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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众矢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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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缪凤舞终于见到了赵婆婆了。

    大概是虑到内宫的避讳,婆婆很难得的穿了一件簇新的秋香色大褂,戴了一顶青纱帏帽。当她出现在缪凤舞的面前,缪凤舞只觉得自己一颗犹疑不安的心,一下子就温暖安定了下来。

    婆婆对待缪凤舞,也未见比以前多出一点儿热忱来。她进了屋,先是规规矩矩地见礼。缪凤舞赶紧让含香去扶,安顿她坐下,上了茶。

    含香带着含玉,悄悄地出了屋,到外间去了。

    缪凤舞往床边蹭了蹭,挨近赵婆婆说道:“婆婆,你把帽子摘了吧,在我这里,不用戴这个的。”

    赵婆婆“恩”了一声,将帽子摘下来,挂在床头的衣帽架上,回身说道:“腿伤好得怎么样了?瞧你这几日胖了呢。”

    “天天窝在床上,还要吃下各种进补的东西,不胖才怪。”缪凤舞说着,不由地露出幸福的小女儿情态来。

    赵婆婆微微地勾了一下唇,淡淡地笑了一下:“你这一遭罪也算没有白受,总算是从广乐司那个鬼地方走出来了,光是眼下看来,皇上对你还不错,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这好形势了。”

    缪凤舞在别人面前需要隐藏着内心的欢喜,面对婆婆,她便没有这一层顾忌了,高兴地抓着婆婆的衣袖说道:“皇上再忙,每天也会抽出时间来看我一回,他还说……他说他一直都记着我,就是没个由头给我个封号。”

    缪凤舞含羞带喜,赵婆婆看在眼里,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我以前跟你说过,不能向一个皇帝要求太多情感上的给予,他是男人,也需要女人,所以当他对你好的时候,你用心抓住,便有无限风光在前头。但是我说的这个用心,多半是指心计。一个心怀天下的男人,没有太多的精力跟一个女人谈情说爱,更何况这后宫之中不止你一个女人,懂吗?”

    从缪凤舞被行晔抱进丽正宫开始,在这将近十天的时间里,缪凤舞的耳边是一片恭维之声。什么红颜女英,什么天姿国色,什么与皇上是英雄美人一段佳话……

    缪凤舞虽然面上淡淡的,但是从她的内心来说,似乎所有期盼的幸福,都因为这一次的带伤斗舞而实现了,所有苦难都离她远去。

    在这座皇宫里,也只有赵婆婆才会这样跟缪凤舞说话,在她最飘摇的时候提醒她,不要飞太高,否则绳子会断掉。

    而缪凤舞听了这一番话,满面的欢喜之色也滞住,默默地想了好一会儿,叹息道:“如果他不是皇帝就好了……这些天,来来回回看过我的妃嫔,不下二十几位。我看着这些花红柳绿的女人们,心里就在想,她们一个一个都是人精的样子,不知道以后的日子里,哪一个是我的朋友,哪一个是我的敌人……”

    “你有这份儿警惕就好,婆婆一直就觉得,你是一个聪明女子,就是心痴了些,认准一个人便不肯罢手。你这心思用在皇上身上,倒是一件好事。在宫里头,不管女人之间如何斗得你死我活,只要你能抓住皇上,你就是最后的赢家。”

    “婆婆,那我该怎么办呢?”缪凤舞抓着赵婆婆的手,恳切地问道。

    “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将你以前所学,用到皇上的身上,牢牢抓住他。至于宫里这些莺莺燕燕,也不可轻易就信了谁。女人的心思有时候很不可理喻,可能仅仅因为你多见了皇上一回,你就被别人给恨上了……”赵婆婆沙哑的嗓音,磨擦着连日充盈在缪凤舞心中的喜悦,微微有一点儿痛,却也见了几分现实的真容。

    “我果然是要婆婆来教的,以后我想见婆婆,你老人家会随时过来吗?”缪凤舞依赖地看着赵婆婆。

    “偶尔倒是可以,总是来往,不免引人侧目。以后你有什么事,遣一个信得过的人,到奚宫找我便是。”赵婆婆边说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来,递到缪凤舞的手上。

    “到了这内宫,就不比广乐司那边了。该打点的该赏赐的,总要充充门面,本来就没有家世背景,手上再拘紧,到最后怕是连奴才都敢小瞧你呢。”

    缪凤舞听着她的话,展开手中的桑皮纸一瞧,竟是一张千两的银票:“婆婆!你哪来这么多的银子?”

