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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身份大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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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翰面有愧色,垂了眸,不敢再看她那极度悲伤的眼睛,因为他,也会痛。他的一生,所做的每一件事皆是深思熟虑,从来不曾后悔过,唯有那一件事,他因着她日复一日的挣扎在仇恨的痛苦之中,而不止一次的生出悔恨之心。他轻叹一口气,语带伤感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所以这些年来,我对于你的所作所为,皆视而不见,甚至还在背后帮着你收拾残局。你想要权势,我便给你权势,让你掌控天下人生死;你想报仇,想灭封国王室,我便予你军权,暗中助你培植死士;你要软禁我,我便亲手为你安排;你想看我愤怒,我就做给你看。你递给我毒药,我会毫不犹豫的喝下去,只为能令你获得短暂的复仇快感。心言,你可知道,你对我真正的报复,其实都不是这些,而是无论我为你做什么,哪怕是付出了生命,也无法获得你的原谅,甚至得不到你真心的微笑,更遑论……你的心,或是爱。”

    这是一个帝王的表白,将其二十多年的情感,尽含其中。为了赎罪,为了讨得心爱之人片刻的开怀,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了。可他心里却是那般的清楚,无论他做什么,他都不可能得到他所想要的。这一生,江山,权势,尽在手中,而他却甘愿倾尽这一切,所求的,不过是那人的一个真心的笑容。然而,注定了,他得不到。

    明明是深情的倾诉,听在岑心言的耳中,却仿如一个晴天的霹雳,震得她几欲站立不稳。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出了皇宫,因为她一直引为心腹的禁卫军统领,其实根本就是金翰的人。

    她忽然很想笑,多年费尽心机争权夺势,到头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仇人的施舍。她的权势,是假的,他的愤怒,是假的,他所表现出来的痛苦,也是假的。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一手遮天的金国皇后,也只是仇人的倾力打造,而她,却沉浸在这自以为是的复仇快感当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这世上,可还有比她更可笑的人?

    她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啊,她怎么能容忍她如此辛苦做下的一切,其实一直都在仇人的掌控,甚至是仇人的一手策划?这么多年,她所谓的忍辱负重,在这一刻,被嘲弄的体无完肤。她该如何去面对那过去的无数个夜里,隐忍的屈辱?

    “哈……哈哈……”

    “哈哈哈……”

    她不可抑制的昂首大笑,讽刺至极。

    门外大雪纷飞,狂风席卷了天地,有如末日将临。

    大殿之中,她扬起双臂暗红袖袍迎风抖动,凤冠四裂,三千白发如雪,丝丝飞空飘舞,散发的内劲合着凛冽的寒气,有如冰刀横扫于空。

    癫狂之笑,是嘲讽,是悲哀,是绝望,抑或是……崩溃的最后诠释。

    她只想笑,也只能是笑。笑到声嘶力竭,无法停止。

    她从来都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他要给她权势便给,他要收回,便收回。她其实,什么都不曾拥有过。金国的江山,从不在她的掌控。

    长久以来的心灵支柱,顷刻间,轰然倒塌,这致命的打击,无可控制的摧毁了她本就频临崩溃边缘的心智。

    “金翰,金翰……金、翰。”这个刻入骨血的名字,不是爱,只是恨。

    金翰怔怔的望着她,那讥诮带笑的唇,空蒙的眼神,额角凌乱散落的白发,组成一副无言的绝望表情,令他感觉心痛如绞。也许他一开始就错了,从爱上她那一刻就是错,等待十二年的煎熬,让爱成恨,对她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以为从此天涯各路,再无交集,却不想她一年之后换了个身份,自投怀抱时,已是红颜白发。他明知她为复仇而来,也曾几经挣扎,依然无法抵挡对她深入心骨的爱意,不惜拿江山做赌注,陷唯一的儿子于危险的境地。

    夜夜寻欢,她的眼中从无他的身影,更不曾有过一丁点的迷乱,有的,只是极力掩盖下的极度清醒的屈辱和绝望,令他在体验身体欢愉的同时也品尝着内心的苦涩,而她的绝望,透过身体的传达,不知何时,竟也成了他的绝望。

    笑靥如花,她可曾有过一丝半点的真心?不曾。

    那笑容于他,是一种慢性毒药,胜过于她的任何毒术,在日积月累中,慢慢渗入他的心肺,让他,离不了,放不开,爱不得,恨不能。

    “心言,心言……别笑了,别……”他大步上前,却因她手下无意识的动作,大惊失色,剩下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机关开启,无声无息。

    众人还沉浸在一个帝王的深情表述中难以回神,又见皇后几乎是疯狂的大笑,他们疑惑不解,因为他们不懂。在他们的眼中,能得皇帝如此对待,应该足以抵消仇恨。

    如陌怔怔的望着她,眼中有着明显的担忧和心疼,她张口欲唤,又哽在了喉间。心中渐生恐慌,一种极不好的预感,在心头蔓延开来。她抬步,欲拾阶而上,却听到身后不知是谁发出的一声惊呼,连忙顿住身子,回头去看。映在她眼中的是,四枚银光钢钉,正对金翎的胸口。

