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行者玄奘 > 第十四章 清水与沙枣汁

第十四章 清水与沙枣汁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再次来到宫中讲经,玄奘意外地发现,第一个到的竟然是乌姆。

    “法师早。”乌姆朝他行礼道。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还礼。

    乌姆看着玄奘,黯然说道:“大师,乌姆此次早来,是有很多烦恼想请大师为我开示。”

    “王妃请讲。”

    “我现在每天都很忧虑,”乌姆满面愁苦地说道,“好像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开心起来。我不明白怎样才能使自己变得快乐?”

    “不知王妃因何事而忧虑烦恼?”玄奘问道。

    乌姆咬牙道:“都是那个龟兹来的荡女!整日里打扮得妖里妖气,见到男人就抛媚眼,好好的宫廷,被她弄得乌七八糟,偏偏大王和太妃还都向着她!”

    很显然,她是对昨天讲堂中,太妃对她的呵斥耿耿于怀。

    看着乌姆又气又急的样子,玄奘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贫僧不明白,既然大王和太妃都能够容忍阿依那王妃的行为,王妃又何必为此烦恼呢?”

    “我偏为此烦恼!”乌姆恨恨地说道,“这也是我的宫廷,我不能允许一个荡妇在这里胡作非为!”

    玄奘摇了摇头:“恕贫僧直言,此事是王妃错了。”

    “你说什么?是我错了?!”乌姆抬高了声音,“我可没有穿着暴露的衣服,朝宫外的男人抛媚眼!凭什么说是我的错?”

    “因为王妃始终以一颗嫉妒心看待别人。”玄奘道。

    “我嫉妒她?”乌姆不由得加大了嗓门道,“笑话!我只不过是看她不顺眼,可并没有做错什么!”

    玄奘依旧摇头:“一个人犯错,有时是因为自己发现不了,有时则是明明发现了,却又不愿意承认。或者觉得自己改正不了,于是千方百计地替自己辩白,遮掩,甚至不惜为此犯更多的错误。”

    “法师的意思是,我在替自己辩白?!”乌姆恼怒地说道,“难道不是阿依那的错吗?难道她身为王妃,就该那般放荡吗?”

    玄奘笑了笑,语气平和地说道:“阿依那王妃所作所为是对是错,贫僧以为大王管得,太妃管得,王妃却实在没必要参与其中了。”

    乌姆怒道:“法师是在责备我?”

    “贫僧不敢,”玄奘道,“只是王妃看上去很不快乐,方才也曾问过贫僧,怎样才能变得快乐起来。贫僧以为,若是王妃心中放了太多不该自己管的事情,忧塞郁闷,又怎么快乐得起来?”

    乌姆不禁一愣。

    玄奘接着说道:“王妃须知,喜欢寻找别人过失,并且容易发怒的人,苦恼便会越来越多,距离快乐的境界也就越来越远了。”

    这时,一个宫女奉上茶来。

    “谢谢。”玄奘朝那宫女点了点头,伸手将一杯茶接了过来。

    “王妃请看这个茶杯,”他用两根手指拈着这只小小的精致的茶杯,悠悠问道,“如果贫僧现在不想喝茶,而想要喝一点沙枣汁,那么现在能不能再继续往这里面倒入沙枣汁呢?”

    乌姆脸现惊奇之色:“当然不能!”

    “法师要喝沙枣汁吗?”那位乖巧的宫女立即问道,“奴婢这就去倒。”

    “谢谢,不必,”玄奘摆了摆手,手中仍拈着那只茶杯,问乌姆,“为什么不能?”

    “因为杯子里的茶水已经满了啊,”乌姆说,“再往里倒别的,不就溢出来了吗?”

    “王妃所言甚是,”玄奘点了点头,“那么,依王妃之见,怎样才能让这个杯子里装上沙枣汁呢?”

    乌姆有点发蒙,一时竟想不出来,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说呢?”玄奘问那个站在一旁发呆的宫女。

    “换一只杯子。”宫女茫然答道。

    玄奘摇摇头:“我只要用这只杯子。”

    看着两个女子奇怪的表情,玄奘不禁笑了。

    “其实很简单,”他说:“只要把杯子里的茶水倒出来就可以了,杯子空了,不就能再装别的水了吗?”

    乌姆惊讶极了,真是该死,这么简单的方法我竟想不到!真不知刚才在想什么?

    “奴婢这就去替法师换一些沙枣汁来。”宫女一面说,一面伸手来接这只杯子。

    “不要糟蹋东西,”玄奘说着,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才将杯子递给宫女,说声“多谢。”

    宫女拿着托盘和茶杯退下去了,心里却想:这法师好生奇怪啊!

    玄奘转过身来,对那一脸惊奇之色的乌姆说道:“同样的道理,如果一个人心中装满了忧虑烦恼,那还有什么地方来装快乐的东西呢?如果你的心中装满了对他人的敌视和不满意,还有什么空间来装爱呢?让欲望缠身,纵然你每天穿金戴银,你也得不到真正的幸福,感觉不到真正的快乐,是不是?”

