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帝师 >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正德元年,正月壬午。

    大雪连下数日,雪深处足可没过膝盖,入京的官道皆被封堵。

    杨瓒一行被大雪拖慢速度,不得不两次绕路,在白羊口所盘桓两日,等雪小后再继续赶路。

    留宿驿站时,见到送出骡子的老卒,顾千户开门见山,询问对方可懂得养马。

    老卒没有隐瞒,直接坦言,早年戍守蓟州山海卫,曾跟随指挥到朵颜卫市马。停留时日,与卫中百户结交,粗浅学了些养马的本领。

    “后来出了事,互市关闭,再没见过面。”

    弘治十二年,辽东守将杀良冒功,诱-杀-三百兀良哈骑兵,冒充鞑靼,借机邀赏。

    事发之后,兀良哈三卫遣使者入京,要求朝廷给一个公道。朝廷却是高举轻放,仅夺数人官职,并未依律问斩。对于死者,只给一些金银布帛了事,全无半点说法。

    使者归来,三卫首领愤怒不平,多次举兵-袭-扰相邻的北直隶州府。其后,更学着鞑靼,趁秋高草肥之时-侵-扰边民,打起谷草。

    朝廷不给公道,恶名不能白担,抢也要抢个够本!

    后经朝廷抚恤,总算是消停下来。但裂痕已生,想要弥补,实非易事。

    “从弘治十二年到弘治十四年,靠近辽东的永平府一带都不太平。”

    老卒眼皮低垂,映着火光,脸上沟壑愈深,似盛载无限悲痛。

    “这条胳膊就是弘治十二年没的。”

    丢开火钳,单手覆上肩膀,自肩头到袖缘,空空荡荡。

    “好在老天照顾,虽没了胳膊,命总算保住。没法打仗,靠着积累的战功,从蓟州移调宣府,到驿站中做个吏目,生计也有了着落。”

    以老卒相马养马的本事,本可到保定府养马。按照朝廷定例,田亩饷银之外,升任百户也不出奇。只因身有残疾,又同朵颜卫百户交好,才落到如今地步。

    幸好驿丞是同袍,又有过命的交情,否则,如今的日子也没法保障。

    “都是命啊。”

    老卒苦笑一声,继续拨动火钳。

    窗外寒风呼啸,大雪纷飞。

    屋内燃起三个火盆,仍无法彻底驱散寒意。

    添一件夹袄,裹两层外袍,杨瓒依旧冷得牙齿打颤。披上顾卿的大氅,才觉暖和起来。

    只不过,大氅给了他,顾卿该怎么办?

    未等杨瓒开口,顾卿又从行李中取出一件貂皮斗篷,光滑黑亮的皮毛,围拢在肩上,愈发衬得面如冠玉,凤目龙眉。

    “可是还冷?”

    见杨瓒望着自己,呆愣愣的不说话,顾卿心生误会,令校尉取来两条厚毯,一条给杨瓒垫脚,一条盖到腿上。

    认出踩在脚下的皮毛,杨瓒许久无语。

    有钱就是任性,他终于有了切身体会。

    “安置”好杨瓒,顾卿继续同老卒叙话。

    “老话中所言,可是辽东总兵官李杲同巡抚张玉,以及镇守太监任良合谋冒功一事?”

    老卒看向顾卿,诧异道:“大人知晓此事?”

    事情距今已有六年,知晓内情之人皆秘而不露,朝廷和地方极力隐瞒,百姓多被蒙在鼓里。资历浅的京城官员,都以为辽东守将是因贪墨被抓,功过相抵才留得性命。

    殊不知,所谓的“功”,才是真正的过。

    三百鞑靼人头,无一例外,都是兀良哈三卫的骑兵,其中即有同老卒交好,授他养马之术的百户。

    以顾卿的年纪,不像曾参与此案。究竟从何得知,又知道得这么清楚?

