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行者玄奘 > 第二十一章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第二十一章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阵寒风吹来,天上飘过一团轻云,遮住了月亮,夜变得更黑了。

    在淡淡的雪光映照下,水声隆隆的葫芦河两岸笼罩在一片幽蓝之中,呈现出几分诡异。河畔的芦苇丛在暗夜中鬼影幢幢地摇曳。

    石槃陀悄悄翻了个身,掀开身上的毡毯缓缓坐起。

    见玄奘那边未有异状,他伸出手,有些僵硬地拔出了刀,将弓箭背在身后,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的神色紧张至极,手里紧握着那把腰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如石雕般的僧侣。

    “师父,你不要怪我……”他紧张地想着,一步一步朝玄奘逼近了过去,“你违犯禁令私自出境,被人捉住横竖也是个死,我给你带路只怕也难逃干系。如果我一个人悄悄溜回去,师父你把我招供出来,我还是难逃一死!

    “当年佛祖不也曾经割肉喂鹰吗?师父您是佛一样的高僧,慈悲为怀,您就成全弟子吧。”

    他脸色苍白,紧紧咬着牙,虽然自以为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却分明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在发抖,“砰!砰!”的心跳声也显得格外剧烈。他下意识地一把捂住心口,仿佛怕这心跳声会惊扰到玄奘。

    轻云又飘走了,皎洁的月亮再一次从云里露了出来,天地间霎时被洒上了一层清辉。

    胡人手中的尖刀,在这清辉之下闪出森森寒光。

    一直走到距离玄奘一丈远的地方,石槃陀终于止住了脚步——他听到了玄奘的诵经声!

    这声音不大,却是语音清晰,节奏徐缓,绵绵不绝,似乎能带动人的灵魂随着经文轻轻颤动,不知不觉间便进入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境界……

    他发现什么了吗?石槃陀猛然打了个冷战,只觉得遍体生寒。

    玄奘依然端坐在草铺之上,嘴唇翕动,双目低垂,恍若神明。无处不在的寒风鼓动着他身上那件已经看不出原色的僧袍,发出“啪啪”的响声。

    他看到,月光下的玄奘,神色宁静而肃穆,坚稳一如磐石。

    他想起就在几个时辰前,他才刚刚接受过三皈五戒,想起自己在师父面前发誓要遵守五戒,想起师父告诉过他:

    “戒律,就是约束一颗凡夫的心,使他趋向于圣者之心。”

    他想起师父温玉般的声音:“在我们生命的某一个层面,与佛菩萨是平等无二的……佛陀提倡的修行,就是以戒、定、慧克服自身的贪、嗔、痴,使众生心趋向于佛菩萨的圣者心……”

    石槃陀终于收回了刀,转身跑回到自己的草铺前倒身睡下。可缩在毛毡中的他双目圆睁,哪里还有一丝睡意!

    寒风裹着玄奘的诵经声,打着旋儿掠过葫芦河面,掠过石槃陀的草铺……他猛地打了个寒战,这才发觉,浑身的衣袍都已被冷汗层层浸透了……

    在经过暗夜最黑暗的时刻之后,残月西斜,天空泛出了些许微光。

    玄奘慢慢睁开了眼睛。

    在这边境苦寒之地度过除夕之夜,当真是难得的体验!只觉得彻骨的寒冷深入五脏六腑,连心脏似乎都被冻得跳不动了。

    透过清晨的薄雾,可以看到面前是一片绵延至远方的宁静宽广的雪原。

    深吸一口这大唐西北边关冷硬而又新鲜的气息,玄奘的内心感到一阵轻松。

    昨天夜里实在太黑,精力又都集中在过河上,还时时担心会不会被玉门关的守军看到,以至没有心情去注意什么景致。现在心静下来了,才发觉,自己竟然置身于一片视野宽阔的荒原地带,紧张疲惫的身心立即变得舒畅起来。

    看了一会儿,他便长身而起,走到河边,敲开冰面,鞠水洗脸。

    昨夜搭的那座便桥还在,一些沙土和树枝已被狂风吹走,其余部分则被冰雪压成一个整体,显得更加简陋也更加结实了。

    望着这座简易的桥,玄奘暗想:这个石槃陀,虽说道心不够坚固,却实在是个聪明的向导!在瓜州人心目中,水深流急绝难渡过的葫芦河,就这么轻易地渡过了!

    这一路之上尽管困难重重,但是到目前为止,总算是有了一个比较顺利的开头。

    石槃陀这个向导当然不算理想,但他的经验却是勿庸置疑的。而且,玄奘也坚信,他是有善根的,只可惜这天然的善根却被尘世间的污垢给遮蔽了。

    不过没关系,他自信地想,有佛菩萨的加被,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有一天我能够点化他!

