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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不平静的武德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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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闷热而又令人焦燥的夏天,许多修行者的心态都受到天气和朝廷压力的双重影响,开始变得浮躁起来。

    和玄奘同去攀山的僧人数量越来越少,大家都说,朝廷已经打算灭佛,是绝对不会同意僧人们出关的,还是好好想想一旦被勒令还俗该何去何从吧。

    的确,这些日子,僧人们最关心的就是皇帝的《沙汰佛道诏》何时付诸实施,诺大的京城,只保留三座寺院,这也就意味着,至少有七八成僧人将会被强制还俗。

    对此,僧人们毫无办法,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几乎是不可抗的命运。

    在生存的压力面前,戒律变得极为脆弱,很多僧人开始为未来的还俗生活做准备,京城各大寺院里几乎每天都在丢东西,初时还只是些面粉、衣服什么的,后来就有人开始偷拿法器,甚至连佛像身上的金屑都有人刮,对此,一些老僧深感痛心。

    但也有些修为至高之人,在此等情形下继续着自己的修行,他们心如止水,以自己的行动为弟子和信众们做出表率。

    对于这些大德,玄奘深感敬重。他游学四方,早看到佛门内部存在的各种问题,看到了那表面辉煌的背后隐藏着的越来越多的痼疾。精通医术的玄奘,却对佛门的疾病束手无策,因为这些痼疾都是由来已久,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这么多问题存在,爆发是迟早的事,朝廷的诏令只不过起到了助缘的作用。

    佛法凋零,人心丧乱,如果能到佛国取到真经,用真正的佛法来浸润人心,或许可以挽回这一切吧?

    玄奘从未像现在这样,急切地想要出行。

    他仍在等待,等待着朝廷对他的表文的批复,与此同时,继续为西行做着各方面的准备。

    为了让小白龙也得到锻炼,他每天白天骑马出城,先策马跑上一圈,再将小白龙单独放在外面,然后自己去攀骊山;傍晚下山后再召回白马,去波颇大师处学习梵文经典。

    在这段日子里,他也看到了一些高僧为保护佛教而采取的相对积极的作法。

    就在智实圆寂不久,庄严寺沙门静琬大师也示寂了。这位老法师性格内向,多年来一直呆在骊山之上独自潜修。

    前些日子,他突然返回庄严寺,宣布即将示寂,并告诉寺中僧人,他在骊山的草棚中留下了许多经文。

    大师往生后,庄严寺的僧人们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庄严寺藏经阁的经文多得数不清,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僧又能留下什么孤本不成?在这样的非常时刻,寺中杂事实在太多,谁还顾得上这个……

    只有玄奘依言来到大师在骊山的修行之所,那是一个偏僻山谷中的草棚,一溜排开。玄奘推开柴门,刚一进去,顿觉呼吸都为之一滞!

    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的石经,沉重的石条上刻满经文。原来,这些年来,大师竟然一直都在刻经,所刻石经已满七室!

    面对那一块块浸满心血的石经,玄奘感慨万分,他知道,大师这么做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积什么功德。很显然,他在数年前就开始担心有法难降临,于是提前采取了行动,将大量经文刻在了石头上。

    大师期望用这种方式,尽可能地使这些经典避开王难,流传后世……

    玄奘在草棚中住了一夜,他用自己的心灵同这位一直寂寞地刻着石经的老法师对话。

    在空明的禅定中,他进入弥勒菩萨的兜史罗天,见到了这位大师,他问大师:“真的会有法难发生吗?”

    大师微笑不语。

    清晨,玄奘披着一身晨露,走出山间的草棚。

    行不多远,竟在山巅处见到了一位故人——

    “何弘达居士!”

    多年不见,这位占星家竟一改往日的懒散模样,换上了一件干干净净的术士长袍,过去那头总是披散着的长发也整整齐齐地束了起来,三络胡须飘在胸前,整个人看上去颇为爽利。

    唯一不变的是,站在山顶处的他,手中还提着他那只宝贝酒壶。

    见到玄奘,何弘达也非常高兴:“小和尚,快上来!”

    玄奘将小白龙牵到离山顶不远的一处开阔地,让它自行吃草。自己则爬到山顶,仔细打量着这位久未谋面的占星家:“能在这里见到居士真是太巧啦,居士这些年来过得还好?”

    “还不错吧,”何弘达笑道,“你说巧,我却不觉得巧。前天夜里,山人我夜观天象,就知道定能在这骊山之上见到一位故人,因此昨天傍晚特地赶在城门未关之前出了城!”

    玄奘微微一笑,盘坐下来:“居士还在占星么?”

    “不占星,还有什么好做的?”何弘达也在玄奘对面坐下,“长安可是个好地方啊,朝廷又重术士,我在坊中开了家占星馆,每日里忙都忙不过来,不得已,干脆收了几个弟子,替我看着摊儿。”

    “怪不得看居士的模样都比以前不同了。”玄奘笑道。

    “哪里不同?”何弘达问。

    “我观居士现在有了几分仙气。”

    何弘达哈哈大笑。

    “小和尚的模样不是变化更大?”他眯着眼睛打量着玄奘,“虽说佛相我还没有见着,不过长高了,也壮实了许多。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才这么大点儿——”

    说着,他伸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现在倒好,比我都高了。”

    其实何弘达身材瘦小,十年前的少年玄奘都不见得比他低,现在的玄奘站到他面前,足足高出他半个脑袋。

    “居士收了得意弟子,可喜可贺。”玄奘合掌道。

    “啥弟子,一群伙计罢了,”何弘达叹道,“占星是需要悟性的,不是谁都能学。唉,我这辈子遇见的最有悟性的小子,就属你这小和尚了,要是你肯做我的弟子……”

    “居士又在说醉话了。”玄奘笑道。

    “我可没有讲醉话!”何弘达晃了晃手中的酒壶,解释道,“山人昨晚真的是观了一夜的星象,就是为了算算跟你这小和尚到底有没有师徒缘份。唉,可惜啊可惜……”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

    玄奘倒觉得好笑:“这种事情也需要算?居士可真是喝多了。”

    “小和尚别把话说那么满,”何弘达斜了他一眼道,“你难道不知道当今圣上下诏沙汰僧道的事吗?这道诏令一旦实施,七八成的僧人都得还俗!山人就是算算,你这个小和尚是否也会被勒令还俗?”

    “结果如何?”玄奘问。

    “结果?嘿嘿,结果就是,如果王命真下来的话,你铁令是要还俗的!”

