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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再遇般若羯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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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人通常都是凡人吧?”玄奘问道,“最多介于人与神之间,怎么可能连主神都能诅咒呢?”

    色跋罗摇头笑道:“这个世间有两种神,一种是天上的众神,另一种就是婆罗门仙人,又称梵仙,他们是人间的神!法师你是个外国人,所以不知道。梵仙是极其尊贵的存在,就连天神都对他们充满敬畏,否则众友仙人也就不会用骇人的苦行去得到它了。”

    “这是什么意思?众友仙人又是何人?”玄奘问道。

    色跋罗道:“众友仙人原本是一位刹帝利国王,名叫憍尸迦。他看上了极裕仙人那头能满足一切愿望的如意神牛,提出用无数财富去交换它,却被极裕拒绝。于是憍尸迦就企图用武力抢夺,他派出一百个儿子带领众多军队去讨伐极裕,都被出身婆罗门种姓的极裕仙人轻易击败。他的军队被消灭,一百个儿子被极裕仙人的诅咒烧成了灰,从天神那里借来的各种武器和法宝也被一一化解。这位国王终于意识到刹帝利的力量与婆罗门相比是如此渺小,于是下决心修大苦行来改变自己的种姓。他修行了几千年,终于把自己的种姓变成了婆罗门。”

    听了这话,玄奘顿感惊奇:“原来种姓还可以通过苦行来改变?”

    “是的,”色跋罗认真地说道,“憍尸迦的决心是如此强大,在他修行一千年后,大梵天表示可以认可他为一位王仙,但他认为自己的目的并没有达到,于是继续苦行下去;

    “后来,因陀罗派出一名美丽的天女弥那迦下凡去诱惑他,企图破坏他的苦行。而那位弥那迦一开始也成功地迷惑了他,但是后来众友识破了因陀罗的诡计,将已经怀孕的弥那迦赶走。后来弥那迦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是著名的沙恭达罗。

    “梵天见他如此决心,亲自赶来授予他‘大仙’的称号,这可是只有‘生主’才能享有的殊荣!但是众友仙人还是拒绝了,他说他的目的是成为婆罗门,于是继续苦行。

    “天神们得知众友仙人的苦行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一个个吓得心惊胆战。因陀罗又派出了一名天女兰跋前去诱惑众友仙人,但立刻就被识破,兰跋被愤怒的仙人变成了一块石头。

    “最后,众友仙人的苦行功果终于被梵天和所有天神承认,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位梵仙。极裕仙人也承认了他的修为,两个人最终化敌为友。”

    听到这里,玄奘不禁苦笑着摇头:“天生的种姓居然可以通过苦行来改变,问题是,他成为婆罗门又怎样呢?是为了取得一个尊贵的地位?还是仅仅为了抢夺极裕仙人的那头神牛?他最终得到那头牛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色跋罗道,“不过,婆罗门仙人的法力是很强大的,就连三大主神也要屈服于他们。否则就会遭到他们的惩罚。”

    “他们如何惩罚神呢?”玄奘好奇地问道。

    “主要是诅咒,”色跋罗答道,“这些诅咒一旦发出,必然会实现,就连发出诅咒者本人也取消不了。毗湿奴就因为婆利古仙人的诅咒而在凡间转世了好几回;因陀罗也经常被诅咒、制裁和戏弄;还有梵天大神,仙人布里古斯邀请他参加一场祭典,但梵天却沉浸在妻子辩才天的音乐之中,完全不理会仙人的呼唤。仙人一怒之下,便诅咒梵天,永远没有人类会崇拜他!所以法师你也看到了,五印度境内,供奉湿婆和毗湿奴的神庙遍地都是,供奉梵天的却寥寥无几。”

    玄奘目瞪口呆:“如此说来,这些婆罗门仙人竟是连诸神都招惹不起的人物了?”

    “那是自然,”色跋罗得意地诵出了一句谒子,“世界受制于诸神,诸神受制于咒语,咒语受制于婆罗门,婆罗门就是我们的神。”

    原来天上的诸神居然受制于地上的婆罗门口中的咒语!这样一来,婆罗门的实际地位岂不是超过了诸神?他们可以用咒术役使诸神,而诸神则必须照办无误,否则就会受到惩罚,连创世神梵天都不能幸免!

    既然天上的诸神都必须按照婆罗门的意志行事,可见这些人间的神,根本就不是什么梵天的“仆人”,而是统治宇宙的神中之神了!

