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难觅清欢 > 6.最是难测帝王意

6.最是难测帝王意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谢玄在悠远清越的笛声中醒来,入眼是幽林晨雾缭绕着杏花,四下不见人影,惟笛声曲折荡漾,宛转悠扬地随风飘来。他循声而去,在溪旁的杏花林中见到了斜坐在树枝上吹笛的苏子澈,相视一笑正欲开口,身后忽而传来一片嘈杂之声。

    曲折的山路上,数十骑羽林军穿林而来,气势夺人。

    “清之,”玉笛声歇,苏子澈唤回他的目光,摇了摇手中的笛子,笑道,“接稳了!”说着便把笛子抛了下去,谢玄抬手接住,眼睛却朝山下一斜:“可是来寻你的?”

    苏子澈冲他眨眨眼,不置可否地笑道:“清之的酒不错,酒量却差了些,改日我到我府上来,也尝尝我府中的珍藏,如何?”谢玄看着他利落地从树上跳下来,莞尔道:“却之不恭,那就先谢过麟郎了。”

    以董良李巽二人为首的羽林军转眼到了跟前,苏子澈侧身与谢玄耳语了几句,转过头见到董良沉着一张脸走过来,李巽立在一旁戏谑地看着他,眼眸一转,淡淡笑道:“你来了。”他回望一眼谢玄,眼底一片狡黠,声音却带着几分委屈,“我和清之失了方向,寻不到归路,心里着急得很,唯恐陛下担心,又苦于无法传讯,只好同清之轮流吹笛子。盼着这笛声穿林而去,引来一个半个路人指引方向,好让我们走出这林子。想不到吹笛到天明,也未盼来指路人,反而累得你们亲自来寻。”

    董良抖开带来的狐裘大氅,给苏子澈穿上,脸上神色不见缓和,沉声道:“韩非子有云,‘管仲、隰朋从于桓公而伐孤竹,春往冬反,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马而随之,遂得道。’臣方才见到有一匹马拴在亭子旁,纵然臣等不来,殿下大可以让马儿去寻路——便是谢六郎的马儿未来过此地,殿下沿着这溪水也能走出去。赵太师常赞殿下聪慧,难道是纸上谈兵?”

    “好了,别说了。”苏子澈被他当场拆穿,耳根微微泛红,低声问:“陛下……知道了?”

    董良上前一步假装为苏子澈整理衣襟,附耳道:“皇上见宫门落钥时你仍未归,当即命羽林军来寻你。幸而李巽及时赶到,说你不胜酒力,夜宿竹醉客栈,又言你近来连日休息不好,夜间辗转反侧,这次虽是在宫外,却难得睡得熟了,祈望皇上体谅……”话音一顿,董良忽然长叹,“殿下不满至尊这几日将你软禁宫中,可陛下素来宠你纵你,几乎事事都顺着你,这份尊荣,却是连几位皇子也比不得的。殿下……”

    溪边飞来几只水鸟,苏子澈偏过头去看,不屑笑道:“你也来说这话。”少年人的骄傲之下,竟勾出了几分嘲弄的味道,董良看着他纯净的眸子,还欲再言,李巽已笑着走过来:“麟儿折腾够了,回去吧?”

    苏子澈提步便走,董良整理衣襟的手一空,无奈地摇头,行至谢玄身前道:“谢六郎孤身一人,不如与我们一同回去?”谢玄见苏子澈在马背上微不可察地摇首,会意地一笑,婉言谢绝了董良的邀请。

    马踏溪水溅起晶莹的水花,苏子澈在杏花掩映的山道上蓦然回首,无声地说了句什么。谢玄沿溪而下,抬头时正好撞上了他回望的眼睛,隔着羽林军众人,他竟是看懂了子澈的话:改日再聚。

    五陵年少,银鞍白马,都说天潢贵胄有诸多身不由己,他却觉得昨日同自己促膝把酒的秦王活得是这般肆意。

    只可惜苏子澈,并不似他看到的那般逍遥不羁。

    刚进宫门,苏子澈不回长乐殿,反而直奔尚德殿,年轻的帝王正在批折子,苏子澈躬身行礼,声音愉悦:“陛下,麟儿回来了!”皇帝眼皮未抬,御笔勾了几下,合上奏折,又打开下一封凝神批阅,淡淡道:“还知道回来,不错。”

    苏子澈笑将起来:“陛下生气了?”皇帝未作答,提笔在奏折上批了几个字。苏子澈心中有愧,笑嘻嘻地凑到兄长身前道:“陛下别气,麟儿知道错了。”皇帝仍是不理他,一心只在眼前的奏折上。苏子澈讪讪地在兄长脚边跪下,仰起头看着兄长玄衣上的金龙暗纹,低声央告:“麟儿错了,麟儿知罪,三哥别不理麟儿……”

