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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犍陀罗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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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犍陀逻的王族,耶尢达显然来了兴致,这个年轻的婆罗门竟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白匈奴人攻灭了这个国家,也毁了这里的伽蓝。你知道,白匈奴人是非常凶狠的,而这里的居民又生性怯懦,不善于打仗,至少法师你所看到的居住者是这样的。他们的内心已经完全屈从于征服者的阴影,虽然那些征服者们也早已化成尘灰,可依旧像鬼魂一样在废址上徘徊。因此绝不能把这里的居民视为抵抗者的后裔。”

    玄奘觉得奇怪,犍陀逻国的创始者不是大月氏人吗?大月氏人应该是很勇武的。

    关于“白匈奴人”,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亚历山大的东征队伍,一说是厌哒人。总之都是来自于欧亚大草原的野蛮人。他们身材高大,皮肤是粗糙的白色,所到之处无不给当地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他们不信佛法,几乎将这里的伽蓝破坏殆尽,因而有些佛教徒称他们为“罗刹”,自己这一路所看到的废墟,多半都是他们的杰作。

    “真正的抵抗者的后裔都在一座迁移走的王城里,”耶尢达接着说道,“很久以前,基达拉贵霜曾经率兵在这里抵御过白匈奴人的入侵,真正的王城当时已经迁移走了,因为神迹的庇护,圣地甚至比废城保护得还要完好。”

    “那么,王城迁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玄奘问。

    “在开伯尔山口以西,”耶尢达肯定地回答道,“布路沙布逻位于喀布尔河和印度河之间,每年有很长的汛期。大河泛滥挡住了南下的白匈奴人,这使得迁移的大军可以从容越过峡谷,向西越过开伯尔山口,隐入大夏的某处高原中。白匈奴人占领废城后,并没有放弃对真正的王城的寻找,他们前后花费了二十余年,直到与萨珊波斯作战结束。”

    对于这种说法,玄奘有些半信半疑,他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基达拉贵霜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这块丝绸之路上的优势地区呢?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打算去大夏一带考证什么贵霜人的后裔,因而只是问道:“檀越方才说,当地居民生性怯懦,不擅长打仗,但他们常年生活在这里,他们擅长什么?”

    “当然是绘画和雕塑了,”耶尢达道,“这是他们最喜欢做的事,布路沙布逻有全印度最美的佛像和壁画。”

    千真万确!自从进入这座伽蓝,玄奘就被那些精细而又优美的佛像吸引住了。除供奉在大殿上以外,他们还被放置在回廊的木架上,那些石塑、木雕、金铜佛像,看上去琳琅满目、神态各异。

    但是玄奘不知道的是,这种雕塑艺术最早就是从古希腊传过来的,甚至可以说,就是那些野蛮的白匈奴人带来的。犍陀逻人汲取的是古埃及、希腊、罗马、波斯的雕刻手法,并加以发展,逐渐形成了举世闻名的犍陀逻艺术。

    玄奘行走在布路沙布逻城东南方向的高山上,这里就是耶尢达所说的遍布佛像的遗址,两条大河与无数条小河在这座大山周围环绕喧响,千里之外的海风沿着河谷平坦肥沃的土地,很轻易地到达了这里。

    圆觉和阿提伐摩以及一位向导走在他的身边,他们昨天晚上才找到玄奘,虽然分别没几天,但再次见面,还是非常喜悦。

    “见到你哥哥了吗?”玄奘一见圆觉便问。

    “没有,”圆觉失望地垂下了头,“犍陀逻佛法衰微,听说他到乌仗那国去了。”

    “那也不算太远,”玄奘安慰他道,“你很快便可以见到他了。”

    圆觉有些复杂地看了师父一眼,没再说什么。

    由于阿提伐摩以前曾经到过这里,对这一带颇为熟悉,因而一到犍陀逻国,就将那位送他们来的那揭罗喝国向导放了回去,又在布路沙布逻另寻了一位向导。这位同样出自吠舍种姓的向导自幼生长于犍陀逻,对于故乡的地理和掌故极为熟悉,他从阿提伐摩处听说了玄奘的名字,又听说这位东土圣僧是为求法而来,一路历经艰难险阻,深感钦佩,因而主动为他们带路。

    “法师请看,这儿就是印度河,这里是喀布尔河,”那向导拾起一根小棍,在地上划了一横一纵两条曲线,“法师要去中印度,出王城后往东南方向走,从这里渡过印度河,前面便是广阔的大平原了,再往南去便是摩揭陀国、恒河、曲女城……”

    他说得很笼统,不过玄奘还是接受了这位向导的意见,一行人朝着王城东南郊野上那些遗址处走去。

    经过一座不大的石窟,那里供奉着一个尖顶佛龛,玄奘被里面那三尊雕像深深吸引住了——

    佛陀身后的两侧分立着弟子迦叶和阿难陀,背后饰以内外二层菩提枝叶雕饰,立体感与层次感发挥得淋漓尽致。佛陀的人物发髻及衣服曲线婉转流畅,五官自然而细腻,面目表情肃穆、高贵、慈祥,周身散发着静谧祥和的气息,使人一见之下,顿生敬仰之心。