    这样一想,玄奘更觉心情放松。

    洗完脸,他取出随身的水袋和滤网,开始过滤和贮存清水。

    律云:佛观一滴水,八万四千虫。

    为了不伤害水生物,也为了僧人的身体健康,佛陀专门制定了饮水必须过滤的戒条。

    两匹马搭着伴儿走了过来,在他的身旁安详地饮水。

    水袋中灌满了滤过的清水,玄奘用力将袋口扎紧。

    不远处,石槃陀还裹着毡毯呼呼大睡,毯上已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虽然有些不忍,玄奘还是叫醒了徒弟:“天亮了,我们该上路了。”

    石槃陀翻了个身,没有搭话。由于昨晚没有睡好,此刻他的眼睛还有些肿胀。

    玄奘摧道:“快起来吧,先吃点东西,再把水袋装满。”

    一面说一面拿着沉重的水袋朝赤离走去。

    石槃陀终于坐了起来,把腿一盘,懒洋洋地冒出一句:“装满了也不够喝。”

    玄奘停住了脚步,回转头来,看着这个跟他顶嘴的徒弟。

    石槃陀回避了他的眼神,瓮声瓮气地说道:“师父,弟子想来想去,实在不能再往前走了!”

    “为什么?”

    “原因不是明摆着的吗?”石槃陀道,“前面的路实在太凶险了!这里好歹有雪有水有树,可荒漠之中除了妖兽,什么都没有。师父,您见过妖兽吗?有一种叫傀的精怪,只有一只手和一条腿,会隐身跟着你,施以幻术,不知不觉地就将人诱入死地……”

    玄奘道:“佛家正信弟子是不会去妄言这些鬼神之说的。再说这里是边关,有大唐军士守卫,哪个妖物敢作祟?话说回来,即使有妖物,佛法也足以镇慑住它,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石槃陀道:“就算你说的对,可是大唐的守军也不是吃素的啊!前面这一路都是荒漠,无水无草,要想取水,必须去烽火台下。只要有一处被发现,就是死人了!以前也有人不信邪,悄悄过去偷水,哪一个不是变成了刺猬?”

    玄奘淡淡地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你知道有什么用?!”石槃陀猛地站了起来,发作道:“知道是条死路还要走下去,我才不当这种傻瓜!”

    玄奘沉默了,目光平静地望着石槃陀。

    边关难渡,他如何不知?之所以找石槃陀当向导,不就是为了借助他的经验解决这个问题吗?哪里想到,在塔尔寺里主动拍胸脯给他带路,把一切困难都说得不值一提的石槃陀,事到临头居然退缩了。

    这才过了几个时辰呢?

    由于昨晚的举动,石槃陀毕竟有些心虚。看到玄奘沉默不语,赶紧凑过来说:“师父,您就听弟子一言,趁早回去,求个太平吧。”

    玄奘叹息道:“石槃陀,你想回就回吧,贫僧独行无妨。”

    石槃陀傻眼了,他没想到玄奘如此轻易地让他回去。

    他愣愣地问道:“那,那……师父您呢?您不回吗?”

    玄奘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将水袋和行李整理好,放在赤离的背上。

    他翻身上马,对目瞪口呆的石槃陀说:“多谢你陪我走了这段路,又助我过了葫芦河。那匹黄膘马送给你,你就在这里止步吧。”

    说罢提缰而去。

    绕过玉门关,就是扑面而来的荒凉——

    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少,荒原之上渺无生机,恍如死界,满眼都是荒芜的沙砾、沙土。细沙被风吹到坑洼不平、大小不一的沙石包周围,聚拢着,形成一片片沙包和沙梁。而在无沙的地面上,细小、乌黑的砾石一直平铺到天边……

    一口气跑出了几十里地,老马的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

    这时,玄奘看到沙中出现了几截零落的白骨,不禁脱口诵了句“阿弥陀佛”,下马为这沙漠中的死难者祝祷。

    马蹄得得,由远及近,竟是石槃陀又跟来了。

    玄奘没有理会,双手合什,继续念诵着经文。

    石槃陀已经到了近前,翻身下马,来到玄奘身边。

    “师父不用为它伤感,用不了多久,我们都会跟它一样。”

    看到玄奘转过脸来望着他,石槃陀神情漠然,满不在乎地说道:“师父您不必觉得奇怪,我是不会说错的。再往前走,这东西还多着呢!等到了莫贺延碛,您就知道了,在那里见到一具干尸可比见到一根干草要容易不知多少倍!”

    说到这里,他一指地上的白骨,冷冷地说道:“这便是穿越沙漠的代价。”

    玄奘并未多说什么,合掌将一卷经咒诵完,便再次上马。

    “走吧。”简短地说出这两个字后,双腿轻轻一磕马肚,老马便载着他又向前跑去。

    石槃陀也飞快地上马,“啪!啪!”猛甩了几鞭,黄膘马吃痛,一声长嘶,迅速向前冲去,很快便超过了玄奘。

    紧接着,他用力拉住缰绳,一个转身,停住了马,正好横在玄奘的前面。

    玄奘也停住了马,漆黑如墨的双眸安详地望着他:“怎么了?”

    “师父,”石槃陀避开那清澄的眼眸,喘息着说道,“弟子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家中有老有小,全靠我养家糊口,我这一去他们非饿死不可!再说私渡边关是死罪,触犯了王法,会连累一大家子。师父,我求求您,同我一起回去吧。”

    玄奘听出石槃陀声音中流露出的惊惧之意,也知他说的是实话,不禁叹了口气,道:“石槃陀,我知道你有难处,也不打算勉强你。不是已经叫你回去了吗?你还跟过来做什么?”