    “上次你见过我那几件东西,都是有点儿来历的。我托御膳局的采办拿出去卖了,本来应该更多,那阉货肯定从中克扣了不少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这让我如何受得起?我已经弄没了你一只宝镯,本想着还你呢,怎么还能再用你的银子?你老人家一辈子攒点儿家底也不容易。”缪凤舞将银票塞回婆婆的手里,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惶恐。

    赵婆婆回手将那银票放到几上:“这银子你拿来应急,以后你过得好了,我还怕没有养老之资吗?我的眼光不会差的,你绝对是一个凤命女子。你的脑筋是够用的,只别让情啊爱啊蒙了心就好。”

    “我记住了。”缪凤舞看着那几上的银票,鼻子酸酸的。

    “不要轻易相信别人,身边的人也不行,凡事自己动脑子,轻易不要问人,知道了吗?”

    “噢,我记下了……”

    当了美人的缪凤舞,被御膳房做羹汤的婆婆一句一句地叮嘱,她就乖乖地应着。

    赵婆婆走后,含香进来。缪凤舞将那银票交与她,她惊讶地瞧了几眼,边往柜子里收,边对缪凤舞说道:“奴婢瞧着这位婆婆,虽然容颜被毁,又只是御膳房调理羹汤的,却丝毫不见卑下之气,与主子说话,也是你我相称,倒是比咱们内宫伺候的嬷嬷还要硬气一些……”

    “我与婆婆的情谊不同旁人,我从南陈回来,一路上就蒙她老人家照顾。在舞教坊那一阵子,也是她老人家提点关照着。患难之交见真情,将来无论我过得怎么样,总不会忘了婆婆的恩德。”缪凤舞不太喜欢含香那样说婆婆,便沉着脸说道。

    “主子富贵不忘前恩,是个有情意的人。可是在这个宫里,任何一个有来历的人,都有可能牵涉重大,要了人的命。”含香的话意味颇深。

    “她不过是个不幸的老人家,毁了脸,又没了家而已。她若是有什么问题,会在御膳房做了这么多年,也没人知道吗?”

