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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塞人普巴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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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奘径直走到禅房外的一棵树下,小沙弥忐忑不安地跟在他的身后。

    “师父……”

    “巴哈,”玄奘看着这个弟子,直接喊出了他的俗家名字,“你是不是打算就在这阿耆尼国还俗,带上你的奴隶在这里过活呢?”

    “不是啊,师父!”道缘吓了一跳,“我……我……那个人……我们可以带上他的……”

    “带上他?”玄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认为他肯听你的?”

    “为什么不听?”道缘理直气壮地说,“反正他是被师父抓到的,他听师父的,自然也必须听我的!”

    说到这里,这小沙弥竟凑上前来,讨好地说道:“师父,你看他又年轻又结实,路上,有什么粗笨活计就叫他来做好了,他要是不听话,就叫他狠狠地吃上几顿鞭子,再饿上几顿,保管就老实了。”

    “很好,”玄奘点头道,“也难怪这一路上经常碰上马贼,想来都是因为缺奴隶使唤啊。像你这样的小家伙,又年轻又结实,送给他们倒是不错,也省得打来打去的,双方损失都大。不过你不听话,到时候,少不得也得让你狠狠地吃上几顿鞭子,再饿上几顿,才能老实……”

    “师父……”道缘委屈地叫了一声,眼泪竟在眼眶里转了起来。

    玄奘长叹一声道:“你这孩子,当初你阿伯拿鞭子打你时,为师还感到心痛。现在看来,果然是少教训啊。”

    “不是的,师父,”道缘急道,“我……我……我跟他……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他是马贼,是俘虏,是奴隶……”道缘说着说着居然又理直气壮起来。

    玄奘叹息着摇了摇头:“你知不知道,出家人是不得畜奴的?”

    “弟子不知,”道缘低下了头,小声说道,“在高昌、阿耆尼、还有好多国家,出家人都是可以畜奴的。”

    “是吗?”玄奘冷笑道,“这么说,你也可以不用还俗,直接留在这所寺院里。如此也好,我……”

    “我不要!”道缘赶紧说道,“师父,弟子知错了。你别……别……”

    “你知错了?”玄奘不信任地看着他,随即又叹道,“道缘,我们是出家人,怎可那般凶神恶煞地对待别人?”

    “弟子只是在想,他是个坏人……”道缘辩解道,

    “不要随口就骂人家是坏人,”玄奘道,“如果有一天,你也被别人当作坏人,这样对待,你会怎样?”

    “我又不做坏事,怎么会被当做坏人?”道缘瞪着眼说。

    玄奘叹道:“这个世上,不做坏事却被当做坏人的事情太多了,你千万别以为,这种事情就落不到自己头上。”

    “噢。”道缘小声答应着,心里却很不服气,如果我不做坏事却还被当成坏人,那岂不是没了王法?

    “道缘,”玄奘望着这个有些茫然的弟子道,“你要记住,这个世上并没有真正的坏人,只有不小心犯错的糊涂人。等他们明白过来,自然就会改了。”

    “是,师父。”道缘合掌道。

    欢信端着茶盏从禅房里出来,正看到他师徒二人边说话边朝这边走来。

    “师父,”道缘天真地问,“我们是赶紧上路,还是呆在这里等他们改?”

    “你说什么?等他们改?”欢信像听神话似地看着这个小沙弥,“改什么?”

    道缘看着欢信,又看看玄奘:“师父说,就算是坏人,也会改好的。”

    欢信“扑”地一声喷出一口茶来,半天才把气喘匀。

    “很好,”他说,“但那恐怕得等好几世吧?”

    “应该也用不着好几世,”玄奘笑道,“不过我们还是等不起。道信和几位居士伤势沉重,必须抓紧时间救治。”

    说罢进入禅房,提笔写了一个药单,又叫来两个手力,将写好的药单交给他们,让他们带着药方去买药。

    药很快便买了回来,玄奘指导弟子们熬药制汤,将一些药物涂于伤口之上,另一些口服。

    天黑了,几个伤者还在发热,有的在低低地呻吟着,像是极为痛苦,玄奘坐在一旁,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师父,他们伤得这么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我们还能继续赶路吗?”道通小声问道。

    “如果这里有足够的药,我们就多呆些日子,等他们伤势好些再上路。”玄奘一面说,一面取手巾蘸着清水给他们冷敷,看到有人睁开眼睛,便低声说几句安慰的话。

    好在这些伤者平常很少用药,因此见效颇快,伤势虽未好转,却已然得到控制。

    终于,看到他们沉沉睡去,呼吸平稳,玄奘心下略宽,给几个手力、护卫排了班后,便招呼普巴尔到门外说话。

    “我是个塞人,从祖父时起便迁居于此。”沙枣树下,普巴尔低低地说道,他的脸被遮挡在浓荫之中,显出几分沉郁之气。

    “哦!”玄奘恍然大悟。

    塞人是古代西域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民族,据说他们体格健硕,骁勇善战,使用斧剑、长矛和特有的利器套索以及飞石器。使用的弓多为复弓,设计精准,杀伤力巨大。