    听了这话,玄奘心里一阵难过。

    何弘达算得准不准暂且不说,但说自己定会被勒令还俗却是八九不离十。上次辩论他已经让皇帝很不爽了,在大觉寺的那番谈话更是火上浇油,再加上连续上了两次表文请求出关,都没有得到批复。看来,当今天子极有可能借这次沙汰僧道之机,逼他脱了这身僧袍!

    “那又怎么样呢?”他低低地说道,“就算寺院被拆毁,经书被梵烧,僧人们被逼还俗,佛依然是佛,玄奘也永远是佛门弟子。王命再大,也有他不及的地方。”

    他又想起李渊那双渴求长生而不得的眼睛,那种绝望的目光,好像是求着这个小和尚说谎似的。玄奘坚信,就算自己被勒令还俗,都不会有那种绝望的感觉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心里还是有些伤感,脱了僧衣倒没什么,这毕竟属于外相,只是取经求法的心愿,今生怕是难以实现了。

    “你这小和尚,可真够执著的,”耳边传来何弘达无奈的声音,“我就不明白了,这当和尚有什么好的?”

    见玄奘神色黯然,他又笑道:“好了,现在你不用担心了,这道诏令怕是来不及实施了。”

    “为什么?”玄奘抬起头,奇怪地问道,“当今天子的诏令,怎会来不及实施?”

    何弘达又做起了他那招牌似的动作,提起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然后神秘地一笑:“这事儿啊,想必你佛是知道的,又或者就是他安排的也未可知,但他不会告诉你。”

    “你少故弄玄虚,”玄奘脸一板,“快说!”

    “好,好,跟你说便是,”何弘达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压低声音道,“朝廷内部就要发生一场地震了。嘿嘿,外战结束之际,便是内斗开始之时。此言真实不虚啊!”

    玄奘脸色一沉,他当然明白何弘达这话的意思。

    “难道大唐也逃不过这个宿命吗?”

    “当然逃不过,”何弘达笑道,“人性如此,谁都逃脱不了。”

    他自得地喝着小酒道:“要说这事儿拖得时间可不短了,早该到了见分晓的时刻。说不定就在今天,又说不定已经有了结果。这可是天机哦。”

    说罢悠哉游哉地躺了下去。

    玄奘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便要下山。

    “你现在下山,怕是进不了城的!”何弘达在他身后喊道。

    但玄奘头也不回,牵了小白龙就往山下走去。

    “这小和尚,猴急的性子,还学佛呢。”何弘达笑着,又往嘴里灌一口酒,便再次躺在了石头上。

    长安西部的延平门前,一大群准备进城的人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城门紧闭,士兵比平常增加了数倍。

    “听说了吗?”有人小声地议论,“太子跟秦王打起来了!太子一刀砍死了秦王!”

    “错了!”另一个人说,“是秦王砍死了太子!”

    “不对不对,是秦王用箭射杀了太子!”又有一个人过来插言道。

    “不会吧?”有人感到不可理解,“他们可是亲兄弟啊,怎么会打起来?”

    “切!”前面那人不屑地说道,“皇宫里哪有什么亲兄弟啊?都是你死我活的!”

    “管他谁杀了谁呢,这跟咱们老百姓又有什么关系?”

    “谁说没有关系了?”一个老人慢悠悠地说道,“城门不开,你想进却进不去,里面的人想出又出不来。你说有没有关系?”

    “说的是啊,”人们忧愁地说道,“看来今天这城门是不会开的了,咱们就别呆这儿傻等着了。”

    ……

    人群中陆续有人离开,又不断有新的人过来,相互打听着城中的消息,有些人显然有急事,坐立不安,满脸都是焦急的神色。

    玄奘呆立片刻,决定去别的城门看看,他骑上小白龙,从城西的延平门一口气跑到城南的安化门。谁知这里士兵更多,聚集在城门口的老百姓也都在纷纷议论着城里发生的变故。

    这一天,正是武德九年的六月四日,震惊朝野的玄武门之变爆发,皇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双双被杀,秦王世民夺取了政权。

    听着众人的议论,又看了看紧闭的城门和门楼上全副武装的士兵,玄奘知道,今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进城了,只得再次转身离开,回骊山找那个牛气哄哄的占星家去了。

    “居士是怎么知道朝廷有变的?”一见何弘达,玄奘便忍不住问道。

    占星家神秘地一笑:“我何弘达是谁?天上的二十八宿都跟我是亲戚,有什么事情看不出来?”

    “贫僧不信。”玄奘直截了当地说道。

    “信不信由你,”何弘达晃动着手中的空酒壶,看上去洋洋得意,“但山人只能这么讲。”

    他转过脸,看着玄奘,用少有的正经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道:“虽说天地万物广博无尽,世事变化却也不是完全不能揣测。怎么样小和尚?愿意跟我学观星吗?”

    玄奘摇摇头:“佛家信命不认命。”

    “好一个信命不认命啊,”何弘达懒洋洋地躺在石板上道,“你或许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未必能改变众生的宿命吧?”

    玄奘心里一动,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那你能否看出,我最近想干什么?”

    “这你可给我出难题了,”何弘达坐了起来,“你一个小和尚,脑袋瓜子又灵便,我怎么知道你想干什么?”

    说到这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半开玩笑地说道:“哦,我知道了!这段日子佛道的口水仗打得不可开交,差点让你们佛门遭受到灭顶之灾啊!小和尚该不会是心中怀恨,在想着该怎么灭了那帮道士吧?”

    “阿弥陀佛!”玄奘诵了声佛号,“佛门弟子,首先要做的是自心清净,怎么可能想这个?你猜都不好好猜。”

    “我向来是不会好好猜的,”何弘达美滋滋地晃动着酒壶,“还是小和尚自己说吧,你想干什么?”

    “我最近想西行,居士既然会观星象,就请帮我看看,能不能成行?这一路上顺不顺利?”

    “西行?”何弘达终于放下了酒壶,皱了皱眉毛,“长安往西可就到秦州了,那儿的佛法也不算昌隆啊,比长安差远了。你去那儿干嘛?”

    “不是去秦州,还要往西。”

    “再往西?兰州?凉州?那不就过了黄河了?”何弘达笑道,“听说河西一带突厥人闹得凶啊,还有吐蕃人……莫非小和尚想去从军?”

    “居士不要瞎猜了,”玄奘道,“贫僧要去的地方,是天竺。”

    “你说什么?”何弘达的眼睛立即瞪得老大,差点把酒壶给扔了,“就是……那个生出了佛爷的地方?”

