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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煮豆燃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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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了七八日颠簸,薛讷与樊宁的马车终于抵达了长安郊外。落日余晖透过车帘照入车厢中,将裹着毛毯熟睡的樊宁唤醒,她撩开车帘,视线越过冬日遒劲的枯枝,遥望见长安城巍峨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尽头,心境豁然开朗。

    这往返一路,翻山越岭着实不易,天气又极其严寒,两人皆略显疲色,但想到今晚便能回家,在熟悉的榻上休息,樊宁小脸儿上满是雀跃,问正赶车的薛讷道:“对了,那日在龙门山下,我记得洛州司法要将那负责颜料涂漆的工匠缉拿定罪,你是如何向他们解释,才让他们放了人啊?”

    “凡有案,不拿人,好似司法们便会有些手足无措”,薛讷回头轻笑,夕阳下,他的笑容显得格外好看,“当夜我特地调取了采购颜料的清单,看到上面的确写着芒硝和昆仑黄,所以可以确定并非是工人掉包做了手脚,而是按照监工的吩咐所做。去岁大旱,工程繁急,加之不了解宫廷烟火秘方,我觉得此事赖不得任何人,便写了一封奏承,烦请那司法送到中书省去。听闻二圣看罢心有唏嘘,竟称罪责皆在自己,是二圣心急催促,才酿此大祸,未怪任何人。天后甚至下令,过三年再开凿卢舍那佛,令那些监工不必太赶,以民生为先。”

    虽是惨案,结局却还算慰藉人心,樊宁轻轻一拊掌:“果然是你的风格,如此滴水不漏,此案办得真是太漂亮了。”

    “我哪有什么功劳,不过是秉公持正,不攀诬,不武断罢了。”

    说话间,马车便已到了长安城东正门的春明门下。守卫验过薛讷与樊宁二人的鱼符后,予以放行。城中新岁的气氛依然很浓,坊间里四处散发着屠苏酒的清香,薛讷与樊宁赶在天黑前进城,在东市吃了一碗臊子面,纾解了几分疲惫后,牵马向崇仁坊走去。

    待过了正月十五元日,薛讷便将往蓝田县赴任了,从道理上来讲,带上樊宁乃情理之中。但薛讷“做贼心虚”,对樊宁有着别样的心思,只觉得这话说来很是艰难,故而往返洛阳这一路十数天都未能开口,生生拖到了此时。

    薛讷暗下决心,今夜一定要说出来,本也只是为了给她一个地方遮风避雨,他查案时亦可以更方便地询问案发当日的一些细节,有何开不了口的呢?

    话虽如是说,但心里有多艰难纠结,只有薛讷自己明白,正神思恍惚,身侧的樊宁忽然停了脚步,抬手一敲他的胳臂:“哎,我看那边有卖松醪酒的,我们买些好不好?赶路好累啊,我想喝点酒,舒舒服服睡一觉……”

    薛讷正愁回府后,樊宁可能会直接回地宫休息,有了松醪酒,便可邀她共饮一杯,他赶忙应了一声,摸出钱袋给了樊宁,目送她往那吊着油灯的小铺子买酒去了。

    挣下这一千两黄金后,薛讷原是想买些东西送给樊宁的,可她什么也不要,只买了一大包洛阳城的小吃,背在身后,还没到鼎州就吃了个精光。在旁人看来,她或许少了些女儿家的娇柔,但在薛讷眼里,她的英气妩媚简直是万金难换的美好。

    薛讷暗下决心,今夜无论如何也要跟樊宁提出同去蓝田的事,不住权衡该如何开这个话头。未几两人走进了崇仁坊,坊间的武侯们看到薛讷,皆上来热情招呼,樊宁看见他们有些心虚,兀自将马牵去薛府侧门的马棚拴好,远远抬起小手指指天上,示意薛讷自己从小巷翻墙回去。

    薛讷忙与武侯们道别,几步上前,拉住樊宁的胳臂,低道:“回去你就在屋里煮上酒罢,库房里有小炉。”

    樊宁点头一笑,冲薛讷一礼,转身走入小巷中,须臾不见了身影。

    薛讷忙快步向平阳郡公府赶去,还未入大门,就见自己相熟的小厮薛旺匆匆迎上前来,满脸喜色地牵过薛讷的青骢马:“大郎君回来了!我们大郎君太厉害了,咱们府里的人,这几日都为着郎君高兴呢!”

