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大符篆师最强雇佣兵之暗黑纪元侠武世界全能刺客茅山术之不死人超级六扇门暴躁的大隋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人不大注意到时间变化,除非发现人本身变了,一个玲珑剔透的小女孩变成一个性感十足的女子,这才会惊问,难道真过了十年?

    哪怕是袁世凯垮台,北洋直皖奉三派乱斗,孙中山北伐与孙中山去世,蒋介石掌军权;哪怕是占领上海的军阀从冯国璋换到张宗昌,换到卢永祥,换到齐燮元,换到毕庶澄,抢得到抢不到上海,都留下一大片尸体在郊外,这一切只是不占用时间的过眼之烟。上海租界依然在繁荣:犹太人的珠宝店、日本人的药店、法国人的咖啡馆、白俄人的妓院、德国人的医院,更多地冒出上海地面。市民听到炮声隆隆,打麻将下注劲头更狠。

    只有看到人时,你才感到世事也可以变得很快,像这辆越过人车稠密的街道的一辆敞篷车。

    也是的,谁想写出1925年的上海,当然要写齐卢战争的惨状,但是上海周围的战事,此后更惨烈;当然也要写“五卅”运动,但是上海的革命与反革命,此后规模更大;当然还要写此年上海新建的高楼大厦,但是此后摩天楼越建越多,上海的风景线,从英式的堂皇河沿,开始变成美式的摩天楼群。

    那怎么抓住1925年?确定无疑的1925年?

    只有一件事,我写出来之后,不允许你把它看成任何其他年代,那就是人,我这本书中的人:那些钢筋水泥,会长留几个世纪;那些让政客伤脑筋的问题,会一再回来重新让人们头疼,过了这一年,人就不再是这个人。

    我不是在有意说怪话,不是的。我眼睛正一亮:你们看,你们快来看!外滩马路上,正有一辆蜡光锃亮崭新的雪佛莱,在迅疾狂驰。

    这是1925年早春二月的一个周六,下午五点左右,太阳尚未西沉。汽车灵敏地躲开行人,马路上行人也在拼命躲闪,一边大骂:“杀千刀的!”“勿要命了!”汽车开过新沪大舞台的正面,上面霓虹灯闪亮:

    筱月桂主演

    艳情名剧《空谷兰》

    汽车没有停,而是猛地一拐,穿进一条狭弄堂,在一个小门前吱呀一声刹住车。司机跨下车,啪一下摔上车门,摘下男式皮鸭舌帽和墨镜,那没有涂口红的嘴唇鲜亮:开车的是一个少女。

    她一身皮夹克,走进门,门卫看见她,毕恭毕敬地打个揖。她昂首走过去,目光都不斜视一眼。

    两个男演员有说有笑,走出来透透空气,点烟吸起来。他们看到这个皮装少女,跟所有“艺术家”一样,只是见怪不惊地斜了一下眼:这是供新沪大舞台演员进出的后门。

    少女熟门熟路地穿过走廊,遇到的人还是亲热地叫她,她给每个女人飞个吻,给每个男人扬扬手。从前台传来申曲的音乐和歌唱,走廊转过弯的尽头,她推开一扇门,里面是筱月桂的贴身娘姨李玉。

    李玉看着常荔荔的男人衣衫打扮,脱去皮夹克后,宽皮带把腰束得更细,腿显得更长,胸部更加突出。她恭敬地说:“荔荔小姐,听说你从美国女校毕业回国了。”

    “可不,这才自由了。”常荔荔拍拍李玉的脸,虽然李玉比她母亲年龄都大许多,“我妈呢?”

    “在台上。”李玉说,“今天下午首演,来捧场的人很多。”

    “我听说了,都是上海大阔佬。”荔荔做了一个怪相,“弄得我妈都没从家里接我过来。不过,我也不稀罕被女人接。”她坐到母亲的化妆桌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十七岁的姑娘头发往上扎,像个男孩。

    房间里有许多母亲的剧照,她边看,边开始感兴趣。这个化装间很大,起码有三十平方米,有一张木榻靠窗,还有一个一人高的红木老式穿衣镜,镜子可在框子里移动。架顶斜扣着一顶黑呢男礼帽,木榻边有一盆开着花的柠檬树,靠墙放着三排架子,挂着各色衣服,一旁堆了些道具。

    荔荔拿起报纸看起来,报上预告《空谷兰》是爱情悲剧,两个女人争一个男人。荔荔把报纸扔到一边去,觉得有趣,改天她也要看看!

