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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这地方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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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佛教居士见到远来的僧侣,自然会想到供养,做些功德。说书人乌波摩格也不例外,他盛情邀请玄奘三人到他家中坐坐。

    对于这份好意,玄奘欣然领受。他初来乍到,也确实想从当地平民这里了解更多关于这个国家的情况。

    天竺平民的房子,从外表上看都很俭朴,墙上刷着石灰,地上铺着干牛粪,上面还洒着零零星星的几片花瓣,虽然已经干了,隐隐还有香气。

    但是一进屋,内部装饰竟是颇为奢华——地面上铺着柔软的细毛布,墙上挂着艳丽的装饰,各种金、银、铜、铁器皿擦拭得锃亮,给客人坐的绳床上竟然还镶嵌着珍珠。

    女主人穿着艳丽的纱丽出来,奉上水果和甘蔗汁。她的个头比乌波摩格还要高一点儿,头戴花环,身上涂着香,脖子上佩戴着彩色璎珞,手臂和脚踝上挂了很多镯子,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尊夫人不是本地人吧?”使者阿提伐摩突然问道。

    “她是那揭罗喝国人,是我从那里把她骗过来的!”乌波摩格很得意地说道。

    看来这乌波摩格虽只是个说书人,日子过的却很富裕。

    相比阿提伐摩,玄奘更关注这个国家的佛寺和圣迹,于是便向乌波摩格打听。

    乌波摩格告诉他:“这滥波国里的僧徒确实不多,学的大都是大乘佛法。”

    “这里已经是北天竺了吧?”虽然弟子圆觉已经给了他肯定的回答,玄奘还是想从当地人口中得到证实。更重要的是,他的心中一直有个疑惑,想要明确一下。

    “天——竺?”乌波摩格明显觉得奇怪,“法师可能初来乍到,听音不准,这滥波国和邻近的那揭罗喝国同属于印特迦半岛的范畴,何来天竺之称?”

    听了这话,玄奘终于证实了自己这一路之上的困惑和想法——在汉代的文献中,人们称天竺为“身毒”,《史记》里便是这么写的;还有的文献称“贤豆”,唐人称“天竺”,可是他一路西行,发现西域等地的人们却不这么称呼。

    早在素叶城,玄奘就从统叶护可汗口中听到了“印特迦”这一称呼,后来行走中亚,一路上又多次听到这一名称——“印特迦”就是天竺吗?

    原本他一直以为,以前人们所说的“天竺”,有口译之误,现在看来,这音译果然有点问题。

    见玄奘双眉微蹙,乌波摩格忙又问道:“法师所说的天竺,便是印特迦吗?”

    “贫僧也不知要去的地方的确切名称,”玄奘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只知道那里是佛陀出生、得道、讲法和入灭的地方。那里有佛法,有圣贤,贫僧此行,便是来求法的。”

    “这就对了,”乌波摩格笑道,“这里便有佛法和圣贤。法师你从大都城往南行,便可看到一座小岭,岭上有塔,当年佛陀曾经从王舍城步行至此,那座塔便是为纪念此事而修建的。塔的南边就是我夫人的故乡那揭罗喝国,那里圣迹更多。法师若是继续南行,翻过一座岭,再穿越开泊尔山口,便到了。”

    玄奘大喜,合掌谢过了乌波摩格,在这个热情的说书人家中歇息了一晚后,便带上弟子圆觉和使者阿提伐摩,继续南行。

    走不多久,果然找到了乌波摩格所说的那座纪念塔,由于岁月的沧桑,上面已是斑斑驳驳。玄奘站立塔前,遥想当年佛陀也曾在此处驻立,不禁百感交集,顶礼膜拜。

    从滥波国再往南去二十余里,便到了著名的开泊尔山口,这里属那揭罗曷国,最窄处仅十余尺,却是大雪山地区最重要的山隘,是由中亚进入南亚次大陆的唯一通道。波斯人、希腊人、大月氏人,以及历史上的诸多征服者,都曾从这个山口出入那片神奇的次大陆。

    过了开泊尔山口,渡过岭济河,便来到群山环绕的那揭罗喝国。

    这个国家比滥波国大了许多,也似乎更加富裕,一路上庄稼茂盛,花果众多,民风淳朴,行来十分愉快。

    同滥波国一样,那揭罗曷国也没有最高君主,不过国都之中有一位城主。

    听说一位东方法师远道而来,求法取经,城主非常高兴,忙派人将玄奘请入宫中,安排供养。

    “法师不远万里,西来求法,真是世所罕见,”城主兴致勃勃地说道,“像法师这样的高僧一定能解答我心中的疑问。”

    “城主过奖了,”玄奘合掌道,“贫僧自己尚有疑问,又何敢为他人释疑?何况这里乃是佛地。但得与城主共参佛法,也便足慰平生矣。”

    城主哈哈大笑:“法师说得极是,我国虽不是佛陀出生或得道的地方,却也有多处佛陀遗迹,大雪山以北的很多僧人都曾到过这里,法师可一一瞻仰。”

    玄奘很高兴,自从翻越大雪山,渡过阿姆河,看到的“佛迹”便越来越多,那些看似普通的佛寺也因此有了灵性,使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离佛陀越来越近了。

    “多谢城主,”他恭敬合掌道,“只是玄奘初来乍到,不识路径,也不知贵国都有哪些遗迹?它们又在何处?”