    玄奘垂目不语,算是回答。

    “我说小和尚,你没发烧吧?”何弘达伸手便去摸玄奘的脑袋,被玄奘轻轻避开。

    “西行取经是玄奘自少年起就有的夙愿,玄奘已经两次向朝廷具表,申请过所出关,现在就等批复了。”说到这里,他突然看到何弘达略带嘲弄的目光,立即想起了一件事,“是了,如今朝廷出事,新君即将登基,我可能要第三次上表了。”

    他第一次将朝廷的事情同自己的事情联系起来,心中说不上是喜是忧。喜的是,一旦新君登基,很可能便不会沙汰佛道了,自己的上表也有可能得到批复;忧的是,朝廷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知道会不会祸及百姓?

    看着玄奘认真的神色,何弘达总算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心中越发觉得难以理解:“我说你这小和尚,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不呆在庙里念你的经,却要大老远地跑去找一个虚无飘渺的国家,你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居士方才还说,世事变化并非不能揣测呢,再说玄奘只是让你帮忙看看而已,居士若是不肯,那就算了。”

    “谁说不肯了?”何弘达笑道,“看看当然是可以的,不过你一个小和尚,又不是什么帝王将相,天上可不一定有你的星啊,到时候看不出来,可莫怪我不灵。”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居士肯看,玄奘就感激不尽了,怎会责怪居士?”

    夜幕降临,清凉的山风赶走了白天的暑气,吹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自在。

    玄奘与何弘达依然坐在山巅上,头顶是晴朗无云的天空,漫天的星斗就环绕在他们身周,构成了一副美丽而又魔幻的画面。

    “小和尚有点门道啊……”何弘达仰望星空,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从星象上来看,你的这次西行,应该是没啥问题的。”

    “真的吗?”如此好的预测,玄奘倒有些不敢相信了,“居士白天还说,我非帝王将相,天上没有我的星呢。”

    “所以说你邪乎呢,”何弘达道,“怪就怪在天上还真有你的星!该不会是——”

    他扭头看了看玄奘,压低声音,坏笑道:“你将来会做皇帝吧?”

    玄奘吓了一跳:“你这神棍,胡说些什么?!”

    何弘达哈哈大笑:“放心吧小和尚,山人平常是喜欢开开玩笑,有时无聊了,也骗骗出家人玩儿,可还真没骗过你呢。”

    玄奘轻轻舒了一口气,他是佛教学者,明白缘起性空的法理,原本不相信算命占卜之事。但只要是人,总归还是喜欢听些吉言的。

    更何况,眼前这个占星家确实有些邪门,他的预测常常惊人的准确。

    “山人再帮你看看啊,”何弘达兴致勃勃,又把眼睛瞄向了星空,“嗯……你大概骑着一匹红色的老马,瘦瘦的,鞍桥上有块铁……”

    “这也能看出来?”玄奘更觉惊讶。

    何弘达又得意起来:“山人早跟你说过,二十八宿是我亲戚,常跟我一块儿喝酒的!你当我这个占星家是沽名钓誉来的吗?”

    “原来是大仙,失敬失敬。”玄奘合掌笑道。

    何弘达也毫不客气地拱手:“好说好说。”

    “不过这回大仙可看走眼了,”玄奘道,“我会骑小白龙去的。它可是既不瘦,也不老,毛色更不是红色的。”

    “小白龙?就是你那匹漂亮得不象话的马?”何弘达一指在他们身下不远处安详入梦的小白马,“名字倒是起的挺好听,可我怎么看它活不了多久了呢?”

    “大仙莫开玩笑,”玄奘不高兴地说道,“马可以活到三四十岁呢,小白龙才九岁,正值青春鼎盛。”

    一匹马五岁成年,从这时起一直到十五岁,是它建功立业的最佳年龄。十五岁以后开始走下坡路,二十岁以后开始掉牙,从此步入暮年。若无天灾人祸,多数马可以活到三十岁以上,甚至有的能活到四五十岁。

    九岁的小白龙相当于人类年龄的二十七岁,绝对的黄金时期。

    “莫非真看走眼了?”何弘达揉着眼睛,嘟囔着,“不过从星象上看,你骑的确实是匹红马啊……”

    夏季气候多变,本来还好好的天气,突然就乌云密布,满天星斗皆无。紧接着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霎时间,处于山巅处毫无遮拦的两人一马就被浇成了落汤鸡。

    “快跑!”何弘达抱着脑袋就往山下冲,“呆在山顶易被雷击!”

    这道理玄奘也懂,两人狼狈地冲下山顶,躲进树林。

    雷声震耳欲聋,距他们不远处的一棵树不幸被击中,冒出了火苗,睡梦中的小白龙被惊醒,恐惧地嘶叫起来。

    看来,这片树林也不是什么安全之处,玄奘说声“随我来!”便将一路上不停抱怨的何弘达领到了那个看上去颇为隐秘的草棚。

    “呼~呼~”何弘达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进草棚就岔了气,大叫起来,“这么多的石经!小和尚,你刻的?”

    “居士太高看玄奘了,”玄奘一边将马牵进草棚,一边说道,“这些石经都是大德静琬留下的,大师是担心一旦发生法难,纸质经文难以保存。”

    “天哪!执著的和尚还真是不少。”何弘达用力拧着衣角上的水,惊叹道,“乖乖,这得刻多长时间啊?”

    玄奘默然不语,心中充满了对这位高僧的敬重。

    何弘达饶有兴味地从这些石经面前走过,一面欣赏,一面不住地摇头赞叹道:“在石头上刻经,啧啧,这功夫下得可真不小!不过,山人我说句晦气话啊,经文写在纸上固然不易保存,刻在石头上就好些了吗?也就是安慰安慰自家罢了。这些东西刻起来困难,毁起来却是轻而易举!真要是有法难,你当能保得住吗?”

    “这个我也知道,”玄奘忧郁的目光扫过这些石条,“玄奘想将这些石经运到一个隐秘一点的地方去保存,这样至少安稳一些。”

    “安稳?哪里安稳?”何弘达笑问道。

    “比如,山洞什么的。”玄奘一面说,一面看着何弘达。

    何弘达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小和尚!你该不会是想让山人帮你出苦力吧?”

    “这算什么苦力?”玄奘道,“搬这些石经总比刻这些石经要容易得多吧?居士就当陪玄奘松松筋骨,不好吗?”

    “不好!”何弘达大叫起来,“松松筋骨?你说得倒轻巧。这么多石头,要搬到何年何月?!再说了,他刻经费不费劲关我什么事儿?我是个占星家,不是和尚!”