    看来这传言的速度着实比自己的马匹快,侦破龙门业火案的消息只怕已传遍长安,薛讷笑着点点头算作回应,问道:“母亲可在佛堂,远道归来,我应当马上去问安的。”

    “夫人在慎思园呢”,薛旺嘻嘻笑着,完全未留神薛讷陡然变了脸色,“听说大郎君今日回来,夫人特意做了大郎君最爱吃的团油饭,正在房中等你呢!”

    薛讷惊得再顾不上与府中诸人寒暄,阔步向慎思园走去。即便樊宁佩戴着“宁淳恭”的面皮,被母亲撞见亦会很麻烦,薛讷匆匆推门而入,只见柳夫人正坐在桌案前诵经,房中未见樊宁的身影,不知是还没找到机会翻墙进来,还是发现了柳夫人,选择从遁地鼠在园中石井旁开的小门溜入了地宫。

    薛讷微微松了口气,上前拱手道:“母亲,慎言回来了。”

    柳夫人指了指桌案上飘香的饭食,笑对薛讷道:“一路应当很辛苦罢,饭还是热的,快来吃罢。”

    薛讷应了一声,坐在了柳夫人对侧,看着桌案上的团油饭,踟蹰道:“母亲漏夜前来慎思园,可是有什么事叮嘱……”

    柳夫人放下佛珠,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慎言啊,你在洛阳破获大案,找出佛窟起火原因,得到二圣赞扬,为娘很是欣慰,待你爹在高丽听到消息,也会十分开怀的。”

    从小到大,薛讷几乎从未得到过父母的赞扬,今日听柳夫人如是说,他不由一怔,神情更显不安:“雕虫小技罢了,难登大雅之堂,唯愿不令家门蒙羞,又怎配得到父母亲的赞许……”

    薛仁贵虽为北魏河东王薛安都六世孙,但到了唐初时,家道早已衰微,他凭借一己之力身先士卒,拼出了一方天地,但也忽略了家中,及至三十五岁方有了薛讷这个嫡长子。其后柳夫人随薛仁贵南征北战,与薛讷聚少离多,八岁时又送他去李淳风道观赎业,十二三岁才接回长安城入崇文馆读书,柳夫人对这个过于老实乖巧的长子心有亏欠,却总是不自觉地偏向幼子楚玉。现下薛仁贵战功赫赫树大招风,薛讷又出了这毫无必要的风头,令她日夜难安,无奈太息一声,边转佛珠边道:“慎言啊,有些话,娘便与你直说了罢。听说年后你便当去蓝田赴任了,这弘文馆的案子若是再不破,咱们一家老小会是何境遇你可明白吗?莫看你爹眼下一时风光,多少宵小之徒都用双眼盯牢了咱们家,就连太子殿下与几位王爷都少不得谨小慎微,眼下你却是长安城中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你可知道,稍有差池,波及的可不单是你一人,还有你的父母、兄弟甚至叔父堂兄弟都会跟着倒霉,轻则入刑流放,重则……”

    “母亲的担忧,慎言都明白,眼下还有约莫一个月的时间,儿还在全力缉凶,相信不日便会有所结果,不会连累家人的。”

    见薛讷还在这般嘴硬,柳夫人更觉焦躁,压着性子循循善诱:“若是这一个月内,你无法破案,难以缉拿到凶嫌,该如何做,你可明白吗?”

    薛讷明白柳夫人的意思,却没有接话,只道:“慎言一定可以捉到真凶,还天下一方安定……”

    “那樊宁”,见薛讷不接话,柳夫人索性不再绕弯,单刀直入道,“你知道她藏身在何处罢?”

