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天意 > 第八章上部:韩信篇(5)

第八章上部:韩信篇(5)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韩信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立刻认出了来人:正是鸿门宴上那个面貌秀美如女子,计谋却耍得极其老练的谋士。

    “原来是张先生,失敬。”韩信一拱手道,“先生是韩国司徒,又是汉王重臣,怎么半夜三更来找上我一个项王侍卫来了?”

    张良一拉他的手,压低了声音道:“找个僻静点的地方说话。”

    韩信会意,带着他绕到营帐后面。

    营帐后停放着一车车粮草。韩信和张良在粮车间穿插行进,四周寂无人声。最后两人登上一辆较大的粮车,坐在那高高的粮草堆上,周围尽皆一览无余。

    张良道:“鸿门一别,早就想来拜访足下。只是沛公刚被封为汉王,整军入蜀,事务繁多,拖着不让我走。今日才算得闲。”

    韩信道:“找我做什么?鸿门宴一面之缘,还不值得先生如此挂念吧?”

    张良看着韩信,微微一笑,道:“‘关中素称形胜,有崤函之固,山河之险,此诚万世帝王之业也,未可轻弃。’”

    韩信一怔,道:“你……你看到我那篇奏疏了?”

    张良叹道:“好文章啊——可惜明珠暗投了。”

    韩信道:“你从哪里看到的?”

    张良道:“项伯那儿。你真够厉害!知道吗?当时我给你那道奏疏吓出了一身冷汗。项王要是照你说的去做,汉王可真要永世不得翻身了。”

    “那你放心吧,项王差点把奏疏砸到我脸上。”韩信说道,望向南面阿房宫的冲天大火,叹了口气,“不定都关中而都彭城,是项王最大的失策。一着走错,满盘皆输。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张良道:“项王有你这样的人才而不用,才是他最大的失策。”

    韩信望向天边的火光,淡淡一笑,道:“幸好他不用。从他入咸阳以来,整个人都变了,拒谏饰非,一意孤行。照这样下去,不出五年,天下必将为他人所夺。范增倒是忠心,看在项梁的面上辅佐他,我看早晚要被他累死。”

    张良道:“那你自己呢?总要想条出路吧!你准备怎么办?不至于当一辈子执戟郎中吧?”

    韩信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也许是天意。”

    张良道:“你怎么会这样想?以你的才华,到哪里不会受到重用?为什么不试试另投明主呢?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嘛。如今是乱世,谁规定只能从一而终的?”

    韩信道:“不是为了这个。我想过了,我的所学和性格,注定我这个人只能要么不用,要么大用。不尴不尬的偏裨将佐,我不愿做,也不会做。我需要极大的权力,可又不会为了权力去钻营,也不能忍受漫长的援例提升。然而谁会把权力交给一个毫无官场资历的无名之辈呢?”

    张良道:“有一个人也许能。”

    韩信道:“谁?”

    张良道:“汉王。”

    “汉王?”韩信眉毛一挑,像是不屑。他料到张良会说刘邦,而且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个人。刘邦是目前诸侯之中势力仅次于项羽的人,可是……

    张良道:“我知道,外面有人说他贪财好色、轻慢士人,可你看他进咸阳以来的作为,是这样的人吗?”

    韩信道:“我犹豫的正是这一点。他明显是在作伪,而且作得十分高明——你不用替他辩解,这点,你我心里都明白。我没说作伪不好,兵法也讲究虚虚实实嘛,何况他作的又是善行。只是一个善于作伪的人是最难预测的,我不敢肯定他将来会怎样。”

    张良道:“他出身布衣,将来至少不会亏待百姓吧!”

    韩信看了张良一眼,他怀疑这个聪明人是佯装没听懂,故意拿正话搪塞自己。

    张良没看韩信,看着前方,像是回答他心中的疑问似的道:“其实,对你我这样的人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能一展所长,何必想得那么远?你看,我是韩国人,就因为偶尔和他谈了一次兵法,他就用尽办法把我从韩王那里要走。可见至少在用人这一点上,他是有足够魄力的。这不就够了?”

