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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千大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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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净土寺的大殿上,叮叮咚咚,煞是热闹。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庄严法会,而是一些儒生、道士,带着皮鼓响器等物前来挑战。

    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蜂拥而至,有居士,也有普通百姓,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议论声嗡嗡不绝。

    好容易等到敲击结束,客人们在大殿正中坐定,一名年老的道士开口道:“郑大人,我等已如约前来,请问,是哪位法师出来与我等辩论?”

    “法师就不必了吧。”郑善果半眯着眼睛笑道。

    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他用手指了指佛前端坐蒲团上的小沙弥,介绍道:“这位小师父法号玄奘,是此次刚刚得度的沙弥。今日便由他来向诸位请教,如何?”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佛门难道就靠一个黄口小儿来撑门面吗?”

    “今日当真是开了眼了!”

    “这小儿只怕还在吃奶吧?”

    ……

    其实,打从一进殿门,他们就注意到这个与众不同的小沙弥了——他身着一袭桔红色僧衣,双手合什,端端正正地坐在佛前。供桌上的长明灯闪动着,把一张精致的小脸映照得如玉般明润,偏又流露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庄严神色。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对于殿门内外的嘈杂之声和轰然而至的挑战者们置若罔闻,恍如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一般。

    这小和尚是谁?前来挑战的众人相互交换着眼色,各自在心里猜测着。

    不过,他们毕竟是来辩论的,绝不至于被一个小孩子给弄分了心,是以没有多问。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孩子竟会是辩论的对手!

    不光前来挑战的儒生道士们七嘴八舌、肆意哄笑,就连那些拥挤在殿门外看热闹的远近各坊香客及闲散之人,也都惊异万分。他们看着这个小沙弥,议论纷纷。一时间,大殿内外便如市场一般,喧闹异常。

    “阿弥陀佛!”一句清亮的佛号声恰于此时响了起来,虽显稚嫩,却极庄重,竟将一屋子的嗡嗡声都压了下去,“诸位檀越今日到此,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全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那个端坐于蒲团之上的小沙弥身上。

    “如果只是这些,还请诸位免开尊口,以免污了圣人之名。”

    这番话的效果当真是立竿见影,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他们没有想到,这个看似只有十一二岁的小沙弥,竟是如此的沉静淡然。他的眼神中没有因为众人的故意为难而怨恨,语气里也没有对挑战者的鄙夷之处,一举一动磊落大方,竟似修持多年的高僧大德一般,不能不令人为之惊叹。

    人们不再哄笑,几位年长者甚至面露惭愧之色。

    却见这小沙弥默默地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仿佛有一股微压,所到之处,一片寂静。

    “小僧法号玄奘,”他再度开口,“诸位檀越今日到此,便是与佛有缘。现在,就由小僧来为诸位宣讲佛法正道。”

    言罢合什行礼,又缓缓坐了下去。

    现场一片寂静,莫说是前来挑战的人,便是郑善果大人和净土寺众僧也都不禁暗暗纳罕。

    “《法华经》云:诸佛世尊欲令众生开佛知见、使得清净故,出现于世。欲示众生、佛之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悟佛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入佛知见道故,出现于世。舍利弗,是为诸佛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

    “佛法讲的是什么?要我们相信什么?说到底,佛法让我们相信的是诸佛的智慧。而这个智慧就是我们所说的如来藏、自性、一实境界……”

    佛前的小沙弥侃侃而谈,声音清晰,条分缕析,挥洒自如。站在殿门外看热闹的人却已悄声打听了起来——

    “这小和尚是哪来的?”

    “没听刚才郑大人说吗?是刚刚得度的,法号玄奘。”

    “郑大人好眼力,这小师父风骨不凡,有龙象之态啊。”

    ……

    殿外旁听的居士们啧啧称叹,而殿内挑战之人,也是张口结舌,心中迷闷若失,并为自己方才表现出的失态狂傲而深自惭愧。

    待玄奘讲完,四座竟是一片寂静。

    沉默良久,领头的年长道士才勉强开口道:“小师父申述经文,畅舒义理,确是令人不胜钦敬之至。”

    玄奘礼貌地合掌致谢。

    “然《孝经》中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沙门削发出家,岂不是有违孝道吗?”

    这便是开始问难了,玄奘答道:“沙门削发出家,正是以清净朴素之身,弘扬无上大道,这叫做立身行道。先生虽不削发,不也是出家之人吗?”

    一儒生开口道:“圣人云,‘不知生,焉知死?’如果忘却活着的意义,在短暂的人生中苦苦思索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追求只有到了黄泉之下才可能得到的冥冥之福,这又怎么能说,是对自然之道的真正体现呢?何况你们佛家喜欢讲苦,认为人生都是苦的,岂不是让人觉得很没意思?”

    这番言语虽不甚客气,却是正规问难时的语气。显然,他们已经把这个小沙弥当作正式论战的对手,而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

    玄奘正容答道:“人之一生,各有追求,有的人喜欢荣华富贵,但是,财富虽多,聚而必散,便如电光火闪,一耀即逝,到头来终是一个空字。世人迷惑其中,不能自拔,实为可悯。《老子》有云:‘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对于那些真正迷途难返的‘下士’,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听到这里,殿外旁听的居士们都不禁笑了起来。

    “说到苦,佛陀最根本的教化确是‘苦、集、灭、道’,然讲的是苦,目标却是教我们如何离苦。佛法虽以人生的苦难出发,却不是为了让我们痛苦。反而,是为了引我们走向平安、坦然、喜乐……若非如此,佛陀也就不必一再向我们宣讲‘极乐世界’了。”

    “你这小和尚说得倒好听,”另一儒生不耐烦地冷哼一声,道,“可问题是你们这佛菩萨根本就不灵!去年科举之前,我拜了很长时间的佛,结果还是没有考中。小师父你倒是说说看,这佛菩萨拜来又有何用?”

    此言一出,底下又是一片嗡嗡之声,要知道民间信仰,向来都是最注重灵验的。

    玄奘看着这个儒生,明净的小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原来先生以为,学佛之人都在同佛陀做交易,想得到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把不属于你的东西拿给你,佛菩萨岂不是跟强盗一样了?”

    这一次不光是众位居士,就连那些临时凑过来看热闹的,听得此言,也都哄笑起来,还有人当场大声叫好。

    “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先生又怎知你没有考取,没有做官,不是佛菩萨对你的格外关照呢?”

    说到这里,玄奘不可遏制地想起了父亲——

    如果父亲不当官,命运当会完全不同吧?人生的际遇谁又能提前得知呢?

