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毒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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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为什么,只经此一面,我对女皇陛下便有了难以言说的信任。我相信她明察秋毫,我相信她大能大为,一定能还我们母女一个公道。在看见她,听到她威严又不失人性的声音的那一刹那,我的心就安定得如同风平浪静后的湖面。

    躺下之后我睡得格外香,一直到掌灯时分,我被门外尽量放轻,但是依然带着练武男人的那种力量的脚步声惊醒。

    更恰当地说,我睡够了要自己醒来的时候,听到了那轻微的脚步声。

    “春雨,你给何姑娘吃了我给的丸药不曾?悠兰呢?”这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忠侍卫。

    春雨稚嫩的声音尽量压低,可是仍然很高:“吃了。回来就吃了。悠兰姐姐嘱咐等下醒了再给她吃一次。悠兰姐姐被上官大人叫去问话呢,有一会儿了。忠侍卫,你怎么到这里了?是皇上有什么吩咐吗?”

    忠侍卫道:“你小声点,别吵醒她。我刚好换岗回家,顺路来看看。”

    春雨嗔怪地说:“忠侍卫,我前些日子想跟你说句话,一直没找到机会。你们也真是的,看她这么弱弱小小的,像刺客吗?哪有打得这么狠的?牛皮鞭子,那鞭痕肿得老高,血都把衣服粘在背上了!还好是一鞭子,两鞭子下去还有命吗?”

    忠侍卫的声音里充满了歉意:“当时我在公主驾前,没来得及阻止。过后我说了那行鞭的侍卫,他也后悔得紧。”

    接着门帘掀开,春雨一张探究的脸伸了进来,正对着我睁得大大的眼睛。她先吓了一跳,接着笑道:“唉呀,醒了。何姑娘,你可要喝水么?”说着她掀了帘子进来,把脸凑到我的脸前问。

    我点点头。她笑道:“那么连忠侍卫给的丸药一起吃了吧。”接着她又问,“何姑娘,你想站起来动动,还是躺着吃了药再休息一会儿?”

    我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已经有大半天,半边身子沉重得发麻。我心急着尽快痊愈,想站起来挣扎着走走。

    虽然我人很瘦弱很轻,但是身上有伤,春雨年纪也小,搬不动我,不得已冲着外面叫:“忠侍卫,进来帮帮忙!”

    忠侍卫应声而入,三步两步跨到床前,问清楚目的,两手一伸,夹住我的两腋,将我像一只稻草人一样举起,轻轻放在地上。

    我目瞪口呆。还想两个人合力完成这项艰难使命的春雨也目瞪口呆。

    忠侍卫似乎觉得自己唐突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却说不出话来。

    春雨“嗤”的一声笑,说:“哎哟,到底是练武之人,大力士呀!”她接着先把药递给我,再将水递过来说,“何姑娘,你当着忠侍卫的面把药吃了吧,省得他老怀疑我偷懒。“

    我笑笑,接过来将药一把吞下去。

    刚咽下一口水,只听外边一叠声地有人喊:“忠侍卫在么?皇上差人来找呢!”

    忠侍卫立刻冲出屋外,问道:“怎么回事?”

    只听一个太监压低声音说:“皇上大约做了噩梦,醒来觉得身子不爽,已经差人请太医了。皇上心里不安,命忠侍卫且在宫里再值一宿。皇上说,只有你在外面守着,她才能睡得安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院子里转瞬间安静。

    我心里七上八下,惊疑不定。我问春雨:“皇上不会有事吧?”

    女皇陛下不能有事。我们母女的冤情,都寄托在她的身上。

    春雨不能肯定:“不会有事吧?听宫里的老人说,皇上以前在长安经常做噩梦,自到洛阳后一直睡得很好。”

    她的不安也溢于言表,不时地往门口张望。墙上我俩的影子都显得那么无助。

    过了一会儿,悠兰回来,身后跟了几个抬着春凳的太监。她走近我说:“何姑娘,皇上又传召你。”

    我有些心惊地问:“什么事?”

    悠兰说:“去了就知道了。”她悄悄地握了握我的手,似乎在给我吃定心丸。

    我又被抬进长生院。一路上悠兰都不说话,更让我忐忑不安。春雨和悠兰将我扶下春凳,交给长生院的宫女,再由她们将我搀扶到女皇陛下的卧室。

    我看见忠侍卫在殿外来回走动着巡逻,腰间挎着宝剑,十分英俊挺拔。他看见我,冲我点头致意。

    女皇陛下的卧室里灯火通明。我不敢抬头,一路垂首走过去,要在锦垫做的蒲团上行礼,听到那个熟悉而威严的声音说:“你身上有伤,免了吧!”