    韩信道:“我和你不一样。你家五世为韩国相,你自己又在博浪沙行刺过秦始皇,有家世,有名声,人人都知道你。我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无名小卒,汉王不会把我放在心上的。”

    张良道:“我和汉王有约:他先去汉中就职,我替他寻找一个能辅佐他打回关中、夺取天下的大将之才。这把剑,就是我们约定的信物。”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把佩剑,双手递了过去,“剑名‘横尘’,是春秋名匠欧冶子所铸。见剑即拜将,决无迟疑。”

    韩信没有接剑,道:“让我再想想。”

    张良道:“那你就慢慢想吧!想到范增对你下了杀手再说。”

    韩信道:“你……你说什么?”

    张良道:“项伯告诉我,范增已经在项羽跟前说了几百遍对你要‘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了。”

    韩信沉默了,望着远方,眼中出现了一丝惆怅之色。

    张良道:“剑,我还是留给你,不管你去不去。因为只有真正的英雄,才配得上这把宝剑。我看不出除了你,还有谁配用它。”

    说完,张良将剑轻轻放在韩信身边,下了粮车,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韩信,用一种诚恳的、推心置腹的声音道:“听我说一句话,不要再挑剔了。我们就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只能在这些人里选,汉王已经是最好的了。”

    张良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韩信坐在高高的粮草堆上,看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

    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

    不错,这是范增的性格。他了解范增,正如范增了解他。

    在周围一片冷淡和轻视中,唯有范增给过他安慰和鼓励,也唯有范增赞赏过他的杰出才华,但这和感情无关,这是为了他的阿籍的江山。所以,为了同样的理由,范增也可以毫不留恋地将他置于死地。他知道。

    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失落。

    难道在他内心深处,竟还是渴望从这个冷静老练的谋士那里寻求到真正的友情吗?

    他叹息一声。是自己的错。就像当年他对师傅生出的那种依恋孺慕之情一样,都是幼稚的。师傅从未回应过这份感情。

    从他拥有这种才能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要在孤独中走完这一生,而不必怨恨任何人。

    这也许是害了你,孩子。

    他叹了口气,从身边拿起“横尘”剑,抽剑出鞘。

    一道寒光扑面而来。好剑!

    只有真正的英雄,才配得上这把宝剑。

    真正的英雄?有谁这样称许过自己?他心里一阵酸楚。

    韩信赶上了汉王的大军。那时大军正行走在栈道上,两侧是无可攀缘的绝壁,底下是目力勉强可及的深谷。走在木板架成的栈道上,仿佛走在半空中,令人胆战心惊,不敢多往下看。

    长长的栈道,终于走完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忽然,队伍后面有人惊叫起来:“不好!栈道着火了!”

    众人回头望去,果然见浓烟滚滚,烈焰冲天。

    士卒们惊慌起来。

    “快!快去救火!”

    “栈道烧毁,我们就回不去了。”

    队伍开始骚动。

    “谁也不许去!”一名将官喝道,“谁说我们要回去的?火是汉王命人放的,就是为了向项王证明咱们没有异心!”

    士卒们面面相觑,愣了好久,忽然,一个小兵向东一跪,哭喊道:“爹、娘,儿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哭喊声旋即响成了一片。大家都是从崤山以东来的,没想到仗打完了,家乡却回不去了,人人哭天抢地,痛不欲生。

    除了韩信。

    好计!他微微颔首,一把火就烧掉了项羽的戒心,也烧掉了楚军追击的可能,这下汉王安全了。

    队伍在一块略为平坦的地方扎营休息。

    一名校尉带韩信去见汉王。

    汉王正坐在一棵大树下与他的丞相兼同乡老友萧何说话:“老萧,我越想越不对头。你说这张良会不会是在耍我?什么‘消除项羽的戒心’!这摆明了是自绝后路,哼!我看他八成是见我落势了,就把我往汉中一扔,跑回他的韩王那儿去了。”

    韩信心里发笑。

    萧何道:“大王,别胡思乱想,子房不是这样的人。烧栈道确实是利大于弊。烧了栈道,我们将来也许是麻烦点。可要不烧,现在就会有麻烦。栈道可以让我们打出去,也可以让项羽攻进来啊!以我们目前的实力,能挡得住项羽一击吗?”