    而且,塞人还有高超的冶炼锻造技术,他们发明了一种叫做鱼鳞甲的防护服。

    凭借着强壮彪悍的体格,疾速如风的战马,锋利无比的弓箭以及鱼鳞甲,塞人铁骑所到之处,无不令人心惊胆寒。

    据说塞人总是可以在敌方众人面前,迅速取其上将首级,将头皮揉做手巾,头颅骨做成饮具。一个塞族战士必须喝自己杀死的第一个敌人的鲜血才算真正意义上的胜利。

    历史上,塞人曾侵入到美索不达米亚上游、叙利亚,威胁犹太国,侵扰巴尔干半岛。马其顿王国的亚历山大大帝就曾被塞人的弓箭射穿大腿而饮恨撤军;而一向不可一世、战无不胜的波斯军团,在遭遇塞人部族后,也未逃过全军覆灭的下场。

    可是历史总是充满了戏剧性,被匈奴人打得狼狈西逃的月氏人竟将部众开到了塞人城下,看似强大的塞人居然被月氏人打败,背弃故土远走他乡。留下来的塞人四散漂零,分散在很多西域国家,有的从事冶炼工作,也有的做了战士或马贼。

    普巴尔是塞人的后代,生性好斗又无善恶观念,或者说,他的观念就是强者通吃,这也是西域地区包括匈奴、突厥等很多民族的价值观。

    在他们看来,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狼吃羊的时候会跟羊商量吗?人打猎的时候会跟猎物讲什么善恶观念吗?

    正因为普巴尔是这样的观念,所以他加入了马贼的队伍,在丝路上抢劫行商。

    他的身上流着塞人的血液,能很清楚地看清一支队伍中的重要人物。所以,当别的马贼忙着和手力、护卫们打成一团的时候,他却直奔玄奘而去,目标之明确,令人瞠目。

    他父母双亡又没有娶妻,得了钱财就在各个绿洲的专门场所解决生理问题,还不用他负责,这样的日子过得不要太逍遥!

    “我知道,我早晚有一天会死在某个对手的手中,或者被某个更强大的人俘虏,成为奴隶。”他闷闷地说道,“但是,我不在乎。”

    玄奘有些感叹,他知道普巴尔确实不在乎,干这一行最大的心理优势就是:强者通吃,愿赌服输。

    他暂时还不想跟这个塞人讲说佛法,因为还没到时间,他只想了解更多的信息。

    “阿耆尼与高昌是怎么回事?”他问。

    “最初的恩怨,小人也不是太清楚,”普巴尔道,“只知道近些年,高昌王日渐强盛起来,欺我阿耆尼国弱小,不仅经常对国王吆三喝四,还时不时地派军队前来打劫,抢人抢钱……”

    原来如此,玄奘终于明白阿耆尼王的邪火是从哪里来的了。

    想了一想,他突然又笑了:“你不是说,强者通吃吗?这话适不适用于国家?”

    “应该,也适用吧,”普巴尔嗡声嗡气地说道,“就像我们塞人,曾经强大过,征服过,后来衰落了,就被别的部族征服,族人四散飘零,就像这风中的落叶。”

    玄奘摇头:“强大不能单指武力,靠野蛮征服只会带来杀戮和破坏,终究不能持久。即使是强大本身也无法持久,不管是人还是国家皆是如此。”

    “小人不懂这些,”普巴尔看着脚下的残叶道,“法师你想过没有,即使你强大的时候不去征服,你弱小的时候还是会有人来征服你的。”

    是这样么?佛法是否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玄奘摇了摇头,只觉得内心一阵悲凉。

    想不通,就不想了,他问普巴尔:“你现在废了一条胳膊,以后打算怎么办?还要继续去做马贼吗?”

    普巴尔垂下头,许久才说:“我的命是法师的,法师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玄奘暗暗叹了口气。

    西域绝大多数国家都还是奴隶制,俘虏成为捕获者的奴隶是天经地义的。按照这个规矩,玄奘抓住了普巴尔,就意味着普巴尔是他的了。

    这个家伙身上还有很多条无辜人命,短时间内也难改其桀骜不驯的性子,确实不宜放掉。他没有家人,又无手艺养活自己,放了他只怕还会去抢劫,只能暂时留用了。

    再次来到重伤的人身边,玄奘替他们一一把脉,换药,普巴尔在一旁打下手。

    道信醒来了,神情痛苦不堪,玄奘无法可想,只能低低地安慰他。

    就在这时,寺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一群军士冲进寺院,大声喝问:“从高昌国来的那些人怎么还没走?!”

    安归正带着几名手力在院中抱草喂马,见来人凶恶,不禁愤然道:“又不要你们国王供养,也不用给我们换马。我们在这城里住上几天又能怎样?”

    “怎样?”那为首的军士一挺手中的武器,“这里是阿耆尼国!大王不欢迎你们,你们不能呆在这里!”

