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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三个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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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就要离开奇特旺了,下午要参加酒店组织的最后一次集体游览,游览的项目是个重头戏 ———坐独木舟去雨林里观鸟看鳄鱼,KC考虑到我们这支队伍里潜在的民族分歧,很大气地安排了两条船,一条船上坐着印度大家庭,一条船上,除了船夫,只孤零零地坐着我,和王灿。

    船从河边出发,顶着烈日,缓缓地往雨林里划去,河面忽窄忽宽,茂密的雨林在头顶时聚时散,阳光一柱柱地散在树林里。

    船划得很慢,船夫不时站起来,用英文指着某棵树,让我们留神 :看,鸟!我们就立刻抄起望远镜,一阵扫视。

    小独木舟吃水很深,我们的船舷几乎快要和水面持平了,这让我有些紧张,但坐在船尾的王灿很悠闲,脚搭在船边,斜靠在座位上,喝着罐装啤酒,嘴里还哼着歌儿,调子荒腔走板,但一刻都不间断,就这么在我脑袋后面像废气一样打着旋。

    当王灿把陈奕迅的 ,好久不见 ,糟蹋得面目全非时,我终于忍不住了,回头瞪了他一眼,因为他是这么唱的 : “我来到,你的城市,你却不管顿饭吃 ……”

    看我回头瞪他,王灿眼睛一眯 :“干吗 ?”

    “小点儿声行么 ?鸟都听不下去了。”

    “我自己抒抒情,又没唱给鸟听。”

    我懒得跟他废话,转过身,身后安静了一会儿,歌声又响起了,这次是 :“秋裤,是否穿上你就那样的酷 ……”

    船划了半个多小时,鸟看了不少,鳄鱼一只也没看到,但可喜的是,王灿的歌声渐渐停了,身后传来一阵 “噔噔噔”的脚步声,船都跟着晃了起来,王灿一屁股坐到了我身后,没皮没脸地凑了上来。

    “哎,程天爽,你帮我个忙呗。”

    我不耐烦地转头看他。

    “你帮我问问这老头,什么时候能看见鳄鱼啊 ?”

    “你自己问呗。”

    “我不知道鳄鱼的英文怎么说。”

    我认真地看看王灿,王灿也认真地点点头。

    “英语不及格,说明我爱国,真的,我那点儿词汇量也就够买瓶啤酒的。”

    “你中文说得就特好么 ?我也没觉出来啊。”

    王灿没反应过来,大大咧咧地一笑 :“天爽啊,咱俩别打嘴架,出来玩儿不就图一痛快么,玩儿完这两天,不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么,懂点儿人情世故,啊?”

    “王灿 !”我伸出手指着他,“人情世故这种词,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讽刺啊 ?”

    “别用手指我鼻子,我容易对眼儿 ……”王灿用力甩开我的手,打断我的话。

    战火正要蔓延,前方传出了 “嘘!”的一声,船夫用船桨指着远处河边的草丛 :“Crocodile!”

    我俩同时闭嘴,一人抄起一只望远镜,看向草丛,相隔很远的河边草丛里,真的趴着一只鳄鱼,望远镜里的它,体型没想象中那么大,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我们举着望远镜看了半天,鳄鱼一直没动,像静物一样不出声地待着。

    “这玩意儿真的假的啊 ?怎么看着像石膏雕的似的 ?”

    王灿捧着望远镜嘴里叨叨,然后扭头看我,“哎,你让老头往近了划划,能看清楚点儿。”

    “人家停在这儿让你看,肯定这儿就是安全范围,往近了划,鳄鱼下水了,扑过来,怎么办啊 ?”

    “不可能,鳄鱼的脾气肯定比你好。”

    王灿拿开望远镜,看向船夫,用手比画了一个靠近的手势。

    船夫也懒得跟他计较,稍稍往岸边划了划。

    王灿示意船夫再靠近一点,被船夫坚定地摇头拒绝了,王灿不敢再惹人家,只好双脚蹲在座位上,半个身子探出船外,看得都快流口水了,嘴里还念念叨叨。

    “我最喜欢鳄鱼了,你看它的皮,嘿,就不像是地球上的东西,那个质感,太帅了,也就鳄鱼配披着这种皮。”

    我看着望远镜里,鳄鱼一动不动,确实有点儿像雕像,像是当地人刻了一只放在草丛里,供我们远远看看就可以了,除了王灿,谁会要求人家停下船,在这儿看这么半天。

    “……每次我看见那些女的,拎着鳄鱼皮的包儿,我就暴躁,就特想上去给她们抢了,抢了还给鳄鱼,你们丫能生吃一头牛么 ?你们丫能一年产四十个卵么 ?什么都不会,凭什么抢人家皮啊 ?个臭不要脸的 ……”

    比起看鳄鱼,看发痴的王灿更有意思。

    “哎,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鳄鱼么 ?”王灿感慨之余,还想获得一些互动感。

    我装作没听见,但王灿没放弃 :“你猜猜,猜猜。”

    “它和你有血缘关系啊 ?”

