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难觅清欢 > 89.惊破梦魂无觅处

89.惊破梦魂无觅处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四月中旬,皇帝连下八道圣旨,命骁骑军即刻启程返京,不得延误。圣旨一到,苏子澈大怒,当即命亲兵拿下陆离,杖杀来使,董良等人苦苦相劝,跪了数个时辰,终于留得使臣性命,陆离也未做处置。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了晚膳时分,苏子澈水米不能进,深陷昏迷之中,细品其脉,竟有油枯灯尽之象。太医与药王不停施针把脉,直忙活了一个时辰,方稍稍松了口气,出得军帐,凉风一吹,才觉出汗透衣衫。

    董良不敢再行耽搁,将岭南诸事尽数交予严禄负责,下令三军次日一早启程,赶赴长安,并听从太医建议,兵分两路,齐坎、李巽带一千精骑先行,护送苏子澈一路北上,陆离随侍在侧。苏子澈伤口虽已收口,可身体虚弱,不能劳累,是以即便再如何赶路,到衡阳也花费了七八天的时间。然而衡阳只停留一夜,又继续北行,直到荆州方止。

    荆州刺史秦恒接到秦王抵达的消息,亲自出城迎接,还将自己的府邸重新收拾了一番,以邀请秦王入住。齐坎原欲答应,李巽悄悄朝他使了个眼色,齐坎话音一转,当下婉拒。秦恒走后,方知柳天翊早已备好宅院,一应防卫也已安排妥当,只待苏子澈入住。天机阁由成帝亲手创立,至今已历三朝,在江湖势力之大,影响之深,皆不可小觑。柳天翊做事素来细致,虽是临时落脚处,亦打理得无可挑剔之处,令齐坎等人不必为一些琐事而分神。

    时值五月,岁在甲寅。

    虽已无瘴气之忧,可连续十几日的奔波,令苏子澈身体比之在岭南时还不如,一路行来,几乎日日昏睡,少有清醒时刻。直到在荆州安顿下来,方渐渐有了些起色,这日醒来,忽然将陆离叫了过去。自他知道陆离为皇帝耳目之后,战事突发,身受重伤,药石难医,而后接到皇帝命骁骑军回京的旨意,震怒之下命人将陆离拿下,心里认定是陆离向皇帝私下传信,即便董良为陆离与使臣求情时,坦言是自己将他重伤之事上奏,他仍是将信将疑,心中存了芥蒂。

    那之后他伤情急遽恶化,纵是想要一探究竟也是有心无力,此事便随之搁置了。

    屋内燃着药王特地调配的香,苏子澈望着手里的一封书信出神,连陆离从外进来都没发觉。又过了许久,苏子澈从书信上移开视线,轻声一叹。

    “殿下……殿下有心事?”陆离道。苏子澈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进来的?”陆离道:“刚来不久,见殿下在忙,没敢打扰。”苏子澈“唔”了一声,问道:“这是哪儿?”

    “荆州。”陆离顿了一下,又道,“这里是柳天翊为殿下安排的住处,齐坎与李巽都觉得住在这里比住刺史府邸方便,就在此住下了。”苏子澈微不可见地笑了笑:“那你呢?你怎么看?”陆离道:“臣也觉得此处甚好。”他说此话时,苏子澈一直盯着他,眼神困惑又锋利,似是想要将他剖开观心,又不知从何入手:“嗯,荆州刺史如果知道我快要死了,定然不敢让我进他家。”

    陆离心头一颤,急忙道:“殿下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太医说只需再静养一段时间……”苏子澈蓦然打断道:“真不是你?”他莫名其妙问出来这样一句,陆离先是一怔,旋即意识到他问的是将他受伤一事禀告皇帝之人是不是自己,微微摇头道:“陆离已经辜负过殿下,又怎敢明知故犯?”

    不知为何,在看到陆离摇头的一霎,苏子澈竟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他知道自己伤成这样,骁骑军诸将若刻意隐瞒不报,是欺君之罪,可他偏生就不想让兄长知道——不,他不是不想让兄长知道,而是不想让他过早知道,他希望兄长知道自己受伤一事时,一切已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他想让不肯待他一心一意的兄长,也尝一尝无能为力、求而不得的滋味。

    在少年非黑即白的世界里,即便是交织的爱恨也被他生生斩开,爱是爱,恨是恨,爱是赴汤蹈火百死一生为君孤骑入敌阵,恨是至死不见死也不归从此阴阳两地分,绝不能混为一谈。

    苏子澈抿了抿嘴角,轻声道:“岭南距长安五千余里,便是换人换马接力传递,昼夜飞驰以进,也须七八日方能抵京。圣旨是十六日到的,可见是药王刚一诊脉,消息便递了出去。那几日你日夜守着我,我知道不是你,可是不问一句,我便不能心安。”他未说出口的是,芥蒂生易,消弭却难,可他生来重情,在明知陆离所作所为皆非本心的情况下,即便心存芥蒂,也无法过于苛责。苏子澈迟疑许久,缓缓道:“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不知道你能否为我解惑。”他面上写满踌躇,陆离不知他欲问何事,望着他道:“愿闻其详。”