    汉王道:“可那栈道你也看了,修复起来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等到人马备足栈道修复,打回三秦夺取天下,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老子今年可……”

    萧何咳嗽一声,道:“大王。”

    汉王道:“瞧你那臭讲究!好,好,寡人今年可五十多岁了,难道叫寡人打一辈子江山,做一天天子?”

    萧何道:“大王不要想得那么悲观嘛,只要子房先生找到的大将之才一到,一切就好办了。”

    汉王嘀咕着道:“大将之才,大将之才,他自己不也有这份才吗?还找什么找?哼!我看他就是想开溜,找什么借口。”

    萧何笑道:“大王,你讲讲理吧!他那张脸和女人一样,体质又不好,连马都不能多骑,能带兵打仗吗?”

    汉王用马鞭拨弄着地上一只甲虫,嘟嘟囔囔地道:“孙膑还是瘸子呢,不一样能当主帅?”

    萧何道:“孙膑是副帅,主帅是田忌。就是因为他腿不好,才只能在幕后出出主意的。”见汉王还有点不甘心的样子,怕他再胡搅蛮缠下去,就笑笑站起来,到一边指挥扎营的事去了。

    校尉乘机拉着韩信上前:“禀报大王,这个人是从楚军那儿投奔来的。”

    汉王抬了抬眼皮:“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韩信道:“韩信,淮阴人。”

    汉王道:“你在项羽手下是做什么的?”

    韩信道:“执戟郎中。”

    汉王道:“嗯,秩三百石。那你就做个连敖吧,不升不降,还是三百石。”

    连敖?去计算军粮出入?韩信有些好笑。横尘剑就挂在他腰间,只要他拿出来……

    那校尉推了他一下:“还不快谢恩?”

    算了,连敖就连敖吧。先干起来再说,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说现在他还没想好出蜀入秦的计策,单凭他人的推荐而获取高位,也没什么意思。这样想着,韩信跪下道:“谢大王。”

    汉王挥手,继续没精打采地用马鞭逗弄那只甲虫。

    韩信回到营里,几个人好奇地围上来。

    “你真做过楚霸王的执戟郎中?那你是不是天天能见到他了?他长什么样?”

    “哎!听说楚霸王是重瞳子,是真的吗?”

    “好运气,一上来就俸三百石。我们这位老哥也是从那边来的,就捞了个‘上造’的空爵。”

    “咦!你这把剑不错,哪里打的?”

    “别动!”韩信道,“朋友送的。”

    到南郑后,因为对东归不抱希望,许多人都不思进取,开始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包括汉王。南郑城逐渐充斥了斗鸡走马、呼卢喝雉之声。

    管个粮仓对韩信没什么难的。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心算又快。成千上万石军粮的出入,他连算筹都不用,眼睛看,手中记,口中报,从无差错。经年混乱的账目,他两天就理清了。几个和他共事的人乐坏了,直夸他能干。

    做完这些例行公事,韩信还有许多空闲的时间,便常常一个人到外间走走,向当地老人、来往商旅询问道路地形。回来后便在自制的地图上添上几笔,画上几个记号。再有时,就是懒洋洋地坐在南郑城头,口中咬着一根野草,遥望远方那连绵起伏的群山,设想将来如何在那群山之外的八百里秦川上,排兵布阵,进退攻守。