    乌姆恍然大悟:“法师的意思是说,我只要将心中的忧虑忘却,就可以重新变得快乐起来?”

    玄奘微笑点头:“王妃果然深具慧根。其实,所有的境界都是以心做为导引的。心是一个人的主人,假如你怀着一颗烦恼的心去言谈举止,那么烦恼便会紧紧跟随着你,一刻也不会让你安宁;相反,当一个人的言谈和举止怀着良善动机时,快乐也便如影随行了。”

    “法师说得或许不错,”乌姆垂下眼睛,黯然道,“可是,佛家是讲因缘的,如果是前生的孽缘,想躲都躲不开,即使我想空,又怎么空得掉?”

    “所谓孽缘难逃,只是针对凡夫来说的,”玄奘道,“比如某甲前生欠了某乙,某乙今生便要加倍讨还;而到了来生,某甲又从某乙身上更加倍地讨还……就这样,恶意的传递越来越大,没完没了,这便是孽缘。凡夫难以摆脱这种孽缘,所以身处轮回之中,苦恼不断。”

    “难道我们不是凡夫?”乌姆奇道。

    “当然不是,”玄奘道,“王妃怎么忘了?你是菩萨戒弟子,便是补处菩萨。菩萨讲的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对于菩萨来说,所谓孽缘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所有的恶意到自己这里为止,不再继续传递。而从菩萨这里传递出去的,永远都是爱与善意。”

    这时,先前的那位宫女果然又奉上了一杯沙枣汁,用的还是那只精巧的茶杯,玄奘冲她点头致谢,伸手接过。

    那宫女见法师满意,心中自是欢喜,施了一礼后便心满意足地退了下去。

    “补处菩萨……我也是菩萨……”乌姆喃喃自语着。

    “正是,”玄奘呷了一口清凉的沙枣汁,道,“佛家信命不认命,在真正的菩萨心中,孽缘也会变成善缘。”

    “可是,”乌姆想了想,泄气地说道,“我跟菩萨相比,差得实在是太远了!很多事情,我根本就做不到的!”

    “这没有关系,”玄奘道,“王妃只须记住,以后时时警醒自己也就是了。如果能让今天的烦恼比昨天少,那便是更接近菩萨的境界一步。”

    看乌姆还有些茫然的样子,玄奘接着说道:“王妃须知,圣人比的是绝对,俗人活的是相对!”

    乌姆立时恍然,当即站了起来,双手合掌道:“多谢法师开示!乌姆从今往后,绝不再自寻烦恼了。”

    讲经的时候到了,所有女眷们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她们的后面,则是数十个有身份的宫女,她们也获准来听法师讲经。

    “今天,玄奘来给大家讲个故事。”玄奘趺坐在金色的讲席上,缓缓说道。

    “太好了!”纭姝欢呼起来。

    “纭姝,”宇文王妃提醒她道,“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听法师讲经吗?”

    纭姝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坐好了。

    “有一位妇人,特别喜欢为一些琐碎的小事而生气。她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便去求一位僧人,希望他能够开导自己,为自己谈禅说道,开阔心胸……”

    玄奘娓娓道来,女眷们很快便沉浸到他的故事里去了。

    “僧人听了她的讲述,一言不发地把她领到一座禅房里,落锁而去。”

    女眷们听到这里,惊讶地交换着神色,阿依那更是笑道:“嘻嘻,这僧人有意思,他想干什么?”

    乌姆不屑地瞪了她一眼,心想:这荡妇,就会想歪的!

    不过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说什么。

    “你瞪我干什么?”阿依那对于乌姆今天没接她的话茬感到很意外,“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乌姆没说话,坐在一旁的纭姝却有些不高兴了:“阿依那,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到底听不听法师讲故事啊?”

    “听,当然听了。”阿依那又惊奇地看了乌姆一眼,便把目光转了过去。

    玄奘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那妇人被关在室内,气得跳脚大骂,骂了许久,僧人也不理会,于是,妇人又开始哀求,僧人仍是置若罔闻。”

    “这僧人不该如此。”纭姝也有点忍不住了,看到母后在朝她瞪眼,赶紧住了口。

    “妇人终于沉默了,过了一个时辰,僧人来到门外,问她:‘你还生气吗?’

    “妇人说:‘我只生我自己的气,没来由的,我干嘛要跑到这个鬼地方,来找这份罪受?’

    “僧人摇了摇头:‘连自己都不肯原谅的人,又怎么能够心如止水?’说罢拂袖而去。”

    听到这里,女眷们开始回过点味儿来了。

    感情这僧人的确是位大医师,只是,用这样的方法,真的能够治疗对方的“病”吗?

    玄奘轻轻泯了一口沙枣汁,气定神闲地往下讲——

    “又过了一个时辰,僧人又来问她:‘还生气吗?’

