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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杏花满头,似白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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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琴后事毕,孟昱即刻领问剑几人回望楼。

    孟昂本欲挽留,奈何孟昱执意如此。且孟昂亦知自扬灵姐去后,大哥一腔心事无处发泄,说是回望楼,其实不异于自我流放。他亦无从解劝起,只得答应了。

    孟昱一行皆是男子,轻车简从。不过月余已到凉州地界。

    这一路上,问剑几乎不曾听过自家将军说话。整日阴沉着脸,也无心饮食,只埋头赶路。人倒日渐消瘦了。

    正是晌午时分,一行人到了青禾镇。问剑往来多次,知晓出了青禾镇就再无汉人村镇,不说吃不上家乡美食,就是寻摸口吃的也不容易。因此道:“将军,出了镇子就再无打尖的去处,不若在此处用点饭食?”

    他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观察孟昱神情。见自家将军不说话,忙又道:“就算赶路不吃,也得备点干粮和水。出了关。戈壁荒漠的,没个人家,得闹饥荒。”

    听见此话,孟昱才点点头。

    青禾镇唯有一家杏花楼最为繁盛,是往来客商歇脚打尖之处。孟昱一行人自然往此处来了。

    到得门首,孟昱只说买了就走,不做停留。

    问剑却翻身下马,一手拉了自己坐骑的缰绳,另一手将孟昱□□宝马的缰绳也拽住,笑着道:“将军,马也得歇歇脚,吃点草不是?不如就下马来略坐坐。喝盏茶也好。”

    孟昱低头想了想,今日天不亮就赶路,一路飞奔至此,众人确实辛苦。便道:“此处既是出关所在,一去又得背井离乡,就稍事休息罢。”

    众人听说,不禁喜上眉梢。一拥入内,找了张二楼靠栏杆的桌子,便一叠声叫小二点菜。

    孟昱于吃喝不上心,由着下属们自在点菜。他只吩咐叫快上壶酒来。

    他本不是好饮之人。自扬灵驾崩,一连数夜阖不了眼。沉沉暗夜,眼前皆是往昔画面。有时甚至忍不住想,若是雨夜那晚,自己见她一面,依她所言,就此留下,是否就不会造成此果?

    一念即此,心如刀绞。

    唯有滥饮,醉中忘却身前身后事。依稀还是旧日模样。

    他独自喝闷酒。

    众人见了,皆知将军自离江淮后便满腹心事,混似变了个人般。都不敢劝,只小心注意着。

    席上正沉寂间,旁边一桌来了几人坐下。皆做客商打扮。那几人显然是店里熟客,也不叫小二,而是直呼其名:“小柱,新鲜的肉菜看着上几盘。”

    那小柱提了壶茶,满面堆笑地过来了:“张爷,院里恁多货物,这回又要发财了。”

    被唤作张爷的嗤笑了一声,道:“你这般机灵,跟着爷去做生意罢。管保二年就娶上新媳妇。”

    小柱笑道:“借您吉言,掌柜的正要给小的说亲。”

    边上忽一人作势扯小柱裤裆,大笑道:“小猴儿,爷瞧瞧你几把毛长全了没?就说上媳妇了?”

    小柱急得忙掩下身,笑道:“爷何苦打趣我?”

    那人笑着松了手,忽而眼珠一转。一双细眼越发叫肉挤得只剩下两道缝。他压低了声音道:“我问你,我们走前瞧见的那娘子可还在客栈住着?”

    小柱一听就知道说的是谁了。

    约莫两月之前,正是倒春寒,冻得人耳朵差点掉下来。店里生意也正冷清。不成想一日却忽然来了个妇人要投店。

    独自个儿,身边一个人也没带。

    投亲不像投亲,说是做生意也不可能。

    这就稀奇了。

    那妇人要了间上房住下。衣饰倒十分朴实,荆钗布裙的,像是寻常人家出身。

    只是一张脸实在好看。看着依稀是有了年纪,却比镇上十□□的小娘子还好看。

    她住店以后,等闲不出门。只偶尔出来过几次,店里客人见了纷纷打听其来历。

    方才问话的李全就是那时瞧见上了心。出关一趟,折腾了月余,还放不下。

    小柱遍也压低了声音:“早不住了,在镇东头赁了所小小房屋住着。”

    那张爷也忍不住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讲一口官话,说本来是京城边上的庄户人家。丈夫亡故了,因无子女,不被夫家所容,来寻娘家亲戚的。”

    “嗤--”李全轻蔑一声,道:“这青禾镇能有多大?寻甚么亲戚,寻了几个月寻不着?”