    薛讷许久没有应声,眼中却涌起诸般情绪,最终定格为淡淡的哀伤,他缓缓叹了口气,回道:“去李师父的观星观赎业时,慎言只有八岁,一个人待在异地,很是孤寂。白日还好,李师父那里有许多有趣的东西,浑天仪,罗盘,还有很多书可以看。李师父博学鸿儒,知道很多趣事,也愿意讲给我们听,我与樊宁上完课后,时常在终南山里玩,或是捉鱼虾,或是捡桑果,根本顾不上难过。但每每到了夜里,便会想家,想娘。可是娘很少来看我,父亲便更是难见……”

    没想到薛讷会忽然说起陈年旧事,柳夫人一怔,少不得软了语气,轻道:“当初送你去道观,我与你父亲亦有苦衷。娘知道,那樊宁是你的挚友,将她交往刑部你心有不忍。但人生本就有许多迫不得已,慎言,你还年轻,许多事还不懂,你……”

    “慎言并非指责父母,也请母亲不要误会,慎言不交出樊宁,并非是因为李师父的抚养之恩,与我和樊宁的总角之情亦毫无瓜葛。樊宁并非真凶,即便现下将儿千刀万剐,我还是只有这一句话。若母亲真的了解慎言,今日便不会来与我说这些了”,薛讷自嘲一笑,眼中满是不容置喙的坚定,凌厉得令人陌生,但是很快的,这些情绪皆在他眼底消弭,依然清澈如湖,没有半分波澜,“若今时今日被任命为御史负责此案的是楚玉,母亲一定会很为他骄傲罢。慎言不求其他,唯愿母亲能够信我几分,一月之内,我一定会破案的。”

    柳夫人看着眼前身修八尺的少年,忽而有些恍惚,近二十年来,她好似从来没见薛讷这般坚持过,他打小不爱说话,总是独自默默待在一旁,从未提过任何要求。柳夫人说不清自己究竟是略感惭愧还是心有不忍,一时语塞,徐徐站起身,留下一句:“你要明白厉害轻重,若真出什么事,娘可以不难为你,但你那几位叔父绝不是好相与的,他们若真用手段,你是护不住那丫头的,好自为之。”

    语罢,柳夫人转身而去,薛讷亦站起身来,轻唤道:“母亲……”

    柳夫人半回过身,望向薛讷,不知他要说什么。薛讷看着桌案上的团油饭,轻道:“儿自小不能食姜,一旦服食便会浑身起疹难受不已……这团油饭是楚玉喜欢的,一会子还是让刘玉拿去给他吃罢。”

    明明是十分平静的话语,柳夫人却显得十足震惊,双唇微颤,嗫嚅了片刻,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出了慎思园。

    薛讷辨不出心中是何滋味,更担心樊宁是否顺利回来,又听去了多少,他将团油饭交与侍婢后,紧紧关上了园门,回到卧房轻叩地宫的大门:“在吗?”

    良久,地宫内才传来了樊宁的回应声:“方回来,今晚你家值夜的家丁挺负责任的,我等了好一会儿。”

    “不出来煮酒吗?”

    “我有点乏了”,樊宁尽量用轻快的语气回答,配合着几声浅笑,“今日不与你喝了,我先睡了。”

    樊宁不再出声,薛讷却坐在原地,许久没有动身。看她的反应,多半是听到了他母亲的话,对她这样孤苦无依,又背负泼天之冤的人而言,心中一定十分不好受罢。薛讷既心疼又无奈,不知当如何劝慰,只能守在地宫大门处,默默陪了她一整夜。

    翌日晨起,薛讷策马去往东宫找李弘复命。天光尚早,李弘正在丽正殿用膳,便直接命侍卫将薛讷带至了此处。

    薛讷向李弘行大礼,拜道:“臣薛慎言向殿下请安,愿殿下新岁安乐,福寿绵延。”

    李弘笑着抬手,示意薛讷起身,吩咐左右道:“加一套碗筷来,你们出去候着就是了。”

    薛讷自觉不妥,忙道:“殿下,臣怎能与殿下同案同食……”

    李弘却不以为意,指着满桌佳肴道:“一大早就准备这些,不吃也是浪费,莫要再推辞,快来坐下罢。”

    李弘这般热忱,薛讷怎好驳他的颜面,说了一句“恭敬不如从命”,再拜后,行至桌案前,避席而坐。

    “本宫听说你破获龙门业火大案,十分欣慰。但你这臊眉耷眼的模样,怎的也不像个方立了大功,得到了二圣的赞许……你这是怎的了?不会是与你那 ‘副官’吵架了罢?”

