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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世亲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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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奘道:“其实如意论师这么做,也是一种讽谏,或者说是当头棒喝,是想因此让国王明白自己行为的荒谬。哪里想到却激发了国王的嫉妒心呢?超日王满心邪火,却又不知火从何来,只知道自己丢了面子,总想找机会羞辱如意论师一番,以泄心头之恨。”

    “那他会杀了如意论师吗?”圆觉担忧地问。

    “不会,”玄奘道,“如意论师毕竟是声名显赫的学者,僧俗二道对他都极为敬仰。超日王没有办法用世俗的方法对付他,就想到了佛家辩论的法子。”

    圆觉不以为然:“如意论师是圣贤,又名为‘论师’,肯定辩才无碍,这法子估计不灵。”

    玄奘道:“是啊,如意论师才辩超群,但是超日王自有他的想法。他知道,对待有名气的人,就是要在他最擅长的领域向他发难,这样才能起到羞辱的效果。于是,他召集了一百位外道学者,都是学富德高之辈,向如意论师发起挑战。”

    圆觉大叫:“一个对一百个?这也太不公平了!”

    玄奘道:“是不公平。不过如意论师自恃才高,也不介意,想都不想便应战了。”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圆觉急道:“后来呢?如意论师赢了没有?”他已经完全被这个故事给吸引了。

    玄奘深深地叹了口气。

    辩论开始,健驮罗王就宣布说:“本王现在要整顿诸宗学说,接触各种真理,但是如今部派纷杂,使本王莫知适从,不知该皈依哪宗哪派。所以,本王决定验证优劣,以便专心尊奉一说。今日请来的各派论师都是教中精英,如意论师则是沙门中的名流长者。所以今日这番辩论,如意论师若是获胜,本王自当崇敬佛法;若是论败,我就要屠戮沙门!”

    听到这番杀气腾腾的话,如意论师这才明白,此番辩论原来竟是冲自己来的!遂收起轻敌之心,认真地与外道论师进行辩论。

    如意论师毕竟不是虚有其名,他大发雄辩之威,竟将百名外道中的九十九位尽数驳倒,只剩下最后一人下席来与他争辩。

    如意论师根本没有看得上这个人,依然按照自己的所思所想,侃侃而谈,毫不停滞。那位外道论师见根本插不上话,只好尴尬地坐在那里听。

    眼看如意论师就要取得最终的胜利,自己的图谋就要成空,超日王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恰在这时,如意谈到了火和烟的问题,他先说了火,而后说了烟,与人们先谈烟后说火的说法有异。正处于沮丧之中的超日王,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便不顾身份,大声喊道:“如意论师辞义有误!应该是先有烟,后有火,这是常识!”

    实际上,如意论师并没有错。别人说有烟必有火,是从结果反推原因;如意说有火才有烟,是从原因顺推结果,两种说法当然都成立。

    但是如意论师已经没有辩解的机会了,当他想要为自己的立论作解释时,超日王和一百个挑战者却都已经叫嚣起来,一时间,现场吵吵嚷嚷,根本就没人听如意要说什么。

    如意论师当众被辱,气恨至极,他深以为耻,竟然一口咬断了自己的舌根,拂衣而去!

    回到寺院后,已经奄奄一息的如意论师给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世亲留下了一张字条,告诫他说:“党援之众,无竞大义。群迷之中,无辩正论。”

    意思就是说,以后,在那些结成盟党的众人之间,不要争论重要的理论;在愚昧无知的群迷之中,也不要辩论真正的学说。

    在如意论师看来,那些只会跟着国王起哄的人不过是“群迷”,他们结党为援,攻伐一人,根本就不讲佛法义理。和这样的人,有什么必要辩论对错?他们根本就不是真正追求真理的人,自己又何苦跟他们辩论,而自取其辱呢?

    讲到这里,玄奘不禁掩卷长叹,如意论师可能是佛教僧侣中死得最冤的一位了,其死因不过是由于超日王的嫉恨,看来,得罪国王还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辩论也很危险,至少失败了是件危险的事。他再次想到了木叉毱多,这位曾在印度游学二十年的国师对他说过的话:“在天竺,辩论是一件很残酷的事,一个人,若能正确审议精微的议论,能评议精妙的理论,辩论时思路敏捷,就会被请去乘宝象,前呼后拥,随从如林;如果词锋被挫,脸上就会被人涂上红白粘土,身上撒上尘土,被排斥于旷野,丢弃于沟壑。”