    众人见这孩子忽然间神色黯然,刚刚还侃侃而言的自信被眉眼间的淡淡萧疏所替代,这份与一个冲龄少年绝不相合的落寞出现在这个小小孩童的身上,竟使其有了几分飘然出尘的风流。

    再看前来挑战的人,个个神色尴尬。他们此次前来,原本准备充分,还有一些为难的话要说。但不知为何,在这个年幼的沙弥面前,却都只是张了张口,竟然说不出来。知道己方气势已失,若再强行辩论已毫无意趣,且不说若赢不了场面难看,就算勉强赢了,只怕也会被人说成是恃强凌弱,索性一起离座,拜伏在地,道:

    “想不到净土寺还有如此人才,我等认输。”

    两个月后,嵩山少林寺来了个僧人,奉师命邀请慧景法师前往少林寺讲经说法。

    高僧在各个寺院轮番讲经,这在佛教界是常有的事,景法师自是一口答应。

    那位前来邀约的僧人又说道:“弟子来时,方丈还有交代,听说景法师新近收了一位得意弟子,甫一出家,便名声鹊起。方丈叫弟子顺便问一下,可否让那位师兄也随法师同去呢?”

    做师父的都喜欢听别人称赞自己的徒弟,身为高僧的慧景法师自然也不例外,谦逊几句后,便很高兴地答应下来。

    从洛阳到嵩山的这条官道,玄奘已是第二次走了,记得长捷兄长当初带他到洛阳净土寺,走的就是这条道。时光如梭,一晃已经三年过去了。

    玄奘的家原本就在嵩岳大道的边上,这里也是连接两京的必经之路。幼年时期的他,曾无数次地站在这条人流蜂拥的官道上,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沿街走过。

    当然,更多的时候,他坐在自己的家门口,看着过往僧人呢喃着梵语,诵祷而来又布道而去……

    如今,自己也成了走在这条道上的僧人中的一员,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

    知客师父领着师徒二人穿过宽敞的院落,玄奘一路走,一路好奇地看着数百名身着短褐的武僧们挥舞着长棍在院中练武,感声震天。

    “贵寺年轻僧徒众多,很是兴旺啊。”景法师赞叹道。

    “这都是佛陀的庇护。”知客师父谦逊地答道。

    玄奘的兴趣始终在经书上,刚一安顿下来便真奔藏经楼。

    在他看来,作为洛阳四大道场之一的净土寺,经书已经够多,这座山间佛寺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但既然来了,看看总是好的。

    一进楼,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这里的藏经量比净土寺多出数倍!其中有很多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那些层层叠叠的典籍可着实将他吓了一跳!

    “真想不到,少林寺居然有如此多的藏书!”玄奘深吸一口气,感叹道。

    “当年魏武帝、周武帝两次灭佛,致使大量经藏被焚毁。少林寺因有武僧护卫,算是受害最轻的了。”看守经藏的海忏师父热情地向他介绍,“当时,其他寺院的僧人为使经典不致流失毁灭,也将一些重要典籍秘密运到少林保存起来。因此,这里的很多经书都是孤本。”

    玄奘赞叹不已:“我当少林功夫只是强身健体,原来竟有护法之用,真是太了不起了!”

    走了几步,他又想起了什么:“弟子听说,少林寺有个甘露台,后魏三藏菩提流支大师曾在那里译经?”

    “小师兄说的没错,”海忏师父道,“不过,在甘露台译经的可不止菩提流支大师一人,还有比他更早的勒那摩提大师以及后来的佛陀扇多大师,他们都来自佛国天竺。另外,西台还是跋陀禅师宴坐之所。不客气的说,我们少林甘露台可算是中原地区修习禅观及译经的宝地了。”

    “阿弥陀佛,”玄奘不禁神往道,“如此殊胜之地,不知弟子可有福份去瞻礼吗?”

    “去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海忏的目光黯淡了下去。

    “有什么不妥吗?”玄奘问。

    “小师兄有所不知,”海忏解释道,“年前山上来了个疯子,成天在甘露台上喝酒睡觉,观星唱曲,弟子们好言劝他换个地方,他不仅不听,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此人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好对他用强。方丈说,我佛慈悲,就由他去吧。”

    玄奘不禁哑然失笑,少林寺有如此多的武僧,竟拿一个疯子毫无办法,想想倒也可敬!

    “弟子想上山瞻礼先贤译经之所,顺便看看那个让诸位大师头痛的怪人到底是谁,说不定弟子与他宿世有缘,能劝得动他呢。”

    海忏法师摇头道:“还是别去招惹那个疯子的好,这几日尊师在本寺讲经,寺中僧徒都去听讲。小师兄年纪小,身子又单薄,独自前去,倘若不小心吃了亏,少林寺也脱不了干系。你若真想四处走走,倒不妨去达摩洞看看,那里是达摩祖师当年修行面壁之所,也是很殊胜的地方。”

    听到达摩祖师的名字,玄奘忍不住想起关于禅宗起源的那段公案:“当年佛祖在西天灵鹫山说法,天雨蔓陀罗华,佛陀拈花示众,摩诃迦叶尊者会心一笑。以心传心,因而得传佛陀真义。”

    “原来小师兄也知道这个典故,”海忏法师高兴地说道,“灵鹫山大法会后,迦叶尊者接过佛陀殊妙法门,依次相传,灯灯相续,传到菩提达摩祖师,已是第二十八代。”

    “可是弟子不明白,既是禅宗法脉,因何因缘到得中土?又为何要在岩洞中修行?”

    海忏法师轻叹一声:“这件事说来话长,小师兄你得坐下来,容我慢慢讲给你听。”

    这是一个颇长的故事,幸运的是,海忏海师很善于讲故事……

    菩提达摩是南印度香至王国的僧人,年轻时拜入高僧般若多罗门下,学习佛法。般若多罗临寂灭时,嘱咐他将来到中土震旦传法。

    “那里有高明之士,可以堪当法器吗?”达摩问。

    “那里能够获得菩提觉悟的人,不可胜数,”般若多罗对弟子说,“你到那里后,不要在南方停留,那里的人修道拜佛,不过是为了追求功利,纵然他们接受你,也不可久留。”

    “那么我应该到哪里去弘法呢?”达摩问。

    “去北方,有两棵桂树的地方,便是你的弘法之地。”般若多罗说。

    般若多罗圆寂后,达摩在南印度又行化几十年,折服了不少宗门学说,但他始终记得师父要他东去弘法之事。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一支海上商队,搭船沿海路出南天竺,一直来到了中国广州。

    当时的南中国,正处于梁武帝肖衍统治时期。肖衍对佛教虔诚笃信,如痴如迷,他不仅大兴塔寺,精研教理,还亲自前往同泰寺讲经说法,更有甚者三次舍身入寺,每次都是大臣们出重金为他赎身才肯回宫。

    历史上好佛并精通教义的皇帝并不罕见,但像肖衍这样极端的却着实少有。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南朝佛教在肖衍的支持下,达到了全盛。

    达摩自然也听说了这个以护法自居的中国皇帝,并接到梁武帝的盛情邀请,他满怀希望,来到了繁华富丽的金陵。

    梁武帝设大礼迎接远道而来的天竺高僧,一见面便诉说了自己在弘扬佛法方面的功绩,颇为得意地问道:“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化僧众,不可胜数。有何功德?”