    这就是在当地颇有名气的“佛陀三尊”雕像,在这座山上,像这种风格的佛像多得要命,佛陀的形象大都像这三尊雕像一样,高鼻深目、面貌庄严,线条流畅,手中捏着施无畏掌印或禅定掌印,身着统一的郁多罗衫和袈裟服饰……

    这样的佛像遍布整个王国,有的被置放或镶嵌于那些早已破败的寺院、精舍、石龛和佛塔内,更多的列于岩壁、泉边或树下,大乘佛法在迦腻色迦王时代的辉煌由此可见一斑。

    玄奘走着、看着、参拜着,突然想起,在中原的一些石窟中也见过很多类似这种风格的佛像,唯一不同的是,大唐的佛像更接近于迦毕拭风格,主佛坐像、头光和背光边缘都雕饰着火焰纹饰。而这里的佛像头顶却是一轮朴素无华的圆形装饰,并没有以前常见的火焰纹背光。

    其实,佛陀在世的时候是反对偶像崇拜的,在很多上座部佛典中,都可看到佛陀告诫弟子的话:“你们要遵循佛的教诲,但不要崇拜佛陀本人。”

    佛灭度后,数百年来,弟子们一直谨记佛陀的训诫,不做偶像。

    可是,弟子们对佛陀的敬仰之情总要有一个宣泄的途径,于是,他们就拜一切与佛有关的东西——佛塔、佛足印、佛舍利,以及佛陀得道的菩提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犍陀逻的艺术家们开始塑造佛像,紧接着,这璀璨的艺术形式经迦毕拭国,越过茫茫的大葱岭进入西域,再由西域传到中原,并对中原的艺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玄奘想起当年在中原各地游学时,曾去过云岗的昙曜石窟,那尊“胜饰奇伟,冠于一世”的大佛建造于北魏时期,现在看来,其带有鲜明的犍陀逻风格。只不过在造型上加入了火焰纹的背光,流露出一种东方式的宗教体验和审美韵味,比犍陀逻的古典写实风格更适宜表现佛陀空灵的超越境界。从某种程度上说,那是犍陀逻佛像的贵霜变体。虽然云岗昙曜石窟中的佛像,表现最多的是为释迦牟尼佛授记的“燃灯佛”和舍卫城神变中的“焰肩佛”两种形象,但事实上,中国各寺院中的佛教绘画、雕塑、壁画、石窟,大都带有这种明显的艺术风格。

    随后,这种艺术形式又由中国往外发散,一派通过朝鲜传入日本,影响了飞鸟时代的建筑和雕刻;另一派则往南传入缅甸、暹逻、交趾等东南亚地区……

    “师父快看,这尊佛像好奇怪啊,”走在前面的圆觉突然喊道,“好像是由金砂嵌铸而成的!”

    玄奘的沉思被打断,走过去一看,果真如此,这佛像大约六尺,深嵌于崖壁之中,似乎是佛陀在菩提树下盘膝打坐的姿态,看上去极其朴拙,阳光照射其上,便有金色闪耀,而在阴影处,石色又呈青绀之色。

    “这尊佛像若是人力所为,也实在太奇怪了些。”看着这与犍陀逻风格完全不符的佛像,玄奘不禁喃喃自语。

    “法师所言甚是,”阿提伐摩立即说道,“弟子听说,这尊佛像不是人造的,而是一群金蚁所塑。”

    玄奘不禁大奇:“蚂蚁?这怎么可能?”

    “这位大人没有说错,”那位犍陀逻向导指着崖壁道,“这尊佛像确实是金蚁所塑。”

    “玄奘愿闻其详。”

    向导说:“很多年前,不知从哪里来了许多金色的蚂蚁,大的如指肚,小的如麦粒,它们沿着石壁的裂缝来到此处,啮咬石壁,将石壁咬得坑坑洼洼,啮纹就像雕刻一般,最后竟成了一尊佛像的样子。后来,人们在啮纹中嵌上金砂,就成了一尊逼真的佛像。几百年来,虽经历风风雨雨,它依然是老样子。”

    “原来如此,”玄奘合掌称善道,“这真是从未听闻的稀有之事。”

    “在我们犍陀逻国,稀有的佛像还有很多,”向导又说道,“南面的石壁上也有一尊,法师请随我来。”

    玄奘跟随向导朝前走去,穿过一片遍布残像的杂草丛,果然在石壁上看到一尊佛陀画像,高达一丈六尺,这佛像是玄奘以前从未见过的——自胸部以上,分为两尊佛,胸部以下又合为一体,如同双头的共命鸟一般。

    “这里面也有掌故吗?”玄奘问。

    “说起这个掌故,可就有些奇特了,”向导道,“从前,有一贫士信佛,想请画工画一幅佛像用来供养,然而他所有的积蓄只有金钱一枚。他知道,仅凭这一枚金钱肯定是不够的,于是就来到大塔之处,去找画工商量。画工理解他的至诚之心,也不跟他谈论价钱,答应一定帮他画成佛像。贫士非常高兴。谁知这时,另有一个贫士也要画佛像,情况与他相同,画工也只收了他一枚金钱,答应给他画。