    “我,我……”石槃陀嘟哝了几声,突然一把抽出了腰刀!

    “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去!”他大声喊道,“你,你必须跟我回去!否则我……我就杀了你!”

    戈壁滩上狂风呼啸,胡人嘶哑的声音在风中颤抖着。

    看着刀锋上的那道寒光,玄奘一时惊怒交集。

    一个佛家弟子,一个由自己亲自授戒的居士,居然会对他拔刀相向!

    难道,这个曾经做过马贼的弟子,真的就那么不可救药吗?

    “石槃陀,”玄奘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心绪,用平缓的语气说道,“你怕出事,怕连累一家老小,自己回去也就是了,管我做什么?你刚刚受了五戒,难道要弑师不成?”

    然而,石槃陀并没有将这段话听进去,他红着眼睛,挥舞着手中那把刀,刀锋几乎划过玄奘的脸:“玄奘法师,你别净想好事了!那些烽火台上有重兵把守,你真以为你能过得去吗?就算你过得了烽火台,也会死在莫贺延碛!你根本就走不出去!我在大漠住了这么多年,吃的沙可比你吃的米都多,断不会说错的!”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玄奘平静地说道。

    他没有去看那把刀,而是直盯着石槃陀的眼睛,用坚毅的目光传递着那坚不可摧的意志:“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石槃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一如这亘古不变的荒原,偏又带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令人不敢轻辱。

    石槃陀愕然抬头,正与玄奘的双眸相对,那清冷如月的目光,带给他的却是如水般的微压,他扭过头,避开了师父的目光。

    一阵沉默,两人谁都没有动,只有那坚硬的漠风从他们之间穿越而过。

    终于,石槃陀崩溃了,他颓然放下了刀,无力地说道:“师父啊,这一路之上关卡太多,万一您被守军捉住,供出弟子的名字,说我为您带过路,那弟子……弟子……还是活不成啊!”

    说到这里,他竟有些哽咽。

    “原来如此,”玄奘注视着他那双惊恐的眼睛,“昨天夜里,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起心要杀我的吗?”

    “啊?!”石槃陀大吃一惊,“我……我,师父……”

    他一直以为自己昨晚的行为神不知鬼不觉,此刻听玄奘这么一说,不由得心头剧震,嗫喻着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若要走,昨天晚上就可以偷偷跑掉,把玄奘一个人扔在这荒漠中。既然昨晚没有跑,今天自然也不想独自回去。

    玄奘坐在马背上,目光安详地望着他,缓缓说道:“石槃陀,你是知道的,西行求法是我的宿愿,私自出关同别人没有半点关系。如果玄奘不幸被捉住,就算粉身碎骨,也决不会说出你的名字来。你既然皈依佛门,当知出家人不打妄语,所以,你尽可以放心地回去。”

    石槃陀只觉得眼睛里有了一团湿润的雾气在晃动,他不再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点头。

    玄奘回头看了看远处他们走过的路,温言道:“好了,趁那座便桥还没有被毁,赶紧回去吧,和家人好好过日子。”

    “师父!”石槃陀心中一热,跳下马,趴在地下磕了个头,道,“您还要走远路,把那匹老马给我,您骑这匹黄膘马好了,它毕竟年轻健壮,跑得快。”

    “不,”玄奘道,“赤离识路,我要带着它。”

    说罢,他翻身下马,走上前对伏在地上的胡人弟子说道:“石槃陀,你我总算是师徒一场,只盼你日后不要忘了自己是个佛门弟子,要信守五戒,明白吗?”

    “可是师父,弟子起了恶念,已经做不成佛门弟子了……”石槃陀跪伏在地,哽咽地说道。

    玄奘看着他:“石槃陀,那个起恶念的根本就不是你,你不必太自责了。”

    “那,什么才是我呢?”石槃陀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茫然地问道。

    玄奘道:“那个察觉到自己的起念是恶的,并且成功控制住它,最终阻止你去作恶的,才是真正的你。”

    其实这个也不是,但对于石槃陀这种根器的也只能暂且先这么说了。若是现在就跟他讲什么“阿赖耶识”之类的,只怕他会一头浆糊。

    但此时的石槃陀已经一脑门浆糊了,他茫然问道:“那,师父,到底什么才是,才是……真正的我呢?”

    “当然是你的自性。”玄奘回答道。

    “我的自性?那是什么?”

    玄奘叹道:“石槃陀,一个人的自性就像天上的明月,心中的恶念便如遮住明月的乌云。假如这个人痛改前非而开始行善,就如同明月不再受乌云的笼罩,能重新照亮大地。”

    “原来是这样!”石槃陀顿觉心中一阵轻松,负罪感一扫而光,“我起了恶念,但是又立刻想到自己是皈依过的佛门弟子,就没有实行恶念,就像一阵风吹散了乌云!所以,我还是个好人!而且,这个也不算是犯戒,对吧师父?”