    “你这个占星家也就这么回事了,”玄奘淡淡地说道,“连快下雨了都没占出来。”

    “谁说我占不出来?我只是没注意而已!”何弘达急辩道。

    玄奘认真地说道:“贫僧把居士带到这里来,就是当你是自己人了。居士方才也说了,要摧毁这些石经其实是轻而易举的。”

    何弘达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小和尚是怕万一出什么事儿,我会把这地方说出去。放心啦,怎么说佛门对我也有些恩德,我何弘达虽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吧?”

    “好吧,”玄奘微微一笑道,“居士不想搬,就不搬吧。过几日城门开了,我叫几个师兄弟过来一起搬。”

    何弘达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悻悻地说道:“吓我一跳!小和尚可真是用心不善!”

    玄奘在骊山上住了两日,估计城中局势应该稳定了,便同何弘达一道下山。

    “看到那座烽火台了吗?”何弘达指了指远处骊山绣岭的最高处,“那便是‘烽火戏诸侯’的典故的出处了。”

    “哦?”玄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原来这典故发生在骊山。”

    据说西周晚期有一位暴君周幽王,为搏宠妃褒姒一笑,在无战况的情况下竟派人点燃了烽火台上的烽火!各路诸侯以为天子有难,急忙率兵赶往镐京。褒姒站在城楼上看到诸侯的狼狈相,开怀大笑。诸侯们得知自己被戏弄,愤闷不已。

    不久,犬戎入侵镐京,幽王点燃烽火。诸侯以为天子再次戏弄他们,都不理会烽火警报,结果周幽王被犬戎所杀,西周灭亡。

    由周幽王,玄奘又想到了当朝天子。身为帝王,确实是人间福报的顶点,可最终又能怎样呢?如果说当年幽王罢命之际,还会有些许悔恨的话,却不知当今天子在得知亲生儿子为争夺皇位自相残杀的消息时,做何感想?

    “小和尚想什么呢?”何弘达见他面色凝重,忍不住问道。

    “我在想,那位刚刚失去两个儿子的天子。”玄奘道。

    “想他做什么?”何弘达笑道,“老百姓失去儿子的更多,不比天子更可怜?”

    “说的也是,”玄奘叹道,“能当上天子是有很大福报的,陛下希望永远这样,他拒绝面对死亡。在大觉寺里,他曾向我问起长生之道,我说没有,他非常失望,甚至发了脾气,对我说:‘你们解决不了我死的问题,却还要冲淡我生的乐趣!’”

    何弘达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天子说话可真是直截了当啊,怪道要下令逼你们这些和尚还俗呢。不过你这小和尚也是,你就顺着他的话说几句,哄他高兴一下不就完了吗?要我说,陛下没当场拿下你的脑袋,还算他是个明君。”

    玄奘苦笑:“陛下不明白,就算真的长生了,他也不见得能永远当皇帝。佛说世事无常,即使生在帝王之家也不能逃脱因果的法则。天子是有福报,可再多福报也有用完的一天,福享尽了,后面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这话说的是啊,”何弘达道,“难怪你们佛祖要舍太子之位出家修行呢。”

    “居士错了,”玄奘正色道,“佛陀这么做,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一切众生!”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长安城高大的城门出现在了眼前。

    望着那雄伟的城门楼,玄奘心中暗想:不知天子现在是否醒悟?他还想长生吗?就这样一直活着,真的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情吗?

    长安城内,人们都在悄声议论着前两天发生的事情。

    一位来大觉寺上香的居士心有余悸地对玄奘说:“太可怕了!我一早出门,就看到满大街上全是兵士,挥动着武器驱赶行人。幸好住的离大觉寺近,拐个弯就过来了,在佛祖跟前,心里总归踏实些!听人说啊,玄武门附近全是血,太子和齐王两家,上上下下都被秦王给杀绝了!”

    也有胆子大甚至对此事件感到兴奋的人,描述起来绘声绘色犹如亲历:“太子看到秦王时,拨马就往回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秦王提着弓箭就追了上去。要说齐王才真够窝囊,想朝秦王放箭,连拉了三次弓都没拉开!秦王就不同了,力挽强弓,弦拉满月,一箭就射穿了太子的后心!”

    这些话里明显有添油加醋的成份,但玄奘还是感到极度的震惊。

    当年隋帝国的杨广就是靠发动政变上台的,宇文化及诛杀杨广时,这是最现成也是最有力的一条罪名。没想到历史这么快就重演了,难道新兴的大唐王朝也要像隋帝国一样短命?难道刚刚松了一口气的百姓又要经历一场血腥的灾难?

    一念及此,玄奘便深感忧郁。

    幸运的是,李世民毕竟不是杨广,他有着极高的政治智慧和手腕,很快便控制住了京城的局势和舆论,长安百姓的生活基本没受这场政变的影响。

    而且,出于稳定压倒一切的原则,他又取消了父皇那纸尚未实施的《沙汰佛道诏》,在以父皇名义发布的《诛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大赦诏》中特别指明——

    “其僧、尼、道士、女冠,宜依旧定。”

    波颇密多罗那里,新皇也允许调派高僧前去相助译经,又将监阅之人换成朝中信佛的居士。

    这位来自天竺的波颇大师终于可以不用再被人整天缠着显什么“神通”了,他很高兴地对玄奘说:“我觉得,秦王很好,懂佛教,比老皇帝,强!”

    玄奘只有苦笑,波颇大师毕竟是个外国人,很多事情,他不明白。

    不久,李渊下诏,立秦王世民为太子,并代皇帝处理一切政事。

    又过了几日,李渊以年迈为由,正式将皇位传于太子,自己则当上了太上皇。

    新帝登基后首先想到的是那些为他打天下而死去的将士,他决定在以前曾经的战场上再修建几座寺院,以超度那些阵亡的将士;

    除此之外,他还召沙门玄琬进宫,为皇太子承乾及诸王子授“菩萨戒”,并造普光寺以居之;

    在魏征的建议下,他还决定重新安葬隐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并为他们举行盛大的超度法会。

    看到新君所做的这一切,整个京城佛教界都大大地松了口气。

    菩萨保佑!这场危机总算过去了。

    “当今皇上还是敬重佛门的,”萧瑀很欣慰地对玄奘说,“圣上九岁那年得了一场重病,多方延医无效,当时并不太信佛的太上皇病急乱投医,只好向寺院祈请,求菩萨慈悲加佑。后来圣体果然康愈。为此,太上皇专门请人铸了一尊佛像送给寺院算是还愿。”

