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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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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岑立昊拎着一只皮箱到北京报到,铺盖卷子和几箱子书,全都交给了火车托运站。几年后他听见一位领导同志说过这样的话,当兵三十余年,搬过二十多次家,每次都累得屁儿颠颠,每次都搬丢一些东西,但他还是很喜欢搬家,无论是调动、提升、入学还是换防,每搬一次家就意味着一次提升或提升的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人挪活,树挪死”

    但岑立昊不知道他这次搬家意味着什么。严格地说,他这次还不算搬家,老婆孩子过不来,他还没有获得搬家的资格,多少还有一点盲流的感觉。

    最初的一个月,他住在办公室里。办公室里的东西,连同墙上斑驳的粉刷痕迹,都属于总部,都属于上层建筑。只是,保险柜里又增加了几十公斤重的资料来自基层,那是范江河留给他的,自从到团里工作之后,那些资料他很少再有机会翻阅了,但他仍然需要它们伴随在身边,尤其是现在。

    他没想到他一个野战军的团长,到了这里之后的工作竟然是从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开始的。

    岑立昊到达六局之后遇到的第一位顶头上司是是z部六局的副局长宫泰简,宫副局长对他比较关照,张罗着帮他安排办公室,领取各种办公用品,介绍领导和同事,又领着他到食堂、理发室、卫生所等生活服务部门熟悉情况,方方面面显得无微不至。

    但没几天,就有一件事情让宫泰简对岑立昊很有看法。

    因为六局工作性质涉密程度较高,局里没有配公务员。按照约定俗成的惯例,新调到总部机关的干部,尤其是从下面部队进京的干部,最初的工作既要大处着眼,小事也不能马虎,譬如上班之前打扫卫生,整理办公室,给局长副局长打打开水之类。但岑立昊来了几天之后仍然没有在这方面有所表示。宫泰简觉得这个新来的参谋工作起来倒是挺勤奋,就是不大在乎小节,便暗示他,在局务会上很有针对性地表扬内勤参谋张固增,说张固增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老老实实,成天帮大家做好事,一说要检查卫生,他勇挑重担,冒着生命危险爬到窗外擦玻璃,洗手间有气味了他不吭不哈地捣下水道。先进事例举完,宫泰简又从思想教育入手,什么“小中见大”啦,什么“从小事做起”啦,什么“细小的工作可以反映人品”啦等等,给岑立昊猛灌了一通。

    但岑立昊不以为然,这些道理他在团里也说过,但那是跟他的兵说。因为同办公室的另外三个同志都拖家带口,早晨要坐班车,他一个临时单身汉,早饭后只要有时间,把大办公室收拾好还是能够做到的,这不是工作需要,但这是公德对人的要求,岑立昊自然不会马虎,但还是有点不拘小节,小事就是小事,能做这些小事的人普天之下哪里没有?他岑立昊一个野战军的团长千里迢迢调到总部来,可不是来做这些事情的。你让他研究个战例,制定个方案,或者为领导推敲一个观点,他可以彻夜不眠通宵达旦,但是,让他拖地,多拖一平方米都困难。不仅如此,他还很看不起宫泰简和宫泰简推崇的那个张参谋,觉得他们老是拿这些琐碎工作津津乐道的样子很可笑,也很可悲。

    有一次,宫泰简瞅个机会,对岑立昊说“你看何局长的办公室一直都是张参谋帮着整理,张参谋也是老同志了,你初来乍到的,人又年轻,细小的工作可以多干一点。”

    岑立昊当时没吭气,只是笑笑。

    过了两天,宫泰简见岑立昊没有动静,觉得这小子确实挺傲气的,就想找个机会开导开导他。恰好当月中旬有一个全国做好事的节日,要各部局组织人员打上横幅上街修车、理发、扫地,何局长在昌平写材料,让宫副局长负责。宫泰简挨个办公室动员,别人都是踊跃参加,惟独岑立昊埋在办公桌上装聋作哑,宫泰简忍不住走过去说:“岑参谋,做好事是一项政治任务,你刚到局里不久,还是参加一下的好。”

    岑立昊抬起头来说:“明天要研究703演习方案,好多例证不充分,等会还要跑电教室。我能不能请个假?”

