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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疏影底憶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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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一

    夏天的蝉声日渐稀疏,几场冷雨下来,秋意渐起。

    幽芷倚在凭栏上向窗外眺,但毕竟是茫茫的雨帘,只能辨出一些模糊的印子。外头的雨又大又急,“哗哗”地冲刷着,此时此刻,天地间吵得都是喧嚣雨声,又静得只剩下了不绝的雨声。

    今天学堂放假,幽芷在家看了一上午的书,这会儿觉得眼睛有些酸疼。

    幽芷刚转过身去,便听得张妈扯着嗓子急冲冲地叫唤:“二小姐!二小姐,有您的电话!”她低低地“唔”了一声,揉揉眼睛,向扶木楼梯走去。

    “喂?”

    “二小姐还真难请,得等这么久。”

    “静芸啊,”幽芷微微笑了笑,“你就会取笑我。只是刚才一直在看书,似乎看得都有些迟钝了。”

    “你呀,净知道看书!”那头传来开朗的笑声,“我这里有两张票,晚上去不去看电影?”

    “新片?”

    “唔,苏凌玉的。”静芸的哥哥在影片院工作。

    “那好,晚六点?”幽芷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缠着电话线。

    “就这么说定了,晚上再见。”

    幽芷挂了电话,觉得有些口干,便向厨房走去,吩咐张妈倒些水来。路过客厅的时候瞧见三姨太又在那头嗑瓜子。

    三姨太原先是个戏班子的领班,腰身婀娜,眼波流转,唱红了整个上海滩。楚卓良当年与友人去看戏,多看了几眼,结果就看上眼了。三姨太刚嫁过来那些年景倒是挺勤快,大抵是觉得出身不如人。但自从小弟出生后,整个儿变了个人似的,成天闲得找人唠话。

    这天寒意袭人,三姨太却只穿了件大红的露臂旗袍,红得幽芷晃眼。她头上插了枝镀金簪子,还别了一两只洋发夹,斜靠在檀木椅子上,随手抓了大把瓜子,一嗑一吐,有一搭没一搭的唠话。

    “诶,这天儿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瞧见半点太阳星子。”

    “可不是吗!”对面坐的是李家太太,披了件些微起绒的兰色印花罩衫,“我那老头成天在家里发牢骚!”

    “呦,对了,听说锦华官邸那三少回来了!”三姨太低下头,拉拉旗袍上的褶子。

    “沈将军家三少?不是留洋了么?”

    “前些日子刚回来。到底人家不一样呦,年纪轻轻的就是军长哩!”

    “男孩子么,就得光宗耀祖。”李太太一连四个全是男儿。

    “啧啧,到底是儿子好哇!”三姨太眉开眼笑,伸手又抓了把瓜子,“也不知那三少有合意的姑娘了没,我们要是替他做个媒,日后也沾点荣光哪!”

    幽兰正当儿推门进来,恰巧听到三姨太的话,张口就啐道:“哼!就你嘴碎!”

    “呦,咱家大小姐呀!”三姨太扯开嗓子,声尖得似锐刀划破玻璃般,“怎么,瞧见是男儿眼儿红哪?男儿就得光宗耀祖,不成咱大小姐不服啊?”

    幽兰斜睨了她一眼,走向扶木楼梯。哪知三姨太在后面不依不饶,幽兰不耐烦地随口抛来一句:“嫁个好人家不一样光宗耀祖么?”

    被她这么一堵,三姨太欲反驳却又不晓得说什么,只好这么嗑着瓜子进不是退不是,整张脸涨得通红。

    幽芷端着瓷杯子走过来,将她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姊,回来啦。”

    “唔。”幽兰模糊应了声,也不回头,只顾着上楼,将楼梯踩得“噔噔噔”直响。

    幽芷见她气呼呼的模样,笑道:“姊,别气了。三姨就那样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幽兰与三姨太素来不和,两人一碰头就吵。楚卓良开头还劝劝,后来索性就任着去了。幽兰是楚家正房太太的,幽芷是二房的,小幽兰两岁,姊妹俩打小就要好,投机得很。大抵是三姨太这些年太傲,大太太偏偏又不多话,幽兰咽不下这口气,逮着机会就和三姨太过不去,幽芷也是知道原由的。

    “咚咚”地跑到楼上,幽兰将手袋往书桌子上一摆,吱地拉开椅子就坐下。幽芷也挨着坐下来,先前翻的那本书还打开着,有几页慢慢竖了起来。

    幽芷抿几口茶,柔声道:“好姊姊,又不是头一回了。”幽兰这倒答话了,冷笑道:“我就是看不惯。”幽芷低眉浅首一笑,道:“你这小姐脾气,不改改当心找不到人家。”