    随着萧瑀的这些话,玄奘眼前出现了一位慈祥而又焦虑的父亲形象。虽然这位太上皇在位时一心抑佛崇道,甚至险些让佛教面临一场沉重的打击,就连自己也差一点被勒令还俗。但一想到他亲生的骨肉拼得你死我活,十个年幼的孙儿也被残忍杀害,本人更是被儿子逼下了皇位,玄奘还是不禁从心里为他感到悲悯,不因为他曾是纵横四海的天子,而只是因为,他是一位父亲。

    御书房内,登基不久的太宗皇帝坐在书案前,正专注地看着面前的一纸帛绢,这是明慨法师应他的诏令呈给他的一份高僧名录。

    要在从前的战场上建造那么多寺院以超度亡魂,这可是一项国家工程,不仅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还需要一批有德有行的高僧去住持那些寺院。可是,由于以前的精力都放在如何夺取皇位上,对佛教关注较少,自己所知道的名僧数量实在有限,只能在最有名望的“京城十大德”中挑选。

    谁知挑来挑去,只挑出个明慨法师。其余大德中,智实遭廷杖而死,另有几位离开了京城,去深山荒野独自修行,有诏也称病不奉;留下来的高僧们大都奉法琳为首,可惜法琳是个刺儿头和尚,脾气倔强得令人头痛……

    “难怪太上皇起了灭佛的心思,”太宗轻笑道,“这些老和尚的脾气确实不小。”

    还不都是被朝廷逼的吗?明慨法师心想。

    但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自古以来,“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一个皇帝的个人喜好便可以决定佛法的命运,明慨法师又怎能不小心谨慎呢?

    好在太宗的内心并不认可父亲的行为,他明白堵不如疏,简单粗暴的灭佛行为,最终的结果通常都不怎么好。

    他一向对自己有着极强的自信,政变的成功,更加强化了这种自信。他坚信,在这个国家,没有什么不可以为他所用。

    这时,他突然想到了大庄严寺,既然是皇家寺院,自然听命于朝廷。

    “庄严寺的住持是哪一位?”他问明慨法师。

    “回陛下,是慧因法师,”明慨合掌答道。

    “朕现在就起一道诏令,传他来见朕。”

    “陛下,”明慨赶紧说道,“慧因法师早在三个月前就圆寂了。”

    “哦?”太宗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么现在的住持是谁?”

    “现在……无人住持。”

    “怎么可能?!”太宗一巴掌拍在了案上,“堂堂皇家寺院,居然一连三个月无人住持?朕不信现在的和尚都这么清高,连住持之位都不要!”

    明慨法师没有说话,他心里明白得很,僧人之中确实有清高的,但大多数都没这么清高,渴望住持皇家寺院的大有人在。只不过当此多事之秋,没有皇帝的命令,谁也不敢贸然出这个头罢了。

    如今,见皇帝怒气勃发,明慨法师只能硬着头皮合掌奏道:“陛下想是忘了,皇家寺院的住持一向是由皇帝亲自任命的。”

    听了这话,太宗终于冷静下来,他对明慨法师说:“朕建寺院超度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亡灵,也是弘扬佛法。老法师们大都年事已高,以修行为务,也无可厚非。但总会有些年富力强的僧人吧?法师可否辛苦一下,帮朕草拟一份新的‘京城十大德’名录呢?”

    这话说得如此客气,明慨法师自然不能拒绝,合掌领命而去。

    现在,这份名录就摆在太宗皇帝的面前。

    太宗的目光从那十个人名中逐一扫过,这里面的大多数他是知道的,比如道岳、法常……都是京城名硕,声名显赫的大德。但也有几个陌生的名字。比如——

    他突然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大觉寺沙门,玄奘。

    太宗皱紧了眉头,这名字让他觉得既陌生又有些熟悉,在哪儿听到过呢?

    终于,他想起来了!年初,他率兵去夏州攻打梁师都,回来时却被告知,他刚刚错过了一场精彩的佛道辩论,当时整个长安城都在议论那场辩论,以及那个叫玄奘的少年法师。

    这个名单上的玄奘就是在那场辩论会上大放异彩的僧人吗?

    太宗看了看名字后面的小字:二十四岁。在整个十大德名单中,这是唯一的一位二十多岁的僧侣。

    “这个和尚看来有点意思……”太宗这样想着,便将这个名字深深印在了脑子里。

    就在这时,御书房外传来一个声音:“臣萧瑀见过陛下。”

    “是萧爱卿吗?快请进来!”太宗将这份名录放在书案上,站起身来。

    “谢陛下。”萧瑀说罢,沉稳地走了进去。

    虽然换了皇帝,但萧瑀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他仍然上朝当他的宰相,下朝读他的佛经,当今皇帝对他的信任更胜过老皇帝。

    人们曾这样描述萧瑀的地位:“梁朝天子儿,隋朝皇后弟,尚书左仆射,天子亲家翁。”

    萧瑀的高祖是梁武帝萧衍,父亲则是后梁孝明皇帝萧岿,姐姐是隋炀帝的皇后萧氏。他本人原在隋朝做官,后因忤于炀帝,逐渐疏远。隋末之乱,萧瑀受高祖之召,襄助唐室。高祖曾说:“得公之言,社稷所赖。”他因此成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官至尚书左仆射,是货真价实的宰相。

    太宗为秦王时,太子、齐王常进谗言,而往往此时秦王都领兵在外,难以为自己辩解。萧瑀生性耿直,每当这时便在高祖面前为秦王鸣不平。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是太宗赠与萧瑀的诗句,对于这些往事,太宗是非常感激的。

    太宗即位后,对萧瑀格外敬重,亲口将自己的大女儿襄城公主许配给萧瑀的儿子萧锐为妻。这样,他又成了当朝天子的亲家,身份尊贵无比。

    君臣二人坐在御书房内,太宗随口问道:“庄严寺住持慧因法师因病圆寂,住持之位一直空缺。这段日子国事繁忙,因而也没顾得上这个。朕知爱卿佛缘深厚,对京城佛界甚为熟悉,可知有谁能担此重任吗?”

    “回陛下,”萧瑀立即说道,“臣以为,大觉寺玄奘法师可担此任。”

    “哦?”太宗没想到萧瑀竟如此干脆地给出了人选,他拿起书桌上的那一纸帛绢,指着上面玄奘的名字问:“爱卿说的,可是这个和尚?”

    萧瑀点头:“正是。臣有缘,曾与玄奘法师见过几面,蒙法师宣讲佛理,饱尝醍醐,遍饮甘露,当真是受益非浅。”

    太宗有些难以置信:“那玄奘年纪轻轻,当真如此了得?”