    思及他的身份,老卒不禁释然。

    天下之大,何事能瞒过锦衣卫?所谓法不传六耳,在厂卫眼中不过是一句空谈。

    弘治十二年发生的几件要案,方方面面,牵涉实在不小。北镇抚司留下的案卷,多达三十余份。顾卿得指挥使牟斌看重,以千户之职执掌诏谕,翻阅往日案卷,该知道的都是一清二楚。

    辽东守将杀良冒功,兀良哈三卫扰边,妖-道-惑众谋反,会试科场舞弊……

    一桩桩,一件件,俱是触目惊心。

    时过境迁,案卷积尘,当年留下的阴影仍未散去。

    舞弊一案是李阁老逆鳞,谁碰谁死。自作聪明的闫桓和闫璟,完全可以现身说法。

    为了生计,兼被鞑靼逼迫,兀良哈三卫暂且放下旧事,同朝廷讲和。但无人晓得,什么时候,这些壮汉又会旧事重提,抄起刀子和边军互砍。

    妖-言-惑-众-之事,历朝历代都不少见。

    先时京城流言纷起,天子下令锦衣卫严查,以雷霆手段处置可疑生事的僧道,朝中反对之声不少。后查出里通外敌,证据确凿,声音才渐渐平息。

    天子服用丹药,伤的是皇家脸面,同朝臣关碍不大。妖-言-惑-众,通-敌-草原,损毁朝廷的名声,伤害士大夫的根本利益,绝不能轻饶。

    杨瓒撇撇嘴,所谓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多数时间都是个笑话。

    究其根本,还是利益决定一切。

    顾卿和老卒说话时,杨瓒始终保持沉默,脑子却转得飞快。

    怀抱满腔热血,立身持正,不结朋党,便是扛鼎忠臣?不受-贿-赂,执法秉公,便能为天下黎民谋取福利?

    放在当下,实在过于理想主义。

    即使是弘治朝,台面下仍隐藏不少秘密。

    天子和朝臣,朝廷和藩王,文武群臣之间,大佬角力,不敌尚可寻一条退路。小卒子的下场,基本是被碾得粉碎,骨头渣子都不剩。

    自以为聪明过人,能玩转朝堂,将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掌握手心?

    当真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

    杨瓒越想越是心惊。

    联系自身,不禁生出惧意。

    不提内阁三位相公和六部九卿,单是各部侍郎,随便拎出一个,官-场-经验和人生履历就能碾压自己。

    紧了紧斗篷,杨瓒一边心惊肉跳,一边感叹自身好运。

    世事皆有因果。

    不是弘治帝病入膏肓,仓促为儿子寻找班底,他不会一甲登科,金尺在手。不是恰好投了正德帝的眼缘,机缘巧合,获得几位大-佬-好感,他未必会有今日品级。

    他以为自己明白了,看透了,事实上,别说升堂入室,连门框都没摸到。

    这般莽撞,没被碾成齑粉,还能活蹦乱跳,加官进爵,不是运气好还能是什么?

    杨瓒没有妄自菲薄,实情确实如此。

    想要走得更远,必须端正态度。

    面前的坑不少,许多还是亲自下锹。有谢丕顾晣臣同为坑友,虽不寂寞,爬上来的可能性却是微乎其微。

    事到如今,爬不上来也没办法。船到桥头自然直,大不了直接从坑底打洞,挖出一条隧道,照样能向前迈进。

    何况,他身边还有顾千户。

    都说欠钱的是大爷,他不欠顾卿钱,却欠下不少人情,又曾同榻共枕,虽没发生什么,到底“关系匪浅”。

    临到撑不住那日,看在甘为抱-枕的份上,顾千户也不会坐视不理,撒手不管的……吧?

    想到这里,杨瓒转头,目光灼灼的盯着顾卿。

    锦衣卫直觉何等敏锐,几乎杨瓒刚一转头,就对上漆黑双眼。

    “杨侍读可是有事?”

    杨瓒浅笑,胆子突肥,道:“灯下观景,美不胜收,古人诚不欺我。”

    顾卿挑眉,嘴角微勾。

    老卒左右看看,破桌旧椅,好看在哪里?