    玄奘一怔,面对这个喜欢走极端的弟子,他只能耐心地再多给他解释几句:“恶念可以起,但是你须立即觉察,知道这不对。因为恶的种子终究会熏习你的本性,熏习得多了,当然不好,如同水滴石穿,这也是业力啊!”

    “那,我要怎么样才能不再起坏念头呢?”

    “及时行善,”玄奘道,“要让一块土地不长草,最好的办法是种上庄稼。凡是经常做善事的人,内心便不易与恶事结缘。”

    “哦——”

    然而石槃陀仍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于是玄奘接着说道:“石槃陀,你千万莫要轻视小善小恶,以为不会受到果报。水滴不断地落下,最后能汇成江河。聪明的人逐渐积累小善,而致使整个人充满着福德;愚笨的人不断地做出微小的坏事,日子久了,整个人就充满了邪恶。”

    “就是说,要多做善事,不做恶事。弟子记住了。”石槃陀叩首道。

    玄奘欣慰地点了点头——总算他能理解一点了。

    此时,太阳已经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玄奘也不再多说,只是温言道:“好了石槃陀,你也不必想得太多,只需记住: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坚守五戒。如果你的皈依是真心的,龙天护法都会保佑你的。现在,早点回家去吧。”

    说完,他牵过赤离的缰绳,翻身骑上。

    “师父!”石槃陀直起身来喊了一声,“你一个人,太危险了!你过不去的!”

    玄奘没有再应他的话,只是在空中虚甩一鞭,老马一声长嘶,扬起四蹄,朝着遥远的西方奔去。

    父母的早逝,使他从小就学会了孤独,学会了沉思,特别是离开兄长的这些年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独自行走,这也养成了他缜密细致而又不屈的性格。事实上,自打他不顾一切地踏上这段旅程,所有的艰苦和危险就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石槃陀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的眼睛潮湿模糊,透过漫天的沙尘,只看到一人一马已行得很远,明亮的日光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光晕的尽头是那苍凉辽远的地平线。

    已经看不到玄奘的身影了……

    绕过玉门关之后,生命便逐渐成了一种稀缺品乃至奢侈品。

    没有了古城,没有了河流,没有了道路,没有了高大的胡椒和妩媚的红柳,甚至没有了雪,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和风沙。

    这是大地的一种坚硬、破碎而荒凉的存在,带着某种程度的强悍和凌厉。风从西部的沙漠刮起,将这里原本就少得可怜的水气吹走,因此这一带大多数时间都是万里无云且异常干燥的。

    玄奘单人匹马,在这片广袤的戈壁中举步维艰,但他走得坚决而又泰然。

    大约两个时辰后,玄奘突然发现前面出现了许多人马的骸骨!这些骸骨零零散散,但也能看出大概是十几个人,五六匹骆驼,七八匹马的样子,称得上是一支小型的队伍了。

    玄奘心中纳闷,虽说这一路经常看到尸骸,但都是单人匹马,像这种成队的骸骨还是头一回见到。这里离玉门关和葫芦河都不算太远,怎么会全部死在这里?

    玄奘怎么也想不明白,依照惯例念了《往生咒》之后,便牵着老马离开了。

    这之后,他便经常看到地面上散落的一些驼马残骸和人的尸骨,久而久之,这些尸骨竟成了他的路标。

    太阳渐渐升高,身边的空气开始变得温暖起来。

    眼下是冬季,太阳确实能给人带来舒适的感觉,但却越来越刺目。特别是戈壁滩上那些黑亮的小石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了眩目的光,它们层层堆积着,一直铺向天际,像是大白天挂满空中的闪亮星星。

    玄奘以手遮额,遥望前方,满眼都是黄沙碎石,没有一点绿色的影子。沙石中驼马风干的粪便,成堆的骸骨,令人心惊肉跳。

    他又看了看渐渐升上头顶的大日头,心想,这里虽不是莫贺延碛,倒也有些邪气,身体迎着太阳的一面被烤得热气蒸腾,汗都出来了;而背着太阳的一面依然是冰冷刺骨。

    戈壁滩上的气候是如此的极端,远处,阳光照射下的原野在天地间显示出层层氤氲之气,仿佛地表深处的水分都被一点一滴地挤压了出来。但他知道,一旦太阳沉入地平线,那有若实质的寒冷便会自天而降,即使重裘在身,也无法抵御从各个毛孔侵入的寒气。

    玄奘脚下的步履越来越蹒跚,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后背的衣服也湿了一大片,紧紧地贴在身上。在他身后,老马赤离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

    玄奘从它身上的布袋里掏出一把草,放到老马的嘴边。

    赤离很快就吃完了这把草,依然意犹未尽地冲玄奘叫着。

    玄奘安抚它道:“还不知道要走多远才能到第一烽,省着点慢慢吃吧。”

    老马有些不满地叫着,玄奘无奈地摸了摸它的头。想起石槃陀说过,从葫芦河出发,只需一天便可到达第一烽。他们一人一马已经在戈壁中走了好几个时辰,除非迷失了方向,否则距离第一烽应该不远了。

    这样带着希望走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时分玄奘竟然发现,他没有走到烽火台,却好像回到了一个曾经走过的地方——