    她脸色大变,就连那干涸的血迹都无法掩盖蓦然的苍白。

    金翎只能眼睁睁的望着那力可透骨的夺命钢针破空而降,迅速的向他的心口袭击而来,他痛到麻木的身子,却无法挪动半分。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就连岑心言也不知不觉停止了笑声。

    锋利的钢针,以迅疾之姿,一寸一寸的接近他的身体,他就像是被钉在他人砧板上的肉,眼看着屠刀落下,他却只能任其宰割。父皇与皇后之间的恩怨,他也成了其中一个最无辜的牺牲者,他的命运,在多年前早已注定,即便是八年隐忍,也依然逃不掉这样一个结局。

    他最后望了一眼慌乱的神色中带有惊恐的如陌,冲她淡淡一笑,如同过往相处的那些日子里的风轻云淡,还是那一副没心没肺,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摸样。他把笑容留给她,将绝望全部收进了眼底,埋在了心里,留给自己一人品尝。他习惯了,这样的方式。

    静静地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来临,每一个呼吸,都带着悲哀的气息。

    然而,他等到的不是利剑穿心,而是,另一个人的身子,重重的砸在他的身上,令他毫无防备的又一口血箭喷出。他强撑着微薄的意识,遽然睁开双目,收缩的瞳孔中印出了一张俊朗的容颜。

    震惊,恐惧,悲痛……无数的情感在他的眼中一一闪现。他不敢置信的看着压在他身上,替他挡了那四枚钢针的男子,他的心,在抽搐。

    费力地抬起手,拼命的擦着身上之人口角狂涌而出的鲜血,仿佛那样便能制止他不断流逝的生命。

    金翎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哀伤绝望,一贯的笑容,早已失色,唇角,弧不成弧。他张着嘴,颤抖着吐出了两个字:“父……皇……”

    在这个大殿里,也只有他父皇常年不离身的护心宝甲,能减缓钢针的部分冲力,令那钢针只能穿透一个人的身体。

    “皇上——”百官面色大变,惊呼跪地。

    这一个除夕日,有太多的事情出人意料,每一个瞬间,都是地覆天翻。

    四枚钢针一枚不落的钉进了金翰消瘦的身子,其中一枚正中心脏。露在明黄色龙袍之外的一截,闪烁着银色的寒芒,刺人眼目。

    金翰望着这个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孩子,渐渐的露出一个属于父亲的慈祥的笑容,这是曾经非常和谐的父子两,八年来,第一次,抛开了一切,真诚的对视。温热粘腻的血液,浸透了冬日里厚厚的棉衣,打湿了金翎的胸膛,在他的肌肤上蔓延着,传递着丝丝的悲凉之感。

    金翰艰难的撑着身子,喘息着,缓缓道:“翎儿,父皇知道欠你很多,父皇今日救你,不是因为……你是这个江山唯一的继承人,而是……在父皇的心里,你才是唯一的……真正的亲人。你……明白吗?”

    生在皇室,要面临与生俱来的权力之争,亲人便不是亲人。

    金翎强忍悲痛,不住的点头,声音有些哽咽道:“儿臣明白。父皇……您别说话,再坚持一下,御医……很快就要到了。”

    面对父皇曾经的残忍,他怨过,也恨过,但如今,都不重要了,这一刻,他只想要他的父皇活下去。

    金翰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再自欺欺人,也许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至少,他不用再活得那么无望。“翎儿,你要记住……做一个好皇帝……”说着艰难的转过头,想再看一眼他挚爱的女子。

    那一眼,百般柔情千般愧,还有万般的留恋不舍,终化作一声淡淡的叹息随风而逝。继而望向跪了一地的大臣们,他的目光陡然凌厉,苍白的唇抿成坚毅的线条,众臣仿佛看到了从前在早朝之上端坐龙椅的皇上。只听他沉缓的开口,道:“朕,此生……最后一道……旨意:恕,皇后……无……罪……”

    最后一字落音,撑着的身子瞬间便软了下来,趴在了金翎的身上,在冷风中渐渐的冰冷。

    未曾闭上的眼睛,似是极力转向爱人的方向而不得,最终只能对着殿门外,白茫茫的一片。

    纷飞的鹅毛大雪,仿佛是上苍洒落的冥钱。金翰,一代帝王,本是英明神武,却为爱一错再错。原是痴情人,却因一念之差,造就了无数人的悲哀与不幸,连同自身一同困在了心的牢笼,最终死在了心爱之人的手中。他用最后的一个眼神,向天地诉说着,他,死得其所。

    “皇上——”侍卫伏地,与众臣一同悲泣。

    金翎抱着父皇的身子,轻轻的帮他合上眼睛。他惨白的面庞盛满了哀伤,睁着无神的双眼,怔怔的望着顶部的房梁。滚动的喉结,昭示着他此刻极致的隐忍,痛楚,掩盖于心,唇被抿成一条直线,身子止不住的颤。

    他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也离他而去。从此,留他一人,孤独于世。

    自这一刻起,他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是为什么,他却一点也不高兴。当他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若没有想要保护的人,那么这权势,要来又有何用?