    对于这种说法,当时的他还不甚相信,总觉得,所谓辩论,不过是为了明辩真理,怎么能拿性命做赌注?现在看来,木叉毱多显然没有说错,印度的部派辩论就是如此的残酷。

    “后来怎样了?”圆觉扯了扯他的衣襟,继续追问。

    玄奘叹息:“后来,如意大师带着遗憾去世了。而那个热衷于布施的国王终于无法持续他的善行,在随之而来的增税问题上,他的善行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微小的泡沫。再后来,犍陀逻江山易主,王朝改姓。如意大师的弟子世亲法师向新王上表说:‘陛下依靠圣德登基为王,请为天下生灵作主。先师如意,学问博大精深,穷极玄妙之理。已故国王对他怀有宿怨,聚众损坏他的名声,致使他含恨而终。我蒙老师的教导,此仇不能不报。’新王知道如意论师是个贤士,又欣赏世亲的高雅品格,于是召集先前曾与如意辩论过的外道,重新展开辩论。在这场辩论中,世亲复述了当年老师的宗旨,顺利击败对手,为师父正了名。新王表彰圣贤,如意论师就是其中之一。”

    “这下如意大师可以瞑目了。”圆觉松了口气,对这样的结局很满意,“幸好,他有世亲菩萨这样的弟子。”

    玄奘道:“其实,对世亲菩萨影响最大的老师,不是如意大师,而是他的兄长无著菩萨。”

    “原来还有一个故事,”圆觉兴奋地说道,“师父你快讲!”

    玄奘点头说道:“无著和世亲两位菩萨是亲兄弟,他们都是犍陀逻人,那时的犍陀逻被称为富娄沙富罗国。他们的父亲是一位国师,母亲名叫比邻持,夫妇二人共生了三个儿子,长子阿僧迦,便是无著菩萨,次子是世亲,三子因母得名,就叫比邻持子。

    “三兄弟最初都跟随父亲信奉婆罗门教,后来皆依小乘佛教‘说一切有部’出家,开始信持佛法,成了佛教有名的高僧大德。这其中,老三比邻持子据说修成了阿罗汉果,终其一生信持‘说一切有部’。

    “相比较而言,他的二哥世亲的学问和胆识比他大得多。同样是学习‘说一切有部’,世亲菩萨不满足于现有的经论,竟然潜入罽宾国偷学《大毗婆沙论》,著成《阿毗达磨俱舍论》一书,成了‘说一切有部’中学问最高的人。”

    “还有偷学经论的?”圆觉惊讶不已,“这是怎么回事?”

    玄奘笑了笑:“这是个有趣的故事……”

    大约在佛陀去世后五百年,佛教进入部派时期,一时间宗派林立,异说纷呈。

    “说一切有部”音译为“萨婆多部”,是诸多派别中势力较强的一家,传法的中心位于北印度罽宾一带。此派势力虽然较大,但内部也已形成不同的学派,出现了一些理论之争。

    当时,派内学术水平最高的是一位名叫迦旃延尼子的比丘,为了调和内部的理论纷争,确定“说一切有部”思想的正统,他召集五百名罗汉僧云集罽宾,共同撰集“说一切有部”的论藏。他们发下通知,告诉本派的信徒,凡是他们所听到的佛法,都要送交到罗汉大会,以便集中讨论,定其真伪。这一活动得到信徒们的大力支持,收到的教法信件多到难以胜数。据说,五百罗汉用了十二年的时间才全部讨论完毕。

    这件事佛教史上称为第四次结集,又叫“说一切有部”结集,其结果是成立了一部长达百万颂的《大毗婆娑论》。说一切有部的教理正统便由此树立起来。

    据说,当《大毗婆娑论》完成之时,迦旃延尼子刻石立碑云:从今而后,凡学习此论者不准离开罽宾国,论中的文句也不许传至罽宾国外,以防其他各宗及大乘佛教破坏“说一切有部”正法。

    迦旃延尼子将此事禀报罽宾国王,得到国王的赞许,他们便以赤铜为鍱,镂写论文,封於石函之内,建塔藏于其中。

    罽宾国四面环山,俨然一座天然城池,只有一门可供出入。为防止有人偷学教法,传至国外,据说阿罗汉们又运起神通,咒令五百夜叉昼夜守卫城门,不许学会“说一切有部”佛法之人出城。这样,“说一切有部”的教法便被禁锢在北印度罽宾国之内了。

    这样一直过了四百年,直到世亲菩萨横空出世。

    世亲是个佛学天才,从小便博闻强记,才华横溢,大有读尽天下圣贤书之势。

    后来,他听说罽宾国境内有《大毗婆沙论》流传,为“说一切有部”的不传之秘,历来为人们所推重。为强烈的求知欲所驱动,世亲便打起偷学此论的主意来。

    世亲假装疯子,混迹于罽宾国“说一切有部”信徒之间,趁机学法。由于其语言怪诞,行为乖张,状如疯狂,竟没有引起人们丝毫的怀疑。有一次,当他混入人群之中听讲《大毗婆沙论》时,为了不引起注意,还傻乎乎地问:“你们讲的是什麼啊?是不是《罗摩衍那》啊?”