    我听到静慈师傅的声音也在说:“你站着说话吧。”

    静慈师傅居然也在。

    女皇陛下说:“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我只得抬头,双目略微下垂,双手绞在身前,仍然是一种谦卑的姿态。我看见女皇陛下倚靠在床头,一身白色的绢绸睡衣之上,脸色疲惫而困顿。

    静慈师傅也是一身白色的睡衣,手持念珠,不断地在默念着经文。

    女皇陛下凝视我良久,问道:“我听静慈说你有医术?”

    我知道我眼前的这个年老的妇人不仅拥有帝国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拥有超越常人的洞察能力和智慧。我若对她有任何隐瞒,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哪天被她发现我说谎,后果不堪设想。

    我垂头答曰:“回陛下,民女略知些药草。”

    女皇陛下问:“这是你家传的技艺?”

    我依旧如实回答:“民女母亲以采药种药为生,民女自幼跟着母亲识得一些草药,但是配药一事,并非得自母亲传授,不知何日起无师自通,自然而然就会了。”

    女皇陛下与静慈师傅具感意外。女皇陛下似有不信,静慈师傅停止了佛珠的转动。

    女皇陛下看看静慈师傅。静慈师傅合手念道:“阿弥陀佛,小僧上帝都之前身体不适,若不是她开的药,只怕还来不成了。”

    女皇陛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道:“那你给朕开副药吧。”

    我闭目良久,静心排除脑中的杂念,感受来自女皇陛下强大的气场。

    女皇便是女皇,即使在病重,气场依然比我等凡夫俗子要强许多倍。

    我睁开眼睛,阶下侍立的宫女捧上纸墨。

    女皇陛下问道:“你会写字么?”

    我诚实地说:“民女只会写石板。”

    女皇陛下显然没听明白:“石板?什么是石板?”

    不知什么时候上官大人悄然走进来,低声微笑着替我解释:“皇上,石板是乡下的孩子练习写字的一种石头做的薄板,四周镶了木框,用一种特殊的石笔可以写出字来,以布擦掉,反复写,节省纸钱。”

    女皇笑道:“原来如此。那么你认字?”

    我答道:“略认几个。是在村里学堂的窗外偷学的。”

    女皇陛下眼中带着意外和赞赏的神色。上官大人道:“何姑娘,你说吧,我来写。”她站在端着盘子的宫女前,提起笔,蘸了墨,等我开口。

    我说出一串药名,上官大人一一录下,然后亲自取了另一只托盘,将录好的药方呈送给女皇陛下。

    女皇陛下摆摆手,下令道:“传沈南缪。”

    不过一会儿,一个中年模样的御医上前行礼拜见。女皇陛下道:“起来罢。婉儿,你把方子给沈太医看看。”

    上官大人将托盘递送到沈南缪面前。沈太医显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及至拿到眼前细读,不由得汗出如浆,面色在瞬间转了几个回合,再次伏倒在地,叩头道:“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大妄为之辈,敢给皇上开这样的虎狼之药。”

    女皇陛下蹙眉道:“此话怎讲?”

    沈南缪沉声道来:“川芎性辛温,无大害;益母草,性辛,微苦,微寒,倒也尚可,可是这全蝎与附子毒性甚大,神皇天冑贵体,如何能冒这种风险!开此方的人,别有用心!”

    女皇陛下的目光,像箭一样朝我飞射过来。

    上官大人侍立一旁,一言不发。静慈师傅停止转动佛珠,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阿草有何动机要害皇上?她娘还指着皇上开恩赦罪呢!”

    女皇陛下的目光松动,变得柔和了些。上官大人上前一步跪倒在地,说道:“臣愿为陛下试药。臣今晚先用此药,若明日无事,陛下再饮用,臣以为比较妥帖。”

    女皇陛下满意地点头道:“难为你一片忠心。”她转头向我看过来,眼睛里的精光亮如日月,“何姑娘,你有何说法?全蝎入药可有何说法?”

    我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与肚腹之间,垂头道:“民女知道蝎子有毒,可以入药,但是民女不知道为何要这样用。”

    我看见太医院的首席御医沈南缪的身子晃了晃,摇摇欲坠。

    上官婉儿嘴巴张得能塞进一只鸡蛋。

    女皇陛下眉毛一挑,忍住怒气质问:“这是什么道理?”

    我如实回答:“民女静心感受来自陛下的气场,脑子自然而然跳出这个方子,实在不知为何会跳出此方。但是民女知道陛下脑中有毒气运行,有时头疼难忍,似要有刀斧劈开眉头中间的地方才能缓解。有时疼得夜晚不能安眠,时有噩梦。民女猜想,大约正因为全蝎与附子有毒,以毒攻毒方能解开陛下脑中作怪的毒气罢。不过这只是民女猜想。民女愿意以自身替陛下试药,只愿陛下早日康复,大周江山,黎民百姓都望陛下万岁万万年。”

    女皇陛下的眼光将我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最后落在我的脸上。我的头虽然垂着,却站得笔直,我的脸平静无波,没有一丝惊慌和害怕。寝殿之中,一片寂静,连一丝灰尘落下的声音都听得见。

    良久,我听见女皇陛下说道:“煎药!”

