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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章 今日看他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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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位都是熟读经史诗书的饱学之士,敢问前赫是如何覆灭的?”简虚白闻言,微微眯眼,不答反问。

    “亡于君主无道,民不聊生,故而天下揭竿如云,皇室遂覆于乱世。”卫溪等人确实饱读诗书,这种本来就算不得高深的问题,自然难不倒他们。

    “那么前魏何以国灭呢?”

    “与前赫相差无几,魏哀帝人老昏聩,北戎与秋狄皆磨刀霍霍,却仍旧沉迷酒色之中,贬斥忠臣逼死贤良,视天下苍生为无物,更兼不顾国库空虚士卒饥寒,异族陈兵边疆,兀自大兴土木修筑宫室——这等昏君不亡国,谁亡国?!”

    “还有前雍?”

    “内忧外患——自雍德宗后昏君暴君层出不穷,皇室江河日下,西北异族却日渐强盛!西雍因此而亡,残存皇室流亡南方,在宋氏、苏氏的扶持下建立东雍,然而其时雍室福祚已衰,虽有君主意图振兴,却已是无力回天,最终亡于草莽之手,开乱世序幕!”

    卫溪回答到这儿,微微皱眉,“燕侯到底想说什么?”

    “这是大睿之前的三个朝代,卫尚书总结得虽然不差,我以为却未点出共同点,也是真正的重点!”简虚白边摇头边道,“在我看来,这三个朝代的覆灭固然有种种缘故,其实都可以归结到一个字上:钱!”

    他语气平淡,“设若前赫国库充盈,充盈到即使君主荒.淫无道,三天两头采选美人、兴修宫室,黎庶仍旧家家可称殷实,户户小康,那么他们固然心疼被选走的儿女,然而日子依然过得下去——哪来那么多揭竿之人?!”

    古往今来,造反从来都是一件高风险的事情。

    绝大部分人,除非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谁肯趟这样的混水?!

    毕竟就是自己不怕死,也得想想家里人、想想族人邻舍呢!

    所以名门望族从来不会率先公然跟朝廷作对,因为他们家大业大,没有十足的把握就跟当权者翻脸,一旦失败了那就是得不偿失;惟有那些终日食不裹腹的庶民,才会一言不合造反。

    毕竟他们好好的做良民,过的也不是什么好日子,失败了,顶多是个死而已。

    而这样的人不多的话,他们即使造反,也成不了气候。

    “同样的道理,如果国库充盈,又藏富于民,士卒衣可暖食可饱,精气神完足,更有刀利弓强,又筑深池坚城——蛮夷外族纵然垂涎中原,又有多少本事,可以长驱直入,乱我衣冠?!”

    没有外患,没有内乱,仅仅只是上层昏庸,只要还有几个主政的人保持清明,这个朝代,即使怨声载道,也是可以延续下去的。

    因为即使有忍无可忍的人站出来,得不到足够的响应者,也注定成不了事。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付出无数心血与牺牲之后,现在还是只能继续扶持陆姓登基的缘故——民间至今感念太祖皇帝陛下结束了乱世,带给了他们太平,而陆氏传位至今,距离天怒人怨这个标准还远得很!”

    简虚白环视众人,薄唇微勾,淡声道,“而太祖皇帝陛下当年揭竿而起,平定乱世,难道当真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么?!这话在外面说说也还罢了,今日咱们这几个人密议,又何必作此惺惺之语?太祖皇帝陛下,最初的时候,纯粹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这才不得不造反罢了!”

    “前雍的开国之君闻伢子,亦是如此!”

    “他们开国定鼎,立下一朝——之后子孙渐渐不肖,耗尽福祚,耗尽国库,归于覆灭。”

    “总结一个朝代的兴衰,可见怎么都绕不过一个‘钱’字。”

    “文武百官要俸禄,士卒要军饷,宫室城防要银子,帝王自己的饮食起居,又哪样不要钱帛?”