    她拉开化妆桌的抽屉。

    “荔荔小姐,”李玉急匆匆在收拾茶杯,她叮嘱了一句,“我要去照应一下,快落幕了。你母亲平时不许任何人进来,怕动了东西。”

    “我知道,我知道。”荔荔说,“我妈还能对我不放心?”

    “你妈只是怕到时找不到。”李玉已经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在摆弄那些化妆品的荔荔一眼,无可奈何地出去了。

    荔荔起身翻看各种戏装、旗袍。她把皮裤脱下了,试试这件衣服那件衣服,终于找到一件特别艳丽的高开衩高切肩无袖旗袍,她一穿,竟然正好。看看穿衣镜子,很得意,放下头发,拿着筱月桂的剧照比镜中的自己,然后坐下来,开始按剧照一点点化妆,把胭脂眉笔弄得桌上桌下都是。

    李玉端着东西回来,荔荔转过身,站起来。李玉不经意地说:“小姐。”又低头整理带回来的东西,突然想起来不对,仔细一看,张大嘴说,“你,你——小月桂?”她惊得晕倒在地上,拖倒了一些道具乒乓直响。

    筱月桂在走廊里,好几个有交情,可以到化装室来祝贺演出成功的人,她停下来与他们说着话,请他们多多指教捧场。一抬眼又看见几个记者朝这边走来,要采访。

    “请等一下,我卸妆后细谈。”她微笑着说,就在这时化装室里发出异常的响声,她赶快跑过来,推开了房间门。

    她吓了一大跳。一个十年前的她坐在化妆桌前,正看着自己,筱月桂觉得是在做梦,但再睁开眼睛一看,的确是真的,她正朝自己一笑。她马上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走上去,一把抱住那人:“荔荔,我的好女儿回来了,你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法租界极斯非尔路,有幢高矮起伏不一致的两层花园洋房,门前种着棵高大的玉兰树,墙上爬满常青藤。筱月桂搬到这儿已有十年。

    黄佩玉遭到不测后,黄佩玉的大太太好几次曾带些家人来闹,要收回康脑脱路的房子。最厉害的一次,一群手下人在门外吵闹不休,门都打破了。这里如意班的男演员全体出动,去帮老板,双方已经开始大打出手。租办巡捕房赶来,筱月桂亮出房契,上面的确是她自己的名字。巡捕就说强入民宅是犯法,要抓人,大太太只得走路。

    筱月桂嫌那房子旧记忆太多,决定卖掉另买。一对德国商人夫妇,因战败而无生意可做,要回国去,在法租界有幢房子急于出手,一谈,价钱很合算,筱月桂便买下了。

    世界大战弄得西方经济破败,远东却一枝独秀,上海房产,几年涨了一倍。筱月桂一进一出,换了房,在力雄银行的股份没有动,却多了一笔资产。

    这房子搬进来前经过整修,外面不是很醒目漂亮,但里面一切都崭新晃眼,房间宽敞,还有阁楼堆放杂物。后花园比前花园更大,树木参天。

    楼梯顶端右侧里面两个房间是筱月桂的睡房和衣服间,左端第一个房间是荔荔的睡房,哪怕女儿一直不在,也空着。筱月桂的房间有一个沙发椅,一个香妃软榻,可坐可卧。一张床摆在屋中央,这就是当初她为余其扬买结婚礼物时,无意中撞上的那张雕花床,在店铺里看上去已经够大,放在家来,就显得更大,不过确实舒服。

    说好了这个中午,如意演戏公司的董事都去卡尔登电影院。刘骥已经成为电影界名导演,答应今天来介绍有关情况。荔荔听见筱月桂开门的声音,就从楼上自己房间噔噔噔跑下来,她穿着蓝背带工装裤,半长皮靴,既像上海男工,也像美国西部电影里的牛仔女郎。

    “荔荔,你怎么在家,我以为你早就荡马路去了。”筱月桂举着一把伞到车子前,回头说。

    荔荔不理会,她站在门口,望望天,阴雨绵绵。筱月桂的车刚启动,荔荔就冲了过来,自己打开车门,“妈,我跟你一起去。”

    筱月桂笑了,说你看你,我请你去,你不去;我要走了,你又要去。今后我要你去就不许你去,不要你去就催你快去!

    荔荔笑了,她坐上车后才回了母亲一句:“妈太聪明,我这个女儿就得装笨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