    苏子澈心中来回思量,话在舌尖将吐未吐,沉默了许久,开口之时语气仍带犹豫:“他为什么……非要我来岭南不可?”陆离不解道:“殿下为何有此一问?”苏子澈道:“……岭南事发时,我曾举荐董良,陛下说岭南战事比之北黎更不容乐观,董良恐难胜任,然后当着朝臣的面,问我想不想做主帅。我原也未在意此事,毕竟此前我执意去北黎时,陛下一直不同意,直到拗不过我才勉强答应,我以为他问我想不想去岭南,是真心想遂我意,所以……所以即便我不想用这种方式与他诀绝,仍是选择了南下。可是后来,再回想来岭南之前的种种,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岭南情势,你也看到了,随便一个人来都能打赢,简直是唾手可得的功劳,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般九死一生!陆离,你告诉我,岭南之行,是不是陛下故意要将我支开?他是不是……”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苏子澈没有问到最后,不是不敢问,而是不知如何问。

    陆离斟酌着回答道:“来岭南之前的那几日,陛下曾召见过臣。”苏子澈蓦然抬眼,目光如利箭般倏忽而至,落在陆离脸上:“陛下说,当初殿下要就藩,他没答应,以致殿下一连数月郁郁不乐,陛下身为兄长,自然是希望你开心,但是让你从此远离长安,他又着实舍不得……”苏子澈冷笑着打断道:“他有什么舍不得?”陆离顿了一下,温声道:“陛下正是因为舍不得,又不想让你难过,才出此下策,让你来岭南平叛。”

    苏子澈轻哼一声:“他就不怕我死在岭南?”陆离道:“正因放心不下,陛下才派了赵太医来。”苏子澈眼神幽暗,咬牙道:“他是早就知道萧蘅有孕,才会无所顾忌地放任我离开!他就笃定我一定会为了萧蘅和孩子回长安?”陆离摇头道:“陛下未必知道王妃有孕,否则……否则何必待殿下受伤,再道出此事呢?”言语之间,竟似暗指苏子澈乃故意受伤。

    苏子澈心底骤然一片寒凉,许久才堪堪问道:“难道在你眼里,我竟是故意求死?”陆离连忙否认:“臣绝无此意!”苏子澈身心俱疲,不愿与他争执,转眸看向一旁的香薰炉,过得一会儿,眼中怒意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说的缱绻眷恋:“我还能活多久?”陆离心跳一滞,立时斥道:“殿下胡说什么!”苏子澈没有理他,自顾自地道:“这里的赵太医,和照顾王妃的赵太医,都是陛下的心腹吧。”

    陆离喉头一哽,知他真正想问的是,这两位赵太医,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别有居心地侍奉秦王,为至尊传信。他无可辩白,只得苦涩一笑:“除却平日为陛下请平安脉的王太医,太医院便数两位赵太医的医术最高,王太医年迈,自然是吃不得战场之苦,赵太医正值壮年,偶尔奔波劳累也不会有大碍。臣自知罪不可赦,可殿下不要因为臣一人之罪,而迁怒赵太医,他为了治好殿下的伤,可是耗尽了心血。”

    “只可惜……”苏子澈闭上了眼,“让他白费心血了。”陆离强忍悲痛,笑道:“殿下会好起来的。”苏子澈无声一笑,并不去揭穿他,沉默片刻,忽然道:“我不能再图一时之快而连累你们,你传信给陛下,同时让董良下次上奏,不必再遮遮掩掩,把这边情形都告诉他吧。”陆离心头一颤:“此前董良数次上奏,只言殿下受伤,又水土不服,若要痊愈,必须离开岭南,余者未多言半字……若是毫无保留,必须是加急文书,而陛下一旦知道,定不会坐视不管……殿下可想好了?”

    “照做便是。”苏子澈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一抹倦意,问道:“董良到哪儿了?”陆离道:“大军后日可到衡阳,不日便会抵达荆州。”苏子澈知道凯旋回京不会像南下时那般不顾一切地赶路,即便着急让董良早日过来,也晓得催促不得。可是受伤坠马那一刻,董良向他奔来的身影却如刀刻斧凿一般印在了他心底,令他不忍不告而别。他想起初到岭南之时,董良安慰他的那些话:天地广阔,来日方长,即便眼下力有不逮,也定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在他顺遂无忧的年岁里,在他征战北黎思念兄长而不能相见的年岁里,他也曾这样安慰自己,来日方长,只要耐心等下去,定能等到拨云见日的那天。谁知世事难料,他等了这么久,期盼了这么久,终来却只能以无常来句读。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十九年岁月一晃而过,他曾以为漫长到望不见尽头的一生,竟然这么快就走到了终结。回望年来诸事,竟似一个“恨”字便可道尽。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他早该知道的。一场梦做了十九年,十九年只爱一个人,不知为何是这样的结局,他明明做了所有的努力,用尽了所有似是而非的可能,他疲累不堪又不甘放弃,直到把自己逼至绝境,也没能换来一个圆满。

    人世间有那么多的圆满,他的圆满又该往何处寻?

    寻遍天涯无觅处,却耗尽了一生。

    苏子澈抬手轻轻碰了碰脸上的伤痕,自从伤口结痂,太医便不再给他包扎,此时摸过去,是横亘在颧骨上一道粗糙如砾石的痂皮,像是对他过去孤注掷深情的嘲弄。

    陆离仔细瞧着他神色,生怕他心中多想,忙道:“赵太医来时带了些剑南道上好的伤药来,涂上之后不会落下丁点疤痕。”苏子澈轻浅一笑,不在意道:“男子汉大丈夫,留点疤又怎么了。把齐坎李巽叫来,我有话要说。”

    有话要说,他还能说什么,他所有的恨意,所有的不甘,都在写给兄长的信里说尽了。他仅余的执念,便是即便死后也绝不回长安,连一个念想都不留,一如当初所言:死生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