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难觅清欢 > 79.情知欢期未可期

79.情知欢期未可期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中军大营里那一盏孤灯直到三更也还亮着,适逢董良值夜,他望着帅帐里微弱的光芒,在帐外徘徊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悄然进来。苏子澈仍倚在榻上,手里执一卷书册,半张脸都缩在狐裘黑亮的皮毛里,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夜色已深,郎君身体不好,怎地还未休息?”

    苏子澈目光只望着手中书册,并未看向来人,说话间带了些许鼻音:“睡不着,你不也没睡。”董良放轻脚步走过来,轻轻将他手中书册抽离,顺手搁在了案上,俯身望着他的眼睛道:“你哭了?”苏子澈愣了一下,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触手干燥微凉,没有一丝水迹,旋即不解地看向董良:“我哭了?”

    烛火无风也摇曳,董良缓缓直起身子,借着帐内烛光望着他微红的眼睛,轻轻摇头道:“不,是我看错了。”苏子澈转开眼,目光落在搁置一旁的书册上,像是想继续看书,又懒得伸手去拿,董良站在他身前,没有任何要帮他的意思,反而道:“郎君身体这么差,若是再不好生调养,恐怕之后会延误军情。”

    苏子澈垂下眼,若是放在往常,董良用这话激他,他定然立时大怒,可是此刻,他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

    一入宫门,千重宫阙隔断人间烟火;离了长安,天地四海仍是囚牢枷锁。他紧了紧狐裘,依然觉得有阴冷湿寒的风从四周侵来,鼻间萦着一抹散不开的潮湿发霉味道,像是处于不见天日的阴暗地府中,冷得彻心彻骨,遍寻天地间也寻不到一丝暖意。苏子澈探身将书册拿过来,灯下沉默地捧着书,目光空落于字间的句读。

    他面色苍白如纸,唇上没有一丝血色,眉目间不见当初凤阁之上醉里长歌,信手可摘星斗的风流,亦不见西州孤骑直入敌军阵营,径取敌首项上头的骁勇,惟独那双失了焦的眼睛,灯下依旧亮如晨星。董良不忍心再说重话,柔声劝道:“夜深了,去休息吧,书可以放到明日接着看,再熬下去,你会头痛的。”

    苏子澈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头痛也好。”静夜之中,他了无生气的低语落在董良耳中,听得格外分明。

    “郎君,你有心事?”董良问道,“是关于……至尊?”

    “至尊”二字一入耳,苏子澈眼睫忽地一颤,立即出声否认道:“不,不是。”董良眉心微蹙,不知他是否认关于至尊,还是否认有心事。他与苏子澈日夕相处了十几年,知道他一贯地不会隐藏情绪,心里有什么想法,一眼望去便可知。若是因为平叛事宜,他断不会像这般心神不宁,可若不是因此,也便只有一个至尊,能令他如此失魂落魄。

    你说没有心事,却教我如何相信?

    董良在他身前半跪下来,凝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这次南征,你心情一直不太好,虽然无论是行军还是操练,或是商讨战术,你都极为用心,可是这种用心,却与你征讨北黎时的用心全然不同。郎君,你是三军主帅,肩负着江山社稷的安危,若是你生出不愿征战的想法,那将士们即便再如何勇猛,都难以制敌取胜。岭南道自太宗以来一直相安无事,若是断送在今上手里,岂非可惜?”

    苏子澈剑眉紧蹙,像是不解又像是委屈:“我没有……董良,我自问对大宁、对陛下都是忠心耿耿,绝无二意,纵然……纵然我和陛下不似从前……”关于他和皇帝之间的种种纠葛,他虽不曾刻意隐瞒,却也从未在旁人面前提起过半字,此时乍然道破又忽然沉默下来,许久方才继续道,“我从未因为自己而耽搁行军,也未打算延迟进攻或更改作战方案,在西州我还常常饮酒,这次南下,我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已是耽误了许多事,所以一滴酒不曾沾,不敢让自己有片刻沉醉。董良,你凭什么说我不够用心不愿征战?我生是大宁儿郎,便甘愿为大宁战死,难道非要捧出肺腑来看,你才肯相信么?”

    “是我失言,郎君息怒。”董良声音平静从容,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他沉吟片刻,换了一个已多年未曾道出口的称呼,斟酌着开口,“麟儿,我自记事起便入宫伴你读书,至今已过一十六载,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功名利禄,于我而言,你才是最重要的。当时在西州,你那般盼着回长安,可我瞧着,你回长安后未有一次开颜,便是娶王妃那日,也分明是在曲意逢迎……”

    苏子澈眼眶一红,蓦然打断道:“别说了。”言语间的压抑沉痛,像是暗夜里走不出来的噩梦,他望着董良熟悉至极的眉眼,却恍惚看到了长安城倚红偎翠的风流年岁,又仿佛听到了离别时兄长落在耳畔的低语,他忽然转过头,极快地抹了一下眼睛,声音微哑道:“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董良坚定地摇了摇头,问道:“麟儿,你哭了?”苏子澈极快地否认道:“没有!”董良道:“我刚才看到……”

    “你看错了!”苏子澈转过头来,低垂着视线,声音是刻意压出的凶恶,“滚出去!”他眼里的水光,董良看得分明,几次欲言又止,终究不忍心再说什么,他知道眼前少年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脆弱的模样,可在这个时候留他一个人默默舔伤,董良自知做不到:“是我看错了,我不说了。可是麟儿,你心情不好,我瞧着也难过,我虽不才,却也想为你分担一二。今晚是我值夜,我哪也不去,就守在这里,你若是想说,我便洗耳恭听,你若是当真不愿再提,就好生休息,将这事暂且放下,不要一直去想他,好不好?”

