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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汉家苗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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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出行最大的特点就是马匹多,光玄奘自己就拥有两匹好马。考虑到银踪还是“青少年”,玄奘便骑了赤金马,叫银踪随行。

    阿克多,拉卡纳这两名低等军官,率领五十名突厥骑兵,将他团团围护在中间。道信的商队则跟在后面。这样一队人马跑起来,竟有几分浩浩荡荡的感觉。

    刚出素叶西门,眼前便出现了一大片全副武装的军队!

    答摩支策马来到玄奘面前,甩蹬下马,合掌恭敬地说道:“法师,大汗有请。”

    玄奘下马还礼,跟随答摩支去见可汗。

    统叶护显然是专程在此等候的,原本他没有这个计划,一个游方僧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这在草原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不知怎的,从今天早上起,他的心就开始狂燥不安,仿佛即将失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当他终于明白,自己的不安是来自那位大唐法师时,二话没说,立即点兵派将,来到西城门外守候。

    “大汗是在等候贫僧吗?”玄奘走上前施礼道。

    “是啊法师,本王忘记了一样东西,”这位中、西、南亚地区最强大的统治者从怀里取出一块玉石令牌,对玄奘道,“法师持此牌行走,向西至萨珊波斯,向东至迦毕拭国,都不会有人为难法师的。”

    答摩支走过去,从可汗手中接过玉牌,毕恭毕敬地递给玄奘。

    玄奘伸手接过,淡绿色的玉牌上雕刻着一匹昂首向天的狼,这是西突厥的图腾。

    “多谢大汗。”他合什致谢,想到统叶护带了这么多兵马到这里,竟是专程来为自己送这块玉牌,心中不禁颇为感动。

    “法师不必客气,”统叶护的脸上露出几分自负的笑容,“可惜法师来得早了些,这东西可用的地域还不甚广大。若是再晚些年来,此牌将送法师到达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畅通无阻!”

    听了这话,玄奘皱了皱眉,同情之心一扫而光。统叶护可汗若是没有那么强的征服欲,或许还可以同他,同大唐成为朋友,若果能如此,大唐、突厥,以及这沿途许多国家的商旅,都可以在没有战争阴影的环境下互通有无,丝绸之路也将成为坦途,那该有多好!

    只可惜,人性是复杂的,许多看起来很美的设想偏偏无法实现。统叶护显然不会停止其征伐的脚步,即使他的统治已经笈笈可危,各部落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他也坚信可以通过征伐来解决问题。

    他敬重玄奘,是希望籍此来保佑自己,保佑他的征伐更加顺利。然而我佛慈悲,是绝不可能保佑他这个的,一切都要靠他自己。

    要说敬佛拜佛,梁武帝比他虔诚不知多少倍!但即便是那样一位“虔诚”的皇帝,最终还是把他的所谓“功德”用在了征战上,他贪图功利贸然北伐,水淹寿阳城,这赤裸裸的杀戮如何能够获得保佑?等待他的只能是灭亡。

    大唐与西突厥的战争不可避免,统叶护将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只可惜了沿途各国的百姓,都将因此而遭到一场刀兵劫了……

    对于这注定要发生的一切,自己能够改变什么呢?恐怕唯有快些到达佛国,取到真经,方可解除众生的苦难吧?

    想到这里,玄奘合掌道:“大汗专程前来,赠送玉牌,玄奘实在是感激不尽。前路遥远,就此告辞了。”

    “我送送法师。”统叶护可汗道。

    自打离开长安,玄奘的取经队伍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多人——统叶护带着他的贵族大臣和骑兵部队,一行数千人,浩浩荡荡,一直向西送出百余里。

    “大汗请回吧。”玄奘心中很不过意。

    “不急,”统叶护好整以暇地说道,“我把法师送到屏聿再回。”

    七八天后,他们的周围出现了一片森林密布、泉群纵横的高原绿洲。恰逢暮春时节,林中树木遮天蔽日,清凉湿润,不时出现一些大大小小的湖泊,倒映着树木花草,风景宜人,美不胜收。

    “屏聿到了,”统叶护向玄奘介绍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千泉。每年夏天我都要到这里来避暑打猎。”

    玄奘向四周环视着,看得出,这片绿洲南靠茫茫雪山,呈扇形向东西北三面展开,山下森林茂密,是由耐寒的松柏冷杉组成的丛林,枝叶繁茂,一片葱绿。大草原上点缀着很多的湖泊、泉水,星星点点,水深碧绿,如宝石一般。树木倒影映衬湖面,风景十分清新雅致。

    这样的湖泊足有千余座,“千泉”这个名字大概就是这样得来的吧?

    见惯了荒漠戈壁,眼前忽然出现这么一片天然绿洲,确实倍感亲切。

    玄奘不禁感叹:“真是天工造化啊!”

    话音未落,远处再次传来环铃之声,越来越近,莫非又有一支商队过来?