    “当皇室付得起这些时,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尊贵人;当他们不再付得起这个代价了,他们就是亡国之君,是跌落尘埃的弃子。”

    他吐了口气,“纵观今古,除了中古时候曾有号称八百年之王室之外,皇朝的寿命,往往不过二百年上下,甚至有不足百年者。而那个八百年的王室,真正执牛耳的时间也不过百多年,之后不过是诸侯混战,抽不出手对付它,一直在苟延残喘罢了!”

    “而我等世家门阀,却一直流传至今!”

    “何也?当一个又一个皇室伴随着他们空虚的国库覆灭时,我等的府库,却依旧充盈——所以我们才有资本斡旋于一场场乱世之中,延续富贵与家声!”

    “举个最近的例子:当年沈刘两家连祖地都丢了,流亡南方的子弟,何以在短短十数年间,招募到足够的兵马,杀回故里,驱除外族?!”

    简虚白淡淡道,“若非沈刘两家底蕴深厚,养得起那两支大军,即使两族子弟再是将帅之才,当初南方共议光复北地时,东胡与西凉,也未必会是第一个被优先考虑夺回的吧?”

    那时候整个北方都已经沦落,东胡与西凉的位置是比较遥远的,属于沦陷的腹地了。

    按照彼时南方最初的共议,这两个地方不在优先光复的范围——太远了。

    大军不可能插着翅膀,从中间隔着的那些失地上面飞过去。所以那时候很多人都赞成稳打稳扎,一步一步的把异族赶出去。

    如此当然也会收服西凉与东胡,只不过,速度显然要慢很多。

    但当时北伐的主力,沈刘两家纠集起来的大军根本听不进去这样的劝说,主持商议的众人为了避免谈崩,不得不接受他们的要求,制订了以这两地为目标的进军路线——这个路线绕过了现在的帝都——从那会的大局来分析,其实这个选择并不理智。

    因为大睿太祖皇帝,正是利用沈刘带头北上之际,纠集一群活不下去的庶民,趁着其时占据中原的异族,忙于应对沈刘北伐时,发展壮大,攻下帝都,打着“南迎雍室”的旗号,站住了脚,开始了陆氏的霸业。

    而沈刘两家的行为,也在随后被睿太祖暗中使人宣传为“心存小家,而无天下”。

    毕竟,他们是坚持优先收复自己的故土,而不是意义重大的帝都!

    这个选择虽然情有可原,但在逐鹿天下时,却是一个巨大的软肋。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些在故里面临生死存亡之际,被绑上马,强行送去南方躲避的子弟,在南方的每日每夜,莫不想着杀回桑梓,看一眼午夜梦回的家乡。

    当他们终于手握兵权之际,他们怎么按捺得住这种冲动?!

    “钱帛自是紧要之物。”苏少歌缓缓开口,拉回正题,“士农工商之中,总的来说,也确实商路来钱最快——但还是那句话:没有‘士’的庇护,商路上即使财源滚滚,也往往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二公子这话,仍旧是拿‘商’,当成‘士’的附庸来看了。”简虚白摇头道,“但这只是眼下的情况,我们要看的,是以后。”

    苏少歌挑眉:“以后?”

    “如果将整个天下比作一艘船的话:农是这艘船的船身,没了船身,一切休提!士是舵,把握着这艘船行进的方向;工决定了这艘船制造的技艺,独木舟与楼船的航行能力,自不可同日而语……”

    简虚白说到这儿顿了顿,殿中诸人异口同声催促:“商呢?!”

    “商是水。”简虚白迎着他们愕然的目光,平静的强调,“商是水,水的大小,决定这艘船所处的环境——是一望无际、任凭驰骋的洋海,还是区区连纸船都浮不起来的水洼!”

    “怎么会是水?!”这下子连一直沉默不语的沈边声都忍不住开口了,“商怎么配比作水?!”

    简虚白可是把整个天下比作一艘船啊,如果商是水的话,那么岂不是说,离了商,士农工都没什么意义?!

    毕竟没有水,要船做什么!