    达摩一听,还真应了师父那句“那里的人好功德”的话了!显然,梁武帝满腔热情,就等着这位来自西天佛国的和尚给他一个功德衔儿。

    然而出身王族的达摩却不懂得投君所好,他冷冷地回答:“并无功德。”

    这句话对肖衍不啻当头一棒!几乎将他打晕。沉默良久,方才沉声问道:“怎会没有功德?”

    达摩答道:“陛下所修,不过是些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就像随身而动的影子一般虚幻不实,哪里谈得上什么功德!”

    “那么,什么才是真功德?”武帝追问。

    “不染烦恼,圆融妙净,身心中一切念头空空寂寂,这样的功德,是不能仅仅靠在世俗间作些善事就能求得到的。”达摩回答道。

    看到达摩所说,与自己想的越来越远,武帝干脆岔开话头,又问:“什么是佛家最高的第一义谛?”

    “空空荡荡,本来就没有什么第一圣谛!”

    “无圣无谛,那么对着朕说话的是谁?”

    问这话时,肖衍心头已是强压火气。他想,你把我全否定了,却又说什么“无圣”,那么你又是谁呢?你否定我,难道不是为了证明你自己更高妙吗?

    不想达摩的回答更是匪夷所思:“不认识。”

    到了这一步,谈话显然无法再进行下去了,肖衍一气之下将达摩赶出了金陵。

    听到这里,玄奘抬眼望着远方如黛的群山,默然无语。

    海忏法师叹道:“说起来也是这梁武帝没福啊,学佛拜佛那般虔敬,真正的大菩萨来了,他却又视而不见。”

    玄奘摇头道:“弟子以为,这不关福报的事,是那个皇帝没有慧根,他太执著于功德相了。佛法真谛本是心无挂碍,而执著却是完全的悖离。”

    “可不是?”海忏法师道,“说起虔敬事佛,只怕这世间再没有谁能比得上梁武帝了吧?只可惜慧根这东西,说起来似乎挺虚的,没有还真是不行!”

    这是当然的,玄奘想,那是佛教最核心的东西,绝不是用精美华丽的表面形式就可以修饰和替代的。

    达摩祖师没有在这位痴迷佛教的皇帝身上看到慧根,他在繁华富丽的装饰下,只看到了一些很空虚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便如闪电,亮时,或许能一时耀人眼目;灭时,便立即归于黑暗。

    由于得罪了皇帝,达摩祖师要渡长江,连船只都没有,不少人都等着看这个怪和尚的笑话,可谁知祖师一点儿都不在意,只将手中竹杖往脚下一放,就忽忽地漂过江面,到对岸去了……

    “他去了少林寺?”玄奘问。

    “不错!”海忏法师道,“后面的故事还长着呢,小师兄且听我慢慢讲来。”

    那一天,少林寺钟鼓齐鸣,香烟缭绕,云板之声不绝于耳,近千名寺僧齐聚山门外,躬身迎接远道而来的梵僧。

    达摩祖师被迎进大雄宝殿,礼佛完毕,只见大殿外,里三层外三层全都站满了人,钟磬法器,响砌云霄。

    这么大的场面,以前可从未见过,由此可见中原人的福报及慧根,祖师心中自是欢喜万分。

    而更让达摩高兴的,是少林寺山门前的那两棵桂树,令他一下子想起师父临终前要他东去传法的话来。当时师父不是说,他要去的地方有两株桂树吗?

    然而,当达摩祖师被安排宣讲大乘精要时,却遭到强烈的反弹。

    殿门外时时传来旁听的居士们不满的叫声——

    “简直不可能!什么‘烦恼会生如来’?怎么生?我们一大堆的烦恼,怎么就没见过如来?”

    “世尊不是说过,要成佛,须经三大阿僧祗劫吗?怎么现在却叫我们只要观心,制三毒,就可以解脱了?这是什么妖言惑众啊?”

    “什么‘众生心生,则佛法灭;众生心灭,则佛法生’?全都搞糊涂了,我们不信!”

    几天的讲解,四众弟子中除极少数外,多数都合十离开,法会变得冷冷清清,更有激烈份子在外叫嚣。

    “小师兄你说说看,辛辛苦苦东来传法,却落得这样的结果,达摩祖师心里能不难过吗?当然要一走了之了。”海忏法师说道。

    “我想祖师心中并不难过,”玄奘道,“他是一个智者,知道众生只不过是因一时的无知而起错觉。如果你没有悟性,又如何能让悟性替你作主?让众生相信自己就是未来佛,这需要时间,这道理祖师焉能不知?”

    玄奘的目光透过藏经楼的窗棂望向远方,他在想,为什么众生会产生误会?他们以为开悟以后,就是一个活神仙了!其实,开悟前后,你还是你,并没有什么三头六臂的神功。然而如果你是个实修的行者,你会在山山水水的跋涉中,在心灵的旅程中,真实不虚地看到内在的自己!这个过程中的挫折、失败,以及佛与魔的挣扎,都是让你放下来的旅程。坎坷与磨砺驱使你走向冷静,这一切正是你将来悟见本性的泉源啊!

    “达摩祖师已知少林寺不可久留,不用众人赶他,他也要离开少林寺了,”海忏法师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但他没有离开少室山,因为他还记得师尊的预言,少林前门的两株嫩桂,不正代表着他的法脉要在这里落根吗?他怎可因一时受挫,就远走高飞了呢?”

    “所以,他就到山岩洞中落脚?”玄奘问道。

    “不错,”海忏法师道,“祖师很会挑地方,那个洞形状奇特,洞内很浅,四周岩壁密不透风,即安全又隐密,真是一个天然宝洞!这么好的闭关之风水,真不知以前为何从没被人发现过!”