    几名校尉互相看看,都是表情空白,向面瘫无限靠拢。

    非礼勿听,他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与杨侍读和顾千户同行,太考验意志力和心理承受能力。今遭之后,装傻充愣的本领必将直线-攀-升。

    因柴火不够,入夜之后,几人只能挤一挤,睡在两间房内。

    杨瓒裹成粽子,靠墙不动。

    顾卿继续“认床”,长臂一伸,压住“粽子”,长夜无梦。

    睡在桌上的两个校尉一动不敢动,腹诽兄弟几个不厚道,猜拳耍诈,留他二人在此,翻个身都不敢。

    越想越是心酸,越想越是胸闷,心酸胸闷之下,同时两脚抽筋,忙伸出胳膊捂住对方的嘴,不能动,更不能叫!

    捂着捂着,心生悲戚,不由得挂出瀑布泪。

    一动不动,什么时候才能抽到头啊……

    翌日,天空放晴。

    一行人终于能够启程。

    老卒留在驿站,等待朝廷调令。锦衣卫在北疆亦有马场,对外隶属边军。有顾千户做保,老卒入马场任职,绝没有问题。

    “告辞。”

    顾卿飞身上马,皑皑白雪之中,绯袍似血,黑氅如墨,脊背挺直,恍如一柄利刃,破开天地,留下刺痛观者双眸的一抹重彩。

    杨瓒登上马车,向驿丞和老卒道别。比起来时,留下的银两更多。

    锦衣卫跃上车辕,扬起长鞭。

    呼吸间,热气化作薄雾,结成薄霜,刹那凝上眉睫。

    “告辞!”

    “杨老爷一路顺风!”

    骏马嘶鸣,健壮的身躯驰过雪地,强壮的肌肉随奔跑起伏。

    杨瓒靠在车壁,耳旁尽是北风呼啸。

    碎雪打在车厢上,噼啪作响。

    “依此速度,明日傍晚即可抵达京师。”

    顾卿行在马车旁,出声告知行程。

    杨瓒推开车窗,因雪地反光,只得微眯起双眼。

    “一切听顾千户安排。”

    顾卿颔首,道:“杨侍读可在车厢歇息,如没有大雪,我等今夜不歇。”

    “夜晚不歇?”

    “在路上耽搁数日,临近京城,应能走得快些。”

    杨瓒没有提出异议。

    锦衣卫的强悍,实在出乎他的预料。同样的,顾千户“移榻难眠”,已无半分可信。

    退回车厢,杨瓒靠着车壁,再一次生出咬人冲动。

    正德元年癸未,宣宗皇帝忌辰。

    天子戴黑翼善冠,着浅色龙袍,束黑犀带,御奉先殿行祭礼。

    回宫之后,未如旧历罢朝,而是令中官宣旨,升殿午朝。

    朱厚照言出必行,下敕令,言正月不休沐,必做到日日升殿。

    礼部上请,按照成化年间旧例,正月初一至十五,天子皆不御奉天殿。潜台词是:陛下,您就别折腾了,给个台阶,大家回家过年,都好收场。

    朱厚照偏不。

    台阶垒起来,举起锤子就砸,不砸碎不算完。

    成化旧例,比得上洪武旧例?一巴掌扇回去!

    礼部又请,圣祖高皇帝正月上朝不假,然也未至奉天殿。

    “未御奉天殿?”

    朱厚照询问,礼部官员连连点头。

    台阶敲碎,就架梯子,天子总不会不给面子?

    哪承想,朱厚照依旧不按牌理出牌,梯子推-倒,决意固执到底。

    不御奉天殿,没关系,西角门!

    “朕践祚至今,未有建树,深感焦急。唯有勤政,方不负先皇重托。”

    群臣傻眼。

    天子这是决心不过年,也不让大家过年?

    朱厚照大方点头,半点不否认。

    朕是皇帝,就这么任性,你能怎么着?

