。

    他支吾半晌,硬着头皮掏出请柬搁到桌上便燎了屁股一样一下子弹起来,拱手作辞。

    眼角瞥见那红金帖子,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找到了些底气,皮笑肉不笑:“帖子这便算是送到了,兄长届时千万记得带上妻小,莅临观礼。”言罢,径自离去。

    顾同远的疑问同时也是大房众人的疑问。徐氏拉着丈夫哭个不住,连问他这阵子可曾受苦,顾云容等人也在一旁附和。

    顾同甫安抚了妻儿,斟酌一番,旋将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大致讲了一讲。

    他入狱后实则并未受甚苦楚,他以为的事情都未发生。后来案子审结,殿下又将他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待遇好了不少,尤其伙食上头。他原被阴暗潮湿的牢房折腾得病恹恹的,这几日倒是逐渐缓过来了。

    顾同甫见众人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庆幸,很是嗟叹。

    其实他自己也觉不可思议,他原以为自己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末了居然好端端回来了。于思贤后头也未吃苦,但不及他幸运,在衡王抵浙之前,钱永昌那帮人曾对他私下用过刑。

    顾同甫询问了家中近况,闻得谢家夫妇跑来解除婚约之事,当即道:“临难见人心,兜兜不嫁他家且是好,咱家小囡囡不愁婚嫁。”

    说着话便将顾云容等人支走,跟徐氏合计起顾云容的婚事来。

    他能从顾同远的言行举动中看出,顾妍玉怕是找了个好婆家,不然二房也不至于这般嘚瑟,再三要来送请帖。

    他嘴上虽说解除了正好,但女儿的婚事到底是被他耽误了,他心中有愧,越发想为女儿寻一门更好的婚事。只是顾家门庭不高,寻个比谢家好的亲家并非易事。

    徐氏从丈夫归家的情绪缓过来后,也觉难办。她想了半日,道:“夫君觉着,那宋家小子如何?我觉着他跟他娘似都有做亲之意。”

    顾同甫知妻子说的是宋文选,蹙眉道:“我听闻他而今是有些风光,但到底是个快班出身,人前没十分尊重。兜兜嫁他,有些委屈了——不如这样,趁着我此番脱困,咱们以此为由头办一场家宴,把素日交好的亲戚都请来。我记着兜兜有几个表兄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咱们可从中择选,合计合计。”

    徐氏思量片时,点头应道:“夫君说的极是,若有更合适的,就另作他选。”

    晚夕一家人围桌用饭时,顾云容听说衙署已经贴出告示,为顾同甫和于思贤正名昭雪,忍不住询问万良什么下场。

    “殿下已请了圣旨,将万良一干人等革职下狱,”顾同甫声音转低,“这回浙江这边的大小官吏不知要撤换几个,陈翰那个抚台的位置说不得也要挪,我回头还不知晓得要给哪位大人做书办。”

    顾嘉彦一下子抓住了要紧处,惊道:“父亲要去巡抚衙门里做书办?”

    顾同甫点头,又连声慨叹:“我这回实在走运,原以为出狱后差事丢了生计无着,谁想到殿下念我此番受屈,恩准我去巡抚衙门里做事。”

    桓澈把他和于思贤释放之后,不仅让于思贤回去复任,还以嘉兴大捷厚赏于思贤,并官升一级。他以为没他什么事,谁知道殿下转回头又以他因公受屈,准他去巡抚衙门办差,仍做书办。

    直接从县衙调到巡抚衙门,不知跃了几道门,这是何等厚待!虽还是书办,但已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了。

    顾同甫深觉自己沾了于思贤的光,不然何来这样的连带恩赏,亦且他今日回来,还顺道被公差捎了一程。

    他回头若得见于大人,一定要好生请人家吃一顿,他这回也算是跟于大人认识了,许是于大人跟殿下说了什么。不过,这也全赖殿下英明,不然他跟于思贤怕是都得冤死在牢里。

    顾云容听顾同甫对桓澈赞不绝口,岔题道:“爹,下月玉堂姐成亲,咱们真要去到场观礼?”

    顾同甫果然被拽回了思绪,沉吟片时,道:“去,到时爹自有张主。”

    顾淑郁听闻父亲归家,今日特特回了娘家聚首庆贺。她闻言看向自家小妹,暗暗拉她衣袖,低声问她可有适宜观礼的衣裳首饰。

    顾云容想了想,不确定道:“似乎……有。”

    她也忘记了二房前世有没有欲占大房田产那一出,横竖后来两房是不亲了。她之前满以为那般闹了两回,大房这边往后要和二房不亲了,谁知顾同甫还打算去观礼。不过顾同甫也不是个傻的,此番前去大约另有目的。

    “我看二房那一干人就是来显摆的,也不知那娶玉姐儿的郭家究竟是怎样的人家,”顾淑郁在小妹手背上拍了两下,“待会儿我去帮你看看,我家小妹生得这样好,且得好生妆扮。”

    万良被打入大牢后,就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他究竟是不是因为那晚马屁拍到马腿上得罪了王爷,才落得今日这步田地的。

    王爷那晚说要将他私献瘦马之事告诉巡抚陈翰,他战战兢兢许久,结果等了好些日子也没什么事,便认为王爷不过是随口说说,但是而今却忽然意识到,王爷似乎是记仇了。

    不然为何他的牢饭格外差!

    万良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窝窝头还是馊的,隔壁牢房的饭都没有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