    苏子澈沉默不语,不知董良是不是在说他与皇帝之间的事,这是他想忘却忘不了的痛楚,想割舍却割舍不掉的过往,他鼻头一酸,当即伸手去按灭灯芯,在黑暗与疼痛乍然袭来的一瞬骤然缩回手,泪水悄然无声地落在衣襟上,瞬间打湿了一片。

    单是听那隐忍压抑的呼吸声,董良也知道他在哭,可他这次却没有道破。苏子澈娇纵但不软弱,上元时与陛下相拥作别,董良那时便觉得他想哭,未曾想一时将眼泪忍住,竟到此刻方落下。他借着帐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光,握住苏子澈的手腕,声带心疼地责备道:“小心些,可烫到了?”

    苏子澈似乎摇了摇头,声音闷闷地道:“没事。”

    “没事就好。”董良微微一笑,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他的指尖,轻声道,“郴州离长安数千里,又处于重重危险之中,稍有不慎便不止是性命之忧。麟儿,你是主帅,是三军之魂,你的言行举止,数十万将士都看在眼里,比起那些中瘴的将士,你身体的不适才更令人担忧。想来这个道理你自己知道,否则这几日,你也不至于一回营便换下军装,遇上军士也绝口不提自己身份。今天听那个巡逻兵说起的时候,我们几个人都担心死了,你是没看到,陆离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拔腿便拎着那士兵去寻你。”

    苏子澈思绪有些飘忽,许是因为年龄相差得多些,记忆里,董良很少与他有交心之语,若是哪天多说了几句,定是因为自己有事做得出格。苏子澈知道这段时间自己情绪低沉,加上久病不愈,董良为他担了不少事,便是连战术他都也只粗略提出某种方案,不像在西州时把所有的可能都算尽。也许别人还看不出端倪,但却没能瞒得过董良。

    “……其实这几天夜里我都有过来,只是不曾进入营帐来,你有没有休息,看灯烛映出的人影便知道了。麟儿,告诉我,究竟是什么让你彻夜难眠?”

    帐中沉寂下来,良久都无人出声,外面巡逻兵的脚步声清晰地传入耳中,不知过了多久,苏子澈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声似叹息:“我睡不着,也不敢睡,我只要一闭上眼,满世界都是他。”

    董良神色不变,心底却是一惊,暗道这次真让陆离说对了,郎君此次生病,非是瘴气所致,乃是情伤。他在苏子澈身边陪伴十多年,便是耳聋目盲也知道苏子澈对陛下的深情,只是未想到这份情竟已如此之深,能让他在距离长安数千里的南疆战场也耿耿于怀,董良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该如何相劝,沉默半晌,小心翼翼地开口:“于你而言,十方世界里只有一个陛下值得在意么?”

    “不!”苏子澈矢口否认,微弱的光线中,他痛楚的声音像一柄锋利的刀,瞬间划破了夜的岑寂:“我从前想要战功傍身,是怕有朝一日陛下对我恩宠不再时也能有所倚仗,而今……而今才知道,若是恩宠不再,便要那军权与军功有何用?我所期盼的,再如何努力,终究还是无能为力……”他惨然一笑,心中起伏不定,良久才续道,“董良,我虚度二十载光阴,不敢妄称半生,在意之人自然不止陛下一个,可是……”

    他重又沉默下来,像是千言万语压在心头,尽皆不可说。他丝毫不想提及皇帝,不想提及长安,不想提及他们曾有过或欢喜或苦痛的任何事,他宁愿就此失却记忆,不知那些过往旧事,也不愿再想起一分一毫。他不再饮酒,便是怕醉后难抵思念,徒生一身狼狈,徒增他人笑料。

    董良追问道:“可是什么?”苏子澈没有说话,董良忽地想到一个可能,登时心头巨震,问道:“难道你打算终此一生再也不回长安?”

    苏子澈不置可否,只道:“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董良愣了半晌,许久都无言以对,直到苏子澈觉得口渴,摸出火镰晃燃,刹那间光亮落入他的眼眸,映出苏子澈略见红肿的眼皮和清冷的神色,他才回过神来,接过苏子澈手中的火镰。案上烛火燃起,长长的人影随着烛光晃动,他思量着开口:“至尊向来对你偏爱有加,整个长安城都有目共睹,郎君此言,莫不是与至尊产生了什么误会?”苏子澈声音骤然转冷,携风挟雪一般袭来:“误会?我倒宁愿有什么误会!”他语气中似乎带着浓烈的恨意,却不愿再多言半字,董良听得心惊不已,顾不得忌讳直言问道:“你恨他?”