    “殿下误会了,臣……只是有些疲惫”,薛讷用调羹缓缓搅动着清粥,笑容却有些不走心,“谈不上什么大功,只能说是未辜负殿下所托,又为弘文馆的案子找到了几分眉目。”

    “别太谦虚了,你可知道那弘文馆待制杨炯,负责此案呈报入档,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把你夸得直要上了天,在三省六部都传遍了。那位贺兰大学士看到后,气得把文书都撕了”,李弘轻轻一笑,旋而又转凝重,“听说你拿出了部分赏金,给了受伤殒命的工匠们贴补家用,做得很好。此案虽非人为,却实在惨烈,你拿出二圣的恩赏惠及他们,便是让这些工匠和他们的亲眷同沐皇恩,希望能慰藉他们的些许心伤罢。”

    “慎言不似殿下这般思虑周全,只是实在见着他们可怜,二圣又赐了赏,慎言便拿出一部分与了他们,或是置办些田产,或是做个小买卖,总归能有条生路。”

    “你那赏金还剩多少?可是托镖局押回来了?”

    “还剩九百余两,交给了镖局,过几日再去领”,薛讷对银钱一向没什么概念,这些事皆是由樊宁操办。

    想起樊宁,薛讷忍不住又有些走神,愣怔中听李弘踟蹰道:“你借些钱与本宫……”

    薛讷一时回不过神,茫然道:“殿下说什么?”

    “来来来”,李弘好气又好笑,揽住薛讷的肩道,“本宫教你些为官之道:但凡上司找你借钱借物之时,你应当马上表态答允,方是正章。反口一问,又是何意啊?想让本宫难堪吗?”

    “啊,不是不是,殿下莫要误会”,薛讷赶忙挠头解释,“只是没想到殿下贵为监国太子,会找臣下借钱。殿下要多少,九百余两可够吗?过几日等镖车到了,可以让张顺大哥直接拿票据去领。”

    “倒也不需要那么多,我只是想给红莲姑娘再置办一处宅子,最好离东宫近一些,再配上几位家丁管事。这些钱总不能动国库,但本宫自己的月银,全部拿去施粥买碳,送给去岁安顿的雍州灾民了,一时难以凑手。”

    “殿下这东宫中有这么多间好房子,哪一间不是金雕玉琢,比外面的好上千百倍,为何不直接将红莲姑娘接来呢……”

    薛讷本只是打趣,谁知李弘脸上忽然愁云密布,叹道:“你这愣小子,你以为……本宫不想吗?但红莲这般出身,莫说太子妃或良娣,连侍妾都不可能做得,我如何能这般委屈她。更何况我是东宫太子,天皇天后的要求有多高,你又不是不知。贺兰敏之能荒唐,雍王、英王可以嬉戏,我却是一点也不能的。从前总以为能将她安顿好,现下看来,将她放在那里,才是将她架在火上炙烤,再这般下去,迟早酿成大祸。过两日等你的赏金到了,我让张顺找你拿些,下月待发了例银本宫再还与你。此外,你那行囊可都收拾妥当了,何时动身去蓝田?”

    听了李弘这话,薛讷陷入了沉思,心想自己也应当在蓝田置一处宅院,否则樊宁如何能住在县衙之中。若真能在蓝田买个园子,有个只属于他二人的家,她便可以不必躲藏,暂且安心度日了。

    想到这里,薛讷忍不住垂眼而笑,惹得李弘拿筷箸戳了他两下:“想什么呢?本宫问你何时动身去蓝田?”

    “臣失礼……前两日雍州府来人说,先前的县令过年回老家去了,现下正往回赶,赶巧遇上风雪,他已是七十有余,舟车劳顿,催得太紧实在使不得,故而便把接任的时间往后延了三日。”

    李弘蹙着长眉,神情陡地犀利了两分:“不知这老儿是真的赶路不动,还是受了何人威逼利诱,故意拖延时间,你自己要长个心眼。除去县令之职外,你仍是本宫的特设监察御史,记得万事以查案为先。”

    “是”,薛讷抱拳一礼,目光澄明坚定,又问道,“对了……殿下可知道,蓝田县盘个院子约莫多少钱吗?”