    萧瑀道:“玄奘法师确是佛门百年难遇之奇才,很多大德修行数十载,却还自愧不及玄奘法师天生慧根。”

    太宗依然不信:“如果那玄奘开坛说法,爱卿会去听吗?”

    “这是自然,”萧瑀道,“法师开坛讲法,老臣只要有空,必会前去洗耳恭听,天簌之音可除去积年蒙障。”

    听得此言,太宗不禁暗暗称奇。

    玄奘还在积极地为西行做着准备,他在禅房中一边取出出门穿的短褐,一边想,骊山已经没什么爬头了,要想把身体练得更好些,是不是应该再跑一趟蜀道呢?

    就在这时,忽听到一声响亮的“大唐皇帝令!”倒把他吓了一跳。

    前来传旨的是大唐鸿胪寺一位年轻的官员,道岳法师带领寺中弟子,站在殿前,合掌听宣——

    “大觉寺沙门玄奘听诏!皇帝有令,即日起去往长安大庄严寺,住持皇家道场。钦此。”

    僧人们立即窃窃私议起来,皇帝任命玄奘担任庄严寺住持?这殊荣可不是一般的大呀!大唐国寺,皇家道场,日常清众数以千计,住持的宝座是多少大师级的僧人都梦寐以求的?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射来,聚焦到玄奘身上,充满艳羡。

    传令的官员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恭喜玄奘法师,快接诏书吧。”

    玄奘依然站在那里发愣——数次上表请求西行,一直没有等来朝廷的回复,这会儿突然来了这么个任命,倒真是天大的殊荣。难道这是皇帝在暗示他,不准西行么?

    庄严寺住持?……玄奘不禁苦笑。

    这确实不是一个容易抗拒的诱惑,一方面说明自己的修为学识、名望道德得到了皇家的肯定和认可,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年纪轻轻的他正式步入了全国顶级高僧的行列。

    单就这个职位而言,在俗,其名利双收风光多多,是多少僧人想都想不来的;在教,这也是一个能够充分展示个人才能的平台,他完全可以籍此做一番事业,实现他少年时立下的“远绍如来,近光遗法”的宏愿。

    可是,这真的,真的……就是我所需要的吗?

    “玄奘法师,快接诏书吧。”道岳法师站在一旁,小声提醒他道。

    玄奘终于抬起头,原本有些迷茫的双眸中,重新汇聚起坚定的光芒:“玄奘不能接诏。”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不吝于一声炸雷,响在每个人的头上!

    不仅宣诏的官员当场傻眼,周围的僧众也是一片哗然!

    道岳法师脸色大变,露出惊恐不安的神色。

    此时此刻,他真恨不得立刻把玄奘拽过来大骂一通!

    最轻松的反倒是玄奘,他冲着那一身儒袍、脸色铁青的传诏官员淡淡一笑道:“这位大人,劳烦您回去禀奏圣上,玄奘将上表备述详情。”

    那官员总算平静下来,脸色却是异常难看,冷冷地说道:“备述详情?究竟是什么理由能够让法师抗旨?法师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玄奘叹道:“若因抗旨而获罪,也是无可奈何。玄奘这就去修表,劳烦大人带回。”

    说罢合掌施了一礼,转身匆匆离去。

    大殿上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面对皇帝的圣旨,面对一个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大好机会,他就这样毫不犹豫地说了不!

    玄奘在禅房内铺好纸张写他的表文,他已经数次上表请求出关,皆石沉大海,也不知是没送到还是没批复。而这一回,皇帝派鸿胪寺官员来传诏书,那么自己的回表理应由这位官员直接带给皇帝。因此这一次对他来说,不管是麻烦还是机会,至少可以确保表文能到达皇帝的手中了。

    先前打算跟他一同西行的几个僧侣跑到他的身边,苦劝不已——

    “法师你好糊涂啊!圣上亲自任命你做皇家寺院的住持,这是何等的荣耀!你怎可如此拒绝朝廷的美意?”

    “法师啊,这圣旨一下,不尊崇的后果可不是一般的严重。不说别的,单单一句藐视朝廷,藐视皇帝,就足以让你身首分离了!”

    “法师你这究竟是为什么?就为了你那个看上去渺不可及的心愿吗?这不是太不值了吗?”

    “现在这种情况,西行是绝不可能的!你这番得罪了圣上,一旦龙颜震怒,后果不堪设想啊!”

    ……

    各种声音,响成一片。所有人都在劝说玄奘,实际一些,不要再作非分之想。

    玄奘默然不语,提笔疾书。

    这时,道岳法师也冲了进来,气急败坏地喊着:“玄奘啊玄奘,你是当真不要命了吗?!多年的修行,你就这样轻视?”

    “师父!”玄奘低低地叫了一声。

    在他的印象里,道岳法师一直是一位敦厚长者,从未如此失态过。这一次若不是担心他的安危,何至于此?

    “你说,你这究竟是为什么?!”道岳法师问。

    玄奘沉默片刻,低声回答:“师父,弟子无法安心。”

    听到这平静至极的回答,道岳法师哑然了。

    对一个佛门弟子而言,安心确实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世间所有的理论都在教人如何做事,唯独佛学教人安心。

    老法师终于平静下来,在玄奘身旁颓然坐下,疲惫地说道:“你心中所想,老衲我何尝不知?可是玄奘啊,你要知道,人生苦短而佛理渊深,经论浩瀚如海,非一人所能尽学,也不可能一时尽数传来。”

    “弟子知道。”玄奘轻声说道。

    道岳法师依然摇头:“如今中国的佛法,般若毗昙均已传来,而瑜伽一宗也已由菩提流支大师和真谛大师译出《地论》、《摄论》和《二十唯识论》等,你觉得,还有什么不能满足你呢?”