    慢慢地,他坐在南郑城头晒太阳的时候少了,伏案察看地图的时候多了。他的脸色日渐凝重。

    他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汉中通往关中的道路太少了。

    褒斜栈道已经烧毁,没个三年五载别想修好,傥骆道屈曲八十里,九十四盘,大军根本无法行走,子午道山遥路远,步步艰险,在漫长的行军途中一旦被敌侦知,必将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他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一天晚上,他百无聊赖地自己跟自己下“八宫戏”棋。周围没有人能看得懂这种深奥的游戏,他只能跟自己下,以免自己的智慧在长期平庸烦琐的生活中沉睡消减。

    他的同僚们正在旁边饮酒博戏,酒酣耳热,大呼小叫,玩得极其畅快。

    那边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会儿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一会儿起哄似的齐声对输了的人叫道:“喝!喝!喝!喝下去!”一会儿又是对着尚未停止滚动的骰子大叫:“卢!卢!卢……”

    韩信索性放下棋子,抱膝而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群大笑大叫的人。他们是无忧无虑的,他想。

    他们没什么野心,很容易满足。他们永远不会因地位的卑微而苦恼,也不会为军国大事操心费神。

    有人醉了,吐得满地狼藉;有人耍赖不肯喝,被众人摁着硬灌,然后再放开,嘻嘻哈哈地看着他的醉相。

    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沉浸在这种无知的快乐中呢?

    其实,在这群人里,他已经足够令人羡慕了——好运气!一上来就俸三百石。他们不是这么说的吗?

    唉!他该知足了,何必还要自寻烦恼?他在这里不为人知地殚精竭虑,究竟图的什么呢?

    为了有朝一日,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吗?

    但是真的会有那一天吗?如果找不到一条出蜀入秦的捷径,一切运筹谋划都是白费!

    也许他是在做一件永远也不可能有结果的事。

    他看了一眼放在墙角的横尘剑。

    那是权力,唾手可得的权力,他曾经热切盼望的权力。然而如果他不能指挥这支军队出关,得到这权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准备出去散散心。

    那边又有一个人醉倒了。

    有人扭头冲他喊:“韩信,你来替利羊一下吧,这小子趴下了。”

    韩信道:“我不会这个。”

    那人道:“开玩笑!这年月还有人不会六博?”

    几个人起哄道:“就是就是,你平时账目算得那么快,哪能不会这个?”

    “嗨!不要……不要扫兴嘛!帮……帮大伙凑……凑个数。”

    “咱们只赌酒,不赌钱,又不犯哪条军规,你怕什么?”

    韩信道:“我真的不会,你们找别人吧。”

    几个人上来连拉带拽,硬把他拉过去。

    “行了,行了,朋友一场,帮个忙吧!现在黑灯瞎火的你叫我们去哪里找人?来吧,你那么聪明的人,一看就会的。喏,直食、牵鱼、打马随你挑,头三把输了算我的。”

    韩信被他们强按到赌台边。

    他确实不会玩,这又是碰运气的事,智慧派不上用场。结果,他掷出来的骰子没一个大的,不一会儿,就被灌了几十杯。输者喝的,是一种极辣的劣酒,很容易醉。

    韩信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昏昏沉沉起来。

    一个脸已经红到脖上的人道:“韩……韩信,看你人也……也不笨,怎么玩……玩起来就这么外行?”

    韩信道:“我这不叫……外……外行,我就是不……喜欢玩。”

    另一人笑道:“少强辩了吧你!外行就是……外行,你呀,这辈子都是……赢不了的。”

    韩信又输了一把,几个人摁住他强灌了三杯,颈项胸口淋得到处都是。他坐起来用衣袖擦擦下巴上的酒水,笑道:“赌六博我……我不是……你们的对手,赌……赌天下可……没人是我的……对手。”

    众人一阵大笑。

    一人道:“赌天下?没……没听说过。你跟……跟谁赌?项王吗?”

    韩信道:“项……项王算老几?我一局就……就能叫他输得……上吊。”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又有人道:“那咱们……大……大王呢?”

    韩信乜斜着眼睛道:“我不……跟他赌。”

    那人道:“为……为什么呢?哦……你赌不过……大王,你怕……怕输!”

