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半城繁华 > 第121章 此生

第121章 此生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随行的北衙卫都聚在厅房里打茶围,等着后厨上酒菜。

    容与端了盅银耳去找贺兰,许久他才披了衣裳来应门。屋里灯光跳跃,那个落拓的身影投射在直棂后的宣纸上。一点点挪过来,渐渐缩小,变成个苍白可怖的剪影。

    来时的那条官道属于比较冷落的,走的人少,驿站便少有养护。年久失修下,砖立柱加土坯的墙壁微有倾斜,挤压了门框子,因此开关会发出骇人的音量。拖腔走板的叽嘎呻吟叫人牙槽发酸,仿佛荒芜的山村野店,更添了诡异莫测的味道。

    贺兰洗漱完了,刮了胡子,换了干净衣裳,又是一副头光面滑的纨绔样。倚门一笑道,“上将军来了?想是我的时候到了吧?”

    容与看他一眼,他是聪明人,早就料到了全局。

    他让了让,“上将军请。”

    容与迈进屋子里,四下打量一番。面南的高台上铺了篾席,中间一方矮几。几上掌了盏油灯,灯芯挑得不高,光线便不甚好。他把手里的盖盅搁在那里,“饿了么?先吃点东西。”

    贺兰浪荡的晃过来,不道谢也不推脱,自顾自盘腿坐下来,边揭盖儿边道,“死也要做个饱死鬼。”舀了勺放进嘴里咂咂味道,“炖得挺入味儿,就是不够甜。”

    容与看着他灯下的脸,晒黑了不少,颧骨突出,眉眼低垂。在淡黄的光晕里,睫毛脆弱得像白色的蛾翅,堪堪歇在消瘦的两腮上。

    曾经风光无限的人,落得今天这样下场,难免叫人唏嘘。他别过脸轻叹,“朝中和你交好的人都发配岭南了。”

    他手上一顿,“是我连累了他们。”他把勺子搁在托盘上,慢吞吞拿巾栉抹了抹嘴,“其实我没有真正交好的朋友,天后这样,无非是趁机肃清政敌罢了。女人有这样深的心思很可怕,再过不久,这天下该姓武了。”

    容与不置可否,近年圣上头风病愈加厉害,天后主持朝政驾轻就熟,满盘在握已是定局。稍假时日,要扭转乾坤易如反掌。

    贺兰苦笑,“可怜弘,将来怕是要和自己的母亲夺天下了。”他向他伸手道,“懿旨呢?让我拜读拜读。”

    容与把羊皮卷扔给他,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半天。一个手指头比在“獠”字上,用奇异的口吻说,“当初杀褚遂良也用这个比喻,我好歹是她外甥,这么说太不念旧情了。”

    死到临头还在扑杀密旨上计较用词,贺兰敏之算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了。容与是见怪不怪的,他收回羊皮卷重又塞进腰封里,淡淡道,“我感念你对暖儿的好,杀了你她会恨我。之前孰是孰非也不去辩论了,再往前就是雷州,叫雷州刺史插了手反倒麻烦。我不动你,趁着天黑你逃命去吧!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好好活下去,别辜负了殿下对你的一片深情。”

    贺兰意外的抬起眼,“你这是违抗敕令,事情败露了,连你也要受牵连。”他笑了笑,“还有,天后要验看物证,你上哪里寻我这么漂亮的耳朵去?”他指指自己的右耳,“我耳廓上有两颗痣,一颗在明处,一颗在暗处,你能找到一样的来顶替么?”

    容与抿起嘴,半晌才道,“这个你别操心,顾好你自己就成。外头的全是我的亲兵,只说你跑了,他们定然心照不宣。”

    贺兰听了,不无感慨道,“没有交你这朋友,是人生一大憾事啊!”

    容与瞥了他一眼,“若是交了我这朋友,你才真是死定了。”

    他哈哈笑起来,“是这话!你若是我朋友,这会儿也该在去岭南的路上,便没有人肯舍身搭救我了。”顿了顿道,“你替我带句话给弘,就说杨家小姐毁了清白不假,但不是我干的,我对他问心无愧。”

    容与突然觉得他可怜又可恨,让别人施暴,比他自己动手更恶毒千百倍!

    “你真自私!”他带着鄙夷的说。

    贺兰嘲讽的吊起嘴角,“你不自私,所以戏弄两个女人的感情?我告诉你,天底下没有不自私的爱情,如果你可以游刃于两个女人之间,就说明你哪个都不爱。沈大将军,用心对待暖儿吧!她很难,比你想象的难。”

    他被戳到了痛处,变得不耐烦起来。转身道,“后院马房里留了匹没有卸缰的马,我给你准备了盘缠挂在辔头上。你寻个机会从后窗出去,别回头,上了马一直往南走。”

    贺兰怔怔看着他,眼睛里藏着晦暗的东西,因为憔悴得眼眶陷下去,越发像口看不见底的深井。

    他不再停留,边走边道,“这会儿都在吃饭,外头雨又大,马蹄奔起来也听不清楚。准备准备,快走!”