    小柱忙摆手:“不是我们镇上的,说也是常出关行商的,所以来此处等着。”

    “这话也只好哄你们。”那张爷高深莫测地笑了。

    小柱着急问道:“张爷瞧出什么了?”

    “那日我们都曾见过的。穿的是穷酸些,可一张脸养得比花还娇,手又那般细嫩,哪个庄户人家养得出这等全须全尾的妇人?不定是哪家大户的妾侍逃脱了。”

    “到底是京城边上的,就娇惯些也未可知。几位爷也是走南闯北的,打听着有了消息不也是功德一桩?”

    “哟,小猴儿,几时这等慈善起来?莫不是你已经尝着那妇人的好?”

    “小的是个什么东西?爷又说笑。”

    那李全早存了心思,借话赶话:“我知她必定托你们打听来着。你就去给她回话,说她李家哥哥听闻后着实怜悯。索性我也是行商的,就同她娘家亲戚一样的。只要她愿意跟我走,我待她总比亲哥哥还亲。”

    这话污秽,一旁众人听了不免齐声笑起来。

    此时,问剑已喂马回来。听了这席话,悄声向孟昱道:“离京时,小的听说冯将军家就有妾侍走失,莫不就是逃到这儿来了?”

    孟昱盯了他一眼:“多事!”

    只听那头又道:“小柱,你李爷对这娘子可是上心得很,要是做成了这事,别说一个媳妇,再帮你娶七个八个,你李爷也不会推辞的。”

    张顺因贩卖之事需多仰仗李全,因此有心做成以得个人情,遍一本正经冲小柱道:“别听他们胡扯。你去请了那位娘子过来,就说我们是常出关的客商,听了她的遭遇,有心相帮。请她来细说说她娘家亲戚的景况,我们才好打听。”

    那李全一听,笑得合不拢嘴:“还是大哥周全。小弟敬大哥一杯。”

    孟昱一听,就知这伙人另有所图。他虽不欲多管闲事,但素来不是袖手旁观之人,因此压低了声音对问剑道:“我下去看看马。等阵那妇人若真来了,你见机行事,也别让可怜之人更可怜。”

    “小人知道。”

    孟昱便下楼去了。

    那青禾镇能有多大?

    等孟昱再回来,问剑忙迎上去,悄声道:“那妇人设了托辞,倒不曾过来。”

    孟昱低声说了句:“是个警醒之人,难怪能从京城一路至此。”说毕又道:“马也歇够了,就起身罢。”

    说话时,他并未坐下。而是靠栏杆立着,漫不经心望着街上往来之人。目光里空落落的。

    众人酒足饭饱,皆起身收拾。

    孟昱正待转身,目光扫过街对面,整个人突然怔住了。一步也迈不动。

    那边绸缎坊的廊檐下立了一个妇人,正跟一个领着个十来岁小姑娘的妇人说些什么。她穿一身竹青布裙,挽了发髻,插一支泥金簪子。看上去三十出头年纪,肤色白皙,鼻子挺而秀,一双眼睛……

    他永远不可能忘记这双眼睛。

    起初是寒冽却清澈的。笑时有一望到底的欢喜。

    后来眼里渐渐添了东西。眼光一转,不怒自威。

    再后来,那双眼睛,就连他,也看不透了。冷若寒星,藏着一整个银河。

    孟昱听见身体里一寸一寸发僵的声音。又轰然一声全都裂了。

    分明是她!

    可心下惴惴。生怕此刻认定了是她,一转眼又发现不过是一场空。

    问剑一行人正要走,却发现将军并未动身,不由得回身道:“将军,不走么?”

    “今日不走了,你等去挂几间上房。”

    话音刚落,孟昱早一阵风似的去了。

    问剑狠命眨了眨眼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过神来,见自家将军早冲进了对面绸缎坊。这更不懂了。

    孟昱一脚踏进绸缎坊,只听得掌柜的笑呵呵道:“听说不多日就要进宫啦。是该好生做身衣裳。大娘放心,料子一定给你算便宜点。”

    孟昱左右一回顾,却不见方才所见之人,急得冲口而出:“方才那穿竹青的妇人呢?”

    掌柜的,领小姑娘的妇人皆诧异回头。

    还是那小姑娘口快,朝外一指:“说是要寻人,往城门去了。”

    孟昱不发一言就往外跑。

    晌午已过,趁便溜号的守城士兵都回来了。间或也挑几个看不顺眼的商贩盘查一番。因往来者众,不堪等候,抱怨的,催促的,闲聊的,不一而足。倒比杏花楼里还热闹几分。

    只是人头攒动之中,只见男子,不见一个妇人身影。倒是城内,几个卖花的货郎担前立着几个妇人。可也都不是她。

    难道又是幻觉一场?