    韩信道:“你孙子才……才怕!没……没人是我的对手,大……大王也不是,我是怕他输……输急了,说:‘妈的,老子刚才没……没拿稳,这把不算。’”

    众人再次大笑。这次大家都笑得心领神会,汉王好赌,赌品又差,一输就是这副样子,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韩信也跟着大家嘻嘻直笑。又有人问他话,他就这样笑嘻嘻地回答,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脑袋越来越重,周围的人笑声越来越响,最后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成了绑缚待斩的犯人。

    罪名很简单:“口出悖逆之言。”

    他无从辩解,也不想去追究是谁告的密。那么多人都听到了,楚霸王、汉王都没放在他眼里,他要得天下,做天子。这样可怕的狂言,就算是醉话,也该处死了。

    人人都是要死的,他也不是没想过死亡,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去死。以前他想,如果他会死于非命的话,那应该是死于战场的厮杀,或是叛臣的政变,或是刺客的匕首。现在这算是什么死法?为了几句酒后狂言,五花大绑地跪在刑场上等着被人砍下脑袋?他觉得有些好笑,但又笑不起来。

    这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情。太阳一寸寸上移,时辰一到,人头落地,一切就都无法挽回了。

    他可以坦然面对世俗小人的势利尖刻,面对市井无赖的胯下之辱,面对项羽的讥讽训斥,因为他早晚会证明自己的价值。但他不能同样坦然地面对死亡,因为死神不会和他讨论将来。

    午时已到,开始行刑。

    一、二、三……排在他前面的犯人一个接一个被斩首。

    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慌。他不是惧怕死亡本身,只是这样的死太不值得了——他还没来得及展示哪怕一丝一毫自己的才华啊,怎能就这样死去?

    将来的人们会怎么说他?

    不,不对!根本没有人会说起他。他只是一个因触犯刑律而被处死的小吏,没有人会费心记住这个默默无闻的名字。

    十、十一、十二……就要轮到他了!

    他心里一颤。不!不能!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要活下去!

    他抬起头,慌乱地四顾。

    曾经有谁说过:在他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候会来帮助他?是谁?是谁?

    遥远的过去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啊!那段荒诞离奇的对话,冷漠的黑衣人,十二年之约……十二年,十二年,十二年到了吗?到了吗?黑衣人呢?他在哪里?他不是还要自己为他的主人做一件事吗?啊!那桩人神交易。他愿意!他愿意做一切事情!只要这个黑衣人能救得了自己的性命。可他现在在哪儿?在哪儿?

    有人骑着马经过,往这里看了一眼,但不是黑衣人,是一位仪从煊赫的将军,昭平侯夏侯婴。

    韩信大声道:“汉王不是想得天下吗?为何要斩壮士?”

    夏侯婴勒住马,向他看过来。

    他心头一松:得救了!

    夏侯婴把这个语出惊人的年轻人带回自己的府第。他这么做,只是出于好奇。但当他和这个年轻人谈上话后,好奇变成了惊讶,随即又变成了钦佩。

    “用间有几?”

    “用间有五,曰: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

    “何谓因间?”

    “利用敌国的当地人充当间谍。”

    “何为内间?”

    “利用敌人的官吏做间谍。”

    “何谓反间?”

    “利用敌方间谍为我所用。”

    “何谓死间?”

    “通过我方间谍将情报传给敌方,以生命为代价,换取敌人上当受骗。”

    “何谓生间?”

    “侦得敌情,并能生还报告的人。”

    “用间之道如何?”

    谈了足足一天一夜后,夏侯婴兴奋地搓着手道:“我这就去见大王!你等着,大王一定会重用你的。”说完就匆匆地去了。

    汉王在宫里,但他很忙。

    他忙着看斗鸡。

    “上啊!上啊!死铜冠,你瘟啦?快上啊?”汉王又叫又跳。

    夏侯婴是汉王的老朋友了,所以才被允许在如此繁忙的情况下打扰他一会儿。

    汉王眼睛盯着斗场,心不在焉地听完夏侯婴的介绍,道:“那升他的官就是了。他现在做什么?”