    哪料无意的这么一句话,幽兰颊上倒慢慢腾出温度来,只掰着手指不做声。幽芷瞧出些倪端来,“咦”了一声,也不说破,想了想道:“姊姊,这几日秋雨凉凉,你老出门做什么?”幽兰愈发窘迫,用力地绞手,突然站起身来:“无聊,不理你了!”幽芷淡淡了然,望着姊姊转身离开的背影,不说话。

    电影散场,天色已经暗然,黑漆漆的一片压下来。所幸的是雨暂且停了,地上积着一个个小水洼,一脚踩进去“扑哧”一声,在晕黄的路灯照射下反射成一面面镜子。偶尔有几丝风,涟漪圈圈地扩开。幽芷今天穿的是小洋皮鞋,倒是不碍事。

    静芸道:“今天这影片还不赖。”幽芷应道:“的确,苏凌玉演的素来感人。”静芸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鬓发说道:“对了,听说新近红了一个电影明星,叫什么陆曼的。”幽芷回过头问:“就是演《喜巧》那片的?”静芸故作惊讶道:“咦,你不是成天扎书堆里么,怎么也晓得?”幽芷假瞪她一眼,嗔道:“尽拿我笑话!我这不是从姊姊那里听来的。”

    静默片刻,两人就这么走了一会儿,风吹在身上带着些许萧瑟。

    静芸忽然想起什么:“今天咱们看影片前遇到的那两人还真是有意思。”幽芷知道她在想什么,笑言:“取笑人家眼镜不是?”静芸咯咯笑起来:“还真让你给猜着了。你看张先生那模样,眼镜都遮住半个脸了!”想了想又说,“不过那林先生还真是不错,挺斯文。”

    过了十字路口,幽芷拉拉罩衫低声说道:“你别陪我了,回去吧。”她们两个是反向的,并不顺路。静芸也有些冷,吸吸鼻子应声道:“那你自己小心。”“放心罢,说好宋伯伯开车在路边等我。”

    说罢,两人挥手道别。

    二

    锦华官邸里,客厅的水晶钻灯一直亮着,如同一只流光溢彩的大玻璃球。

    沈太太叹了口气:“唉,清泽这孩子,回来都快两个星期了,成天就知道往外头跑。”大少奶奶体己地给沈太太端来茶,道:“妈,三少是两年没回来,新鲜着呢!”沈太太抬眼道:“素心啊,你不晓得,这孩子恁是不叫人放心。打小性子最倔烈,和他那父亲简直是一模一样!三个孩子中就算他挨打最多。”

    大少奶奶掩嘴一笑:“太太,您这是心疼呢!”沈太太听着也笑了:“自己的心头肉啊,怎么不心疼!”又道,“倒是清泯那孩子脾气最好,素心你说是不是?”素心脸慢慢红起来,只笑逐颜开。

    沈太太望着素心,心下暗想,清泯这孩子媳妇到底是挑对了,婉秀可人又体己能干。只是进门四年多了还未曾见一点动静,但兴许没多久就能抱到孙子了。要是清瑜和清泽也能早些定下来就好了,尤其是三儿,真让人忧心。

    这么一想,沈太太的心又沉了下去。

    沈清泽喝了些酒,但不碍,照样神清气爽的。顾常德朝着车子瞧了瞧,边开车门边问道:“你这是今年新款的雪佛兰么?”沈清泽应了一声,道:“父亲见我留洋回来,说是送了当礼物。”顾常德道:“看不出,沈将军这么上心。”

    好一会儿,车子里没人开口。沈清泽驾着车,余光扫看窗户两边的景物倒带般的快速后退,万家灯火,霓虹闪烁,还不曾在眼中形成模糊的轮廓就已消失。

    顾常德忽然开口道:“清泽,你知道外头在传你什么?”沈清泽扬扬眉,不语。顾常德兀自说下去:“外头传你和那个电影明星陆曼走在一块儿,温香软玉在怀。”常德一顿,又玩笑道:“怎么,风流本性难移啊?”沈清泽却是淡淡回道:“不过是一同吃过两次饭,外头的话也能信么。”

    顾常德见沈清泽脸色微霁,暗想怕是踩着了地雷,便悻悻不再开口。

    却说幽芷和静芸相互分开,幽芷看看表,快八点,宋伯伯怕是已经等在路边了。幽芷刚想迈出一步过马路,忽然听到后头有按喇叭的声音,而且似乎近在耳畔。猛然回头,兀地一大片橙黄色灯光打在脸上,瞬间刺眼眩晕。

    幽芷想逃开,然而那灯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更令她惊吓得像被钉住般无法动弹。突然一道尖锐的刹车声,紧接着是车门“啪”地打开又甩上的声音。

    “小姐,你没事吧?”