    周围人声越发喧哗,如鼎沸相似。

    孟昱觉得自己就像被投入鼎镬之中。周身先是发冷,再热。心内如煎。

    他腰中挎着长剑。右手习惯性地握住剑柄。多少次,上阵杀敌,面对漫山遍野的铁骑,只要握着剑,心底便腾起豪气万千。

    可现在,他慞惶四顾,只剩茫然。

    像是极不甘心地再一回首,他望了望城门一眼。

    城门上,一个身穿竹青的妇人,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那眉眼,像是从心底里长出来。

    青筋从他紧握剑柄的手上根根暴起。他嘴唇紧抿,眼中如蓄风雷。大步流星,跨着阶梯走上城门。

    宋扬灵的嘴角一点一点漫出笑意,等了数月。

    他真的来了。

    近在咫尺,心中怯怯,如隔天涯。

    孟昱试探性地迈了一步。眼前人并未走远。他才放心地又往前走了几步。

    又走了几步。

    眼看着近了。

    孟昱突然出手,一把拽住宋扬灵的手腕。

    皮肤先有些凉,继而暖起来。那是身体肌肤才有的温度。那是活生生的人。

    孟昱咬牙切齿:“宋!扬!灵!”

    ————

    问剑诸人在客栈等了良久,也不见自家将军回来。直到掌灯时分,外头黑沉沉的。几家仍点着昏黄灯光。几家早都歇下。

    几人商议要不要出去寻寻。但他们都是在外惯了的人,也没有个一时半会不见人就着急忙慌去找的理。于是几人议定若明日再不回来再做计较。

    宋扬灵也等了许久,始终不见孟昱开口。

    小小的室内,摆了一张床。床前一张圆桌,只有两张凳子。

    孟昱也不坐,只靠窗站着。眼中阴得如乌云压城。

    好你个宋扬灵!

    连驾崩都是一场算计!

    想起那些如行尸走肉的日子,觉得真是可笑。

    成亲是一场笑话,连为她的悲戚都是一场笑话。

    想起为她提心吊胆的一切,心中便怒火中烧。

    夜渐渐沉了。一室之内,二人呼吸相闻。

    宋扬灵渐渐不自在起来,讪讪搭腔:“要不要吃些东西?”

    “不吃。”

    宋扬灵也知晓孟昱一时之间恐难接受,是以对他的冷漠并不介怀。又道:“夜也深了,咱们总不能这样对坐一夜罢。”

    “你只管睡便是。”

    “你呢?”

    孟昱十分执拗:“我不走!”

    ……

    宋扬灵身子僵了一僵。只得双手抱膝,挨板壁坐在床上。

    孟昱低着头,却偷偷去看她。

    油灯太暗,照得宋扬灵头上毛茸茸的。她的脸有一半埋在膝盖中。看着倒有些娇弱。不像前些年,总是成竹在胸的帝王模样。

    心中突然一软。又突然生出些庆幸。

    活着真好啊。唯有活着,才能有这般闲心置气。

    两人不说话。坐得久了,宋扬灵睡意渐渐上来。双眼阖上了。

    孟昱早瞧见了。他轻轻走过去,解了佩剑,放在桌上。然后伸出手,左右比划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将宋扬灵放倒在床上。

    他俯下身,再清晰不过地看清她的脸。感到她的鼻息轻轻喷在自己手背上。他理了理她的衣裳,脖颈间带着香气的热度渐渐散开,扑到他鼻中。

    孟昱直觉浑身忽然一热,像被火烧着了似的。身体下面瞬间勇气异样的肿胀感。他也不知怎的,忽然低下头就吻住了宋扬灵的嘴唇。

    湿润的,柔软的,带着热气。

    身体越发像被一股邪气控制了似的。

    他恨不能将眼前之人揉进肚腹之中。他深知现在不是放纵的时候。天人交战似的,才恋恋不舍得退开。

    他这边才动,床上的宋扬灵恰好一翻身。侧身向里。刚刚还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了,嘴角就弯了起来。

    孟昱是枕戈待旦了半辈子的人。他一低头,碰上扬灵的嘴唇,她轻微的震颤,骤然加快的心跳,全都没逃过他的感官。

    他忽然扯起嘴角,情不自禁地笑了。眼里的光比外头夜空上的星子还亮。

    真好,这一切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