    一殿的人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耐心地等,一直到两份浓浓的药汁被端进来,寝殿之内飘满了药香。试药太监上前要端起一碗,被女皇陛下喝止:“今日这药,就让何姑娘尝吧。”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我挺直了背走上前,端起其中的一碗,一饮而尽。

    我回到原来的位置站好。

    没一会儿,我的鼻中流出血来。沈南缪手指着我颤抖地叫嚷:“陛下,陛下,这人不知是谁派来的,应着大理寺审问!”

    上官大人眼中皆是惊悸之色。静慈师傅坐立不安,不住地默祷。众宫女都傻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

    我自袖中摸出一块白色的绢布,压住鼻子,神色自若。

    女皇陛下呵呵笑道:“沈南缪沈南缪,亏你还是太医院的一块牌子。何姑娘前几日受了鞭伤和杖伤,又感了天气的暑热,内心焦虑母亲的冤情,毒气郁结在心,此药原有疏通脉络,疏导滞气之功效,全蝎更是以毒攻毒,那毒气自鼻中排出,病便好了一半。我虽不是医生,但是先皇在生之时体弱,我在旁边听着,也懂些医理了。你这太医是怎么当的?做人呢,要当好差,少些私心杂念,天地自然就宽了。”

    沈南缪连忙匍匐磕头道:“吾皇英明!”

    女皇陛下道:“把药给我拿来吧。”

    沈南缪膝行半步,再次谏言道:“请陛下明日再喝吧。”

    上官大人也跪下附奏道:“请皇上明天再喝吧。”

    女皇陛下伸手接过碗,笑道:“当初先皇在世时,有头风之症,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不仅头疼欲裂,还天旋地转,头昏眼花。太医院无数的医生看过,没有一个管用的,最后还是民间郎中秦鸣鹤揭了皇榜。他为先皇行针,几次缓解先皇的疼痛,可是指标不治本,这头风之症还是不时发作。后来朕问,难道就没有什么法子完全治好吗?那秦鸣鹤说,法子是有,要用银针在先皇的百会穴和脑户穴各刺一针,将滞停在先皇脑中的淤血引出来才行。朕那时年轻,也是关心则乱,便喝道,天子之头岂是你随便扎的?天子之血又岂是能随便放的?你这是要弑君!朕喝令将之斩杀。倒是先皇劝我,说秦医生乃民间仙品,无缘无故为何要弑君?何况医者父母心,与其这生不如死地痛着,不如且让他一试,若果真刺死了朕,你再杀他不迟。”

    “到底是先皇有些胆识,竟给这秦鸣鹤治好了。这何姑娘未必不是另一个秦鸣鹤,朕的胆识,难道还比不过先皇么?”说完,她笑了笑,把药一饮而尽。

    所有的宫人都跪下,齐声称颂:“吾皇英明,胆识过人!”

    我垂首不语。我身上的伤正在结痂,不能跪拜,唯有站着。

    女皇陛下挥挥手,说道:“都退下,各自睡吧。静慈,你再陪朕一晚,朕明日便放你。”

    静慈低首合十道:“能在宫里伴驾,是小僧的福气。”

    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住处。到了我的房间,我疲惫得长出一口气。悠兰给春雨使了个眼色,春雨连忙关上房门。悠兰凑到我身边一边帮我解衣,一边长长地松一口气说:“何姑娘,今天真是命悬一线!我和春雨都捏了一把汗。若是姑娘有个什么事,我们俩说不定也会跟着遭殃呢。”

    我惊诧地问:“之前我根本不认识姐姐们,姐姐们不过是奉命行事,为什么会连累姐姐们呢?”

    悠兰叹气道:“这就是宫廷,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宫里死个人,跟死只蚂蚁没有区别。”她收起我的衣服,扶着我躺下。

    次日起来,听说女皇陛下的头疼之症得到缓解,阖宫为之精神振奋,喜气洋洋。忠侍卫被女皇陛下放出宫休息,顺路到这边,又送来两瓶治伤的丸药。女皇陛下派太监送来许多赏赐,其中有一些绫罗绸缎和一些首饰。

    一时间我住的院子门庭若市,悠兰和春雨忙的团团转,不住地打赏那些前来祝贺的宫人们。

    等这些人渐渐散去,我内疚地说:“劳烦两位姐姐了。那些打赏的钱,我先欠着你们,等哪日出宫,我把皇上的赏赐变卖了还你们。”

    悠兰抿着嘴笑道:“皇上的赏赐怎么能卖呢?洛阳城里哪家铺子敢收宫里出去的东西?何故娘放心,那打赏的钱不是我们的,是今天忠侍卫料到这一出,送过来的。”

    春雨也挤挤眼笑道:“忠侍卫对何姑娘真是不同呐。若是西门姑娘知道了,又要吃醋!”

    两个人笑得跟银铃似的。自我入宫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开心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