    王灿瞪我一眼 :“按说我对皮特厚、特冷血的动物都挺尊敬的,但你真是例外 ……”

    王灿又把身子往出探了探,脚踩在了船舷上,船夫刚要阻止他,我们的视线里,那只鳄鱼居然动了,移动的速度还比我们想象中快,虽然离我们的船还挺远,但从望远镜里看,鳄鱼目标坚定地朝我们的船爬了过来。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船夫身后一躲,动作大了点儿,船身跟着一晃。

    王灿嘴里正嚷嚷着 “动了动了 !动……”蹲在船边的他,被船身一震,保持着一个乖巧的蜷缩姿势,“呼”的一声,大头朝下地被兜进了水里。

    我和船夫都吓傻了,船夫操着船桨就要来捞人,水里一阵扑腾,王灿脑袋上顶着一大堆水草浮了上来。

    不远处,鳄鱼动作缓慢地冲着水面爬了过来。

    我和船夫同时出手,七手八脚地把王灿捞上来,让他在船后坐好,蹲在座位上的王灿,顶着一头水草假发,惊魂未定,吓得跟个小鸡子似的,脸色煞白了半天,才吐出一句 :“我靠,我家这是差点儿绝了后啊。”

    船夫也吓得够呛,一边嘴里骂骂咧咧,一边加快速度向回划,没过多久,我们就载着水淋淋的王灿,回到了终点。

    我们下了船,走到河边的一片草坪上,等着酒店的吉普车来接我们回去。

    王灿一直臭着脸不说话,我也懒得表示歉意,KC和吉普车迟迟不来,我眺望了一会儿,一回头,发现王灿已经把上衣脱了,挂在河边一棵倒着的枯树上,这树长得十分奇突,已经翻出的树根分成了好几个爪,像是能随时翻身起来,一步一跨地走起路来的一棵树,王灿光着膀子,在树干上半躺着,一束光柱穿过雨林,刚好打在他肚子上,王灿盯着自己发光的肚皮,脸上露出了一种类似于一见钟情的表情。

    周围经过的三三两两的游客,看到这一幕,都窃笑着走过,我凑上去,小声对王灿说 :“你再忍忍行么,一会儿就回酒店了 ……”

    王灿摆摆手,直愣愣地抬头看向我 :“你有镜子么 ?”

    虽然莫名其妙,但我还是点点头 :“有。”

    “给我。”

    我从包里翻出一个小化妆镜,递给他。

    王灿拿着镜子看了看,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又抬头开始打量我,看得我心里一阵发毛。

    “你把你脖子上的那个项链也给我。”

    我摸摸脖子,上面挂着一个在加德满都顺手买的镂空图腾项链。

    “干吗 ?你都这样了,还想打劫我啊 ?”

    王灿眼睛一瞪 :“赶紧的。”想到刚刚我对他不义,我也有点儿理亏,就把项链摘下来递了上去。

    王灿把那个镂空的图腾小扁片儿按在肚皮上,一手拿着镜子,小心地反射着正中肚皮的光柱,然后抬头看我,兴奋地一笑 :“你说,我这么多晒一会儿,是不是能在我肚子上烤出一个文身来 ?那就太帅了 !”

    我看着拿自己肚子开玩笑、后脑勺还盘着一髻水草的王灿,一时间有点儿语塞,王灿也没打算从我这儿听到反馈,闷头开始实验。

    一起出发坐船的游客都走得差不多了,草坪上清静起来,王灿还在等着日光文身的出现,如果这个科学实验真有效的话,我也很想目睹一个活人的肚子冒着青烟着起来。

    这时,草坪后茂密的森林里,响起了一阵铃铛声,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阵,然后消失在树林里,过不久,又在森林的另一端响起,那声音脆得特别通透。

    我和王灿同时竖起耳朵,追捕了一阵铃铛声,但王灿保持着烤文身的姿势,铃声断断续续地响着,我越来越好奇,正好森林里走出来一个当地小男孩,他横穿草坪的时候,我凑上去拦住了他。

    “会说英语么 ?小朋友 ?”