    “若是一月之内能破案,你便又调回京中了;若是破不了案……刑部也会给你准备房间住,说不定连同本宫也会去与你为邻,你还打算要盘房子吗?”,李弘嘴上玩笑着,神情却毫不轻松,“罢了,这几日东西市开始挂上花灯猜谜了,你舟车劳动辛苦,好好休息两日再去赴任罢,本宫等你的好消息!”

    与薛讷相同,樊宁昨夜亦是一宿未眠,眼睁睁看着他背身靠在地宫的房门处,一整夜不知在做什么。樊宁想要出声与他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缄默地坐在榻上,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昨夜樊宁跃入薛府时,遥见慎思园中亮着灯,便猜到有人在房中等薛讷,麻利地从园中水槽后的入口进入地宫,听到了他们母子间的争执。

    樊宁精于世故,理解柳夫人为了保全家人的苦心与无奈,但听到她这般说,樊宁还是忍不住地难受,但她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薛讷。

    但眼下又哪里是计较父母偏心,兄弟纷争的时候。樊宁心里明白,弘文馆别院纵火案已过去两月有余,凶嫌若再不落网,受牵连的又何止是薛讷,还有薛仁贵甚至李弘,一旦李弘受牵连,储君之位动摇,其他虎视眈眈之人便会借机生事,届时受难的便会是大唐百姓。

    樊宁暗暗下定决心,若是到了最后期限还拿不到真凶,她便去刑部自首。横竖她无父无母,即便死了也没有亲眷牵挂,所担心的唯有李淳风,不知待到她在西市独柳下问斩那时,这小老头可会回来看看她,帮她把脑袋捡回去。

    樊宁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连何时天亮了都不知道,她起身看看,头顶上的房间里已不见了薛讷的身影,她想起昨天薛讷曾说,今日一早要去找李弘汇报,估摸他应当是往东宫去了。

    樊宁洗漱罢,沉默地打开包袱,摸出一块胡饼吃了起来。正嚼得来劲时,薛讷回来了,他解下裘裳挂在衣架上,行至暗门处,满脸少年人的踟蹰:“你醒了吗?”

    樊宁自认经过一夜时间,已经将情绪控制得很好,走到铜镜前,拨了拨脸庞的碎发,正了正衣襟,抱着松醪酒,推开了暗门。

    谁知薛讷正微微倾着身子听动静,樊宁猛一开门,暗门“嘭”的一声径直打在了薛讷的下颌上,令他吃痛非常,捂着下巴连连退步。樊宁忙将松醪酒放在桌案上,上前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快让我看看,咬到舌头没有?”

    薛讷摇摇头,缓缓松开双手,只见他俏生生的下颌上一片红肿,看起来应当是很疼。樊宁好气又好笑,抬手掐了他一把:“你这呆子,怎的不知道躲啊!真是的,若是有人问,你就说自己在屋里磕的,听到没有?”

    薛讷连连称是,才缓了两分痛楚,樊宁忽而又拿出干布沾了药酒,在他的下巴上一通乱怼,痛得薛讷连连告饶:“不必了不必了,我不疼了……煮些松醪酒喝吧。”

    樊宁“嘁”了一声,转身去园中的库房里拿出了小泥炉,搬入房中,挺翘的琼鼻通红:“今天好冷啊,按说已经立春了,怎的连一点暖意也没有。”

    去年春夏关内与河南河东等地大旱,冬日又遇上十几年来难见的苦寒,河南道尚好,因为有含嘉仓与回洛仓的储粮周济,关内雍州、华州的灾民便要多费心安顿了。好在百姓有福,有二圣坐镇朝野调配,又有李弘这样一心为民的监国储君,自出钱囊将例银全部拿出来,施粥送粮买碳柴与灾民,这才帮助他们度过了荒年。

    薛讷将松醪酒灌入煮酒的铜壶中,点燃小火炉,不一会儿房中便暖融融的,溢满了酒香,薛讷边呷酒,边磕巴问樊宁道:“你,你不是最爱看花灯吗?十四、十五和十六三日放夜,没有宵禁了,我们去看花灯好不好,你最擅长射覆,所有的灯谜都难不倒你,我们……”

    “不去”,樊宁斩钉截铁回道,“有这玩乐的功夫,还不如好好梳理梳理案子,你不是年后就要赴任了吗?到底查得如何了,有眉目了吗?”