    忽然有陌生男子靠过来,那声音听得是淡冽,但分明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霸气。下一瞬,幽芷回过神来,但因为照明灯的刺激双眼还有些晕眩。那男子见她似乎有些不稳,不由伸手扶住她,再次问道:“小姐,你不碍吧?”

    太近,属于男子的陌生的气息忽地一下子萦绕了她。

    幽芷从未与陌生男子如此靠近过,刹那间有点不知所措,慌忙退后两步。眼前的眩晕好了许多,终于能聚成明显的焦点。幽芷用几乎闻所不见的小声答道:“没,没事。谢谢。”

    慌乱中她抬头瞥了那男子一眼。虽然眼前还看不大清楚,天色又暗然,但依稀可辨出是个俊朗的男子,个子高挑,穿著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双眸似猎狩的鹰般明亮光泽。

    沈清泽望着幽芷匆匆离去的背影。

    地面上积着许多小水洼,幽芷只顾着慌忙过马路,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踩溅了许多水珠,“扑哧”直响,却在路灯下投不成一个完整的影子。

    先前她一直低着头,只抬眼了一瞬,因而他只记得她有一双惊慌失措却依旧清亮的眸子和尖尖的下巴。

    沈清泽刚回到车里,便听顾常德道:“那不是楚幽芷么,这么晚了她一个人在外头做什么?”沈清泽听的清楚,手里停顿了一下,问:“你认得她?”“岂止我认得她,”常德挥挥手,“楚家二小姐么!”

    常德借着路灯望了一下手表,说:“都八点多了。清泽,你回来后日日在外头,今天怕是又要被你母亲数落了。”沈清泽倒似无所谓:“左右是迟了,回头母亲那些话我都能背下来了。”

    几日后,天气终于放晴,拨开云雾雨帘见着了阳光。叶片上还垂着未滴落的雨珠,在阳光的折射下光彩流溢。

    幽芷见是晴天心里头欢喜,便下楼想出去走走。

    刚下楼梯便见客厅里有个熟悉的背影,是男子,穿著一件灰色洋装。母亲带着温和的笑容正在与他聊着。

    二太太抬头正好看到幽芷,笑得慈爱:“芷儿,快过来,你子钧哥来了。”那男子回过头,有着温和的眉目。幽芷浅浅笑了笑,带着些许刚起床的迷糊,似昙花开了一瞬,折枝刻到了林子钧心里。

    “子钧哥,这么早。”

    林子钧道:“今日难得放晴,便起了个大早。芷儿,我带了些书来,你看看中意不中意。”幽芷一听是书,顿时来了精神。

    二太太瞧见笑言:“看你,这么爱书,将来嫁给书好了。”幽芷红了脸,嗔道:“妈,真是……”

    林子钧立在一旁,凝视着幽芷清秀的侧脸,不语,心中却是莫大的满足。

    上回幽芷和静芸遇到的便是林子钧和张建平。幽芷打小便和林子钧玩在一块儿,整日里“子钧哥”“子钧哥”的黏在后头。林子钧大幽芷六岁。童年,那年龄正是男孩子最烦女孩子家的时候,林子钧却从未让幽芷受过半点欺负,真心护着她。幽芷天生喜静,不大会和人来往,因此这么些年来友人不多,林子钧更是其中唯一的男子。

    林子钧看着幽芷慢慢地长大,从一个天真烂漫的水娃娃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这其中十九载光阴,时光荏苒,白云苍狗。他在等着,极其耐心地等着,等待哪一天她懂得爱了,懂得发现他的爱,再懂得去响应他的爱。

    幽芷放好书,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打算出去走走的,便问道:“子钧哥,我想出去走走,你一块儿去么?”林子钧抬眼望窗外晴日万丈光芒,道:“好。这般好天气,不去外头走走倒是枉废了。”幽芷转过头:“妈,你也去么?”二太太摆摆手道:“不了,你们两个快去吧。”