    正想到这里,却见十余头鹿跑了过来,径直来到一个泉池边饮水。它们有老有小,有的脖子上还挂着铃铛,跑起来“丁当”作响。这些鹿像是被人养熟了的,故而在千军万马中气定神闲,毫不害怕,而可汗的兵马也没有向这些鹿群发起进攻。

    “法师瞧这些鹿,多么可爱,”统叶护用马鞭指了指那群鹿,得意地说道,“这些都是我心爱之物,我让人给它们挂上铃饰,以做辩认。并且命令群属,不得加害这些戴了铃铛的鹿,让它们都能在这片草原上得终其寿。若有加害,有诛无赦!故而这些鹿一点儿都不怕人,每次本王打猎回来,它们都会在附近出现,迎接我们。”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称叹,“大王此一念善行,功德无量。望能泽及一切生灵。”

    “一切生灵可不行,”统叶护哈哈大笑道,“我只保护我喜欢的!”

    玄奘没有再说什么,虽说根据自己的喜好,给动物也分出个三六九等,并不合佛家“众生平等”之本心,但酷爱征伐的统叶护可汗居然喜欢温驯可爱的鹿,倒也是奇事一桩。这里的人由于担心误伤系铃之鹿而获罪,便干脆连不系铃的鹿也不打了,如此看来,可汗的这一命令,至少是泽及整个鹿群了。

    问题是,一个对鹿都这般仁慈的人,为何对人却不仁慈呢?玄奘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远处隐隐约约又出现了其它的动物,有羚羊、野牛之类,统叶护的那颗喜爱狩猎的心又被勾了起来,一时心痒难耐,他对玄奘说道:“本王就将法师送到这里,前面路还很远,法师多多保重。”

    “大汗保重。”玄奘合掌谢了,便招呼弟子和商队,继续往西而行。

    “对了法师,”统叶护突然想起了什么,冲他喊道,“由此向南,穿过铁门要塞,有个叫‘活国’的国家,那里的国王呾度设是我的长子,他的妻子便是高昌王麴文泰的妹妹。如果法师去找他,他会为你提供帮助的。”

    “多谢大汗。”虽然知道自己不会去那个国家,玄奘还是颇为感动。

    “那么,就此告辞了。”统叶护说到这里,仰天打了声呼哨,身后的数千骑兵立时呐喊起来,在战马的嘶鸣声中,这支队伍便如一片云般飘向远方,转眼消失在草原深处……

    从千泉往西又走了三日,玄奘等人来到呾逻斯城,此城的情形与素叶大抵相同,城周八九里,城内杂居着各国商胡,显然颇为繁华,热闹。

    他们在城中马店歇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玄奘对道信说:“我们可能要分开走了,你去飒秣建国要往南折,为师则要继续向西。”

    “弟子也继续向西!”道信爽朗地说道,“这些货物运到波斯、大食也是不错的!”

    玄奘哭笑不得:“道信,你既然还俗做了商人,就该像个商人的样子,像你这样把目的地改来改去,岂能做得生意?”

    “做生意本来就是要灵活变通的嘛,”道信笑道,“弟子听说,波斯的毛毯又细又滑,去那里运一些回来,说不定能赚大钱呢!”

    “那么你妻子可能同意?”

    “朵耶不管这些的,”道信更加开心,笑眯眯地说道,“她只要能陪着我东奔西走,就满足了。”

    玄奘摇了摇头,这样的商队能赚大钱,才真是见鬼了呢!

    出城往西南方向行了十余里,迎面又出现了一座城堡。

    “这一带的城邦倒是不少,”玄奘看着城堡,沉吟道,“不知那又是一座什么城?”

    摩咄以手遮额,看了一会儿,喃喃说道:“大概到小孤城了。”

    “小孤城?”玄奘觉得这名字有些古怪,“呾逻斯城离此仅十余里,它可不算孤啊……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

    “这我也不大清楚,”摩咄道,“只听说,名字是城中居民起的。”

    “弟子知道,”阿克多突然插言道,“这座城里住的都是汉地之人。”

    “中原汉人?住在这里面?”玄奘更加觉得不可思议。

    “弟子年少时曾随商队到过这一带,”阿克多解释道,“那时就听人说,这里的中原汉人不服大汗管辖,占领了这座小城,和汗国对抗。大汗一直很生气,只因这些年来忙于其它战事,无暇顾及这里罢了。”

    玄奘虽是高僧,到底凡心未泯,听到这里竟然有故乡同胞,不禁心头发热,喃喃自语道:“中原距此万里之遥,他们如何到了这里?”