    地上散落着很多零散的白骨,大约是十几个人组成的一支小型队伍。

    玄奘呆住了,很显然,这些失败者留下的痕迹并没有把他带到正确的道路上。

    西部边关地区并没有“鬼打墙”这种说法,却流传着另外一种可怕的传说。

    无论是瓜州菩提寺的商人,还是石槃陀,都曾跟玄奘说过,这一带的戈壁荒漠中有妖兽。其中最多的是一种隐形妖兽,叫做傀。它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跟在旅人的身后,用它那只肉眼看不见的独手遮住旅行者的双眼,让弯曲的道路在旅人眼中变得平直遥远。

    傀长什么样?《山海经·西山传》里是这么说的:

    其状人面兽身,一足一手,其音如钦。

    石槃陀说过:那些死人的枯骨都是傀拿来引路的,十有八九会把人给引到阴曹地府里去!

    据说,傀会制造海市蜃楼,以迷惑路人为乐,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就是它们捣鼓出来的。

    玄奘没有见过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东西在跟着他。他想,即便有,那也是六道众生之一,也是可以用佛法来度化的。

    他用沙子、石块把地上的白骨掩埋了起来,筑起了一座坟,然后端坐在坟前,再次诵念起了《往生咒》。

    一口气念完七七四十九遍,天已经黑了,玄奘也已经疲劳欲死,独自一人赶了一整天的路,在严重的饥渴和紧张中居然又回到了原地,再加上埋葬尸骨,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已经严重透支。

    于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行李里的衣服、毡毯都拿出来,将自己团团裹住,就这么直接躺在了这个坟堆背风的一面,倒头就睡。

    凌晨时分他被冻醒了,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便继续赶路。

    他不敢再拿那些死人枯骨做标记了,因为他们都死了,按他们提供的路线走,最后的结果十有八九同他们一样。

    他只能抬头看天,依照天象尽可能的朝着西北方向走。

    一个人,一匹马,在这广袤无垠的大戈壁中显得渺小如草芥。

    过了正午,在葫芦河里灌的水就已经喝光了,还是没有找到第一烽。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雷,又仿佛有人在擂鼓,玄奘惊异地往前一看,顿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只见戈壁深处,旌旗猎猎,人喊马嘶,竟是一支队伍,他们身着毡衣,骑马挥戟,朝着玄奘的方向冲杀过来!

    玄奘赶紧拉过赤离,将它按倒在地上,自己也伏下来,惊恐地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黑压压的军队。

    这些人看起来不像唐军啊,难道是突厥人?玄奘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手心里握满了汗,如果自己被突厥骑兵抓住,那可不是好耍的!

    转念一想,不对啊,我现在还在大唐国境内,怎会有这么大的一支胡人队伍出现在这里?

    玄奘的脑子里涌现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他紧张地思索着。

    正午的阳光将地面的沙石炙烤得滚烫,地表热气蒸腾,伏在地上的玄奘,头上不停地滚落着汗珠。

    远处,数不清的士兵还在呐喊着,直朝他淹杀过来!

    玄奘无路可逃无处可避,只能闭目诵经,将身体紧紧地贴在地上。

    突然,又是一声惊雷,震得他耳鼓生疼,所有的兵马,刹那间都被笼罩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玄奘睁开眼睛,刚才的一切恍如一场噩梦,太阳依旧在头顶上发着耀眼的强光,那些军队和士兵却全都不见了,仿佛被这里的阳光融化了,顷刻间无影无踪,只剩下他和他的马,孤零零地站在戈壁深处,站在这宽广无垠的荒漠中。

    呆立片刻,玄奘苦笑着想,看来我真的是过于疲劳和紧张了,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又或者,刚才那些根本就是瓜州商人们所说的傀在作怪?

    他抬手擦了把沾满泥沙和汗水的脸,对于刚刚发生的事百思不得其解。只是颓然叹了口气——

    在壮阔的自然面前,人的生命是多么渺小和无助!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玄奘,不要怕!它们伤害不了你。”

    这声音宁静而又慈悲,如同幼年时母亲的声音,又好像是他在长安大觉寺佛殿中听到的菩萨的声音。

    玄奘的心瞬间平静下来,不管这是来自菩萨的劝诫还是母亲的鼓励,他都决定坚持走下去。

    然而到了傍晚,玄奘骇然发现,自己竟又一次回到了原地——他看到了自己亲手堆起的那座坟!

    玄奘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很多人死在这里了,也明白为什么在瓜州,许多人极力劝他找个向导——在陌生荒凉广袤的地方行进,一个有经验的向导是多么重要!