    幽芷不再说什么,与林子钧相携一前一后出了门。

    二太太依旧坐在那里,看两个年轻人渐行远去的背影,和地上偶有重叠的影子,半喜掺忧。

    三

    两人就这么在外头闲散了几圈,天气愈发晴朗,露出的大片橙色阳光也逐渐明亮。

    忽见前头有个背影,窈窕身段,梳着一条辫子,着青缎上衣,走在一位陌生男子右边。幽芷“咦”了一声,指着前头那女子道:“那不是姊姊么?”林子钧也瞧见了,应道:“还真是兰儿。”又从后头仔细辨认了那男子一番,疑惑道:“莫不是沈将军家二少?”幽芷讶然道:“锦华官邸的沈清瑜?姊姊何时与他走到一块儿了?”忽地想起前几日聊天时姊姊突然的困窘与红晕,心底有些明了了。

    不知怎的,前头两个人突然转头往回走,正好与幽芷和林子钧打了个照面。

    “芷儿,子钧哥?”突然撞见自己的妹妹与林子钧,幽兰吃了一惊,刹那间有些慌张不知所措,语无伦次道:“你们也出来散步么?我们……真巧啊!我,我……”半天不知说什么,声音渐次小下去。

    幽芷倒是自然,浅浅笑了笑:“姊姊,是挺巧的,你们在街上逛逛么?”

    幽兰听得“你们”这两个字,似是突然想起来,低声红着脸道:“这是沈家二少,沈清瑜。”又侧首语清瑜道:“我妹妹,楚幽芷。”

    幽芷这才抬眼望向那男子。狭长的丹凤眼,清俊的面容,高出幽兰大半个头,很是相配。幽芷对沈清瑜微微笑了笑,他亦笑着向幽芷和林子钧点点头。

    “我们正要回邸,二位不如一同前往罢!”沈清瑜忽然开口道。幽兰也微微放松下来,拉住幽芷的手,神色里尽是欢愉:“清瑜说后园的菊都绽了,很漂亮呢,一块儿去吧!”

    幽芷原本有些犹豫,念着刚刚林子钧带来的书,但又不忍拂姊姊的意,到底还是答应了。幽兰的笑意瞬间挂上眼角眉梢,一下环住幽芷的手臂。林子钧却道:“我还有旁的事,今日就不去了吧。”幽兰想了想也没再挽留,于是林子钧便先离开了。

    三人一道贴着阳光前行,去锦华官邸的方向。由于是楚家两位小姐与沈家二少,一路上引得不少侧目。

    他们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从侧门直接进了后园。

    眼前瞬间开阔。

    入秋时值深,道旁的枫树槭树都红了叶子。半人高的白色栅栏外,更有几株高大的银杏,风吹来簌簌有声,落了一地的金黄色小扇子。而真正夺目的是那一片菊海。菊海绵延下去,倒似一条色彩斑斓的绸带子,在烁烁的阳光照耀下因着时起的秋风而舞蹈,蹈出缤纷的波浪。幽芷从未见过如此美的景致,不觉心旷神怡。

    幽芷回过头去,见姊姊和沈清瑜说着体己话,好意道:“姊,你们慢慢聊吧。那边景致看似不错,我去瞧瞧。”幽兰只笑逐颜开,叮嘱道:“那你一个人要小心。”

    幽芷沿着栅栏走了一会儿,满目是争妍斗艳的秋菊。有垂丝菊金黄的花瓣掉落下来,化作春泥。忽地,见栅栏边有一道小门,幽芷推扉而出,走到了栅栏外。

    到底是官邸大户人家,许是种的洋贵名草,时值深秋,放眼的草场却依旧绿草如茵,柔亮色泽。幽芷的心情越发明亮,嘴角几丝浅浅的笑意。穿过银杏的树阴,手指划过一道道栅栏,从外头看菊海,倒是另一番景致。幽芷不由离栅栏渐行渐远,向草场中央靠去,眼却从未移开过菊海。只因花球越是模糊,整个越似条泼墨彩绸。

    沈清泽因着陆曼的私自到来而心生恼气,于是撇下顾常德与何云山,独自一人将马策得飞快,只听得风声在头顶上空呜呜盘旋,“笃笃”的马蹄声疾驰而过,无垠的草场愈显得空旷。

    原本一心以为草场四下无人,忽然见得前头草场中央有个女子,黑发如缎子般披在肩头,一直垂到后背。待沈清泽发现时,距离那女子已只是几米,然而马儿还是按着原先毫无路线地疾驰。那女子显然也听到了马蹄声,转过头来,脸瞬间刷白,尽是惊恐,却似惊吓过度般僵住不动弹,毫无躲开的意思。只剩不到一米的距离,沈清泽清晰地看到她的惊恐无限度放大,只在下一秒便似要崩溃碎裂。

    他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跳下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