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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你总是猜得这么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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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勤当然不知道,其实今天一早,玄奘确实将阿塔和赫迪藏在了马车上,并将一封信交给摩咄,信是写给达摩僧伽的,因而众人一出城门,便直奔大寺院而去。

    在达摩僧伽的禅房内,摩咄向这位大雪山一带著名的法匠说明缘由,并取出玄奘的书信,恳请他帮忙保护这两个王子。

    佛门弟子原本就慈悲护生,何况达摩这段日子与玄奘谈经论道,心中早生敬意。不仅立即收留了两位王子,而且以最快的速度给他们剃了光头,换上沙弥的服饰。

    这边特勤带兵拦截摩咄的马车,那边达摩僧伽便派几名弟子去他国化缘,两位小王子加入到这支游方僧的队伍里,被直接送到了睹货逻国。

    其实玄奘心里明白,这么做实在是有几分赌的意味,赌特勤不会一大早就派人在城门口拦截,而是会选择城外五十里处那个狭窄的山口地带;另外,也赌达摩僧伽大师一定会帮助他。

    在玄奘看来,阿塔和赫迪若能同那些西域僧人一起,辗转去到高昌,自然是最好的结局;或者干脆出家修行也不错。至于两位小王子今后的命运到底如何,则全凭他们自己的业力和造化了。

    当两位小王子已经走在去睹货逻国的路上时,玄奘正坐在活国的宫殿中,为他们诵经祈福,希望诸天护法保佑他们一路平安。

    这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宫殿,壁上披挂着色泽鲜亮的锦绣,桌案上烛光闪耀,两只雪白的玉盘中,一个放置着精致的茶壶茶碗,另一个摆放着几只金桃,铜炉里则烧着名贵的香料。茶香、桃香,以及焚香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整个房间里香气氤氲,令人心弛神荡,甚至浑身发软。

    年轻貌美的可贺敦就觉得自己已经软了,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镶有金丝边的红纱罩衣,一袭淡紫色绸料的紧身长裙,裙摆下露出白皙的双脚,别有一番诱人的味道。她一步一步走到案前,对那个正端坐诵经的僧人柔声说道:“法师,喝盏香茶吧。”

    “多谢王妃。”玄奘合十行礼,却并没有动。

    可贺敦提起案上的双耳铜壶,斟了一盏清茶。这些茶叶显然是从中原带来的,因而一入碗中,立时茶香四溢。

    年轻的王妃用两根玉指拈着茶碗送到玄奘面前,白色的水汽裹着她纤长白嫩的手指,煞是好看。

    “法师请——”

    玄奘只得伸手接过茶碗,轻轻放回到案上。

    可贺敦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子——早在他刚来的那天,她就注意到他了,那双漆黑的眼眸,空灵得如同通透的水晶。很可惜,这迷人的眼眸现在却是朝下看的,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就像一道黑色的纱帘,遮住那纯净而又深邃的目光。

    “法师为何不理人呢?”她忍不住问道。

    “贫僧正在做功课,”玄奘答道,“僧人接受四方供养,怎能不精进努力?”

    可贺敦“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动人,一对圆滑的肩膀有节奏地抖动着,她把身体轻柔地靠在玄奘身上:“告诉我,你的佛法会控制别人吗?”

    “不会,”玄奘躲开了她的身体,“佛法只是教化。”

    “可我怎么觉得,你控制住我了呢?”可贺敦嘟了一下嘴唇,那双魅惑的蓝眼睛里满是笑意,“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一见到你,立刻就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我现在的生活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你说,我这是怎么了?嗯?”

    玄奘叹道:“那是因为你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心中有愧,所以才会觉得生活没有意思。”

    “法师又怎么知道,是我害死了他?”可贺敦依然微笑着,一点儿都没有被人指证犯罪的恐慌感。

    “玄奘瞎猜的。”

    “你总是猜得这么准吗?”可贺敦笑得更加迷人,双手在他身上慢慢摩娑着,“真是个奇特的本事。我对法师可是越来越有兴趣了。”

    玄奘觉得尴尬万分,他起身避开了这个妖冶女子的纠缠,朝门外走去。

    “法师别走啊,”可贺敦上前拉住他的衣襟,娇怯地说道,“特设临走时,特意让我招待法师,若是法师就这么走了,我如何向特设交待?”