    “这就是缘,”玄奘道,“达摩祖师与此洞有缘。”

    他的思绪一下子飞出很远,仿佛看祖师在山间采集松枝茅草、葛藤根草,做成一只扫帚,一番清扫之后,祖师又端来一个麻骨石磴,置于石壁之下,然后,面向三方石壁,跏跌而坐,以做壁观,同时等待有缘人前来,续传法嗣……

    这一坐就是九年,直到那个叫神光的修行人来到这里。

    天还未亮,玄奘便已穿行在嵩山朝雾弥漫的丛林里,沿着满是落叶的石阶,朝山后的达摩洞走去。

    正是寒露满地的深秋,林中松风飘飘如韵,石下清泉潺潺有声,山间浮云绕青峰之顶,峰顶明月照嫩桂之容。

    玄奘一路走,一路为嵩山的美景感叹着,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个神奇的洞穴。

    那是一个天然石洞,位于寺院后山一座形如火龙般的石岩下,岩上陡峭如削,洞口两旁被丛生的树木半掩,那些灌木长年在此保护着这个天然洞穴,使之仿如神仙洞府,大有出尘之气。

    玄奘的脑子里再次闪过昨天夜里海忏法师为他讲的那个故事。

    众生不知道,其实开悟并不稀奇,开悟后的人也绝非神仙。然这开悟的过程,却如同一场探险寻宝,那精彩又惊险的旅程,才是最珍贵的。

    达摩祖师怎么会怪罪众生的无知呢?如果众生都是有知的,又何劳祖师万里迢迢,经过三年苦行才到震旦来播种?

    想到这里,玄奘心中一动——是啊!他来这里干什么?他自然是为你我而来。然佛菩萨也一直都无处不在,为何众生就是收不到呢?

    因为你心外求法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一直进入他的脑中,倒让他吃了一惊!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到洞口,正站在那三面洞壁前。外面,一缕阳光透过灌木,将点点光影洒在他的脸上,就像阳光温暖的亲吻。

    他思索着那个声音,感觉有一位慈祥的智者,一直走入他的内心,在对他循循善诱——

    孩子,因为你离开了本性,所以佛性与佛性之间的光,你无法接收。你离自己越来越远,佛力也难为。但你也不必担忧,如果你深信因果,时时拂拭心中的尘埃的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个道理你是懂的。

    玄奘心中困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是的孩子,当你的六识随境而走时,你要记得“回家”。这个“家”,便是你的本庙本宗,它是不动的本智,是绝对的当下。无论你的六识不小心跑到哪里去了,都没有关系,记得回来就行了。也许你会走走停停,那也不要害怕,记得回来……

    智者的声音渐渐远去,只留下少年玄奘,望着深陷壁中的身影,伫立良久,默然无语。

    他的目光又转向影前那只破旧的草蒲团,那里,是祖师一坐九年的地方。

    他的头发和胡须遮盖住了面庞,他的影子印进了石壁,鸟儿衔来枝叶,在他头上做巢育雏,他却浑然不觉。

    这一切都在那个冬天被改变。

    那一天,一个叫做神光的僧人,带着一颗不安的心来到达摩洞前,请求拜师。

    达摩依然端坐洞中,并不理会。于是,年轻的求道者就在洞外彻夜站立。

    那段日子,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将整个嵩山变成了一座银色的山,神光伫立雪中,一动不动……

    一夜过后,雪已没膝。达摩看着这个几乎被冻僵的雪人,终于开口问道:“你久立雪中,所为何事?”

    神光双手合十,虔诚地答道:“弟子为求法而来,恳请师父慈悲,开甘露门,广度众生!”

    达摩微微一哂,道:“古人求道,敲骨取髓、刺血济饥。更有佛陀布发掩泥、投崖饲虎。所谓难行能行,非忍而忍。”

    说到这里,祖师带着几分嘲弄的目光看着这个年轻的求道者,问:“你又是谁?诸佛无上的妙法,岂是你这等小德小智,轻心慢心,三言两语就能得到的?”

    听了这番话,神光什么也不说,只是取出随身护刀,轻轻一挥,便将自己的左臂斩下!

    鲜红的血,溅洒在白色的雪地上,映着求道者坚忍的目光。

    神光的举动显然出乎达摩的意料,他略显讶异地看了看这个年轻人,来中原已经很久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执著求道的僧人。他明白,他遇到了真正的法器。

    “诸佛最初求道,为法而忘形。你今断臂求法,也可算做真心。我便为你易名为慧可。”祖师说。

    虽然从“慧可”就个名字中,隐隐透出了几分无奈,但神光知道,达摩收他做弟子了。

    年轻人的脸上流下了喜悦的泪水,他问师尊:“诸佛的法印,我也可以听闻得到吗?”

    “诸佛法印,不是别人能够给你的。”达摩答道。

    慧可闻言一怔,当即请求:“我心未安,乞师为我安心。”

    “好,你将心拿来,我替你安!”祖师很干脆地说道。

    慧可再次怔住,思忖良久,方才诅丧地说道:“觅心了不可得。”

    慧可当时不知,这一句“觅心了不可得”,正是他用心、用力、用尽累生累劫的修行,才明了的一句真言!

    达摩祖师立即回应他道:“我已经为你把心安好了。”

    慧可当下大悟。至此,他才终于找到了自己!

    也就在这一刻,明心见性的禅宗的种子,便落在了中国的土地上,并迅速生根发芽。

    玄奘走过去,像达摩一样跏趺而坐,双目微闭,静静地感受着祖师修行的不可思议……

    一转眼,玄奘已在少林寺住了一个多月,他还是掂记着古德译经的甘露台,终于在一日早课后,向景法师提出要去瞻礼。法师知他素有慧根,只嘱咐了几句就让他去了。

    甘露台上果然有一个人,三十出头,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翘着腿,半卧半坐在台子上,正怡然自得地饮酒。

    这就是那个让全寺僧众都无可奈何的怪人了吧?玄奘不禁微微一笑,加快了脚步。

    现在他已经知道,此人名叫何弘达,来少林寺上香的居士们没有不知道他的。

    译经台,自然是与译经有关的,那些来自远方的译经高僧,为此台注入了神奇的力量,令人一见之下,顿生崇敬之意。

    玄奘便是如此,他也不去理会那个半卧在台上浅斟独酌自得其乐的怪人,只是双手合什,对着心中的圣地瞻礼膜拜。

    何弘达的一只脚翘起老高,斜眼瞅了瞅这个年少的沙弥。

    “好秀气的小和尚!新来的?”