    他的内心沮丧无比,在坟堆前颓然坐了下来,心想,我一定是受精怪所惑,所以才在这片戈壁荒漠中兜了两个圈子。

    但是他毫无办法,现在随身携带的食水已经耗尽,腿也开始发软,空中,一只秃鹰在他头顶上已经盘旋半天了。

    绝望中,玄奘开始默念观音名号和《般若心经》,让自己的心镇定下来,思考着该如何走出这个困境。

    经过漫长寒冷又极其难熬的一夜,玄奘再度起身,继续出发。

    可能是因为被疲劳和绝望折磨得头晕眼花,走不多远,他竟看到前方不远处,一只橐婓(tuóféi陀非)鸟在一蹦一跳。

    橐婓鸟是《山海经》中的一种神兽,或者说是妖兽,据说它的形状像枭,却长着一张人脸,夏天蛰伏,冬天出来觅食。人吃了它的肉就不怕打雷。

    玄奘停了下来,看着这只奇怪的鸟,橐婓鸟也似乎注意到了这个人类,仰起一张人脸冲他一笑,显得异常恐怖和鬼魅。

    玄奘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想起在瓜州菩提寺,一个商人给他讲的一个故事:

    一个年轻的猎人不小心进入了这片戈壁,遭遇到傀怪而迷路,他看到了很多幻景,就是走不出去。于是他张弓搭箭,一箭射了出去,居然把傀给吓跑了,很快就走了出去。

    那商人的意思是,傀这种妖兽听起来可怕,其实也是个胆小鬼,只会跟在独行客的身后,通常不敢招惹大队人马。只要你不怕他,他也迷惑不了你。

    眼前的这只人面怪鸟也是傀的幻境吗?

    玄奘想了想,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奋力朝前方一掷!

    他无意杀生,因此刻意避开了这只怪鸟,只朝橐婓鸟的旁边扔去。目的也不是为了吓走这只怪鸟,而是打破眼前这个奇特的幻境。

    果不其然,石头飞过去之后,眼前突然变样,空气似乎被砸得扭曲了一下,不仅那只橐婓鸟无影无踪,就连景物也有所变化。

    玄奘怔住了——怎么会这样?

    他不知道,荒漠中的海市蜃楼与海洋中的海市蜃楼不同,它的距离往往非常近,有时就百余丈左右,而且与空气的折射关系更大。加上荒漠中的气流温度从上到下各不相同,有着复杂的层次,因而便很容易形成幻视。

    这个时候,一箭射出去,或者一块石头扔过去,甚至仅仅拿根树枝挥舞一下,打破那片空气,幻视自然而然也就消失了。

    这是荒漠中的一种非常奇妙的景观,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只有孤独的行者才可以有幸见到。

    玄奘呆呆地站立着,心想,难道刚才真的是傀在作祟吗?有一只傀一直跟着我?它究竟想干什么?

    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那个温和而又坚定的声音:“玄奘,不要怕,它们伤害不了你!”

    玄奘吓了一跳,立刻喊了声:“是谁?谁在说话?”

    没有声音了,他四处张望,却一个人都看不到。

    玄奘闭上眼睛,竭力稳定了一下心神,决定上路。

    他口中默念着观音名号和《般若心经》,只希望这一次不要再回到原地了。

    不过玄奘也没有把希望完全寄托在观音菩萨身上,他想出了一个很聪明的方法。

    走了一段路之后,他下马用石块堆成了一座小石堆,反正这戈壁上别的没有,就石头多。

    堆完之后,牵马向西走出大约100步左右再堆一个,然后再往西走。

    走出一段距离后,回头看看那两个石堆是否在一条直线上,如果是,就说明道路没有歪邪,于是再堆一个,继续向前走……

    这种方法看起来很笨,但的确非常管用,是一个最实用的让人走直线的方法,直到今天仍有人使用。

    但是,这方法也有一个明显的缺点,就是费时费力。

    对玄奘来说,这条路出奇的漫长和艰苦,一路上沙海茫茫,难辨东西,除了零星散落的白骨、马粪和远处时隐时现的海市蜃楼,再也看不到任何活物。

    玄奘口干舌燥,身上的僧袍被汗水一次次浸透,又被阳光迅速晒干,只留下一层白色的盐粒。

    路上偶尔可以看到旧河床的痕迹,大约有上亿年的流淌,现在却是一滴水都没有了。

    玄奘的心里有些慌乱,但还是咬牙继续前行。为今之计,他只能寄希望于快些到达第一烽。

    突然,赤离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嘶!身体猛地蹿了起来,差一点将已经精疲力竭的玄奘掀下马去!

    幸好玄奘反应快,迅速抓住马鬃,还未来得及细想,赤离已经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玄奘只得紧紧抱住马颈,将身体低伏在马背上,任其狂奔跳跃。

    不知跑了多远,老马的速度才终于降了下来,玄奘竭力勒紧缰绳,总算将马匹停住了。

    “你这老马!”玄奘惊魂未定,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这才发觉,两只手都麻木了,忍不住骂道,“亏你常年从这里走过,怎么胆子这么小,你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因为他看到前方荒野中那座土黄色的高大楼台,以及楼台附近的几棵粗壮虬曲、样貌奇特的胡杨树。

    “我们到第一烽了!”玄奘低呼一声,跳下马,轻轻地拍了拍老马的头,笑道,“好赤离,是我错怪你了!不过下次记着,跑之前要跟主人打声招呼,你刚才差点把我摔下去,知道吗?”