    听了他的问话,人们轰笑不已,更加不以为意了。

    自此之后,世亲逢有讲座便去听讲,于十二年间,听讲《大毗婆沙论》已达数遍之多,对此论的精熟程度已超出世间所有的人,俨然成了“说一切有部”的专家。

    这时,世亲见自己的心愿已遂,便欲离开罽宾,返回故土。

    然而,他的行为虽然骗过了世人,却骗不过守卫城门的夜叉。当他正要通过城门而去时,只听门边夜叉高声叫喊:“有精通《大毗婆沙论》者要出城而去了!”说罢,便一起上前,抓住世亲,把他交给了罽宾的比丘。

    众比丘一见,却是原来早就认识的那个疯子,便认为是夜叉们弄错了。随便查问一下,发现此人说话颠三倒四,不知所云,无疑是个疯子,便把他给放了。

    但是众夜叉仍不放行,又把世亲拿住,交给罽宾国王处理。国王无奈,请众比丘集会检查,发现他仍是个疯子,只好再放。

    这样反覆折腾了四次之多,国王和比丘们都不耐烦了,他们亲自带领世亲来到城门口,怒斥众夜叉道:“你们不许再胡闹了!他明明是个疯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总不放行?给我们添乱,难道你们就不怕因此受到惩罚吗?”

    众夜叉一看势头不对,只好把世亲放出城去了。

    世亲返回本国,立即发布消息说:“世亲已在罽宾国学足了‘说一切有部’的教义,有想要学习者,可速来听讲。”

    不久,四方比丘如云而聚,纷纷前来。世亲登坛讲课,每讲完一日,便把当日所讲的内容编成一偈,刻之于铜板,挂在大象头上,令人四处宣扬。并传下话去,如有人能破其所讲之义,欢迎他出面当众辩论。

    就这样,世亲一连讲了六百多天,编成六百多偈,“说一切有部”的教义已全部包含其中,却无一人敢出面辩论。

    世亲所编的六百多偈,便是佛教史上著名的《阿毗达磨俱舍论》的颂文。

    当他讲座已毕,偈颂已成立时,便以此偈颂与五十斤金子一起送给罽宾国的“说一切有部”比丘,表明自己弘其所学的决心,并希望他们对自己的偷学行为表示谅解。

    “说一切有部”比丘见事已至此,本派教法因此盛行于世也不是什么坏事,也就随他去了。

    玄奘道:“这便是世亲偷法的故事。当年,‘说一切有部’确实曾把自己的权威之作《大毗婆沙论》禁锢在北印度的迦湿弥罗城,也就是当年的罽宾国境内。他们不允许其他教派的人前来学习,为的是怕自己的理论被别人熟悉后加以破斥。不只如此,‘说一切有部’理论之庞大,结构之严谨,曾为佛教各家之最,因而也一直以佛法正统自据,他们不许别人学习本派理论,自然也有要保持自家至高无上地位的用意。因此,等到世亲菩萨想学此派理论时,便只好采用偷学的办法了。”

    圆觉倒吸了一口冷气道:“用十二年的时间扮疯子,只为偷学一部经论,世亲菩萨当真了不起!”

    玄奘点头道:“世亲菩萨虽然成了‘说一切有部’的权威,但他并未偏执此派一家之言,他于小乘其余各派教义也都非常熟悉,在解释‘说一切有部’的理论时,便常常引用其它派别的观点以疏通此派的矛盾之处。因而,人们都称赞他能‘妙解小乘’。

    “但世亲也有自己的偏见,他虽能公平看待小乘十八部,却对大乘佛教心存傲慢,经常在讲经说法时宣扬,大乘佛教非佛所说,是邪门外道。以世亲的学识声誉,他的行为对大乘佛教自然是极端不利的。”

    圆觉点头道:“这确实是个麻烦,那怎么办呢?”

    “你忘了他还有一个兄长无著吗?”玄奘道,“无著菩萨本来也是小乘‘说一切有部’的信徒,年轻时曾潜修禅定,反复思维空义,总不能深解辨析,恨不得要自杀。有一位宾头庐阿罗汉闻知此事,特来找他,给他讲说小乘空观,他依教修观,便得深入。后来,他又引导比自己小十岁的世亲进入佛门,却不想这个弟弟比自己更具辩才。”

    圆觉忍不住心向往之:“我也是哥哥引导进入佛门的,同世亲菩萨一样。”

    玄奘笑了笑:“你和你哥哥有多年的善缘,所以今生才能成为兄弟,共同修行。对了,你有多久没见到你哥哥了?”

    “十几年了,”圆觉黯然道,“他走的时候我还小,后来父亲去世,母亲也随之而去,临死前,她希望我能去找哥哥,她说,我们兄弟相互照应,她也就可以放心了。”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轻诵一句。圆觉的话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长捷兄长。想来,做父母的也希望我们兄弟能彼此照应吧?但不知此生此世,我们兄弟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一念及此,他霍然警觉,意识到不该起这凡俗之念,当即收定心神,将一颗纷乱的心强行拉回故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