    城主道:“出大城往东南方向走一拘卢舍,有一座窣堵波,乃是阿育王所造。相传当年佛陀在行菩萨道之第二僧祇时,在此地遇燃灯佛,是他为燃灯佛敷鹿皮衣于地,更以自己的长发布地掩泥,让佛行过,以示敬意。燃灯佛因此当场为他授记。虽然历经劫坏,遗迹仍然存在,常有天人在那里散花供养。”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赞叹道:“布发掩泥的故事,玄奘早已听说,能亲自来到这胜迹瞻仰,实在是难得的机缘,玄奘一定会去的!”

    走出宫殿后,玄奘立即找了个当地的吠舍做向导,又命圆觉和阿提伐摩在住处等着,自己则同向导一起,骑马往东南方向而行。

    路上,玄奘边走边同这个肤色黝黑的向导聊天:“这五天竺是一座半岛吗?贫僧原先还以为这里只有五个国家,所以才叫‘五天’,现在看来,这里的国家数目比我想象得要多得多。”

    “五个绝对不止,”向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涂红的牙齿,道,“这个半岛上有八万四千个国家。”

    玄奘大吃一惊!八万四千个?国家?这也未免太夸张了些吧,就算一个村庄是一个国家,只怕也没这么多啊。

    向导摇晃着脑袋,侃侃而谈:“法师您别看现在国家多,当年转轮圣王阿育王在位的时候,所有的国家都统一在了一处,那时的圣贤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他们在地上留下了数不清的神迹,可惜现在圣贤没有了,就只剩下了遗迹。”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看上去很是遗憾。

    玄奘心里一动:“当年,阿育王建立的统一国家叫什么名字?”

    “叫Sindhu。”

    “辛度……”玄奘喃喃自语,这个词的原义是“河流”,让他想起了“印特迦”这一说法,以及这一路之上听到的五花八门的称呼,比如,波斯商人称这里为Hindu,罗马人叫Indu,而龟兹人则干脆叫Indak,也就是统叶护所说的“印特伽国”。再加上以前在国内所看文卷中出现的“天竺”、“身毒”、“贤豆”、“乾笃”、“忻都”、“盈丢”、“欣都思”等称呼,与这些发音多多少少都有些相像,看来是由于方言的不同而导致的差异。

    相比较而言,玄奘更喜欢Indu(印度)这个简洁明了的发音,恰好这个词在梵语里是“月亮”的意思。在玄奘心中,佛国就像天上的月亮一般皎洁明亮。这里的气候颇为炎热,虽然已经是深秋,阳光还如夏天一般炙烈,玄奘也希望,能借月亮来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带来一丝清凉……

    半个时辰后,向导突然指着远处的山岭道:“法师请看,我们到了。”

    玄奘顺着向导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岭上有一座石塔,高三百余尺,雕刻精美,颇为壮丽。

    “那便是阿育王为当年布发掩泥的故事所建的塔了。”向导说道。

    玄奘来到塔前,环绕礼拜,他的眼前时时闪过一件鹿皮衣的影子。

    那是燃灯古佛的时代,身穿这件圣衣的善慧童子,见一王族女子拿着许多青莲花,他就花了五百钱买来五枝,奉献给燃灯佛。

    燃灯佛行走时,善慧童子发现,前方的道路上有一滩污水。他想,佛是赤足行走,这污水岂不会弄脏了佛的双脚?于是便将自己身上的鹿皮衣脱下,覆在地上。

    可惜鹿皮衣太小,不足以覆盖住全部的污泥。于是,年轻的菩萨便弄散了自己的头发,侧卧在衣服中间,长长的黑发均匀地在大地上铺开,遮盖住了道路上的泥泞。

    燃灯佛从那长发上面踏过去后,便为他授记:“善男子,汝于来世,后九十一劫,当得作佛,号释迦文如来!”

    许多年以后,阿育王来到这里,建塔留念,从此,那些泥泞表面的头发一直陪伴着这位充满传奇的王者,在他孔雀王朝的几案上与法典相衡。

    层层气流中,玄奘仿佛看到,暮年的阿育王就站在塔前,在寂寞地礼佛,他金黄色的头发被风吹拂着,翻卷出一绺绺的银丝……

    一位老僧从塔中出来,看到玄奘在此驻足沉思,便上前打了个招呼,告诉他:“从这里往西南方向行五拘卢舍,也有一处圣迹,那里便是佛陀当年买花供佛的地方,同样有塔做标记。每到斋日期间,天上往往散落鲜花,黎民百姓竞相供养。”

    谢过老僧后,玄奘提出了他的疑问:“布发淹泥和买花供佛的事情都发生在九十一劫前,世界早已经过无数次的成住坏空,火灾起时,连苏迷卢山尚且要化为灰烬,为什么单单这些地方还能存在?弟子知道佛不是妄语之人,那么,究竟是什么缘故,使得布发掩泥的故地,到现在还是湿泥呢?”