    小孩乖巧地点点头,但一开口差点儿掀我一跟头 :“what’sup !man? (什么事 ?) ”

    看来旅游地区的小孩,从小接受的都是国际范儿的英语教育,我们从小学教的那种“HHow do you do? (你好 )”简直土鳖死了。

    “这个铃铛的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呀 ?”

    “铃声 ?什么铃声 ?”

    这时森林里正好传出了一阵铃铛的声音,我指了指树林:“你听。”

    小男孩解释完以后,转身蹦蹦跶跶地走了,临走前又甩下一句 :“see ya !Pal!”

    王灿在我身后嚷嚷 :“是哪儿的铃铛啊 ?”

    我转身看看他 :“是水牛脖子上挂的铃铛,每头牛都挂一个,白天放它们进森林里吃草,去河里乘凉,晚上主人摇一摇铃铛,这些牛就循着铃铛声回家了,要是哪头牛没回来,可以顺着它脖子上的铃铛声,回森林里找,挺好的吧?那是叫你回家,怕你走丢的铃铛声儿。”

    我觉得这事很温暖的,但王灿明显兴趣不大,接着低头看肚子,嘴里说了一句 :“不就是一防着牛逃跑的GPS么,那要是牛进了森林,自己把铃铛摘了呢 ?”

    “牛凭什么摘铃铛啊 ?摘了还有家回啊 ?你会没事儿闲得把你爸给你的信用卡剪了么 ?一个意思啊。”

    王灿脸上的表情暗淡了一下。“就跟你脖子上没挂着铃铛似的。”王灿小声地反击了一句。

    我被这话堵得一愣。

    铃铛声,又响了起来,这次的声音近了很多,仿佛就响在耳旁,仔细听,好像都能听到牛群闷闷的吐气声。

    和水牛不同,回家的那个铃铛,确实早被我摘了,我出生的那个山西二线小城,就算全城警钟齐鸣,我也不会被钟声吸引了。

    很多次填表,看到 “籍贯 ”两个字,我都会走神儿,籍贯,就是一个能给我父母陪伴,回家吃饭,每晚可以九点钟就上床睡觉的地方,但那里也是一个摔也摔不疼,跳也跳不高的地方,我不是不想回,而是回不去,在北京这座城市待得越久,就越不能接受自己铩羽而归。

    我身上挂着的,是其他的铃铛,一个铃铛是房东挂给我的,每到交房租时,都会急赤白脸地拼命响,一个铃铛是主编挂给我的,而且是和房东的铃铛绑在一起,有时会形成二重唱,还有一个铃铛,是北京这座城市挂给我的,每次被它欺负和冷落得心灰意冷,想要卷着行李回家时,就算咬牙切齿地决定离开,但心里总会有一丝微弱的召唤声,就像这铃铛声一样,想要我别走,想要我留下来。

    其实我知道那铃铛声,是我摇给我自己听的,

    正数着自己身上的铃铛时,现实里的铃铛声渐近,一大群水牛从森林里浩浩荡荡地现身,脖子上挂着的铜铃相呼应地响着,水牛群横穿过草坪,铃铛声连成一片,浮在半空,集结成团,撞向半空中快要下沉的太阳。

    “疼,疼……”

    身后咕咚一声,王灿捂着肚子,默默地抱着树干滑了下来,翻在草坪上。

    我凑上去一看,王灿的肚子中央,有一个被晒得通红的小圆点。

    “这也不是一下晒出来的啊 ?你怎么刚嚷嚷疼啊 ?”

    “……实在忍不住了。”王灿一脸痛苦地说,

    KC和吉普车终于出现在草坪边,我和王灿走了过去,王灿边走边揉着肚子。

    “哎,其实我晒出来的这块儿,也可以说是一文身呢。”

    我扫了一眼,客观地说 :“再怎么看,它也就是一小红点儿。”

    “咱们换个角度看啊,这个小红点儿,也可以是从遥远的外层空间看到的太阳系,我自己晒出来了一个太阳系,牛逼么 ?”

    我点点头,真的服了 :“您父亲真是养了个好儿子,我真羡慕他。”

    经过了下午的你来我往后,我以为我和王灿的关系已经趋于平和了,虽然离 “有好感 ”还差很远,但起码看到他的脸,已经不心生邪火了。

    但没想到,就是在奇特旺共处的最后这一晚,我和王灿,大打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