    夏侯婴道:“连敖。”

    汉王道:“那就升他做治粟都尉吧!”

    夏侯婴道:“大王,韩信不是普通人……”

    汉王猛地兴奋地站起来,叫道:“快!快!啄它脑门!干得好,蹬啊!对,当心……”

    夏侯婴愕然地看着汉王,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退下了。

    当夏侯婴怀着歉意把新的任命告诉韩信时,韩信只是笑笑。

    除了笑笑,他还能怎样呢?治粟都尉,俸一千石。这样的不次拔擢,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几天前还和他一起共事的吏役们羡慕地目送他去就任新职。他知道他的奇遇将被他们添油加醋地说上一年。

    他开始做一个治粟都尉应该做的事,但他对这一切毫无兴趣。

    升任治粟都尉的唯一好处,就是现在他有资格查阅相府的图籍文书了。

    丞相萧何从咸阳秦宫中搜集来的大量图籍,如今全被堆在一间空房里,无人过问。韩信找到掌书令史,要他打开来看看。

    掌书令史名叫张苍,个子挺高,肤色白皙,一副精明儒雅的样子。据说他做过秦朝的御史,熟习律令文书,所以萧何叫他来管相府的各类文书。

    张苍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道:“像都尉您这样的可真不多,如今连丞相都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了。”

    韩信道:“这些不就是丞相亲自收集来的吗?”张苍道:“是啊,可现在又有什么用呢?困在这……”说话间,门已被打开,张苍走进去,继续道:“困在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鬼地方,这些不都是一堆废物吗?”

    韩信跟进去。站在房中,看着四周那一卷卷、一层层堆到几近屋顶的帛书简册,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这里汇集了天下最珍贵的军政资料:各地的军事要塞、户口多寡、土地肥瘠、城防强弱、百姓贫富……站在这当中,他几乎能感觉到昔日帝国强劲的权力脉搏的跳动。然而,就是如此珍贵的文件,如今却冷冷清清地随意堆放在这里,无人关心无人过问。

    “您要找什么?”张苍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韩信道:“地图。”

    张苍道:“嗯,地图……在这里。要哪个地方的?这一层是东边的,这一层是东南……”

    韩信道:“我要西南。”“西南?”张苍回过头来,“都尉,您要西南的?”韩信道:“是的。”

    张苍若有所思地看着韩信,道:“如果都尉是想替汉王找一条回关中的路,我劝都尉还是别费这个心了。”

    韩信道:“为什么?”

    张苍道:“没用的。丞相早就找过了,也早就死心了。现在丞相正在考虑重修栈道。”

    韩信摇摇头,道:“那不是办法。把地图给我,我再看看。”

    张苍叹了口气,从木架上抽出两卷帛图,道:“这是《关中形势》,这是《褒谷舆图》,您对照着看吧。”韩信将图摊在一张几案上,仔细看了起来。

    张苍看着他,摇了摇头,拿起一柄拂尘,走到一边去为简册掸灰,顺手整理整理。

    韩信看了半个时辰,然后将图卷起,交还给张苍。

    张苍道:“怎么样?”

    韩信道:“你说得不错,是没办法了。”

    张苍道:“就是呀,要有路咱们还用窝在这地方?项王已回彭城,正是咱们出兵三秦的好时机啊。”

    韩信不由得看了张苍一眼,觉得这个小小的相府文吏也颇有见识,有心和他多聊几句,但想想还是住口不言了。

    就算谈出名堂又能怎样?如今自己算是什么身份?难道还有资格起用人家?