    这话一问出,苏子澈慢慢冷静了下来,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董良等不到答案,便换了个问法:“你还爱他么?”苏子澈当下便想说不爱了,可话到舌尖滚了一圈,又回到腹中,他本就不擅说谎,况且也没必要说谎,他就算骗得过董良,骗得过皇帝,骗得过天下人,也骗不过自己。

    只要骗不过自己,便没有任何意义。

    “你怕我背叛他,怕我对此次战事不尽心尽力么?”苏子澈微微一哂,自从知道身边有人与皇帝传信后,他心里便鲠着一根刺,即便亲近如董良,也令他有了防备之心,可是此刻,他却突然无端地释怀了,长长地舒了口气,淡漠道,“董良,他是大宁天子,是至尊,我生而为臣,自然要忠于君上。莫说他对我‘偏爱有加’,便是他苛责我、怀疑我、冤枉我,身为人臣,我除了辩白与承受外还能做什么?除非我不要这家国,做那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否则无论他如何待我,我都只能忠于他,为他赴汤饮鸩肃清九州万死而不辞。他是君,我是臣,我早就该认清的。”

    这番大逆不道地话被他理所当然地道出,董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郎君……”

    “我恨他,恨他们,且不打算原谅。”苏子澈索性继续说了下去,“这次平叛,我根本没打算全身而退,与其凯旋后回到长安看他们耳鬓厮磨,我宁愿战死沙场,至少还能赚得青史上的一笔忠勇……”

    “不要说了!”董良惊痛交加,低吼着打断他,深呼吸数次才稍稍平静,“你为了至尊出生入死,你说恨他,实则……还是爱着的吧?”

    苏子澈淡淡地撇开眼,轻叹道:“爱如何,不爱如何?他是我兄长,教我养我,宠我纵我,我爱他是理所应当,不爱他是忘恩负义。可是我真的觉得累了,这些年为他一人而活,如今尚有南疆事须为之倾尽心神,若是南疆事了,我该何去何从?……”他声音有些微地哽咽,过了一刻方又续道,“往事不可追,来日未可期……呵,当真是未可期。”

    “天地广阔,来日方长,纵然眼下力有不逮,也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而今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郎君说未可期,未免为时过早,便是当真到了水穷处,还能坐看闲云出岫。待到天无力,人无力,再言未可期也不迟。”

    苏子澈心神微微一震,怔怔地重复道:“天无力,人无力,再言未可期?”董良微微颔首:“是,你在西州说过,无论何时何事,但凡有一丝可能,就绝不放弃,难道都忘了么?”

    不是忘了,而是所有的可能都尝试过了,最终也只是不留遗憾,其实什么都没有得到。

    “你若不说,我还真就不记得了。”苏子澈敷衍般地回应一句,点头道,“我知道了。”忽然环视了下帐内,欲起身时被董良轻轻止住:“郎君想要什么,我来吧。”他迟疑了一下,问道:“有酒么?”董良蹙眉道:“你身体还未好,不宜饮酒。”苏子澈恍若未闻,道:“去拿几坛烈酒来,我一气饮尽,趁着醉意而睡,便能一夜无梦,明日晨起还能不误操练。”

    董良不赞同地看着他,摇头道:“你才说过自己不饮酒。”苏子澈道:“我不是借酒消愁,是想趁醉意好好睡一觉,否则明日定然精神不佳,你若是不愿去,我便叫别人去拿。”董良心里的确不愿,却也知道拗不过他,便命卫士去拿酒,不多时酒水送到,董良并没有立即递给他,而是缓缓说道:“郎君可想好了,今日能贪图一夜安稳,却不是日日都能如此。”

    苏子澈望着他的眼睛,似承诺般认真地道:“只此一次,以后都不会了。”

    酒坛的泥封被拍开,浓烈的酒香霎时飘满了营帐,他捉起酒坛,前尘旧事历历呈现在眼前,又似云烟般消散无踪,他恍惚忆起,在那肆意把盏的年月中,也曾将山盟都听遍,只是终来竟无一字成真。他曾以为情如酒一般,愈久愈浓,却不知为何情深至斯,仍是逃不开离分的结局,倒是手中的这坛酒,依旧浓烈香醇。

    所谓情深不寿,大约便是如此。

    只是不知情与酒,谁更教人醉的深。

    他解开狐裘,果如其所言一般,将整坛烈酒一气饮尽,空腹饮酒本就易醉,他又喝得急了,清冽的酒水顺着嘴角流入衣襟之中,让衣衫也染上了酒香。放下酒坛时,他又想起方才董良说的话,天地广阔,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哪还有什么来日方长……

    早在知己长辞时,他便没有来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