    赤离摇晃着大脑袋,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在他前方的烽火台下生长着茂盛的芦苇,那些风中摇曳的芦苇丛,给这个灰黄死寂的世界带来了一道难得的生命气息。

    芦苇丛中时时闪出一点点诱人的清光,那便是比金子还贵重的泉水了。

    在戈壁沙漠中行路,水的重要性是怎么估计都不过分的,而在瓜州通往伊吾的这条荒漠大道上,更可以说水源就是一切。官道紧挨水源,负责把守官道的五烽更是直接修在了水源旁边。

    守住了水源,就等于是扼住了沙漠的咽喉。

    看到水,赤离显得有些急不可耐,烦躁地跺着脚,想要冲上前去。

    玄奘急忙将它拉住,让它卧伏在地上,又从行李中取出些草料喂它。

    虽然不算吃饱喝足,但老马还是满意地闭上了眼睛,抓紧时间打起了盹儿。

    玄奘伏在沙沟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烽火台上那个来回走动的身影。

    他已经至少绝水两天,早已是饥渴交煎,疲累不堪。晕眩一阵一阵地袭来,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看到泉水后,这种晕眩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只能紧紧咬住舌尖,努力保持住神志,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昏过去。

    因为怕被守关的将士发现,他不敢过分靠近烽火台,只能同老马一起,安静地躲在沙沟里,等待夜幕的降临。

    终于,太阳落到了遥远的雪山之下。

    当全身被寒冷重重包裹住时,玄奘悄悄观察了一下烽火台,没发现什么动静,夜幕下的大漠一片寂静,似乎所有的人都睡着了。

    玄奘牵着马,沿着沙沟小心翼翼地朝烽火台靠近。

    他看到了烽火台上黄色的灯光,和灯光中举着火把的士兵剪影,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激动,竟有了一种想要走过去敲门的冲动。

    玄奘当然知道,这烽火台中有凉州都督府辖下的校尉领兵戍守,私自出境一旦被守兵抓获,轻则流配充役,重则性命不保。

    所以,冲动归冲动,他现在也只能静静地伏在沙沟里,观察着,等待着……

    一只浅褐色的小生灵从沙土中钻了出来,慢慢地爬上他的脚背,玄奘低头,认出是一只沙漠蝎。

    他没有动,任由那小东西从他的脚上爬过,匆匆而去,再次钻入沙土之中。

    玄奘心中感叹,大自然充满了生命的奇迹,尽管这里是戈壁滩,气候恶劣,但仍有动物顽强地生存。露宿在这段路上,他曾不止一次在清晨的毡毯里发现这种可怕的蝎子,有时甚至还有细小的蛇。它们弓着身子在沙地上爬行,只让身体的很小一部分与地面接触,以免被炙热的沙子灼伤。

    由于被这小生灵分了心,再抬头时,烽火台上的那个身影似乎不见了。

    他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台上依然毫无动静。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轻轻搓了搓因寒冷而有些麻木的手,又紧了紧马背上的行李,便拉着老马,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

    今晚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发出微弱的光,将一团浓浓的夜色搅拌成淡淡的雾霭。

    烽火台居高临下,附近除了几棵模样扭曲的胡杨,和水边几丛稀稀落落的芦苇外,什么遮挡的东西都没有。

    可以说,水源就在守军的眼皮底下,一览无余。

    玄奘知道,自己这么做很疯狂,但他已经没有了退路。要想继续走下去,他必须冒险取水。

    所以,他只盼这个时候守军们都已经进入梦乡了。

    拨开一人高的芦苇丛,玄奘惊喜地发现,这一汪泉水澄净清凉,在星光下泛着清冷的光,令人一见之下烦渴顿消。

    老马轻抬四蹄,慢慢走到沙泉边上,把头伸进去喝水。

    它做这一切的时候悄然无声,连个响鼻都没有打。

    玄奘仔细看了看烽火台的周围,除了四角那几面随风摆动的旗帜外,看不到任何人影。

    借着浓浓的夜色,他小心地在沙泉边蹲了下来,先取水洗了把脸,感觉精神为之一振,然后拿过水袋。

    他并没有将水袋直接放入沙泉中让泉水直接流入,更没有像老马那样把头伸过去直接去喝,而是又取出一只滤水囊,依律将水仔细过滤了之后,这才小心地灌入袋中。

    他一向持律严谨,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会遵循戒律取水。

    汩汩的清水经过滤水器注入水囊,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在这暗夜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玄奘心中紧张万分,但他毫无办法。

    当水囊终于灌满了清水,他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小心地喝了几口后,便将袋口扎紧。

    一切竟是出奇的顺利!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传入耳中。

    玄奘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肩头仿佛被人狠狠推了一把,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力让他的身体向后飞出,重重摔倒在地上!

    水袋从手中掉落下来,幸好袋口已经扎紧,里面的清水才没有泼洒出来。

    玄奘被摔得七荤八素,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眼前金星乱飞。他勉强用一只手撑着地,想要起身,突然,一股剧烈的撕裂般的痛楚从左肩爆开,疼得他浑身都颤抖起来,完全无法再用力。

    低头一看,一枝箭赫然插在左肩上!