    人生的悲哀,莫过于如此!

    如陌跪坐在金翎的身边,第一次主动去握他的手,很冰冷。

    金翎一点反应也无,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就那么呆呆的望着,没有眼泪,因为他,从来都不流泪。

    如陌静静的低下头去,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失去亲人的痛苦本就是极致,更何况,那还是他唯一的亲人,又是因他而死。这种悲痛,外人无法理解。

    “哈哈……”一声不合时宜的大笑,突然回响在大殿的上空。众人忙循声去望,只见岑心言咧着嘴,昔日的美眸空洞的映不出一物,面上的表情,说不清到底是笑还是哭。

    金翰死了,她的仇人终于死了!可她为什么不觉得快乐?她应该很高兴的,不是吗?

    九年了,她在他身边整整九年,这九年来,她因为心中的仇恨,从未想过金翰待她好还是不好。可就在此时,九年来的点点滴滴都涌上心头,在眼前浮现。她忽然悲哀的意识到,这个一直以来恨之入骨的男人,其实才是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

    他疼她,爱她,宠她,纵容她,为她可以放弃一切,包括他的江山他的生命。

    朝夕相处的两千多个日夜,究竟能留下多少记忆?她望着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记忆中明黄色的伟岸身影,心中悲凉得无以复加。

    记忆和习惯,真的很可怕,忘不掉,戒不了。原来恨,也需要感情。

    他临死前还说,恕皇后无罪!为什么要恕她无罪?为什么到死,都要为她着想?

    金翰,他终于死在了她的手中,她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被抽空了。被他带走了她的仇恨,她的生命,什么都不剩。

    慢慢走到金翰的身边,她歪着头看了看,再朝着金翰的腿,踢上两脚,见他不动,又补上两下,然后突然兴奋的大叫,那叫声听在耳中却带着说不清的悲伤。“他不动了?他死了?!哈哈……金翰,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哈哈哈……”

    心情沉重的百官,怀着极度不悦的目光,齐齐的朝她望了过来,只见她双目呆滞无光,白发散乱,遮去了大半张容颜。她站来皇上的身边,手舞足蹈,十足的疯妇模样。众臣不由得面面相觑。

    岑心言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安静了下来,望着地上的人,神色茫然道:“他死了,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找谁报仇去?找谁报仇……咦?不对啊,我爹娘的身子是白色的,为什么他不是?”她看着自己的手,在空中焦急的胡乱比划,喃喃自语:“我记得我爹娘都是白色的,为什么他不一样?不行,我要他也变成白色的……”

    众人大惊,谁都知道她的爹娘是被凌迟致死,只剩下森森白骨,若她真要割皇上的肉,那还得了?想到这,连忙招呼侍卫上来阻拦。

    如陌心底一震,看她的模样,根本就是失去了心智,她慌忙伸手拉住她,却被她大力的甩开。岑心言在挣开她的时候,目光触及外面的一地雪白,忽然顿住身子,兴奋的如同一个孩子般的大声喊叫:“白色的,那里都是白色的……哈哈……都是白色的,哈哈哈……”

    疯了?!

    是的。岑心言,她……疯了!

    父母的遗恨,子女的怨痛,无法祈求的曾经爱人的谅解,多年来支撑她活着的仇恨的消逝,以及她囚困在仇恨与悔痛当中的千疮百孔的心……

    命运的可悲,在这个女子的生命里,被演绎得淋漓尽致。

    “娘……”如陌颤着唇,却唤不出声。她只觉自己的心在这一件接一件的残酷的事实面前,仿佛被冰雪冻结,失去了感知。

    原来这世上,最痛苦的人,一直都不是她。

    岑心言忽然大笑着冲出了大殿,谁也不敢阻拦,也无人能阻挡得住。

    飘飞的大雪,覆盖了整个大地,堆积了一层,又一层。

    绣着凤凰图案的暗红衣袍,拖尾处沿着脚步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转眼便被新雪覆住,张扬的袖袍在寒风的抖动中,划出一道道凄美的弧。

    她剧烈的咳嗽着,飞奔在雪地的步子半刻不停,鲜红的血,自指尖滴落下来,瞬间冷却,融不化冰雪。

    她缓缓倒地,仰躺在漫天大雪之中,笑着,合上眼。

    十年尘世苍茫,浮华似梦,如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