    这样的地位,难怪可以为婆罗门赢得丰厚的物质享受和特殊的法律地位。他们可以在触犯法律的时候,得到诸神授予的“豁免权”。

    而且,由于向婆罗门馈赠礼物的人,可以在今生或来世得到种种报答,婆罗门们很快成为巨富。这也是他们所祭祀的诸神们,永远都无法享受到的。所以,婆罗门作为人间之神的地位,很难被取代。

    色跋罗念完那个谒子,仔细观察玄奘的神色,却发现这位法师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那种寻常人常见的敬畏表情,不禁微微有些失望。

    他却不知,玄奘心中的失望不逊于他——本来是想听些有趣的故事的,谁知绕来绕去,最终又绕到了“婆罗门至上”的种姓制度上。

    至于说,玄奘并不因此害怕什么,是因为他早已见识过诅咒。这种纯精神的攻击对于一个真正的信仰者来说,从来都是无效的。

    谢过色跋罗后,玄奘回到禅床上,结迦趺坐,静静地思索着。他知道,这个世界很不完美,莫要说什么“众生平等”,便是人与人之间,也难得平等。

    可难得归难得,不见得就不追求了。中国自古就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一说法,虽然这个说法极少被当真,但至少还有这么个说法。这种追求、这种说法本身也是一种期望。

    而像印度这样,从宗教、道德乃至法律的层面上支持这种不平等,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想起国内有些老百姓,虽然也很苦,但他们之中总还有人时不时地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口号。而那些胆子小的,安分守己的,则行善积德企求来世。就算希望再渺茫,总归还有个希望。

    而印度的婆罗门却为自己编织了一个不可超越的神化地位,并且他们的经典认为,首陀罗和旃荼罗是没有来世的,他们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希望”。

    这也就是为什么,出身婆罗门的僧伽耶舍大师会对身为讫利多种的迦湿弥罗国王祭拜神庙的行为持鄙视态度了。

    在这种情形之下,佛陀能够建立一个宣扬“众生平等”的宗教,给生活在底层的人们一个希望,这是何等的不易!玄奘虽未生活在佛陀的年代,却已能感受到那如同刀光剑影般的争斗!

    自从佛教和耆那教在印度兴起,婆罗门教就渐渐的有些衰落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印度半岛的宗教呈三教鼎立之势,各教派之间通过论战来分辨正邪,吸引教众。印度的宗教辩论之激烈也就可想而知了。

    印度是佛陀诞生的国度,却有着如此严密精微的逻辑学和辩论方法,对于在宗教辩论中失败者的处置近乎残酷和血腥。玄奘初到时对此很不理解,现在他终于有些明白了——须知一场论战的胜败不仅关乎荣辱,更直接关系到论师所在宗派的前途和既得利益。对于参与辩论的人来说,每一场论战几乎都是在以命相搏。因此,当他坐在论台上,他便赌上了他的全部权利乃至身家性命,他必须全神贯注,全力以赴,这中间的过程可谓是险象环生,不亚于一场战争啊!

    在婆罗门天祠内睡了一宿后,玄奘与同行的商队告别了这些热情的婆罗门教徒,继续前行。

    又行了一日,他们来到奢羯罗城。这里是磔迦国的故都,玄奘去时,城垣已经崩坏,可是基址犹存。周围有三十多里,其中更有一座小城,周长不过六七里,看来是古代王城的遗址。城中居民,倒也十分富裕安宁。

    要说这里比阇耶补罗城强一些的地方就在于:一进城门就看到一所佛寺,里面有一百多个僧徒,虽然研习的是小乘佛教,但玄奘依然很舒心——至少可以到佛教寺院去投宿了。

    寺院的旁边还有福舍,专门用来救济贫困居民,施舍药物和食品,并为旅行者提供衣食,解决他们的旅途麻烦。

    尤其令玄奘感到高兴的是,在这间佛寺中,他居然见到了自己中亚路上的伙伴般若羯罗法师!

    “自迦毕拭国一别,已是两年未见,不知师兄一向可好?”玄奘坐在般若羯罗的禅房内,问道。

    “不及与师兄同路之时多矣,”般若羯罗笑道,“那时行路虽苦,总还能共参佛法,现在做了国师,反倒有些不自在。羯罗已经上奏国王,许我暂时辞去这个职位,好去那烂陀寺求学一段时间。”

    “去那烂陀?”玄奘惊喜万分,“玄奘也正要去那里,这么说,又要与师兄同路了。”

    “这便是羯罗与师兄的善缘了,”般若羯罗开心地笑道,“大王初时不放我走,说我早有声名,何必再去求学?羯罗便跟大王说:‘王上,您听说过玄奘法师吗?他在迦湿弥罗的时候,让这个国家所有高僧都为之折服,声名早已传遍整个北印!可尽管如此,他不还是一心求法,无有止境吗?’听了羯罗的话,大王无言以对,只得放行。”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师兄谬赞了。”

    般若羯罗接着说道:“大王只跟我说,去那烂陀可以,但他要羯罗无论如何都要途经羯若鞠阇国,会见尸罗逸多大王,以通两国之好。师兄可准备去那里吗?”