    这样想着,韩信走到一排排木架前,随手抽出几册简牍看了看,又放回去。再走几步,看到一个极高的架子,自上而下摆满了帛图。

    “这是什么?也是地图吗?”韩信问着,随手抽了一份展开看看,却发现是一幅人像。

    张苍道:“这些大概是这里最没用的东西了——是秦朝缉捕人犯的绘像。我早建议丞相把这些东西清理掉了,丞相懒得管这种小事,让我自己看着办。你看,这么一大堆,叫我一个人怎么搬?就随它去了。”

    韩信又随手抽了一份看看,道:“为什么没用呢?这些人都是犯过事的,天下安定以后,也许还要查一查吧!”

    张苍道:“嗨!什么犯过事?偷鸡摸狗的小事上不了宫里的存档秘图!能上这图的,十个有九个是潜藏民间的六国显贵。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如今秦朝完了,这些人倒上台了,称王的称王,封侯的封侯,搞得比当年的六国还热闹。难道咱们还保存着这些缉捕他们的图像,等着惹火上身吗?”

    韩信点头道:“嗯,这倒是。”

    张苍道:“况且,这些图像有好多只是摆摆样子,一点用也没有。都尉听说过张耳陈馀那个笑话吗?”

    韩信道:“没有,怎么回事?”

    张苍道:“这两人原是魏国名士,连始皇帝都听说过他们的名头。魏国灭亡后,这两人当然上了朝廷的缉拿名单,张耳的赏额是千金,陈馀的是五百金。当时他们藏匿在陈县,改名换姓,还混了个‘里监门’的差使。后来朝廷的诏令和画像来了,你猜他们怎么办?”

    韩信道:“先躲起来避避风头吧?”

    “躲起来?”张苍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他们就堂而皇之地拎着那两幅画像挨家挨户去传令,还疾言厉色地警告大家要注意这两名‘要犯’!”

    韩信一愣:“他们有那么大胆?“

    张苍笑道:“哪里是什么大胆,那画像跟他们俩的相貌差到不知哪里去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们要怕什么?”

    韩信哈哈大笑:“不至于吧,朝廷的画师就这水平?”

    张苍道:“倒也不是画师水平臭,实在是这种画太难画了。你想,又没见过真人,光凭四处打听来的道听途说,杂七杂八地拼在一起,能准得了吗?尤其是他们这种六国遗臣,在民间很受同情,一些口述者往往故意误导官府,胡说一气,画出来当然就更离谱了。”

    韩信诧异道:“既然不准,还要这些画像做什么?不是多余吗?”

    张苍道:“也不是每一回都不准啊,一些在朝廷露过面的——比如入秦做过‘质子’的六国宗室公子,就画得挺准的。还有一些本身就以相貌异常而闻名的,也能画个八九不离十。像张良,出了名的男生女相,满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就冲这一点,还画不出吗?”

    韩信点点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话用在张良身上正合适。这样一个有胆识、有魅力的才智之士,却长了一张秀美如女子的脸,实在叫人难以想象。而正因为难以想象,这又成了张良的标志逼得他不得不在博浪沙一击后东躲西藏,流亡多年。于是他叹道:“是啊,子房就是被他的相貌拖累了。”

    张苍一怔,他注意到韩信很自然地称了张良的字而不是姓名,仿佛知交似的,不由得微感诧异。他见过这个新任都尉的履历,在项王那边,只是一个执戟郎中,在汉王这边,也不过是只当过连敖,怎么会和名满天下的张良相识呢?

    韩信发现了张苍脸上的诧异之色,倒是有点自悔失言。虽说自己心怀坦荡,但既已抱定主意暂时不公开张良与自己的密约,又何必在言语中落下痕迹呢?便沿着那排木架缓步走去,有心岔开话题。只见架上的画卷越来越少,但封缄越来越严密,想必是被图绘者的身份越来越重要,伸手取看了几份,果然都是六国宗室公卿,赏额动辄上千金。走到尽头,只见这列木架上空空荡荡,只在角落里摆了只颜色陈旧的漆金木匣,便道:“这里面是什么?也是画像吗?”说着便要拿那只木匣。

    “啪”的一声,张苍的手一下按在那木匣上。“都尉,”张苍的声音变得有些异样,“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