    “画工收下二人工钱,设法觅得上佳颜料,很快便画成了一尊佛像。两位贫士在同一天内前来礼拜,看着同一尊佛像,二人十分迷惑。画工就对他们说:‘何必疑虑?我收了你们的金钱,一点儿不曾私吞,全部都用于绘制佛像了。如果此话不假,佛像必有神变。’话音未落,只见佛像的身躯突然分开,身影相连,光辉照耀。二人见此灵异,心悦诚服,满怀喜悦地回家去了。”

    听了这个故事,玄奘感叹不已,这简直就是阿难尊者分身涅槃故事的翻版啊!

    见玄奘对这里的掌故感兴趣,向导心中更喜,讲起来越发的滔滔不绝:“法师快走几步,前面不远处,还有一尊佛像更奇,夜间常常放出光明。”

    听到这里,圆觉忍不住插言道:“会放光的佛像有很多,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啊。”

    “也不只是会放光,”那向导道,“还有人看到他在晚上绕塔行走,这里的人们都把他看作是宝物,就连强盗也想把他劫走。听说有一天夜里,一大群强盗来到这里,刚想搬动佛像,就见那壁上的佛像挺身而出,直朝那群强盗迎了过去。强盗们震惊不已,鼠蹿而逃。佛像却又复归原位,站立如初。从那天起,这帮强盗就改过自新了,他们周游城乡,将此事原委遍告远近地区。法师你说,这故事奇不奇?”

    听了许多这样的故事,稀奇之余,玄奘心中却又涌起一丝伤感。

    佛像本身会不会发光,这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佛法终究会照亮人的心灵,给人心带来光明和温暖。可是我现在就站在圣迹所在之地,头顶是耀眼的阳光,眼前是一排排造型独特的壮观的石窟寺,还有为数众多的让人惊叹不已的大型佛龛,为什么却丝毫没有感受到佛的光明呢?

    五百年前,当地的人们在此建立起这些壮美的犍陀逻寺院,那些天才的雕塑家们依据佛教故事,创造出了一个可见的佛教世界,经文中的人物和动物都转化为可触摸的生命,其精美绝伦令人难以置信,显示出这里曾经有过的辉煌与昌盛。可是现在,一切都退废、凋零了……

    玄奘站在山上向西望去,此时已经到了日暮时分,落日奇异的红光大面积地行移,拂过这片遗迹,就如同拂过一面被白匈奴人随手丢弃的盾牌,诸多的塔寺以及佛像便在这无法摆脱的垂照下逐渐上升,仿佛迦腻色迦时代的预言重新出现……

    现在,我已经离开起点很远很远了,终点似乎还看不到,如同身处广袤的夜,前面是虚空,后面也是虚空,我需要一盏灯,谁来为我点燃这盏心灯?

    准备下山的时候,他们经过一座石窟寺,竟意外地发现了几个住在这里修习苦行的老僧,像这种有僧人的寺院,在当地真可谓是寥寥可数。

    玄奘上前合掌问讯,并趁此机会向老僧们请教大乘瑜伽宗的问题——不管怎么说,犍陀逻国总归是瑜伽宗的发源地。

    谁知这些老僧们一脸茫然,对于玄奘提出的问题竟是一无所知。

    佛教在印度的衰败让玄奘伤感,他走在荒草丛中,看到那一尊尊栩栩如生、形象鲜活的犍陀逻佛像,就那么随意地散落于草丛之中,一时百感交集,悲凄难言。迦毕拭国或者还有流出香油的塔寺,虽然那些香油来自佛的时代,但是直到今天,还有绕塔行走的礼拜者,他们努力试图与过去沟通,期望往日的佛光重新垂照大地……而犍陀逻却什么都没有了,这样一个象征着佛教最高艺术水平、有着许多著名佛典传说的佛教圣地尚且衰落至此,那么佛教在印度其它地方的境况又如何呢?我万里迢迢来到这里,是否已经晚了,我还能见到真正的佛法吗?

    一念及此,玄奘的心中就禁不住一阵战栗。

    “法师请看,前面就是毕钵罗树。”向导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顺着向导的目光朝前望去,果然看到石窟寺的尽头有一棵高大的树木,看上去足有百余尺高,枝叶扶疏、荫影茂密,在暮色中闪着红光,树下隐隐可见佛像。

    玄奘不由得精神一振——这就是耶尢达所说的那棵毕钵罗树吧?记得那天耶尢达说,过去四佛都曾在这棵树下修习禅定。

    他转身向向导求证,向导肯定地说道:“不错,就是这里。不光是过去四佛,在贤劫之中的九百九十六佛都会来此修练正法。”

    “善哉。”玄奘缓缓走到这棵毕钵罗树下,树下果然有四佛坐像,玄奘面向那些佛像,合十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