    “小僧玄奘,乃是来少林寺挂单的沙弥。”

    “玄奘?”听到这个名字,何弘达竟不由得放下脚,坐正了身子,“听说前些日子洛阳出了件稀罕事儿,一个刚刚剃度出家没几天的小和尚,只用三言两语,就把一帮子闲极无聊跑到庙门前惹事生非的儒生道士们都给难住了,那便是你吗?”

    居然连何弘达这样的人也听闻过自己的名字,这倒是玄奘万万没有料到的。

    “不敢,此乃佛陀慈佑,也是师父们教导之功。”玄奘答道。

    “好个小和尚,果然是副聪明相!”何弘达眯着眼睛赞叹道,“来少林寺学功夫?”

    玄奘笑着摇头。

    何弘达道:“少林功夫好啊,有机会学干嘛不学?你这个年龄学正合适!学了之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玄奘道:“少林乃禅宗祖庭,这里的佛学更加殊胜,藏经楼里的典籍多得玄奘一辈子都看不完。”

    何弘达不屑地撇嘴:“泥土还多呢,顶个屁用!我跟你说,越多的东西越不值钱!”

    玄奘奇道:“泥土当然有用,可以长出庄稼来。”

    “你!”何弘达被他噎住,心说这小家伙果然口才了得,自己还是别跟他一般见识的好。

    不过,他也对这个小和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指了指身下的土台子道:“来,坐下,咱们聊聊。”

    玄奘也不推辞,庄重地盘坐下来。

    他看到何弘达腿上放着一幅奇怪的图,上面都是用黑线连接的星星点点。

    “这是战国时魏国的占星家石申所绘的《浑天图》。”何弘达注意到少年眼中的好奇,顿时来了兴致,“怎么,小和尚有兴趣?”

    玄奘点头。

    何弘达大喜过望,立即从身边那个脏兮兮的深褐色搭膊中又取出了一个卷轴,递给玄奘:“看看这个,这里面有三垣二十八宿的位置。”

    这是一卷《淮南子?天文训》,玄奘接过卷轴,一边翻一边问:“何为三垣二十八宿?”

    “这我就得跟你细细讲了,”何弘达的兴致越发高涨,喝了口酒,便开侃了——

    “古人为了方便观测天象,把天上的恒星组合在一起,每个组合给起一个名字,这些恒星组合就称为星官。”

    玄奘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些,少年人对天象原本就有一种天然的兴趣和好奇,因而听得格外认真,他专注的神情更加刺激了何弘达的谈兴。

    “你看这个啊,”他用手指点着书上的星图,“各个星官所包含的星数多寡不等,少的只有一个,多的有几十个。这些星官中,有31个最重要的,那便是三垣二十八宿。”

    “原来三垣二十八宿是星官的名称啊,”玄奘又用手指了指北天极附近的那几颗星,试探地问道,“这些属于三垣吗?”

    “小和尚好眼力!”何弘达难得地赞了一句,“不过那只是三垣之一的紫微恒。”

    他边说边用手在图上比划着:“三垣者,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北天上空,以北极为标,集合周围其它各星,合为一区,名曰紫微垣;在紫微垣外,在星张翼轸以北的星区是太微垣;在房心箕斗以北的星区是天市垣。”

    “原来如此。”玄奘若有所思地点头。

    “小和尚你再看,二十八宿就从这里——从角宿开始,自西向东排列,与日、月运动的方向相同,二十八宿包括辅官及附座星在内,共有星182颗。”

    细看这卷《淮南子?天文训》,玄奘突然发现了问题:“二十八宿中,每宿所包含的恒星都不止一颗,用哪颗星作为测量他们之间度数值的标准呢?”

    何弘达白了他一眼:“前面的我还没讲完呢,你倒又问起了这个。你还听不听了?”

    “听。”玄奘赶紧说道。心想这人可真够怪的,没来由地乱发脾气。

    “听就别问那么多问题!到时我自会讲到的。”何弘达不满地嘟哝了一句。

    看看玄奘不吱声了,他这才指着星图接着说道:“仔细看着啊,把二十八宿分作四组,每组七宿,分别与四个地平方位、四种颜色、五种四组动物形象相匹配,这叫作四象,也有的占星家叫四陆。它们之间的对应关系是这样的:东方苍龙,青色;北方玄武,也就是龟蛇啦,黑色;西方白虎,白色;南方朱雀,红色……”

    何弘达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快到中午时,玄奘取出从寺院里带出来的干粮,和他分食。

    何弘达也不客气,吃一口干粮,就一口酒,嘴巴还见缝插针地说上那么几句:“古人把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合称七曜,其中金、木、水、火、土又称五纬。五纬中以金星最亮,其黄昏见于西方名‘长庚’,黎明见于东方叫‘启明’;木星常称为岁星;水星又叫辰星;火星古名荧惑;土星又叫镇星或填星……”

    听着这个占星家的神侃,不知不觉已是日暮时分,满天星斗映了出来。何弘达兴致仍然不减,干脆抛开星图,直接指着星空跟玄奘讲解。

    “看到那颗最亮的星星了吗?”他指着西方的天空问。

    “太白金星嘛,这谁不知道。”玄奘答。这大概是天上最有名的一颗星星了吧。

    “小和尚倒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啊,”何弘达打着哈哈道,“此星名太白,就是因为它光色银白,亮度特强。诗云:‘子兴视夜,明星有灿’,又说‘昏以为期,明星煌煌’,明星就是指的他了。”

    玄奘突然想起佛陀睹明星而悟道的故事,不禁心弛神荡——当年佛陀在菩提树下看到的,是不是就是这颗太白星呢?

    何弘达也不管他的思绪跑到了哪里,只管兴致勃勃地神侃:东方七宿是哪些,从哪到哪;西方七宿又是哪些,从哪到哪……

    “居士,”玄奘不得不打断他,“已经很晚了,小僧必须回寺去了,否则师父会着急的。”

    何弘达常年独自观星,难得碰上一个这么好的听众,对于他那些有关星空的话题既感兴趣又有悟性深入,他简直都想把这小和尚收做弟子了!如今谈兴正浓之时,这小和尚竟然要走,可真有些败兴,不禁觉得悻悻然。

    “你又不是三岁娃娃,你师父怎么管这么多?”

    “玄奘是出家人,一早跟师父告假出来,天黑未归,连晚课都没有做,已经很不象话了。”

    “真是麻烦!”何弘达郁闷地一挥手,“想回去就回去好了,下次别来找我!”