    缪凤舞皱了眉头,含香便不再说这件事了。

    洪令月依然每日来探望缪凤舞,如今她可是理直气壮,说自己是奉行晔口谕,来陪养伤卧床的缪美人说话解闷儿。

    可是有那么两天,行晔因事务缠身,没有到栖凤阁来。洪令月得知皇上一连两日没来,第三日她也没影儿了。

    缪凤舞主仆正笑这个洪宝林心思浅显,皇上不来,她连个样子都不肯做一做,马上就不来了。结果那天下午,小江从外面回来,向缪凤舞讲了一件事。

    原来那天洪宝林没有来,是另有所图。

    从行晔的万泰宫到贤妃的丽正宫,途中要经过一处小园子,那园子里有一座假石山,山顶是一座飞檐尖顶的圆亭,叫金鹊亭。

    洪令月当天一袭鹅黄的轻纱裙装,云髻俏挽,唇红眼媚,手抚琴弦坐在那金鹊亭内,与那亭周围的红色枫叶相映成艳。

    待远远见到行晔走来,她便抬手拨弦,弹奏了一曲《雁渡寒潭》。琴声借着秋风,悠悠荡荡地传开,也传到了行晔的耳朵里。

    据说行晔听了这首曲子,当即就住了脚步,脸色深沉。一曲即将终了,他突然就大步向假石山走去,踩着那太湖石堆砌的曲折洞梯,登上了金鹊亭。

    茂春赶紧布置随行的太监侍卫分散开来,四下警戒。

    大约半个时辰后,行晔从金鹊亭上下来,寒着一张脸回了万泰宫雍和殿,没有再往丽正宫这边来。

    而洪令月,则一直在金鹊亭内,直到伺候她的宫女青莲上去了一趟,又下来叫了一顶小轿子,才将她抬回了宛清宫。

    之后的几天里,行晔有空,还会来栖凤阁小坐片刻,与缪凤舞说几句话,对缪凤舞的态度依然是亲热宠爱。只是到缪凤舞养好伤,再也没见洪令月来过。

    含玉出去打听,回来说洪令月病了,已经卧床好几日了。缪凤舞心中疑惑,还是打发含香过去送了些行晔赏赐的进补之物。

    后来贤妃康彤云来栖凤阁,状似无意说起洪令月:“……求宠心切,轻重不辨,在皇上的面前,千万别弹什么《雁渡寒潭》……”

    于是,缪凤舞心中的疑问更深了。

    缪凤舞这一次伤养得非常细致,行晔给太医院降旨,说缪凤舞的一双腿于国有功,不能让她留下一处瘢痕。太医院自是不敢怠慢,两位老御医精心配方,细心调养,终于在二十天后,将缪凤舞腿上的笞伤养好了。

    窝在栖凤阁的日子虽然憋闷,却也是清静的。伤好了,一切宫里的规矩就都来了。

    第一件要做的事,就要去给太后和皇后请安。

    那天早晨,缪凤舞起了一个大早,特意选了一身浅淡的松花色袄裙,外罩一件豆青色的及膝褙子,梳一个螺髻,带一对银叶小簪。

    她先到丽正宫主殿给贤妃请安。康彤云见她这身妆扮,笑着说道:“缪美人太过小心了。”

    随即,康彤云带着她与同住在丽正宫的汤婕妤、庞美人、龚美人,一同往太后的长春宫去了。

    后宫的定醒有制,凡逢单日,众妃嫔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双日则由皇后率众妃嫔去长春宫给太后请安。但是因为行晔的后宫充实,百余号人齐集长春宫,太后嫌闹腾,便规定世妇以下,不奉召不见太后。

    这日逢双,辰时将至,后宫的女人纷纷往长春宫去。当贤妃康彤云领着缪凤舞等四人到达长春宫的主殿时,不前不后,正好在皇后与蓝淑妃的后头,而其他的妃嫔还未到。

    康彤云带着她宫里的四位来到太后的凤座前跪下:“臣妾带丽正宫的四位妹妹给太后请安。”

    缪凤舞等人随即说道:“太后福寿无疆!”

    韦太后近五十岁的年纪,保养得宜,肤白无皱,眸光精锐。她今天穿一身杏黄小团花罗锦大衫裙, 戴金祥云的簪子,显得富贵雍容,倒把她身边一身藕色衣裙赵皇后显得老气了些。

    今天太后的情绪很不错的样子,声音听起来很轻快:“起来吧……让哀家看看,你身后那位,可是缪美人吗?”

    缪凤舞刚刚起身,一听这一句,复又跪下了:“太后千岁千千岁,嫔妾入宫半月有余,今儿却是第一次来向太后请安,请太后恕罪。”

    “起来起来,跟着贤妃去坐吧,你也是有伤在身,养得精神儿来见我,我看了也高兴。”太后笑眯眯地看着缪凤舞,上下打量着,“瞧这小美人儿,还用跳舞吗?往殿上一站,那些扶余人哪个敢不服?他们扶余小国,能养出这等容色的女子来吗?”

    缪凤舞不敢接这话,谢了恩起身,垂首来到贤妃的身后,坐在汤婕妤旁边的一张锦凳上。

    蓝淑妃媚眼一飞,冲着太后佯嗔撒娇道:“太后这话可真伤人,皇上尚且念着我们这些旧人呢,太后却喜新厌旧。太后眼里只有小美人儿,我们这些老瓜秧子,是不是都该丢出宫去了?”