    宫泰简一听就不高兴了,说:“小岑呀,有句话我早就想跟你讲了,我在局里工作十几年了,像这种走向社会做好事,代表我们总部机关的形象,同志们从来都是踊跃参加,没有特殊的情况,一般是不请假的,就是有点特殊情况,能克服的尽量克服,能参加的还是要尽量参加。晚上加个班不就什么都有啦?”

    岑立昊说:“可是我既不会修车也不会理发,我去干什么呀?”

    宫泰简说:“会不会干什么是技术问题,去不去是态度问题。”说完又补充一句:“你岑参谋在这方面可是一直都很被动啊。”

    岑立昊来了情绪,说:“上大街做好事,两种人有态度就行了,一是工人阶级,二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前者是履行职责,后者是精神导向。我看我去不去并不重要,我这里正经的事都忙不完了,何必去凑那个热闹?”

    宫泰简火了说:“岑参谋,我提醒你,在这个院子里工作,你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岑立昊把面前的材料往桌子上一放,说:“宫副局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没有摆正位置了?”

    宫泰简说:“你一个刚进总部机关的团级干部,把自己看得太重。我不否认你工作上有能力,但是,细小工作你也应该主动一点。”

    岑立昊说:“请宫副局长举例说明,我哪点细小工作不主动了?”

    宫泰简说:“今天是个例子。还有,我让你帮大家打扫卫生,你充耳不闻。国庆节西城区组织歌咏比赛,部里组织代表队,你找出各种理由不参加。这些都是集体观念不强的表现。”

    岑立昊说:“我记得我的调动命令上明明写的是调我来来当参谋,而不是当公务员的,也不是来唱歌的。工作以外的事情我凭自己的兴趣,你宫副局长没有权力强求我。”

    宫泰简无比恼火,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说你的位置没摆正吗?你现在的态度就能充分说明问题。你以为你当过团长就了不起了是不是?我告诉你,在这个院子里,光师以上的干部就能编几个团。这不是你的团队,我建议你放下你的团长臭架子,夹着尾巴做人。”

    岑立昊也火了,说:“我放下团长的臭架子也还有正团职参谋的臭架子。把该我干的事情交给我,小事让别人去干好了!”

    宫泰简说:“你岑立昊太狂妄了,你要对你的言行负责!”说完,摔门而去。

    但是,第二天上班之后,宫泰简一反常态,不仅没有就岑立昊的“集体观念不强”的问题做文章,反而主动到岑立昊的办公室里过问703演习方案的准备情况,解释说他昨天不冷静,批评有欠公允,请岑参谋不要太介意了。

    后来岑立昊才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宫泰简向何局长狠狠地告了岑立昊一状,何局长没把这事当回事,并且告诉宫副局长,唐部长对岑立昊同志很重视,指名要岑立昊参加全军训练大纲的修改工作,以后那些无足轻重的活动尽量少让岑立昊参加。

    二

    岑立昊调到六局的第二年,随总参一位首长和唐云际部长到某边境线看望边防部队。上了飞机之后,唐云际向首长介绍随行人员,介绍到岑立昊面前,首长突然说“这个年轻人我认识,我们两个人曾经一起参加过一个令人难忘的追悼会。”

    其他人不明底细,岑立昊心里有数。这位首长恰好就是当年指挥过南线战争的副司令员k首长,范江河反映问题的材料就是他指示摘要转发的,范江河病逝后也是他亲自参加了追悼会,那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岑立昊本来认为首长早已忘记,没想到首长记忆力如此之好。

    首长握着岑立昊的手说“范江河同志是我的朋友,我的印象你是他的得意门生,那么我们也就成了朋友你说是不是?”