    玄奘点头道:“羯若鞠阇国与摩揭陀相邻,国中圣迹很多,玄奘一定会去那里的。”

    般若羯罗大喜道:“还记得过黑岭的时候,就羯罗和师兄两个人,那个时候又担心迷路,又担心遇到强盗。这次可不同了,大王专门派了一队侍从做手力,护送羯罗去那烂陀寺。我看师兄身边也有商人为伴,加起来总共有三十多人,倒也是一支像样的队伍了。就算是强盗来了,只怕也得躲着我们点儿。”

    玄奘微微一笑,他觉得般若羯罗实在是过于乐观了。记得当年从高昌国出来的时候,也是三十人的队伍,不还是遇到了强盗吗?更不要说,离开素叶时,统叶护可汗派了一队骑兵护送他,照样有不长眼的盗匪拦路。

    不过,他没在乎这个,因为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前些日子,玄奘经过阇耶补罗城,那里竟无一座佛寺。玄奘不明白,这磔迦国的国王真的信奉佛法吗?若是信,怎么能允许自己国内的一座城市里完全没有佛法的存在?若是不信,又为何会拜师兄为国师?”

    般若羯罗笑道:“大王是信佛的,但也信婆罗门教。师兄你觉得奇怪吗?这个地方的人大都如此,好学多闻却又邪正兼信。”

    玄奘果然觉得奇怪:“何为邪正兼信?”

    “就是他们往往一个人信好几种宗教或宗派,有些婆罗门教徒也相信佛教的轮回学说,有些佛教徒也接受婆罗门教的等级之说,这在别的地方是没有的。”

    这在中原倒是很常见的,玄奘想,既信佛又信道,还信民间鬼神的人太多了!想不到佛国也有“见神三分敬”的地方。

    但细细一想又有不同,阇耶补罗城那座天祠里的教众,虽然敬他这个沙门,却依旧执著于他们自己的信仰。所谓婆罗门教徒接受轮回学说,以及佛教徒接受等级之说,想来不过是这两种宗教在数百年的争斗中相互妥协的结果。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很不喜欢这种妥协。

    般若羯罗还沉浸在与玄奘重逢的喜悦之中,他热情地介绍说:“这奢羯罗城附近还有一座大浮图,高大庄严,乃是当年世亲菩萨著述《胜义谛论》的所在,又是过去四佛说法和经行的地方,塔内至今还有四佛坐迹留存。而且此塔就在去往中印度的必经之路上,等到了那里,我带师兄去看。”

    “多谢师兄。”玄奘合掌道。

    数日后,玄奘再次同般若羯罗法师结伴同行,不过这一次可不再是他们两个,来自迦湿弥罗的钵利奥逻商队,以及磔迦国的国王派出的服侍保护般若羯罗的十几名手力,与他们同行,一行三十余人浩浩荡荡的向西南方向行进。

    路上,他们果然看到了当年世亲菩萨著述《胜义谛论》的那座浮图,玄奘站在塔下仰望,见此塔高约两百余尺,与自己一路之上所见的塔相比,倒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里面也没有更多的“佛迹”。

    拜完佛塔,继续东行,渡过旃达罗婆伽河,又在那罗僧诃城中住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出城,行了数十里路,便来到了一片郁郁苍苍的大森林中。

    这是一片真正的原始丛林,古树参天,藤葛缠绕,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这些树大都是波罗奢树,”般若羯罗指着那些高大的树木,对玄奘说,“磔迦国的僧侣商人们又称这里为波罗奢森林。”

    这些波罗奢树的叶子十分宽大,表面色青,汁液却是赤红的,所以当地人多用它来做染料,也有巫医用它制药。玄奘搞不清楚这种树叶到底能治什么病,看着有点不靠谱的样子,因此也不敢乱用。

    “这里可不像是有人走过的样子……”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灌木丛中。

    “有人走过的,”钵利奥逻走到他的身边,插嘴道,“只不过走的人不多,这里的树木长得又快,所以路都被掩盖住了。”

    玄奘点点头:“既然有人走过,那便有路。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