    太后笑着指她:“你们都是老瓜秧子,那哀家是什么?岂不是那枯藤黄叶?连丢都不用丢了,直接就沤烂在这宫里了……”

    皇后赶紧接话:“太后可别这么说,太后青春永驻,等我们都成了老瓜秧子,太后还像根嫩葱儿似的。”

    蓝淑妃没抢上这一句,拈着帕子掩住口,暗撇了一下嘴。虽然皇后的话明显是恭维,太后听着也很受用,仰头欢笑着:“你们才是一根一根的嫩葱儿,哀家如今只是一截老葱,看着你们一个一个葱绿喜人,心里也欢喜呢。”

    在座的人都陪着笑了一番。而缪凤舞含笑垂首,一句话也没有说。大家笑过了,也便忘了这一番话,由头是太后夸她长得漂亮。

    闲话间,各宫的妃嫔陆续到了。这些女人中,有些在缪凤舞养伤期间,曾经亲去探望过,缪凤舞认得。有些则从未见过。

    总之姹紫嫣红满眼,莺啭燕声充耳。

    而这些人,还不包括那些没有资格来长春宫的宝林采女们。

    缪凤舞第一次真切地体验到了,自己所爱的这个男人,到底在被多少个女人同时渴望着。她在此时方体会到赵婆婆言中真谛:抓住皇帝的心,用你的心计。

    她想起那日行晔面对洪令月时,那种如陌生人般的情形:“你是……”

    她仿佛看到那跪在地上的就是她自己,脸上带着当日洪令月那种哀伤的表情,期期艾艾地答道:“嫔妾缪凤舞,皇上不记得了吗……”

    她正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冷不丁袖子被汤婕妤扯了一下。她赶紧回神,就听对面的良妃纪安阳正在说她:“……传得神乎其神,哪一天缪美人赏个脸儿,也跳一支舞让我们瞧瞧。”

    缪凤舞站起身来:“良妃娘娘莫要听信传言,在座的各位娘娘哪一个不是多才多艺,凤舞哪里及得过各位娘娘?当日斗舞,只因那是凤舞的份内之事,才轮上我去出丑罢了。”

    “啧啧,她才多大?说起话来严丝合缝,怪不得招皇上疼,天天都要看一眼才安心呢。”说话的是灵萃宫的昭媛范映芳。

    缪凤舞一看这情形,敢情自己今儿成了众矢之的了。她正不知如何应对,就听坐在蓝淑妃对面那位声音清冷地说道:“好久也没个新人给你们欺负了,今儿总算是见到一张新面孔了,太后皇后都在上面呢,一个一个摆什么老人的威风?”

    正是皇贵妃宇文柔珍。

    她一出声,轮流挤兑缪凤舞的几位,一齐噤了声。

    就听皇后在太后身边轻笑出声:“你们呀……就得皇贵妃来收拾你们!要不然,你们的嘴巴一张一张比刀子还厉害。”

    蓝淑妃听皇后这话,微微地沉了俏脸,指着刚刚说话的范昭媛:“后宫当以太后为尊,太后在这里呢,谁敢称大?”

    “淑妃也知道太后为尊,真是难得。”宇文柔珍白得透明的一张脸,挂着淡讥薄讽的笑意,声音轻轻的,却直戳人的心底。

    “柔珍,你最近身体可有起色?冬日里你不是需要服用一种什么…什么药丸吗?可提前制下了?”太后见闹得差不多了,温和地看向宇文柔珍,岔开了话题。

    “让太后操心了,臣妾这身子不争气,不能替太后分忧。臣妾冬日里吃的温香丸,前几日太医院就送过来了,请太后放心。”宇文柔珍也懂得收敛,适时地转了方向。

    蓝淑妃被噎了一句,没有机会回嘴,一个早晨都悻悻的。

    缪凤舞被唇枪舌剑攻击,连贤妃康彤云都不曾开口,倒是从未见过的宇文柔珍替她挡了,心中对这位皇贵妃不免生出几分好感。

    从长春宫散开之后,缪凤舞会上等在外面的含香,借口多日不曾出屋,想在外面走走,便辞了康彤云,由含香陪着,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这是她昨日就打算好的,绕几个弯子之后,装作路过宛清宫,去见一见洪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