    “宁福海。”皇帝看着折子,突然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

    “奴婢在!”眼观鼻鼻观心的宁福海本不欲搀和皇帝兄弟间的事,听到陛下突然出声叫他,猛然睁大眼睛,躬身应道。

    “叫人来,将秦王笞责二十。”

    殿中众人皆吃了一惊,苏子澈进来后一直有说有笑,皇帝也不曾疾言厉色,怎么就忽然要动刑了?宁福海偷眼去看苏子澈,见他也是满脸诧异,似是不能理解皇帝的言行。他收回目光,唱了声“喏”,躬身朝殿外退去。

    “且慢!”苏子澈扬声叫住宁福海,眼前全是那日陆离受刑后的凄惨模样,顿时觉得脊背发寒,委屈地望着兄长,“诚然,麟儿夜宿城外是不对,可麟儿都已经让李巽回禀了三哥,三哥昨日也未命人寻麟儿回宫,今日怎就……这次是麟儿的错,三哥宽宏大量,就别跟麟儿一般见识了。”他口称“三哥”而非“陛下”,摆明了想让苏子卿当成家事来处理。

    皇帝终于给了弟弟一个正眼,只见珠玉般的少年委屈莫名地跪在地上,眼睛像是蒙了晨雾,仿佛随时都能凝成水珠滴落下来。皇帝觉得好笑,这孩子变脸跟翻书似的,方才还嬉笑着讨好卖乖,一眨眼便要哭了出来,那红了的眼眶与鼻头像是红梅落雪般夺人眼球,令他如何不心疼。可他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面上冷冷淡淡地斥道:“藩王无故不得夜宿城外,太宗定下的规矩,你倒是忘的干净!”

    “麟儿没忘……麟儿知罪,求陛下宽宥则个。”

    “既然知罪,朕打不得你?”皇帝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苏子澈眨眨眼,恍然意识到兄长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就让自个儿画地为牢,待着不是,出去也不是。他低头在兄长腿上轻轻蹭着,闷声道:“三哥就念在麟儿初犯,饶了麟儿这遭吧。”

    感觉到兄长苍劲有力的手握住了自己的肩膀,苏子澈顿时松了口气,不料下一瞬却被坚定地推开。

    “秦王苏子澈,恃宠而骄,罔顾律法,夜宿城外,笞二十,行刑后送回长乐殿反省。”皇帝沉声吩咐,抬眼看了下立在一旁的宁福海:“还不快去?”

    苏子澈惊怔,这当真是重罚了!若是皇帝对他有半分心疼,罚他一年的俸禄,或是将他斥责一番命他反省也就是了,何至于让他身受捶楚!他忽而想起今晨董良劝他时说的“陛下宠你纵你,几乎事事都顺着你”等话,此刻想来,果真荒谬得很。

    不多时,宁福海便引着执刑的内侍进了殿,苏子澈在御案后跪着,殿中的情形无法看清,只听得那脚步声响起,跟着还有其他的响动,似是刑床、刑具之类的事物被安置在了金砖上。他有些慌乱,望着兄长正欲再言,内侍已恭敬地向他道:“请殿下这边来,容奴婢为殿下宽衣。”他这才记起王公贵胄受笞皆是掳衣受刑,彻底地颜面扫地,愈发无措起来。那内侍见他无动于衷,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苏子澈求饶地望向兄长,只见那年轻俊朗的侧脸上没有他熟悉的温和宠溺,冷厉的线条勾勒出九五之尊不可忤逆的威严,他恍惚记起幼年在行宫的日子,太子苏子卿带着他游瀚山,走了许久才登上山顶,山巅之上云雾缭绕,苏子卿吟鞭东指,说这天下之大,莫不是他们苏家的。那是苏子澈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当时的天下是先帝的天下,而今江山易主,眼前之人才是独一无二的天子。

    苏子澈怔怔的站起来,看到内侍手中握着一根拇指粗的荆条,手柄处用黄绫包裹着,湿漉漉地还在微微滴水。他向前走了几步,便有内侍躬身道:“请殿下免冠。”

    苏子澈看着内侍的手向自己头上伸来,猛然后退了一步。他素来不喜宦官,长乐殿伺候他的也多是宫娥侍女,太监是不许进入内殿的,谁知今日,兄长却命几个内侍来责打他。苏子澈眉心紧蹙,心中只觉钝钝的痛,他本就未曾想到兄长会真的降罪于他,更别说由内侍执刑,恍惚间,他几乎开始质疑自己是否昨日醉酒太过,以致此时大梦未醒,眼前种种,皆是梦中幻影。可他心里格外分明,这不是梦,这是他最信赖最亲近的兄长赐予他的惩罚,为了区区之事。