    听得外面吵了起来,玄奘从床边站起身来,对道信道:“你好好躺着,我出去看看。”

    “师父……”道信喘着气道:“都是弟子……没用……让师父……操心……”

    “别这么说,”玄奘温言道,“你救了师父,师父感激你还来不及呢。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吧。”

    庭院中依旧剑拔弩张,玄奘走出房门,朗声说道:“阿耆尼国不是佛国吗?你们携带武器在这佛门重地大呼小叫,难道就不怕佛祖怪罪吗?”

    “我们这是执行王命!阻拦者杀!”士兵们的枪戟都指向了这个刚刚出现的僧人。

    玄奘望着他们,一动也没有动。他的目光温和而平静,脸上带着坦荡和无畏。

    终于,军士们软了下来。领头的将领将手中的长戟垂下,走上前单掌施了一礼,玄奘也合掌回礼。

    “你就是玄奘法师吧?”那人问道,“其实我们也是受大王旨意,还请法师不要见怪。唉,若是法师不和那高昌狗王有牵连有好了。”

    玄奘皱了皱眉头,虽然知道两国之间有瓜葛,但他还是不喜欢听人家一口一个“狗王”地称呼自己的义兄。

    “请将军回去转告大王,”他平静地说道,“西域各国俱为沙海绿洲,接纳旅人乃是职责所在。若大王不想让阿耆尼国在西域身败名裂,就请允许我们在这寺中住上一晚。贫僧向你们保证,明日一早,我们便会启程离开,决不再行打扰。”

    说到这里,他心中也有些沮丧,若不是有人受伤,依着自己的性子,早就走了,哪里还需要人家来撵?

    好在此国军民大都崇信佛法,而且,一般来说,绿洲上的居民都非常好客,给客人以冷遇,简直被看作是犯罪的行为!更何况是这样一位明显不凡的高僧。只不过大王的命令不敢违背,现在听玄奘这么说,军士们自然不再多说,各自垂下武器,退回去复命去了。

    或许是玄奘的那番话起了效果,当天晚上他们果然没有再遇到骚扰。看到受伤的人都已沉沉睡去,玄奘却始终难以放下心来。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挺过接下来的路程。

    天还没亮,玄奘便被一阵低沉厚重的诵经声唤醒了。

    他起身看了看伤者,见他们睡得正沉,伤势也没有再恶化,心中略宽,手执一盏灯烛悄然出门。

    诵经的声音还在耳边,听上去并不整齐,却很虔诚,玄奘边走边细细聆听分辩,发觉这竟不是吐火罗语,而是梵音。看来,这里的僧人所习经典都是梵文原典。

    来到大殿,僧人们果然都在这里,同汉地僧侣的早晚课不同,这儿的僧侣们或坐或站,有的在诵经,有的在打坐,各自以自己的方式研习修行。

    看到玄奘,住持很高兴,将他让到旁边的一间偏殿里。

    “想不到阿耆尼国的同修如此精进,这么早,就起来做功课了。”玄奘赞叹道。

    住持呵呵一笑:“阿耆尼也算是佛国,境内有寺十余座,僧徒二千余人。出家之人各各恪守戒律仪轨,持身清洁,刻苦精进。”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称叹,又问,“这里的经书都是梵本吗?”

    “大多数是梵本,”住持答道,“此地研习的是‘说一切有部’经典,佛经教义、戒律仪轨完全遵循于天竺原典,研习者自然也都根据梵典原文来潜研揣摩。”

    “说一切有部”是小乘佛教经典,其中最著名的便是《俱舍》、《毗沙》等论述,玄奘过去也曾读过,因此他虚心请益:“弟子在中原时,也曾学过些梵文,有很多地方不解,想请教老师父。”

    “不敢。”住持道,“法师请讲。”

    两人共同探讨佛经梵典,不知不觉天已放亮,玄奘起身拜谢道:“长老法理精湛,令弟子受益非浅,只可惜弟子不能在此久居,无法再行求教,实为憾事,现就此别过。”

    “法师过谦了,”住持起身道,“玄奘法师于佛典中的造诣,是老衲以前从未见过的。”

    接着又道:“鄙寺众僧恪守过午不食之戒,因法师昨日过午方至,未予招待。现在未到斋时又要离去,老衲深感不安。斋堂之中有些肉干,法师可带上,用做路上的干粮。”

    “肉干?”玄奘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时,外面进来一个僧人,提了几个口袋,果然有一股肉腥味儿从里面传出。

    住持道:“这些肉干都已煮熟晾干,法师与随行人员尽可放心食用。”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多谢长老好意,然佛陀说过,食众生肉,断大悲种。出家之人,怎可……”

    “法师不必担心,”住持笑道,“这些都是‘三净’肉。”

    玄奘依然摇头:“因寺僧食肉,所以世俗之人才会宰杀众生以供养佛寺。须知市场上的肉食也是杀给买者吃的,阿耆尼国共有两千寺僧,若都戒除肉食,则那些屠者不知会少杀多少生灵。长老说这是‘三净’肉,玄奘却觉得不是。”

    “这……”住持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玄奘不愿多说,合掌道:“玄奘告辞。”便转身出了这个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