    玄奘起身合掌向何弘达施了一礼,便转身下山了。

    何弘达闷闷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朝山下喊道:“喂,小和尚!明晚有客星出,难得得很呐!若有兴趣,可来看!”

    第二天下午,玄奘跟景法师告了假,说晚上要晚些回寺,便再次来到甘露台。

    何弘达果然还坐在台子上喝酒,见到玄奘,他显得颇为开心:“你这小和尚倒守信用,又来了。”

    玄奘道:“居士昨晚跟我说有客星出,玄奘心中好奇,不知何为客星,因此非来看看不可。”

    “我就知道,你会有兴趣的,”何弘达摇头晃脑地说道,“客星者,周伯、老子、王蓬絮、国皇、温星,凡五星皆客星也。”

    “原来客星有五类,”玄奘问,“如何区分呢?”

    何弘达仍然摇头晃脑:“客星出,大而色黄,煌煌然,是为周伯星;客星出,明大,色白,淳淳然,是为老子星;客星出,状如粉絮,拂拂然,是为王蓬絮星;客星出而大,其色黄白,望之上有芒角者,是为国皇星;客星出,色白而大,状如风动摇者,是为温星。”

    玄奘笑了:“居士突然掉起文来,小僧还真不习惯。”

    “不是山人掉文,这些都是《黄帝占》里的话。”

    “哦?”玄奘颇觉意外,“原来如此古老了……”

    见这小和尚听得认真,何弘达笑道:“你又不是占星者,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你只要知道,客星统共就两种:一种是瑞星,预兆吉祥;一种是妖星,预兆凶祸。这便够了。”

    “那么居士可知,今夜之客星是瑞星还是妖星?”

    “现在还不知道,”何弘达老老实实地说道,“还没出来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神仙。”

    他从搭膊中取出几块烧饼,递了一块给玄奘:“来来来!小和尚,昨天我吃了你的,今天你吃我的。”

    玄奘摇头称谢。

    “怎么了?”何弘达瞪着眼睛解释道,“我知道你是和尚,这可是我专门下山为你买的,是素的!”

    “多谢居士费心,”玄奘合掌道,“只是佛制过午不食,玄奘不敢有违。”

    “你们佛祖也太多事了,”何弘达悻悻地说道:“连晚饭都不让吃,当和尚岂不是要饿死?”

    “居士就不必操心了,还是再给小僧讲讲星图吧。”

    这显然是何弘达感兴趣的话题,一进入这个话题,他才懒得理会和尚们吃不吃晚饭呢,当即咬了一口饼,就开说了:“小和尚,你昨天问我,二十八宿中,每宿所包含的恒星都不止一颗,用哪颗星作为测量他们之间度数值的标准。是也不是?”

    “是。”

    “山人今天就可以跟你说说,”何弘达很舒服地灌了一口酒,叹出一口气道,“其实这太简单了,从每一宿中选定一颗星作为标准不就得了?被选出来的星就是这个宿的距星,明白了吗?”

    “明白了。”

    何弘达很满意,继续往下说:“其实就算选定了距星,各宿距度也还是变来变去的,只不过变得很慢,一般人看不出来罢了。二十八宿距度是这样的:角:12度;亢:9度;氐:15度……张:18度;翼:18度;轸:17度。各宿距度加起来接近365度半。”

    玄奘惊讶地发现这里面所列二十八宿距度数值大小相差竟然十分悬殊,心中颇为不解:“依居士方才所说,最大的井宿距度值有33度,最小的觜宿只有2度。二十八宿的分布为何如此不均匀?”

    “这我怎么知道?”何弘达又瞪起了眼睛,不高兴地说道,“你这小和尚,记性倒真是好得出奇!我不是让你别问那么多问题吗?”

    仰望满天星辰,玄奘不禁感叹着说道:“世界当真博大!以往,看到经中所说三千大千世界之不可思不可议,不可说不可量,玄奘还只当是世尊方便说法的夸张之词。如今看来,世尊所言真实不虚,玄奘过去不过是井底之蛙,却还在心中妄议佛陀,当真罪过得很。”

    “你们世尊?”何弘达不以为然地笑道,“他也观星吗?”

    “他不需要观星,他具足一切智慧,大千世界在佛陀眼中是一览无遗的。”

    “那他如何说这个世界?”何弘达问。

    玄奘道:“《楞严经》第四卷中说: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汝今当知: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

    “原来这‘世界’一词既表方位,又表时间,”何弘达若有所思地说道,“山人以前竟不知道,还当它只表方位呢。”

    玄奘微微一笑,这个古怪的家伙终于对佛法有了一点兴趣。

    “佛家世界,又分为小世界、小千世界、中千世界及大千世界。”玄奘接着说道。

    何弘达又喝了一口酒,道:“愿闻其详。”

    “《长阿含经》中说,同一日月照耀下的一个空间,就是一小世界。一千小世界是一小千世界,一千小千世界是一中千世界,一千中千世界是一大千世界。以三积千,故名‘三千大千世界’。”

    “难怪呢,”何弘达闭目想象着这博大的世界,由衷地感叹道,“如果你们佛陀说的是对的,这大千世界可真是……太大了!”

    “世界的大小是涉入平等的,”玄奘道,“《涅槃经》中说,佛菩萨能以三千大千世界入于芥子,其中众生亦无迫窄及往来想,如本无异。”

    “听起来更像是无稽之谈了。”何弘达哈哈大笑,举起酒壶喝了一口酒。

    “佛家的世界就是这般不可思议,”玄奘道:“《华严经》说:小世界即是大世界,大世界即是小世界;一世界即是不可说世界,不可说世界即是一世界;不可说世界入一世界,一世界入不可说世界;又说,十方世界不可说,一念周行无不尽。”

    何弘达摇头笑道:“动不动就不可说不可说,神神叨叨的,究竟是个什么世界还是没弄明白。”

    “是《华严经》中所说的‘华藏世界’,”玄奘道,“是佛陀的世界。它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们,世界无穷、宇宙无穷。”

    看到何弘达瞪着眼睛不明白的样子,玄奘又解释了一句:“‘华藏世界’就是佛陀的法身毗卢遮那如来的常寂光土。”

    “等等,等等……”何弘达摆手道,“你这小和尚别跟我掉文,你跟我说说看,什么是法身?什么是常寂光土?”