    玄奘道:“般若毗昙虽然传来,但都零散不全。至于瑜伽宗的一本十支,所缺更多,尤其是《十七地论》这一根本宝典,大部均未寻得。所以才会出现地论师与摄论师在教义上因见解不同而引发数百年争执的问题。若是对整个教理盲然无知,则一切异论歧义便无法解决。”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道岳法师:“师父,弟子以为,今日佛教之弊,盖有二端:一曰孤陋寡闻,局于门户;二曰不精法相,谬解纷纭。此二者均缘于此。”

    见道岳法师默然无语,玄奘知道他其实是赞同自己的说法,便接着说道:“像成实宗、俱舍宗、地论宗、摄论宗、涅槃宗等,皆执一经一论,便自立为一宗。如此,则一身六足、一本十支、四阿含、方广经论无穷,不知要立多少宗了。每个宗都说自己是真理,甚至编出一些神迹来宣扬自己的正确,此之谓孤陋寡闻。

    “而佛法名相精审,范畴明确,思想体系严密分明。像什么色心心所,有为无为,有漏无漏,常与无常,能证所证,都是界域分明、系统不紊的。但是中国学者没有经过阿毗达磨的严格训练,既未见真谛,又不能严守圣言,于是望文生义,附会穿凿。此之谓谬见纷纭。

    “多年来,弟子发愤研读佛典,周游各地,遍访高僧,却对各种学说深感有异,莫知适从。地论宗有法界依持真如生起万法之说,摄论宗有第九阿摩罗识和真常净识和有情真体。慧远大师在《大乘义章》中说,阿陀那识为无明痴暗之识,以阿赖耶识为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凡此种种,既紊乱了有为无为,又紊乱了有漏无漏,常法真如转生杂染,无常心识错作真常。名相乱则法理乖。想当年,古大德们苦心弘法,阐扬经论,决不希望看到今日这般谬解丛生、争论纷然的情形吧?”

    “可是你西行就能改变这些吗?”道岳法师问,“此事重大,只怕不能寄望于一人一时吧?”

    “话虽如此,但最重要、最急需的典籍,必须求得翻出。”

    道岳法师无奈了,许久,才轻叹一声道:“就因为这些疑惑,使你不能安心?”

    “正是,”玄奘道,“这些年来,弟子一直摸索于迷雾之中,从来没有重现天日,从来不曾豁然开朗。师父,佛法传到中原已经六百多年了,弟子觉得,这个重大分歧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应该有人去做这件事,使天下的学佛向道之士都有一条明确的道路可走,同时,也不会再因为我们内部的纷争而成为他人攻击佛门的口实。”

    老法师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力地问道:“这个人就非得是你吗?”

    “是玄奘有疑惑,是玄奘不能安心,是玄奘想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不是玄奘去做这件事,又应该是谁呢?”

    道岳法师不再说什么,他知道,玄奘为自己设定了一个非常高远的、常人难以企及的目标,同时也就为自己选择了一条艰难坎坷、充满未知的人生之路。他将以自己的生命为筹码,践行信仰的探索。

    很快,表文写好,玄奘从容地将其封好,交给等候在外的传诏官员。

    “玄奘感念圣上的恩德,然而人各有志,还请圣上见谅。”

    那官员“哼”了一声,接过表文道:“这封表文本官自然给你带到。至于圣上见不见谅,本官可就不敢保证了。”

    言罢拂袖而去,留下一众僧人面面相觑。

    现在,太宗的面前摆放着两份表文。

    一份是太史令傅奕上的,主张在全国范围内废除佛教。太宗知道,这已经是傅奕第八次上同样的表文了。

    另一份则出自那位年轻的高僧玄奘之手,婉言谢绝朝廷对他的任命,再一次重申想要获得关文以便西行求法的心愿。同样的请求在高祖时期他就已经上过两次,这是第三次了。

    太宗苦笑,怎么现在的人都这么执著呢?

    他默念着玄奘的表文——

    “……自释流西来,慧风东扇,译本残缺,讹谬百出,以管窥豹,难概宏义。中土诸师,或迂而乖本,或偏而不即,各执其见,聚讼纷纭。惟有振锡西去,广求异本,方可正本清源,截伪续真,开兹后学。是以沙门玄奘立誓西行,展谒众师,禀承正法。归还翻译,广布未闻。剪邪见之稠林,绝异端之穿凿,补像化之遗缺,定玄门之指南。使我东土法雨常注,善根广播,王公黎首,皆可福荫,宗庙社稷,万世不颓……”

    很不错的文章,太宗想,能写出这么优美庄重又有说服力的文字的人,如果在俗,当为经国治世之才吧?

    太宗闭上眼睛,他仿佛看到一位绝顶聪明又略带稚气的年轻僧侣,正站在自己面前。他面貌庄严,言辞恳切,侃侃而谈。要求西行的理由又很充分。太宗觉得,自己几乎就要被他给说服了。

    可是不行!他断然对自己说,大唐建国还不满十年,又刚刚经历了玄武门之变,内有忧患,外有强敌,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就拿国内的情况来说吧,自己这边刚刚登上皇位,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发生了天节将军、燕郡王李艺的叛乱事件。紧接着,利州都督李孝常反叛,令人头大不已。

    内部政局不稳定,外部胡族更是虎视眈眈,特别是东突厥骑兵,经常对边疆进行袭扰,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一想到突厥人,太宗就恨得牙痒痒——这帮狼崽子一直是中原地区最大的威胁,隋末天下大乱的时候,他们就趁汉人忙着争夺中原之际夺取了丝绸之路的控制权,使得大唐在建国之初就断绝了同西域各国的外交关系。尤其是东突厥,由于与大唐接壤,直接威胁到帝都长安的安全!

    当年,就连太上皇都曾低声下气地向他们称臣,这真是大唐的奇耻大辱!

    太宗脸色阴沉,他想起上个月,刚登上皇位还不满二十天的他,就接到了东突厥颉利可汗率领十多万人马直扑渭水的消息。

    颉利显然认为新皇帝刚刚即位,又是在一场血腥政变之后,国内政局不稳,很可能会像李渊那样派人求和,不趁此机会狠狠地敲上一笔竹杠实在对不住自己。于是先派出使者前往长安城去见太宗,扬言突厥百万骑兵已经杀到渭水四十里外。

    然而这位突厥可汗打错了算盘,年轻的太宗皇帝丝毫没有理会他的威胁,而是直接将使者拘押,然后亲率六员大将来到渭水桥头,指名要与颉利可汗隔河对话。

    原本不可一世的颉利可汗,看到南岸顶盔贯甲跃马横刀的大唐皇帝,和军容整齐杀气腾腾的唐军,竟不觉害怕起来。双方很快在桥上达成协议,并杀白马签订盟约,太宗重申了大唐会继续向突厥称臣纳贡的政策,突厥人呼啸而退。史称“渭水之盟”。

    提起这次会盟,很多人都津津乐道于皇帝的胆识与气魄,而太宗自己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只是感觉到越来越深重的耻辱。他知道,这个所谓的“渭水之盟”背后,是大唐朝廷被迫送给东突厥大量金帛而换来的短暂太平,这批金帛数额巨大,甚至到了“空府库”的地步!

    此后太宗一想起“渭水之盟”,就恨恨地称其为“渭水之辱”!