    他想到的,皇帝何尝想不到。苏子澈素来骄纵,仗着先帝的偏宠,从小就受不得半点违逆,便是身为储君的苏子卿都需让着他顺着他才行。皇帝并非不愿宠他惯他,随他是走马章台还是沉溺诗书,他都可以由着他胡闹,少年儿郎,肆意逍遥些又能怎样。苏子卿既为储君,因着皇位的桎梏,从来不奢望自由,而他远嫁黎国的胞妹,也不过是换了个金丝笼待着。唯有麟儿,生来就不受拘束,他也不愿处处拘着素来宠爱的弟弟。只是再怎么逍遥恣意,都不能忘了一个“度”字。为着上元之事,皇帝将他留于宫中,他却因陆离受伤而不高兴,哄了数次才渐渐开颜,昨日苏子澈说想出宫喝酒,他明明担心得很,却不忍扫了他的兴致。

    哪知一去便是一夜未归。不仅出宫,还出了城,更夜宿城外。

    苏子澈回首去看兄长,只这点儿功夫,那内侍又来催他免冠!

    “哥哥!……”苏子澈忽然叫起来,清越的声音听来喑哑悲伤。

    皇帝心中一痛,眼中便生出了疼惜,侧过脸不去看他。宁福海站在皇帝身侧看得分明,出声劝道:“殿下年龄小,不更事,陛下罚他一年半载的俸禄便是,何苦动这般大刑。殿下身子金贵,怕是受不得棰楚。”

    皇帝看向弟弟,苏子澈与他目光相接,眼睛立时便湿了,脸上尽是哀求。皇帝长叹一声,招了招手:“到朕身边来。”苏子澈两步跨过去,重又垂首跪在兄长脚边。皇帝抬起他的下巴,不意外地看到两行清泪顺着白玉般的脸庞滑下。皇帝笑着揉了揉弟弟的耳朵,问道:“委屈你了?”

    苏子澈低声道:“没有,臣有罪。”迟疑了下,又道,“凡在京未就藩的藩王,不得无故出城,不得夜宿城外……若要出城,需先请圣旨……”

    皇帝听他将所触犯的律法一一说来,心中又恨又怜,道:“既如此,那你是明知故犯,还是先斩后奏?”

    苏子澈默然许久,不情愿道:“方才陛下骂的没错,麟儿就是恃宠而骄。”皇帝见他这般坦然承认,忍不住微微弯起嘴角,只听苏子澈怯怯地问:“陛下还要打吗?”皇帝见弟弟面色发白,泪痕宛然,着实是被吓到了,故意沉吟了会儿:“就凭你这任意妄为的性子,朕若是此次姑息了你,难保下次不会再犯。”眼前的少年身子一僵,低垂的视线未能捕捉到皇帝眼底轻浅的笑意,几乎又要哭出来:“麟儿保证,再不敢了……”

    皇帝怜惜地看着他,轻描淡写地道:“谢玄是京兆尹之子,你与他莫要交从过密,小心御史奏个你‘结党营私’之罪。”

    “麟儿连早朝都不怎么去,又怎会结党营私?”苏子澈不屑地扯扯嘴角。皇帝笑骂:“还敢说!单单是你无故不上朝这条,就攒了多少廷杖了,嗯?”大宁律法,凡四品以上在京官员每日卯时上朝,一次无故不去便要笞责三十,满三日刑罚升一等,二十日不去便是讯杖一百,不死也得落个残疾。苏子澈去岁入朝,仰仗父兄宠爱,一个月也不见得上朝一次,偶尔见父兄同朝臣议事,他还嫌那些老臣们聒噪。若真按照律法执行下来,就不只是杖责一百这么简单了。

    苏子澈正色道:“麟儿年幼,尚不能为陛下分忧,怕自己上朝莫说帮不了陛下,反而给陛下添乱,所以才不去的。”皇帝被他一本正经的神色逗笑,无奈地摇头:“你啊。”

    苏子澈向来是鲜衣华服,近日却一直裹在素色的袍子里,将他整个人衬得都清瘦了许多,皇帝看着他尚带稚气的面容,心生爱怜,自然无意责打,于是对宁福海道:“罢了,这次就给他记上,若是胆敢再犯,朕一并罚!”

    苏子澈这才破涕为笑,朗声道:“谢陛下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