    准确的说,是从他的左肩下方刺入,直接把肩骨捅了个对穿!并且余力未尽,露在外面的箭羽震颤不已,温热的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把半只衣袖都浸透了。

    玄奘不禁倒抽了口凉气,紧张之际,也来不及细想,伸手便去抓地上的水袋。

    就在这时,又一枝箭飞来,险些射中他的手。玄奘急急慌慌将手收回,只听“扑”地一声,箭镞扎在水袋上,袋中清水如同喷泉一般喷涌出来,溅了他一身。

    玄奘痛心不已,但此刻的他已经来不及诅丧了,因为有更多的箭正从蜂火台上飞射下来。

    顾不得插在肩头的箭和被钉在地上的水袋了,他只能以手撑地,向身后的芦苇丛中退着,以躲避那一枝枝射过来的飞箭。长这么大,他从未这般狼狈过,有好几回,那箭就擦着他的耳朵飞掠过去,冰冷的“嗖嗖”声刺痛了他的耳膜……

    不知过了多久,台上总算停止了放箭,接着,便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是他们没有箭了吗?玄奘呼呼喘着粗气,看着面前那一排排斜插在地上的箭枝,不禁心有余悸。

    直到这时,他才感到浑身发软,额上满是冷汗,左肩处更是如火烧一般,痛得出奇。

    他不敢将箭拔出,只能小心翼翼地将身体往前探了探,抓住地上那只被射穿的水袋,咬牙站起,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就听“嗖”地一声,又一支冷箭破空而来!

    玄奘只觉得腿上一阵剧痛,眼前一阵发黑,再一次摔倒在地。

    紧接着,烽火台上传来一声大喝:“干什么的?呆着别动!”

    玄奘痛得几乎昏迷,勉强抬起头,看到烽火台上站着好几个士兵,个个手持弓箭。其中一个将手一松,又射出一箭,他赶紧侧身,那支箭紧贴着他的肋部飞过,斜斜地插进身后的沙土里。

    到了此时,玄奘心里明白,他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了。

    边关的冬夜安谧静雅,天上仅有的几片浮云早已被凛冽的寒风远远吹散,只留下漫天的星斗争相闪耀,灼灼生辉。

    黄土夯成的烽火台在这辽阔的戈壁地带宛如大海中的一座孤岛,而这里的很多人已在这个孤岛上把守了数年之久。

    校尉王祥便是其中之一。此时的他尚未入睡,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诵读《地藏菩萨本愿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赞叹释迦牟尼佛,能于五浊恶世,现不可思议大智慧神通之力,调伏刚强众生,知苦乐法,各遣侍者,问讯世尊。”

    这部经书是敦煌的张皎法师送给他的,那时的他还年轻,在那座西域风味浓厚的石窟寺里,张皎法师为他和他的几个好友一起授了三皈依。

    本来还要授五戒的,但他告诉法师,自己马上就要去边地任职了,可能要跟那些凶残的突厥骑兵打交道,不大可能不杀生;边关孤冷寂寞,守关将士们聚在一起,也不可能不饮酒。

    张皎法师闻言叹了口气,说了声:“众生皆苦”,便只为他授了三戒,临行时又送给他这卷《地藏经》。

    “闲来多念念此经,可超度一切冤亲债主,令其究竟解脱。”老法师叮嘱道。

    后来他就来到这个大戈壁,在第一烽里当了校尉,一呆就是十年。

    这里是商旅往来必经之地,不但扼守着从瓜州通往伊吾的官道和水源,还担当着警戒和了望的职能。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为那些使者、商旅提供食宿。

    说是“更多”,其实一年下来,也难得有那么几次。

    没办法,谁叫这年头边关不安宁呢?

    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这些年来,除了偶尔抓到过几次马贼之外,他还很少率部下与人交过手,自然也就很少杀人。

    边关苦寒,生活艰难薪俸又少,更难忍受的是无边的寂寞与无聊,很多人都因此被怨气弄坏了脾气,而他却怡然自得,诵读《地藏经》成了他每晚必做的功课,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在这个戈壁荒岛中打发着漫长的岁月……

    十年过去了,对于王祥来说,故乡敦煌似乎已经很遥远了,记忆中依然鲜活的,便是那个在石窟寺中一字一句为他讲解《地藏经》的张皎法师,以及那群一起在佛前皈依的好朋友。

    当然,还有那些壮观的石窟寺庙群,和僧人们早晚课时的梵唱……

    “当当当……”一阵急骤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深思,伴随而来的,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和急切的呼喊声:“王校尉,王校尉!”

    这么晚了,难道又有什么人来了?

    王祥一边放下经卷前去开门,一边在心里叹气,这里长年累月也见不着一个生人,士兵们都变得过于少见多怪了,就算是偶尔抓到一只兔子,都能让他们像过年一样兴奋好几天。

    “大半夜的,嚷嚷什么?”他打开门,探出半个身子,有些不悦地问道。

    一个士兵大声喊道:“王校尉,弟兄们抓到一个人!”

    他的脸红红的,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兴奋。

    王祥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抓到人?”

    正愣神间,士兵们已将一个浑身是血,捆得像个粽子一样的人推到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