    “这个房间的香味太浓了,”玄奘道,“贫僧想到外面去透透气。”

    “是吗?”可贺敦笑道,“这可是从印特迦国买来的最正宗的檀香,我原本以为法师会喜欢这种香气呢。不过没关系,我叫人把香炉拿走就是了。”

    说罢,她果然喊了两个宫女进来,将香炉拿了出去。

    “这样可以了吗?”她抬头看着玄奘,甜笑着,松散的发髻下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部曲线。

    玄奘无奈地回到坐垫上,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想干什么,只能以静制动。

    “我知道法师在想什么,”可贺敦幽幽地叹了口气,“实话跟你说吧,呾度就是个混蛋,他本来就该死,不管我害不害他都一样。他每天只想着那个死去的高昌女人,却还要娶我。哼,法师是没见过他在晚上的那份丑态,他娶我,完全是为了满足他的兽欲。”

    玄奘心中暗叹,宫廷里果然乱七八糟,哪个国家都不例外。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该杀他,更不该伙同特勤去杀阿塔和赫迪,稚子无辜,那两个小王子并不该死。”

    “我不杀他,如何逃脱他的魔掌呢?”可贺敦看上去有些无奈地说道,“至于那两个小家伙,是特勤要他们死,关我什么事?我才懒得去操那份闲心呢。”

    这倒也是。玄奘想,她毕竟只是个弱女子,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见玄奘不再说话,原本疏离的目光无意间流露出伤感的眼神,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可贺敦微微一笑,又靠了上来,用薄薄的胸衣在他背上摩擦着:“是法师把那两个小家伙藏起来了吧?”

    玄奘再次躲开她的手:“王妃刚刚说了,不想操这份闲心的。”

    “我只不过是好奇,”可贺敦说到这里,笑得更甜了,“如果你跟我说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阿弥陀佛,”玄奘闭目合掌,“生命宝贵,不可贱卖。”

    可贺敦有些无奈,软软地叹了口气道:“唉,像法师这样的人实在是令人着迷……你就要上路去天竺了,是吗?”

    “是的,”玄奘道,“就在这一两天。”

    “你带上我吧,”她恳求道,“我愿意跟法师走。”

    这个要求实在太滑稽了!但玄奘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地问道:“你是个王妃,如何能跟贫僧走?难道特设会同意吗?”

    “我不需要经过他的同意,”可贺敦神情慵懒地说道,“我不爱呾度,也不爱特勤,他们父子二人一个是大混蛋,一个是小混蛋,都不值得我爱。不过,和呾度比起来,特勤至少年轻一些,健壮一些,晚上可以把我侍候得更舒服一些。最重要的是,没有什么死鬼女人可让他想的。就这么回事儿。如果法师能接受我,我也可以为你,杀了他!”

    说到这里,她淡淡的蓝眼睛转瞬变幻出别样的神采,残酷中却又透出一份掩盖不住的矜贵气质。

    玄奘心中却觉得一阵嫌恶,这是一个完全沉沦了的妖媚的女人,她所拥有的只是无休无止的欲望和为满足这些欲望而对别人进行的无情打击。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可贺敦把手放在僧人的肩头,问。

    “贫僧不能带上王妃,”玄奘冷冷地说道,“也请王妃别再妄开杀戒了。特勤固然不是什么好人,王妃其实也一样。”

    可贺敦有些恼怒:“不许把我跟那个愚蠢的混蛋相提并论!我随便想个点子就可以要了他的命。而且,还能让他在临死的时候对我感恩戴德,呾度就是这样。”

    玄奘摇摇头:“总想着对别人耍手段和玩伎俩,并且用这种方式来显示自己的所谓高明,其实恰恰是最愚蠢的。”

    “为什么?”

    “因为在这个世间,没有人会把无耻当作聪明,也没有人会喜欢貌似聪明的无耻。”

    可贺敦大怒:“你这和尚,居然敢辱骂我?”

    “玄奘不敢。”

    “好吧,”年轻的王妃居然立即收敛了怒容,懒洋洋地说道,“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可你刚刚不是说,佛法是教化吗?我希望接受法师的教化,这总可以了吧?”

    她一边说,一边慢慢坐到他的腿上,顺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玄奘猛地站起身来,可贺敦像一条蛇一样滑到了地毯上。

    “说到教化,王妃首先应该学会自重,再学别的。”

    “何必那么死板呢?”可贺敦悻悻地坐了起来,却也没显得多生气,“我跟着法师,就算不会念经,但我可以念佛,念佛也是修行,是不是?”

    “念佛自然是很殊胜的行为,”玄奘道,“但对于王妃来说,还是要身体力行才好。否则,念的是佛,行的是魔,只怕有百害而无一益。”

    可贺敦看着他:“那你倒是说说看,我该如何身体力行呢?”

    “首先,王妃应该有一颗慈悲之心,不可随便妄动杀念。”

    “然后呢?”

    “不要耍坏脾气,不要传递坏情绪,不要示人以坏心情。”

    “就这些吗?”

    “能做到这些,王妃就是菩萨了。”

    “这样看来,做菩萨似乎并不难,”可贺敦笑道:“只是我不杀别人,别人却要杀我,我该怎么办呢?”

    玄奘摇头道:“贫僧是个外乡人,初到此地,并没有看到有谁要杀王妃。”

    “我是说,如果,”可贺敦媚笑道,“很多人怀疑我杀了呾度,包括法师你。如果有人要杀我,替呾度报仇,也很正常啊。到那个时候,法师能替我想一个不需要杀人又能保住性命的好主意吗?”