    “弟子不知。”阿克多道。

    见玄奘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座城堡,摩咄在一旁笑道:“法师,我看咱们就不必进去了。反正今天一大早才从呾逻斯城出来,眼下又不需要再补充什么。从这儿往西,再走四五天路程,就到白水城了,那座城市比呾逻私城更加繁华,咱们直接往那里走便是。这小孤城巴掌大的地方,没啥好看的。”

    玄奘摇摇头:“这里既有故乡之人,岂有不去拜望之理?不过达官说的也有道理,我们这么多人,都去确实不便。这样吧,玄奘带道诚前去,你们与商队先到白水城等我们。”

    “那样也好。”摩咄倒是无所谓。

    玄奘将叶护可汗赠送的礼物打开,取出几匹上好的绫绢放在马上,准备作为送给城中同胞的礼物。

    “我也跟师父去!”道通突然说道。

    道信走过来,拉住他的手道:“你又不是中原人,跟着凑什么热闹?不如跟二师兄先去白水城,师兄有好玩的给你看。”

    “什么好玩的?”道通立即被吸引了。

    这小孤城的城门不大,两边各站着一名守卫,他们身着突厥人常穿的短褐,手执弯刀,看上去亦军亦民。

    见此情形,玄奘有些犹豫——摩咄说过,这座小城正在与突厥人对抗,不知会不会允许陌生人进去?

    正思忖间,一个牵骆驼的老人从他师徒身边擦身而过,这老人虽然身穿窄小的毡衣,却是面白目平,胡须疏短,一看便知是中原地区的人。

    玄奘上前施礼,用汉语问道:“请问老檀越,这里便是小孤城么?”

    老人闻言一怔,停了片刻,方才用粟特语答道:“你是哪里来的沙门?我听不懂你的话。”

    玄奘温言道:“老檀越莫怕,贫僧是从中原来的。”

    老人又将玄奘师徒细细打量了一番,目光中露出几分惊讶:“你们是中原汉人?可是,中原距此万里之遥,你们怎么能走到这里?”

    玄奘笑道:“凡是有人的地方,中原人都走得到。”

    老人愣了一下,又问:“莫非,你们是游方僧人?”

    “正是,”玄奘答道,“贫僧是东都洛阳人氏。”

    “洛阳……”老人身子微微一颤,用不甚流利的汉语喃喃说道,“听祖父说,那儿可是世所罕见的繁华之地啊……”

    说到这里,脸上已现出神往之色。

    见这老人果然是中原苗裔,玄奘不禁心生亲近之意:“贫僧法号玄奘,这位是小徒道诚。敢问老檀越尊姓?”

    “小老儿姓陈,”那老人道,“单名一个清字。”

    “阿弥陀佛,”玄奘双手合十,有些激动地说道,“不想老檀越与贫僧还是同宗。”

    “原来大师也姓陈,”陈清惊喜道,“这可真是天大的缘法了!但不知大师为何要离开中原繁华之都,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来?”

    玄奘答道:“贫僧是去天竺求经的,路过此地,听人说起这里有故乡人居住,心中欢喜,便想到城中拜望,惊扰之罪,还请勿怪。”

    陈清垂泪道:“大师说哪里话来?我们自祖辈被突厥人掳掠来此,至今已历数代,虽然生长他邦,无不心怀故国。今日上天垂怜,竟能在此遇到故乡之人,怎不令人感怀啊!”

    说到这里,泪如泉涌,玄奘也不禁潸然泪下。

    停了一会儿,老人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道:“大师既然到此,理应到家中稍住,也让小老儿尽一尽地主之谊。”

    玄奘赶紧说道:“不敢惊扰,只求老檀越伴我们师徒在这城中游览一番,我们还要赶路西去。”

    于是,陈清便向城门守卫说明情况,将玄奘师徒带入城中,并带他们游览全城。

    “这里原是座荒城,不知多长时间无人居住了,”陈清边走边聊起这座小城的历史,“听祖父说,当初他们被掳来时,受尽突厥人的欺凌压榨,稍有反抗,就遭杀戳。后来实在是忍无可忍,就集中起来,想一道还乡。谁知走到这里,又遭遇到突厥骑兵的阻隔,幸好那些家伙人数不多,我们的祖辈才得以占了这座荒城,取名小孤城,自成一国,以三百户汉人孤零零地存活于群胡之中。”

    “那么突厥可汗后来就没有再派兵来吗?”玄奘觉得有些奇怪。

    “有是有,但人数很少,”陈清道,“祖父说,那些突厥人野心勃勃,他们有更大的地盘要占,顾不上我们这些小鱼小虾。我们这三百户汉人也在城中做了些防范,这些年来,虽偶有突厥兵前来骚扰,倒也没造成多大伤害。只是小老儿自幼生长在这小孤城,如今已过花甲之年,还从未见过中华之土,怕是日后也难见到了。”

    玄奘心里一动,从怀里取出一个褐色的小布包,对老人道:“贫僧当初离开长安时,取了这包关中之土,随身携带,以慰思乡之情……”

    话音未落,就见陈清身体一振,双手接过布包,便去解那上面的丝带。他的手有些发抖,因而费了很长时间才解开。

    看着包中的黄土,老人不禁泪如雨下,扭头对路上的行人喊道:“你们快来看啊,这便是中华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