    “妇人说:‘不生气了。’

    “‘为什么?’僧人问。

    “‘因为气也没有办法呀。’妇人无奈地说道。

    “僧人叹道:‘看来,你的气并未消逝,还压在心里,爆发后将会更加剧烈。’说罢,僧人又离开了。”

    “唉——”阿依那又有些忍不住了,叹息道,“这个和尚,也太多事了。”

    “当僧人第三次来到门前时,妇人告诉他:‘我不生气了,因为不值得。’”

    “这下好了!她不生气了!”纭姝开心地说道。

    玄奘微微一笑:“那僧人说:‘还知道值不值得,可见心中还有衡量,还有气根’。”

    阿依那撅起了小嘴,要是有人这么对她,她肯定早就不耐烦了。不过想想,在那种情况下,不耐烦又有什么用呢?除非她有本事把锁砸了。

    “傍晚的时候,当僧人的身影迎着夕阳立在门外时,妇人问他:‘大师,什么是气?’

    “僧人将手中茶水倾洒于地,妇人视之良久,顿悟,叩谢而去。”

    故事讲完了,出乎意料的是,女眷们谁都没有搭话,她们还沉浸在故事之中,没有出来。

    “法师之意,我明白了,”乌姆首先说道,“气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的愚行。”

    “是啊,夕阳如金,皎月如银,人生的幸福和快乐尚且享受不尽,又哪有时间来生气呢?”阿依那道。

    “二位檀越说得都不错,”玄奘欣慰地说道,“其实细想想,所谓气,便是别人吐出而你却要接到口里的东西,你吞下便会反胃,你不看它时,它便会消散了。”

    “哎呀,法师可别这么说,想想都恶心死啦!”纭姝夸张地说道。

    看到她的样子,女眷们都笑了起来。

    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中,玄奘站起身来:“玄奘奉王命为诸位檀越讲经,今日已经圆满,不日就将上路西行,在此先向大家告辞了。”

    说罢合掌,合掌深施一礼,算作辞行。

    女眷们立时都不作声了,她们眼巴巴地望着法师,神色间皆有恋恋不舍之意。

    沉寂了一会儿,纭姝先开了口:“干嘛那么急着走啊?天气这么热,石头都要被晒化了啊!”

    “是啊,”张太妃也说道,“法师就住在这里,把这个夏天过完再走吧。”

    玄奘摇摇头:“太妃好意,贫僧心领了。只是现在才四月,夏天还没有到来,正是赶路的时节。”

    “才不是赶路的时候呢,”阿依那赶紧说道,“夏天还没到就已经这么热了,再过一两个月会更热,路上根本就无法行走。”

    “阿依那说得对,”乌姆道,“法师就算要西行,也不必急于一时,就在高昌把夏天过完,再走也不迟啊。”

    玄奘苦笑,他不想在这里多做纠缠,于是说道:“此事,贫僧还要同大王再做商议,现在,告辞了。”

    玄奘走后,女眷们也各自回自己的寝宫。

    沿着长长的回廊,走在玉石垒砌的道路上,宇文王妃悄悄对太妃说道:“母后有没有发觉,今日法师讲经时,秩序竟是出奇地好?”

    “那有什么?”太妃不以为然地说道,“大师讲经殊胜至极,若是乱七八糟的没个秩序,就听不清了。”

    “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王妃道,“乌姆同往常不一样了,难道是因为听了法师的开示?”

    “当然了!”纭姝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们身边,像只兴奋的小鸟一般接口道,“玄奘大师的开示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听到的,对我们来说,这可是不知多少世修来的难得的佛缘啊!”

    “对于你来说,可能还是孽缘。”王妃点了点女儿的鼻子说。

    纭姝明媚的脸色立即黯淡下来。

    王妃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困惑之中:“你们难道都没发觉吗?乌姆和阿依那不再互相找麻烦了。”

    “是啊,”纭姝也回过味来,“不仅不找麻烦,而且乌姆还主动附和阿依那的话呢,以前她可从来没这样过。”

    “是有些奇怪,”太妃点点头,感叹地说道,“这就叫做‘能者无所不能’啊。”

    “可惜他要走了。”纭姝嘟着嘴,小声地说道。

    “纭姝,”太妃转过头,望着这个她所疼爱的孙女,缓缓说道,“汉人有句话,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说的就是,人与人之间,有聚就有离。你又何必难过呢?”

    “可是,纭姝希望聚的时间长一些啊。”纭姝委屈地说道,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

    太妃摇摇头,叹道:“这世间的事情啊,没有几件是完全遂了心愿的。其实,就算遂心又怎么样?时间流逝,无常转瞬即至,一切不还是空的?”

    纭姝一愣,想不到,祖母听了法师这几次讲经后,竟有了这么多的感悟。

    其实她不知道,这主要是因为祖母年纪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因而对佛家经典中关于“苦”、“空”的描述更加感同身受罢了。

    年轻的时候,她也曾有过一张颠倒众生的容颜,即使是现在,已经刻上了岁月的痕迹,却丝毫无损她的清丽绝俗和那股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高贵之气。

    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太妃无奈地摇了摇头,如今的她依旧高贵,可那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双鬓上毕竟泛起了霜花,皱纹也在不知不觉间爬上了原本秀丽绝伦的面庞,曾经的绝代风华就这样被淹没在岁月的沙尘之中,只留下些许踪迹可供追寻。

    看来,佛家所说的“无常”丝毫不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