    “贫僧并没有什么好主意,”玄奘直截了当地说道,“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如果你杀了呾度,就要接受因果法则带来的后果。”

    “我要是不接受呢?”可贺敦笑着说道,“我可不是圣人,对于我来说,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杀多少人都在所不惜。”

    玄奘淡然道:“自出长安,这一路之上,想杀玄奘的人有很多,其中不乏有人想出各种自以为聪明和高明的手段,玄奘却从未动过杀他人之心。结果,起杀心的人有很多都死了,而玄奘却活到了现在。”

    “那是因为法师有佛护佑。”可贺敦笑道。

    玄奘摇头道:“佛陀说,当一个人动了慈爱之念,对方尚未得到你慈爱的利益时,你自己就先得利了;反之,当一个人起了怨恨之心,对方尚未受到伤害,他自己就先受伤了。”

    “我倒是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让那些讨厌的人得了便宜。”可贺敦幽幽地说道。

    玄奘微微一哂:“王妃不是想修行吗?若总是想着害人,那便离修行之路越来越远了。”

    “我只想做一个事事如意的修行人,”可贺敦道,“可不想做一个事事吃亏的傻瓜。”

    “正因为如此,所以这世间才会有智者和庸者,”玄奘道,“智者有数不清的幸福,庸者有没完没了的烦恼。”

    “我知道,”可贺敦道,“可我又有什么办法?谁叫上天给了我那么多的不如意?”

    玄奘耐心地说道:“王妃你要知道,投生到这个娑婆世界,没有人可以事事如意,唯有悲智双运的人,才能以如意的态度来面对世界。”

    “明明不如意,却偏偏要做出如意的态度来,这不是打妄语吗?”可贺敦问。

    “若是‘做’出来的,自然是妄语,”玄奘道,“所以,真正的修行人不会‘做’出如意的态度,因为那样的话,他的心中并不如意;真正的修行人是不管外界如何,他的心本来如意。”

    “我却不信,”可贺敦笑道,“我每天都在烦恼,就是因为有太多的不如意。”

    “王妃想错了,”玄奘道,“你觉得烦恼,不是因为你不如意,相反,正是因为你有所得。须知,烦恼总是在有所得的时候最容易发生。”

    “是这样吗?”可贺敦嘻笑着,“法师的话总是那么与众不同。或许,这世间只有玄奘法师能有一颗本来如意的心吧。”

    这女人劣性不改,说着说着,又想往玄奘身上凑。

    这一次玄奘没有躲避,他平静地说道:“王妃能否坐好,听玄奘讲个故事呢?”

    “好吧,”可贺敦果然坐回到自己的坐垫上,柔声说道,“你这个和尚真是麻烦,不过我喜欢。嗯,我早就听说,玄奘法师是非常善于讲故事的。”

    玄奘道:“这是我在瓜州听到的一个故事。”

    他开始娓娓地讲述,可贺敦静静地听着——这位年轻法师的声音干净柔和,有着一份穿透人心的空灵,温温的如一杯暖茶,沁人心脾,温润人心……

    黑夜里,一人一骑在沙漠中赶路。当骆驼跨过干涸的河床时,突然有一个声音命令他停下来。

    旅者翻身下了骆驼,那个声音对他说道:“蹲下去,抓一把沙石!”

    这声音听上去极为威严,旅者不由自主地照做了。

    那声音接着说道:“捧着它,继续上路。天亮的时候,你将会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这么做,只是我却不知到了那时,你是高兴还是懊恼?”

    旅者又是惊吓又是纳闷,于是握着那把沙石上了骆驼,那声音从此不再跟随。

    他在黑暗中不知行了多久,终于等到了一丝曙光。

    微弱的光线下,旅者赫然发现,手上握着的竟是一把耀眼灿烂的宝石!

    一阵震惊过后,他本能地迅速用双手捧住原来漫不经心的“沙石”,手与心都在颤抖。

    然而在兴奋、高兴之后,他却又无端地闪出一丝懊悔,并且这懊悔越来越强烈。

    “真是奇怪,”可贺敦听到这里,想都不想地说道,“平白得了一把宝石,还有什么可懊悔的呢?”

    玄奘淡然一笑:“也就是说,如果那个人是王妃,处于那种情况下,是肯定不会懊悔的了?”

    “当然不会……”可贺敦刚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显然把自己代入到这个故事中,“嗯,我想我还是会有那么一点懊悔的。”

    “王妃懊悔什么?”

    可贺敦道:“那个河床上肯定都是宝石,早知道这样,当初为什么不多抓一把?”

    “是啊,”玄奘道,“除此之外,那人还在恨自己,恨自己只是漫不经心地握着沙石——上骆驼的时候,还有这一路的颠簸,也不知掉了多少颗?”

    “不过,也许还可以补救的,”可贺敦赶紧说道,“立即沿原路返回,或许还能找到那条河床,毕竟那里有数不清的宝石啊!”

    说到这里,可贺敦的眼睛不由得发亮了,即使是贵为王妃,那些闪亮的宝石对她依然具有致命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