    “‘法身’就是佛之自性真如如来藏。”

    “什么呀?还是不明白。”

    “怎么跟你解释呢?”玄奘想了想,说道,“佛有三身,天竺王子悉达多是佛陀在这个世界的‘化身’,卢舍那佛是佛陀的‘应身’,毗卢遮那佛是佛陀的‘法身’。”

    何弘达摇头:“还是不明白。”

    玄奘无奈,索性说得更通俗一些:“法身就像天上的月亮,化身就像水里的影子。佛的化身无处不在,就如同月的影子无处不在一样。”

    “哦~”这占星家总算整明白了一点儿,“也就是说,佛死了,只是化身死了,法身还在?”

    “正是。”

    “我说呢,”何弘达将身子朝后一靠,道,“你们佛爷那么大的神通,怎么只活了八十岁?敢情只是个影子啊。”

    “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也只能活那么多,就如同影子不能脱离映照它的东西一样,佛的化身也不能脱离他所在的世界。”

    “嗯,说的是啊,”何弘达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他的化身既然来到这个娑婆世界,普渡有缘之人,自然与这个世界上的人并无多大区别了。就是寿命,也不会相差得太离谱。”

    “居士宿具慧根,所言甚是,”玄奘道,“如果佛陀化身蚱蜢去度化飞虫,那么他的化身也必然和真正的蚱蜢一样,只能活三季。所以居士若见有人活到七八百岁,千万别当他是神佛,那十有八九是妖物。”

    何弘达哈哈笑了起来:“我可没见过有人能活那么久。有人跟我说,我也不信!”

    “但佛的法身却又不同,法身是不生不灭的,其常住常寂光土,那便是华藏世界,又称理性土,是全然断除根本无明之佛的依处,是妙觉究竟果佛所居之土,是常住、寂灭、光明之佛土。”

    “你说的那个常寂光土离这儿有多远?”何弘达颇感兴趣地问,“是不是就是西方极乐世界?”

    “不是,”玄奘道,“常寂光土也属于我们这个娑婆世界,它是佛陀的真实世界,也是他的法身世界,又称‘娑婆净土’。”

    “娑婆净土……”何弘达被这个词吸引住了,“我以前只听说过极乐净土。”

    “娑婆净土之殊胜不下于极乐净土,”玄奘道,“那里的菩萨随时都有金刚座,人们走在地上,地面会随着你的动作柔软变化,十分舒适,毗卢遮那如来端坐在最上面的莲花座上,我们的娑婆世界就处于华藏世界第十三层,叫做‘普照十方炽然宝光明世界种’。”

    “等等,等等,”何弘达惊讶了,“你的意思是说,娑婆净土与娑婆秽土其实就是同一个世界?”

    “正是。”

    “那为什么我们看不见?”

    “因为我们的心还不够清净,”玄奘答道,“就像镜子一旦蒙尘,便会失去觉照的能力。其实,无论是法身还是常寂光土,这些原本就不是用人类的语言文字可以表述的,但佛陀为了使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能够明白佛的境界,才勉强用了这个词来命名它,这也是《法华经》中佛陀出世的本缘所在。”

    “听起来就像个神话。”何弘达喃喃地说道。

    “居士愿意把它当作神话也没关系,”玄奘道,“《华严经》是佛陀觉悟后讲的第一部经,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大乘经典,可惜当时的人听不明白,佛陀只好退而求其次,从《阿含》诸部开始讲起。既然与佛陀同生于世的人都不相信,居士不信也就不稀奇了。”

    “既然无人信服,又何必有这部经?”何弘达问。

    “因为这部佛经真正要反映的不是表面的华藏世界,”玄奘道,“佛陀真正要教给我们的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华藏世界重重无尽,通达十方。一粒沙含一佛国,一瞬间含永远。我们现在看到的《华严经》便是娑婆华严,是佛的法身界。”

    “如果我们成佛了,就可以看到整个华藏世界了,是也不是?”何弘达突然问道。

    “是的,”玄奘点头道,“其实说起来,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华严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法身,都有自己的‘常寂光土’;每个人都有权利去做自己心灵的主人,去切身感受和体会那重重无尽的玄妙,挣脱时间和空间的束缚,获得大自在。毗卢遮那佛的华藏世界是释迦牟尼的华藏世界,也是我们的华藏世界。这便是《华严经》的精髓所在。”

    何弘达听得有些晕,赶紧提起洒壶,咕嘟一口,说道:“瞧不出你这小和尚,年纪不大,居然读了这么多的经书!”

    接着又是一口:“嘴皮子也好使,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山人我都快要被你说服了。”

    玄奘看他有些微醉之意,好心劝道:“居士,你喝得太多了。”

    何弘达哈哈一笑:“天若不爱酒,天应无酒星;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我若不爱酒,就跟你当和尚了。怎么样,小和尚?陪我喝一杯?”

    玄奘并不生气,只是微笑摇头。

    “迂腐!”何弘达不以为然地说道,“只要心中有佛,便是真佛子!你小小年纪,又何必拘泥于这些清规戒律?”

    “若是连佛亲口所制的戒律都要违背,又怎敢说自己心中有佛?”玄奘反诘道,“世人总喜欢为自己的欲望找借口。其实,若不说心中有佛还好,只不过犯了酒戒;若明明管不住自己的欲望,却偏偏还要说什么心中有佛,那就不光是犯了酒戒,连妄语戒也一并犯了。”

    “你这小和尚,当真是伶牙俐齿,难怪那些儒生道士都说你不过!”何弘达悻悻地说道,“幸好我不是和尚,也就不用硬跟你说什么心中有佛了。”

    他的兴趣还在玄奘方才所说的话中:“依你所说,这佛家的大千世界,不光是大,而且是不可思议。只可惜这佛家教义却是伪善至极,漏洞百出。”

    “居士此言怎讲?”

    “比如,佛陀既讲众生平等,又为何会有佛、菩萨、罗汉、比丘之分?”

    玄奘道:“佛家讲众生平等,是指果地上的平等,不是指因地上的平等。佛陀相信众生皆有佛性,皆能成佛。菩萨、罗汉、比丘乃至一切众生,都是未来佛,这便是平等。但众生各自在轮回海中,受自身业力左右,难以出离。而修行者根器不同,深浅不一,于是便有了这许许多多看上去不平等的实相。”

    何弘达摇头道:“就算如此,这佛陀仍是伪善。”

    “何以见得?”

    “他一方面说慈悲为怀,又说人人皆可成佛。另一方面又造出十八层地狱来惩罚那些犯了过失的人,难道不是伪善吗?”