    他沿着廊庑走到屋角,叉着腰仰天对漆黑的夜呼出一口气。已经仁至义尽,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了,接下来只看他自己。在他辖下不需要运气,那些副将必然是听见也当作没听见。如今他只要考虑往哪儿逃,自然是越远越好的,这样的一张脸,太引人注目。最好是到关外去,放下仇恨和野心,他至少还有几十年的活头。

    他举步进了厅堂,两桌人见了他都站起来。他压了压手,“别停筷子,一路上辛苦,今天好好歇歇,等雨停了再上路。”

    中郎将冯河道,“这场雨不知下多久,日头一出,又热得要人命。”

    “岭南的天气的确和长安不同,后劲儿可足。”众人纷纷附议。

    两个驿丞端着漆盘上菜,嘴里应道,“岭南过了中秋还有阵子热的,前几天有七八个朝廷买办路过这里换马,开箱子看瓜果,坏了一大半。没办法,只好全撂下了……”手上殷勤让菜,又给容与斟酒,边道,“急得什么似的,忙又折回去重办。说太子殿下大婚,婚宴上要用,少一点儿都不行。”

    容与奇道,“殿下婚宴不是取消了么?”

    小胡子驿丞道,“听说太子妃换了人,是裴行俭裴阁老家的娘子。六礼送过府,一放定就拜堂成亲。将军们赶路不知道,城里可是张灯结彩普天同庆的。”

    容与方想起来,那天太子李弘说“去了姓杨的,还有姓裴的”。有人填空缺是肯定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他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味道,除了替贺兰惋惜,再没别的了。一条命换一个太子妃,可是他又有几条命呢?

    一顿饭在副将们放松的调侃声里结束,所有人闭口不谈贺兰,似乎是不想叫这里的驿丞听见。又或是难得松泛,避免造成逼仄的气氛。

    容与心里盘算着,他这会儿应该是走远了吧!走远了好,天高任鸟飞,远离了痛苦的源头,也许一切都会安逸起来。

    他抚抚膝头的皱褶起身,外面湍急的雨势打在青石板上,聒噪一片。他心头沉甸甸的,如今该想想怎么解决那一只耳朵的问题了。武后和一般女人的确不同,每次密旨杀人都要割朵作见证。不是让身边内侍查验,是亲自过目。所以朝中有个传闻,当天后仔细留意你的耳朵时,你就要加倍小心了。天后对人耳可是极有研究的!所以要蒙混过关,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正有些愁眉不展,出去看马的冯河熄了伞进来,脸上还残留着震惊。容与只道他是发现少了马,谁知他哑然道,“大都督,贺兰敏之自尽了!”

    他脑子里轰然一炸,“什么?”

    边上谈笑的郎将俱是面面相觑,冯河咽了口唾沫,“就在马棚边上的亭子里,卸了马缰,自缢了。”

    “死了?”他的心一直往下沉,慌忙跑了出去。

    天上雷声隆隆,雨打在眼睛里,冲得两眼直发涩。冯河已经把人放下来了,就那么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一道闪电划透半边天,照亮了贺兰苍白的脸。他拿目光询问查验的人,副将探探鼻息,蹙眉摇头。

    他上前把脉,半点起伏皆无。可能是有阵子了,身体都发僵了。容与垮着肩,心蓦然凉到了脚后跟。

    为什么要死呢?明明够着了马,挥一挥马鞭就能逃出生天。就只一步之遥啊!人算不如天算,许是让他听见了太子大婚照旧的消息,心灰意冷了,再没了活下去的勇气。

    他的嘴角直往下垂,虽然见惯了生死,也看得淡了,可是贺兰这样浓墨重彩的生命,消逝得如此彻底,着实让人震撼。他还记得他站在宫墙下拈花一笑的模样,而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简直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忍再看,回头问,“附近可有丧铺?”

    几个驿丞呆若木鸡,听他问话方回过神来。上下牙错着,磕得咔咔直响。鞠躬作揖道,“回将……将军的话,最近的也……在二十里外。”

    “去……”他哽得说不出话来,缓了缓才道,“要最好的棺椁,还有祭奠的丧仪,一样也不能少。”

    驿丞领命去了,两个副将明白都督的意思,拆了门板来抬人停灵。容与亲自给他打伞,护送至驿站厅堂里,看着他们搬条凳铺排,人木木的,唯有叹息。

    冯河过来,低声道,“事已至此,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标下知道大都督心里不好受,但万事大局为重。”

    他的用意不言自明,就是那一只耳朵的问题。眼下人死了,所有难题也迎刃而解了。奈何容与却松快不起来,冯河这会子提这个,叫他极其反感。因愠怒道,“且从长计议。”

    冯河冒险道,“人死如灯灭,生前的事,死后都归了尘土。大都督身系皇命,国公定然是可以体谅的。”

    “别说了!”他低叱,指指停放在那里的人,“你在与虎谋皮,当着他的面么?”

    冯河怏怏缄默,此时的确不宜商议这件事。汉人历来讲究全尸落葬,少了哪里都不得投胎做人。他想了想,试探道,“我们乡里有个替代的法子,标下去寻块木头来,雕成耳朵的样式。”

    木头耳朵……下辈子会是个聋子吧!他乏力的闭闭眼,似乎也只有这样了!

    “你去找来给我,我自己雕。”他说,背过身去,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