    忽然被樊宁问起,薛讷一时答不上来,这龙门山业火案给了他很大启发,让他明白了凶手究竟是如何轻而易举点燃了别院的木塔,但还有个极其重要的点没有解决,便是为何那巡逻的沈七只看到樊宁一人跳下了阁楼,而未见樊宁所说的守卫长。只要不解决这个问题,就永远找不到真凶,永远无法洗清樊宁的冤屈。

    薛讷如是想着,神情由不得略显沮丧,樊宁看在眼里,十分不好受。为了查此案,薛讷已压上了身家性命,她有什么立场这般逼迫他。樊宁忆起小时候,薛讷总是年前被接回家中,再回观星观时堪堪过了上元节,虽说每年他都会带城中最有趣的射覆灯谜给她,他们却从没有一起看过花灯。最坏的结局不过是个死,何不抓住眼前的欢愉。樊宁仰头喝尽了杯中酒,忽而改了主意,笑靥如花望着薛讷:“若是你肯陪我戴傩面,我就跟你去看灯,好不好?”

    长安城新昌坊中有一座观音寺,年关刚过,许多显贵信徒便携家带口,来寺中清修,既可请得道高僧为其门户诵经祈福,也可以躲避年节下难以拒绝的访客,更能在这宁静肃穆的环境中放松心情,故而从大年初一到上元节前夕,寺中对俗客开放的厢房一直是满满当当。

    除了地处城中,往来方便外,此处比其他寺庙香火旺盛还有另一重缘由:龙朔二年,天皇同母妹城阳公主生了一场大病,遍寻宫中尚药局的太医,也找不到治愈之方。对胞妹爱护有加的天皇大为悲痛,日渐绝望,谁知灵感寺住持法朗禅师受邀前来,以秘咒为城阳公主设坛持诵,七日后公主便康复如初了。天皇大喜,应公主所求,将灵感寺更名为观音寺。从此,这观音寺便成了远近闻名的求健康保平安福地。

    巳时二刻,佛寺内的几大佛堂中,数场法事同时进行。堂内一侧是排坐整齐合着木鱼不断诵经的大师,另一边则是头披兜帽、身穿素袍,跪坐祝祷的香客。虽说仪式中不允许出入,可让这些达官显贵老老实实在佛堂里跪两三个时辰不动,简直比登天还难,故而时常有人内急离席,或是去往院子里散步。

    观音寺的后院是一座四方形的木塔,因曾遭遇火灾而废弃,此时趁着佛寺中守备疏松,一名头戴兜帽的香客偷偷溜进木塔中,对着一面空墙壁“咚咚咚”敲了三声。

    说时迟那时快,那空无一物的墙壁竟忽然活动了起来,轰隆隆拉开后,竟有一扇暗门直通地下。待那香客走入后,暗门再度关闭,恢复了寻常模样。

    蜡烛隐隐的火光照出一段螺旋向下的石阶,那人将残烛捧在手里,摘下兜帽,不是别个,竟是薛楚玉。

    薛楚玉擎着蜡烛拾级而下,不一会儿,眼前便豁然开朗,乃是到了一处地下暗室,暗室入口的两侧墙壁上,共有二十三根蜡烛立插在凿好的孔洞中,唯有一个孔洞是空的。薛楚玉便将手中蜡烛插入洞中,从怀里拿出一个当中印有大大“谯”字的面具戴上,上前几步,走入了议事厅中。