    岑立昊心里一阵烫热,为范江河,为自己,也为部队有这么一位身居高位而情系基层的首长而振奋。

    那次看望的部队多数在高原上,其中有几个哨所设在高山之巅。到了山下一个中转城市之后,首长就坚持不乘直升机,带着两辆号称“巡洋舰”的越野车往山上爬。时值春末夏初,上山的路上满眼绿色,而随着海拔增高,绿色逐渐消失,空气越来越稀薄。这些地方一年有半年大雪封山,蔬菜和粮食运不上去,官兵生活在清苦和寂寞当中,尤其还要承受高寒缺氧的折磨,一旦换防从山上下来,多数人头发脱落,指甲凹陷,严重者眼球凸出。首长感慨于戍边部队的艰苦与坚韧,在向哨所官兵们讲话的时候,竟然热泪纵横泣不成声。

    从山上下来,就国境线的守防问题,首长同随行人员探讨,特意点名让岑立昊发表看法。岑立昊直言不讳地说“其实,有几个哨所是可以不设的,或者搞季节性设防,因为一年之内有半年大雪封山,我方处在正斜面,后勤保障尚且完全屏蔽,对方面对的是陡峭的反斜面,更是难越天堑。所以说,在高寒季节,这里永远是有防无攻。这是一。第二,边防部队装备技术性能低劣,后勤保障能力较差,从战术上讲,哨所同最近的基地距离也有六十多公里,如果真的在这一带发生边境争夺战争,一个哨所的兵力只是杯水车薪,不足以抵挡敌人进攻。第三,像这样一个边防团的保障,每年车拉空运,来回中转,翻车掉沟,物毁人亡,消耗巨大,仅生活保障一项,相当于非边境部队一个师的消耗,如果实施战斗保障,这种消耗则成几何倍的增加。从战争的角度算一笔仗,这里的一个边防团,实际能够在一线战斗的兵力是一个半营,而战斗保障至少相当于一个半师”

    岑立昊因为事先有所准备,同时他的观点也确实是一路上的真实感受,所以说起来没有什么顾忌,但唐云际部长还是给了他一个暗示的眼神。因为首长面无表情,唐部长拿不准岑立昊这样大胆地、同此行了解和解决边防部队实际困难的初衷相悖的观点,首长能不能接受。

    事实上,首长虽然目光平静,但并没有停止对岑立昊陈述的判断,见岑立昊突然不说了,微微一偏脑袋,睿智的目光投来威严的一瞥,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岑立昊看了唐部长一眼,唐部长说:“小岑你大胆说,改变这种状况,你有什么建议?首长想听真话。”

    得到唐部长的鼓励和巧妙的保护,岑立昊的底气更足了,接着说道:“我们在感叹于边防部队艰苦的同时,最重要的是要改变这种状况,必须彻底打破那种只在物资保障上做文章、在财力投入上下功夫的观念。这就好比穿衣服,衣服旧了,处处捉襟见肘,两种办法,一种是发扬艰苦朴素精神,补丁摞补丁,但事实上这种看起来艰苦朴素的做法并不朴素,补丁的造价并不低。还有一种办法,就是不再搞那种哪里破哪里补的做法,干脆扔掉这条破裤子,重新设计一条新的。如果以对一个半师的财力和物力的投入,投入到一个半营的身上,建成一个营级直升机巡逻大队绰绰有余,可以在山下的兵站里就能遂行一个步兵团担负的边境任务,而且守之轻松,战之有力”

    岑立昊说完之后,首长没有褒贬。在此后整个下山的路上,首长也很少说话,直到回到北京之后,有一天唐部长通知岑立昊,把他那天在路上谈的想法写成一个正式的意见反映。

    岑立昊认为是他的观点被首长接受了,热血沸腾,星夜奋笔疾书,一气呵成,材料的观点更加明确,所举例证更加翔实。材料除了阐述他的精兵对峙的边境防务观点,还提出了练为战还是练为看的问题,文章说,通过下部队,发现许多师团主官都有一个共同的口头禅,如履薄冰——把当主官看成是在薄冰上行走,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考核演练首先考虑安全无事故。有个炮兵团长反映,他们团里有百分之八十的瞄准手当兵三年了从来没有打过实弹射击,就是怕出事。打一次实弹射击,要提前若干天确定和检查诸元,层层干部把关,到了瞄准手的手上,他实际上只起一个作用,就是按下发射按钮。文章最后很直白地发问:我们的部队什么时候成了一块薄冰了?我们这么大的河床难道真的上冻了吗?安全工作是薄冰,上级的脸色是薄冰,个人进退去留是薄冰,师团主官需要用很大的精力甚至智慧在这块薄冰上寻求平衡,而提高战斗力已经被放到了很次要的地位了。岑立昊建议,搞清楚师团主官们到底在顾虑什么,他们到底被什么局限了视野捆住了手脚,不要给师团主官人为的紧箍咒,不能让安全无事故一票否决部队的工作,不能把安全无事故作为衡量部队和干部工作惟一标准。