    不是几番直谏,说他不勤政?年都不过,节日不休,早朝错过就升殿午朝,看还有什么话说!

    群臣无法,不能自打嘴巴,只能苦着脸,日日抹黑出门,陪着天子一起闹腾。

    京城官员不休沐,起早贪黑上朝点卯,府州县衙的官员没有接到敕令,依照常例,自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不再报送官文,封笔过年。

    没有军情民务,各地灾情,天子群臣不能大眼瞪小眼,就这么闲着,只能就内官库银之事吵个没完没了。

    群臣上奏裁汰冗员,召回镇守太监。天子便下令增选腾骧四卫勇士旗军,向神机营增派监枪官。

    一来二去,没有他事作为调和,双方的矛盾陷入白热化,巡按直隶御史的一封弹劾,彻底让朝堂炸开了锅。

    “臣劾北直隶选婚太监吴中,奉皇命不知敬慎,纵下人仗势倚福,索州府百姓钱财,动辄计百千数。选婚之时,多番疏忽,不亲筛选,全交他人。不忠不敬,其罪难赦,乞逮治之。更择老成以任其事。”

    奏疏闻于朝,天子震怒。

    消息传入-后-宫,仁寿宫和清宁宫同时-震-动。

    这份弹劾,貌似针对吴中一人,事实却将各地的选婚太监得罪个遍。举送美人的府州县衙上下,有一个算一个,凡涉及此事,都无法独善其身。

    太监选婚,户籍名单均要自衙门索取。

    前者索取贿-赂,在名单中动手脚,瞒报或多报人数,后者会不知道?

    说不知道,可信度实在不高。说知道,一个欺君的帽子压下来,前途无望,人生都要画上休止符。

    再者,美人举送入京,经连番筛选,由两宫亲自过目,择十二人进宫。其中,有六人出身北直隶,两人更在后位争夺之列。

    弹劾北直隶选婚太监贪赃枉法,弄虚作假,这些进宫的美人怎么办?

    狠心下查,哪怕只牵涉一星半点,后--宫之内都不会平静。

    张太后与太皇太后吴太妃不和,宫内早都知晓。

    四名皇后人选,无一人是太后掌眼。朝堂上出了这件事,不属实便罢,一旦查证属实,难言宫中会起多大的风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太皇太后震怒,吴太妃也是心惊。

    有品级份位的美人,尚且有几分保障。候选中宫的四人,尤其出身北直隶的沈寒梅同吴芳,面上镇定,心中对弹劾的吴中的御史已是恼恨至极。

    何谓弄虚作假?

    何谓欺上瞒下?

    什么叫择老成之人再选?

    眼见凤位在前,美梦将要成真,不料横生祸端,牵扯进流言之中。哪怕查明身家清白,也不为两宫所喜,后位再无期望。

    “若要我晓得……”

    沈寒梅用力扯着锦帕,口中喃喃自语,眼中闪过恨意,再不复往日娴雅。

    吴芳伏在榻上,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天榻一般。

    “别哭了!哭就能没事了?”沈寒梅站起身,道,“事情已经这样,哭再多也没用。”

    吴芳擦擦眼泪,坐起身。

    “这事出来,你我还能有什么指望。”

    “清者自清,太皇太后和天子必能明察秋毫。”沈寒梅道,“水落石出之前,自乱阵脚才是废了前程。”

    “可……”

    吴芳皱眉,心中满是不甘。

    沈寒梅看在眼里,没有再劝。

    只差最后半步,她又如何甘心?!

    一封弹劾奏疏,竟掀起这么大的风波,怕是上疏的刘御史也没能料到。

    正如杨瓒之前所想,耿直过头,不计较后果,好心也会办坏事。

    风波中,数名锦衣卫护卫两辆马车,停在玄武门前。

    接到锦衣卫递出的腰牌,城门卫当即让开道路。

    连日赶路,杨瓒疲累至极。见到皇城大门,终于长出一口气。殊不知,皇城内正有一堆麻烦事等着,这口气,委实松得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