    厅中地上摆着二十四个蒲团,唯有一个空着,其他二十三个蒲团上跪坐着同样头戴兜帽、身披素袍、头戴面具之人,他们正朝前方有节奏地叩拜,口中还念念有词。

    薛楚玉见此,立即走到那空蒲团旁跪下,与其他人一起进行着这诡异的叩拜仪式。

    数轮下来,仪式终于结束。站在最前排的四名香客站起,将自己的蒲团拉到前方,形成主位,其余香客立即自觉将脚下的蒲团拾起来分到两旁,各自就座。薛楚玉这才看清,所有人面具上的字各不相同,应是以此来区分各自的身份。

    见所有人都已就座,坐在主位左侧、面具上写着“莱”字的人说道:“今日是我擎云会开年首聚,去年秋,在众位的不懈努力之下,我们成功拿走了《推 背 图》,并将李淳风的女徒弟樊宁定罪为凶顽,实现了我等夙愿的第一步。然而,由于太子李弘和薛仁贵长子薛讷的搅局,樊宁仍未能落网,就连我们派去凤翔刺杀薛讷的人亦未能如愿。你们如此办事不利,怎对得起这“擎云”二字,又怎对得起会主平素给予你们的莫大支持?两天之后,便是上元节了,诸君无论如何,都必须想出能够消灭薛讷,令樊宁落网的办法来,孰能替会主分忧者,将可得到今年的第一个 ‘许愿’的机会。”

    听闻此言,众人皆蠢蠢欲动。薛楚玉第一次来此,不懂其中要领,忙轻轻拽了拽旁侧头戴“胡”字面具之人的衣袖,悄悄问道:“‘许愿’是什么?”

    “你第一次来吧”,那人不以为然道,“不要紧,凡事都有第一次。所谓 ‘许愿’就是能够单独觐见会主,将自己的愿望告知于他,请他来帮忙实现。迄今为止,凡是许了愿的都成功了,毫无例外。”

    “这么神吗?”薛楚玉惊讶道,“那我若说想当皇帝,也能实现吗?”

    薛楚玉自觉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引得前方三两人侧目,旁侧那人吓了一跳,赶忙捂住薛楚玉的嘴,尴尬赔笑,待前排人转回去,那人压低嗓音道:“莫要浑说!所谓愿望,当然是指现实中不如意的事。如果愿望过于不切实际,也只能是浪费了一次宝贵的机会罢了,还有可能见罪于会主。至于这其中的分寸,且当你自己把握。想好了再说,不必说与旁人听。”

    薛楚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重又将注意力转回最前方,只听一个戴“申”字面具的人吊高了嗓音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可是若是动静太大,反而不利于我们的计划,尤其是李勣家那个小女娃,一直差龙虎军的人暗中护着那薛讷,我们想下手也难呐。”

    众人纷纷应声,赞同此人的意见。旁边一个戴“梁”字的人也接腔道:“如今好容易令刑部定案,说那樊宁是凶顽,若是再留下什么旁的证据,牵连出我们来,可是得不偿失啊。”

    坐在主位上头戴“河”字面具之人猛地拍案道:“一群饭桶!擎云会养你们这起子人,不是为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

    见主位上的人发火,众人立刻鸦雀无声。半晌后,头戴“梁”字面具的人叹道:“正所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眼下唯有打入他身侧才是突破口。只是空谈无意,还需一个契机。”

    “哪里需要那般复杂”,头戴“郑”字面具的人插嘴道,“薛家那小子包藏朝廷钦犯,虽然没有证据,却是八九不离十了。我等只需编造姓薛那小子和那女娃有私,假借御史之权意图包庇,向天皇天后参上一本,不就行了吗?”

    一旁头戴“鄂”字头盔的人摇头道:“此计虽好,眼下却不是良机。那姓薛的小子方破获了龙门山的案子,天皇天后对其赞赏有加,很难成功。”

    “不如我们趁上元节再搞一票大的”,戴“卫”字头盔的人接茬道,“只要京城再发生大案,连着弘文馆一起参,绝对能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讨论得十分热烈。薛楚玉来之前从未想到,这里竟然有这样多人,口口声声堂而皇之地谈论着要置自己的亲哥哥于死地。此刻的他,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惊讶还是欣喜更多,在后排慢慢举起了手,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那个,鄙人有些想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