    可是从古以来,在士农工商四个阶层里,公认最卑贱的商,凭什么重要到了会是水的地步?!

    “商确实是水。”然而不必简虚白说话,卫溪与苏少歌对望一眼,却皆露出凝重之色,苏少歌沉声代为解释,“没有商贾流通百货,没有商贾运转天南海北之物,这天下岂非一潭死水,焉得今日繁荣?!”

    “没有商贾润滑百业,调和农工,收揽闲人,便利日常……”卫溪面无表情的补充,“即使千丈楼船,如何扬帆起航?!亦只能困守陆上,望洋兴叹,无用武之地!”

    他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却立刻转口质问,“但即使千丈楼船,于汪洋大海之上,也并非可以高枕无忧!所以先贤列商于末位,岂非是怕水大船小,导致覆舟之祸?!”

    为什么自古以来,朝廷都以农为本,重视农事?

    原因很简单,没有足够的粮食,大家吃什么喝什么?!

    吃喝都无法解决,还谈什么其他?!

    “四海之田有尽时,而商贾走南闯北可有尽头?”简虚白指着卫溪腰间的佩饰,“这上面的番莲纹,岂是我中土原本就有之物?岂非因与异域通商,逐渐传至中原,如今连卫尚书这样的身份,亦将之刻于美玉,随身悬挂?”

    众人循声朝卫溪腰间看去,正是一枚样式简单的青玉环,环身刻着一朵朵缠枝番莲——这种异域风情的纹饰在中原流传已经有些年了,他们这代人早已看得习惯。

    如果不是简虚白忽然指出来,他们都没想到。

    “自古以来,中原皇朝不乏热衷开疆拓土的人,但诸位该知道,不是每块土地,都适合开垦的。”简虚白继续道,“中土可耕之地,当今已经开垦得差不多了——然而天下黎庶,却一年比一年增多!”

    “我曾经查过史料,纵然皇朝往往百余年即没,乱世之中,因着战乱、饥荒、瘟疫等缘故,人口会大批减少——但总体来说,却始终在上升的!”

    “耕地有限,人丁有余,这多出来的人,除了进入士、工、商,还能去哪?”

    “然而士亦有限——否则咱们也不需要为庶族入朝操心了!”

    “工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若无天赋,即使拜得名师,也难有成就。何况这天下对工匠的需求,亦是有限的。”

    “所以这些人最大的去处,还是商:聪明的自立门户,愚笨的为人所使,终究也是一个生计。”

    他说到这儿,看了眼似乎要说话的卫溪,“古人将百姓比作水,君主比作舟,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换成商如水,也是同样的道理——商贾可以兴国,也可以亡国。”

    “而现在,我等联手,可以说是富可敌国!手中商路店铺,更是不计其数!”

    “我等完全可以共同谋划,垄断上下,掌握水流——届时水上之船,要往何处去,要快要慢,要走要停,岂非在我等一念之间?!”

    “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商贾的前途之前,正是我等摈弃前嫌,携手共作之际——未知诸位,还有什么问题?!”

    殿中死一样寂静片刻,苏少歌踌躇道:“此话虽好,可是商贾地位实在太低贱了些,即使日后从商之人增多,恐怕也很难改变这样的困境。要想覆舟,谈何容易?”

    但简虚白轻描淡写一语,让他哑口无言:“当年科举未出之前,虽然偶有庶族侥幸为官,但无论官职高低,皆不入士族之眼,那时候我等的祖上,看他们均是无足挂齿,不足为患!可现在诸位请看这朝堂上下,有多少高官显宦、权臣名相,是我辈中人?!”

    “彼时我等的祖上,会料到有一天,我们这些子孙,需要放下多少年来高高在上的架子,与这些庶族,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么?!”

    “是故我等今日观商贾之卑贱低微,以为不堪大用,孰知若干年后,商贾没有出入明堂、左右朝政的能力?!”

    殿中鸦雀无声!

    除简虚白外,皆面面相觑,似觉雷霆炸响耳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