    “阿弥陀佛。檀越误会了,地狱不是佛陀造出来的。”玄奘道。

    “不是佛陀造的,那便是阎王爷造的?”何弘达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道。

    玄奘摇了摇头,耐心解释道:“一切法皆是众缘所生,地狱也只是因无数众生的业力而自然生出的,与佛陀无关。”

    “佛陀不是神通广大吗?怎么能说与他无关?”

    “佛陀的神通是能够看清这个世界,看清世间轮回的道理,知道众生之所以受轮回之苦的原因。然后他以大智慧大愿力为我们指出这因果缘起之律。众生只需依此断惑除业,日后皆得成佛。”

    “这么说,那些可怕的地狱不是佛造出来惩罚众生的了?”

    “当然不是,我佛慈悲,怎会惩罚众生?”

    “我却不信,”何弘达道,“比如有人做了坏事,也是要有官差把他抓起来惩罚的吧?若是没人管的话,恶人绝不会自己走进监狱。地狱也是一样,若无神佛操持,难道会有人自己走进去不成?”

    “地狱绝非监狱,”玄奘解释道,“它是众生心中所感。居士您细想想,烦恼煎熬之地,何处不是地狱?当你气愤忧恼、痛苦难当之时,是否就如身堕地狱?是谁决定你去地狱?若内心安详快乐,便如身在净土,又是谁决定你升净土?善因感善果,恶因遭恶果,犹如流水向下,不是谁能决定的,而是法尔如是,业力牵引。”

    见何弘达沉吟不语,玄奘接着说道:“地狱中的一切苦报皆是众生业力所感。因此地狱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是满的,有千万人的时候也是满的;对于内心清净的人来说,地狱根本就不存在,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又是实实在在的罪苦。如同有人被魔所魇,声称遇魔遇鬼,其实皆是心中业力所感,在外人看来,那些魔鬼是根本不存在的,但在他本人所见所感,却又是真实不虚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心在做主。”

    何弘达听到这里,竟似若有所悟。

    “难道佛陀也不能拯救这些众生吗?”他问,“还是他只想袖手旁观?”

    玄奘答道:“众生轮回皆受自身业力左右,只能自己救自己。但是佛会用智慧引导你解脱烦恼,完成对自我的救赎。佛陀不会袖手旁观,他是大悲大智的圣者,宁愿自己受苦,也要替众生赎罪。”

    “我却不信。”何弘达道。

    玄奘道:“佛陀曾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惟入地狱,且常住地狱,不惟常住,且常乐地狱,不惟常乐,且庄严地狱。地藏菩萨也曾发下宏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他原本于无量劫前便可成佛,却甘愿以菩萨身,下到地狱,去度尽那里的众生。”

    “那我看他是永远都成不了佛了。”何弘达看着喝空了的酒壶,懒洋洋地说。

    玄奘微微一笑:“这便是菩萨与众生的区别了。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如此广大的悲心和宏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若我等凡夫也能做到,只此一念,便是菩萨。”

    “你总说菩萨,菩萨究竟是什么?”何弘达突然问道。

    玄奘感叹,这是他幼小之时曾经提出过的问题,现在有人拿这问题来问他了。

    “菩萨是梵音‘菩提萨埵’的意思,”他说,“意为‘觉有情’。凡是抱着宏大志愿,要将自己和一切众生从苦海中救赎出来,得到究竟安乐;要将自己和一切众生从生死轮回中解脱出来,而得到彻底的觉悟。这样的人便称为菩萨。”

    “那就是说,普通人也可以是菩萨了?”何弘达问。

    “是的,”玄奘郑重点头道,“菩萨本是凡夫修,凡夫利众即菩萨。在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娑婆世界里,除了有无量无尽的众生之外,还有无数乘愿再来的菩萨。”

    “那你倒是说说看,哪些人是乘愿再来的菩萨呢?”何弘达看着他问。

    “当一个凡人觉悟到了众生的痛苦,同情众生的痛苦,进而发心要解救众生的痛苦,这就是菩萨。”

    “哦~我知道了,”何弘达的眼中露出狡黠的笑容,“别说,我还真见过一个乘愿再来的菩萨。”

    “哦?”玄奘惊讶道,“居士竟有这等奇缘?但不知那位菩萨他在哪里?”

    “他就坐在我的面前。”何弘达一本正经地说道。

    玄奘一怔,随即哑然失笑道:“居士喝醉了,拿玄奘取笑。”

    “我可没有取笑。”何弘达知道自己并未喝醉,而且他惊奇地发现,他现在已经对这个小和尚所讲的一切产生了兴趣。

    “照你这样说来,佛岂不是和众生一样了吗?”他饶有兴致地问道。

    “正是。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天堂、地狱,也无差别。思量人间的善事,心便是天堂;思量人间的恶事,就化为地狱;心生毒害,就沦为畜生;心若慈悲,就是菩萨。”

    何弘达依然摇头:“你说心、佛、众生,三无差别。那这世间又为何会有礼佛念佛之事?”

    玄奘道:“世人礼佛念佛,其实是在礼自己的心,念自己的心,使自己道心坚固,并非心外求佛。”

    何弘达冷笑:“这世间又有几个出家人懂得礼自己的心,念自己的心,向心内求佛,不向心外求佛的道理呢?”

    玄奘道:“众生根器确有不同。不过居士不是他们,又如何知道他们不懂呢?”

    “我可是有证据的,”何弘达道,“他们若真懂得这个道理,又怎么会把这么一座平平常常的土台子看得那么重呢?”

    玄奘不禁失笑道:“居士不提此事,玄奘倒忘了。玄奘有一事不解,嵩山如此之大,要观星相,山顶处的位置显然更佳。居士又为何非要在这里不可呢?”

    “我当然不是非呆在这里不可,”何弘达道,“只是不喜欢那些和尚把个土台子当宝贝。他们执著,我比他们更执著!”

    听得此言,玄奘更觉可笑:“居士欲帮出家人破除执念,倒真是一片好心。说起来,这土台子确实平平常常,没什么了不起。不过,这里乃是先贤修行译经之所,师父们看重这里,想来也是出于对先贤的敬重之情。此乃饮水思源之意,就如俗家人供奉祖先一般,似乎……不能算作执著吧?”

    何弘达心里一动,默然不语。

    许久,他才轻叹道:“小和尚说得有理,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宝贵的东西,我也一样。”

    说罢,他将酒壶往腰里一腋,收拾起观星图,转身便走。

    “居士到哪里去?”玄奘起身问。

    “我去山顶看看,”何弘达边走边说,“给你这位小菩萨面子,不再逗那些和尚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