    玄奘显然是敢于怀疑的,因为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佛教徒而言,便是想想都是有罪的。一个前来礼佛的僧侣居然敢提出这样的问题,老僧觉得颇为惊异,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这才回答道:“世界毁坏时,圣迹自然也是要跟着毁坏的,但是在本空之处,因为佛的愿力庄严,不被毁灭,仍如同原来的样子。当世界再成时,依着如来的愿力,圣迹又在原来的地方重现了。这就好比苏迷卢山,坏了还能重现,是不足为怪的。”

    原来如此。玄奘接受了这个解释,毕竟苏迷卢山也还在。想起当年佛陀的虔诚作为,他不禁触景生情,感慨不已。

    然而,所谓的圣迹毕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个国家现在的佛法并不昌盛,伽蓝之中僧徒寡少,佛塔虽多,大都已经荒芜倾颓。

    在都城内,玄奘就曾见到一大片石头基址,虽然只余底座,他还是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座大佛塔的故基。

    于是他向当地居民询问,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个基址的来历,只有一个老人告诉他说:“这里确实是座佛塔,从前塔内藏有佛牙舍利,庄严华丽。据说这塔不是人力建成,而是从天而降,是天示祥瑞啊!如今佛牙已经不见,只剩塔基了,难为法师还能看出来。”

    此情此景,令玄奘感伤不已。

    告别老僧后,玄奘又往城西南参拜了另一座佛塔。

    这时,向导告诉他:“从这里继续往东南方向走,过一个沙岭,便是酰罗城了。那可是一座很有名的城市,咱们这里的人,又称它为佛顶骨城。”

    “佛顶骨城?”玄奘喃喃自语,“就是说,那里有佛陀的顶骨舍利了?”

    “正是,”向导兴奋地说道,“法师到了城中,可看到一座多层阁楼,楼内有七座小宝塔,塔中供奉着很多佛陀使用过的遗物,其实最著名的就是佛陀顶骨舍利。这里的僧人和远来的信徒甚至普通俗众,没有未去过那里的。”

    “这是自然的,”玄奘道,“佛陀顶骨舍利是何等的珍贵和殊胜!既然到了这里,哪有不去拜谒的道理?”

    “法师说得也没错,”向导道,“不过,普通人到那里去,也不全是为了膜拜佛骨,而是为了取印。”

    “取印?是什么意思?”玄奘问。

    “这便是佛顶骨最为殊胜之处了,”向导解释道,“通过一套仪式,人们可向佛顶骨拜求吉凶祸福,这便是取印。法师到时候也可以试试。”

    玄奘心中纳闷,用佛陀的遗骨舍利来预测吉凶,这么做真的合适吗?

    他思来想去,不明所以,只能把这理解为当地人的一种特殊风俗了。转念一想,若能亲身去瞻拜一下,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

    “但不知那酰罗城离此有多远?”他问那向导。

    向导说:“也不算远。法师若走得快,抬脚就到了;若走得慢,则还有八万四千由旬。”

    听了这话,玄奘不由得一怔,他初来乍到,还不太明白印度人的计数方式,就拿这“由旬”来说吧,他只知道这是当地人计算里程的单位,一由旬究竟有多长?他到现在也不是太确定。记得小时候读过《注维摩经》,里面有提到“由旬”这个概念:“僧肇曰:由旬,天竺里数名也。上由旬六十里,中由旬五十里,下由旬四十里也。”居然分上、中、下由旬,差别相当可观;

    《那先比丘经》中说:那先问王:“王本生何国?”王言:“我本生大秦国,国名阿荔散。”那先问王:“阿荔散去是间几里?”王言:“去二千由旬,合八万里。”由此可见,这部经里的一由旬合四十里。

    后来认识了般若羯罗,才知道所谓的“由旬”,正确的发音应该是“踰缮那”。般若羯罗曾跟他比划过,从哪儿到哪儿是一踰缮那。当时他的估计差不多相当于中国的三十里,虽不是经中所说的四十里,却也是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到了滥波国,按当地官员所指的长短,则只有十六里左右。

    但不管怎么说,一由旬都是很长的距离,八万四千由旬要比从长安到这里还要长得多,这还不算远吗?

    可是,看那向导的脸色,似乎丝毫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联想起前面他所说的印度有“八万四千个国家”,玄奘不禁有些怀疑,这向导是不是对自己不清楚的数字都用“八万四千”来代替?

    “那么,何时才能走到那里呢?”玄奘决定换一种问法。

    “如果是骑马,只需一天就到了,”那向导说道,“如果法师要去那里,我可以继续为法师带路。”

    这样听起来也不算太远,玄奘想,但那毕竟是另一座城市,且一去数日,总得跟城主辞行才好。而且拜佛骨取印这等殊胜之事,也该带上圆觉和阿提伐摩,让他们也能感受到些许佛光。

    想到这里,他便同向导约定,第三天到酰罗城去,请向导也回家去做些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