    如果说,金银玉帛什么的还可以看作是身外之物的话,那么,东突厥大军一度逼近长安,这一事实也给了太宗极大的震动——这帮狼崽子反复无常,结盟显然是靠不住的。

    从此以后,太宗把东突厥看作是心腹大患,一方面励精图治休养生息积聚国力,另一方面厉兵秣马,用外交分化和封锁边关的手段削弱东突厥,以期有朝一日能够彻底解决他们。

    正当太宗清理着自己繁复的思绪时,有人来报:“陛下,鸿胪卿郑大人求见。”

    太宗一喜,放下手中的表文:“宣他进来!”

    这位郑大人便是郑元璹,几个月前刚刚派他出使东突厥,想不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东突厥那边怎么样?”太宗斜坐在御书房中的软塌上,问道。

    “回陛下,”郑元璹道,“今冬突厥境内遭受了罕见的大风雪,大批牲畜死亡,这半年来一直没有回复元气,如今食物严重不足,闹起了饥荒。”

    “哦?”太宗眼中现出喜色,身体略略前倾了些,“那可得加紧边关防卫,别让那帮狼崽子去抢边民的粮食。”

    “是,陛下。”郑元璹说完,依然保持着恭敬行礼的样子,一副还有话要说的神情。

    “爱卿还有什么事要奏吗?”

    “回陛下,”郑元璹上前一步道,“颉利可汗因政令苛刻繁琐,内部早已怨声载道。如今突厥内忧外患,臣以为,这是趁机出击东突厥的好时机。”

    正合我意!太宗强按住心中的狂喜,不动声色地问道:“爱卿确定现在开战是最佳时机么?”

    “臣认为如此,”郑元璹道,“最近这段时间,颉利可汗重用汉人赵德言,大改突厥旧俗,政局一片混乱。散居漠北的铁勒各部如薛延陀、回纥、拔野古、仆固等十五部,最初依附于东突厥,如今见东突厥政治混乱,也相继叛离。现在开战,正是最佳时机!”

    太宗心中认同他的话,但出兵毕竟是件大事,怎么说也得谨慎一些。

    于是说道:“爱卿所言极是。朕打算明日早朝之时,与诸位大臣共议一下。爱卿一路辛苦,就请先回府歇息吧。”

    “谢陛下。”郑元璹再行一礼,俯身退出。

    郑元璹一走,太宗便将身子重新靠回到了软塌上,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终于可以对这帮狼崽子采取强硬措施了,”太宗恨恨地想,“眼下他们正遭饥荒,只怕又要到处抄掠,中原的盐、米、茶、铁都是他们所需要的……必须严格限制百姓和商人出境,彻底断绝那帮狼崽子从我中原获取物资的可能!也不能让他们从边境流民那里得到大唐的情报,对了,还有那个和尚……”

    他的思绪自然而然又转回到玄奘身上,显然,这个僧人只想西行取经,对大唐的安全并无防害。

    可是,从萧瑀的评价中却可以看出,这个玄奘和尚年纪轻轻却游历颇广,与官场也有交往,万一西行途中被那帮狼崽子擒获,无意中泄露国家机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再者说了,怎么着他也是个出了名的高僧,我若正式批准他出行,万一路上被劫持,外交方面也是个大麻烦。

    想到这里,太宗提起朱笔在表文上写下了驳回的话,他希望这个僧人能够知难而退,放弃那些异想天开甚至疯狂的念头。

    转眼到了第二天早朝,郑元璹果然上奏皇帝,要求对东突厥用兵。

    “众位爱卿以为如何?”太宗将这个议题交给了群臣讨论。

    萧瑀当即站出来奏道:“陛下,臣以为郑大人所言极是,突厥人犯我边境,实为我大唐之祸患,如今它君臣昏虐,内忧外患之际,危亡就在眼前。此时出兵讨伐,是个难得的机会。”

    太宗点了点头。

    “陛下,臣以为不可!”又有一位站了出来,却是国舅长孙无忌。

    “辅机以为如何?”太宗问道。

    “陛下难道忘了吗?我大唐与突厥有盟约在先,若是率先撕毁盟约而出兵的话,岂非名不正而言不顺?”

    太宗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这事他怎么会忘?

    只要一想起那个该死的盟约,皇帝就开始在心里磨牙。

    “臣以为,”长孙无忌没有抬头,因此也未注意到皇帝的脸色,“就算要对突厥用兵,也要等他们先动手。否则,道义上讲不通,也与我大唐礼仪之邦的身份不符。”

    “长孙大人,”萧瑀不满地说道,“两国交兵,自古以来都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难道我们是礼仪之邦就活该吃亏吗?如果换了突厥人,有这么好的机会,他们会在乎这一纸盟约吗?”

    “突厥乃是未开化的蛮夷,我堂堂中华上国岂能与他们相比?”长孙无忌道。

    “对待未开化之人,就得用未开化的手段,”萧瑀道,“今日我们坐失良机,他日待他们缓过气来,岂非又要前来侵扰?”

    但长孙无忌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调转头对太宗道:“陛下,臣以为,此事还需谨慎才是。蛮虏并未侵我边境,若是贸然出兵,一战而胜则好说,否则既违背盟约又劳民伤财,实在是得不偿失。”

    太宗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绝非鲁莽之人,虽然急切地想要解决东突厥的问题,但又不得不承认,长孙无忌说的也有些道理。唐与东突厥有盟约在先,若是先进攻的话,须得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样师出有名,对内对外都好有个交待。

    直到退朝,此事也没议出个结果。

    但太宗心里已经有数——虽然此时还不便于出兵,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仗都是非打不可的了!

    回到寝宫,太宗再次召见了萧瑀,并且拿出了玄奘的上表:“爱卿上次跟朕推荐的那个叫玄奘的和尚,朕已亲自下诏,任命他为庄严寺的住持,爱卿猜猜后来怎么样?”

    这种事情也叫臣子猜,这皇帝倒真是童心未抿呐!萧瑀感叹地想。

    “臣猜想,玄奘法师定然上表谢恩来了。”

    你手里明明拿着表文,这还用得着猜吗?

    “爱卿猜错了,”太宗笑着晃了晃表轴,“他上表拒绝了这个任命。”

    “拒绝?!”萧瑀大惊失色,“什……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抗诏不从,”太宗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语气也很平淡,“他说他要出关西行。”

    萧瑀目瞪口呆——这小和尚!他究竟想干什么?

    “朕已在表文上做了批示,爱卿顺便带回,交给他好了。”太宗说着,便将表轴交给了萧瑀。

    看到对方满脸惊鄂的样子,年轻的皇帝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没办法,谁叫你推荐了这么个麻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