    但是材料交上去之后很长时间杳无音信,三个月后首长才亲自召见岑立昊,拿出那份材料,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想法很好,但想法不等于做法。”首长从书柜里拿出一瓶装潢粗糙的老窖茅台,说:“中印边境战的时候,我当团长,军里前进报的主编秦得勤采访我,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登了一篇访谈录,结果还给我发了两包‘前门’牌香烟作为稿费。这次我约你写了一篇稿,读者就是我一个,这瓶酒就算是我给你发的稿费吧。”

    岑立昊当时心潮起伏,他嘴上说:“首长,这份礼物”但下面的话没说出来,他老老实实地把酒接过来了。

    三

    宫泰简升任六局局长后,岑立昊接任副局长,时年三十七岁,在机关司局级领导中算是少壮派。少壮派气盛,似乎不太注重修炼一个领导干部、尤其是大机关领导干部的含蓄和矜持,也似乎不太注意同群众建立亲密关系,待人接物处理问题还是像当团长那样,总是锋芒毕露咄咄逼人,老想大刀阔斧地改变局里的工作作风,而且动辄考人,动辄训人,有些老资格的参谋在背后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副巴顿”

    对于岑立昊挑剔严厉的工作作风,宫泰简尚能容忍,只要不直接伤害他的利益,有一个“副巴顿”给他撑着局里的工作,他乐得当一个“正巴顿”也不是坏事。但是,岑立昊爱捅马蜂窝,要是马蜂有可能咬到自己,宫泰简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这年局里调来一个名叫孙进东的副团职参谋,很有背景,是国家机关某首长的堂侄女婿。调来没几天,工作能力还没充分显示,办公桌上就放上了一个镜框,里面是这个参谋同那位首长的合影,有目共睹。对这样一个人,宫泰简自然刮目相看,至于工作分工,也只能让其尽力而为了。

    有一天开业务汇报会,人还没到齐,闲聊之间,孙进东说“我叔叔昨天给我打电话,要我好好学习,好好工作,还向宫局长和岑副局长问好,欢迎有空到家里做客。”

    宫泰简听了,两眼顿时放光,说“请孙参谋向首长转达,谢谢首长的关心,我们一定去看望首长,也请首长多指导我们的工作。”

    岑立昊冷冷地看着孙进东,一言不发。他觉得那个首长向宫泰简和他问好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压根儿就不认识。但这一次他忍住了,没有发作。

    国庆节前夕,岑立昊派孙进东到东南某基地检查a-863方案的试训情况,大约是在部队炫耀了某某某首长是他的叔叔,因之受到与他的职务很不适应的隆重的礼遇,酒桌上许了不少愿,也出了不少丑,这里人还没回来,那边的信息就反馈回来了。

    孙进东出差回来之后,在局务会上向宫泰简和岑立昊汇报,内容基本上是试训基地准备好的,都是胜利成果和试训部队如何克服艰难如何创造发挥之类。

    孙进东一边汇报,岑立昊一边提问,譬如试训一线官兵的生理和技术反映,各种气候条件下装备性能的发挥情况,试训中各种技术参数的变化对比等等。孙进东张口结舌答非所问。

    岑立昊明白了:孙进东被愚弄了。由于素质低下,工作作风漂浮,加之利益驱使,孙进东成了试训部队个别干部的义务广告员,把主要精力都放在这些个人的成绩宣传方面去了,而总部最需要掌握的试训装备的性能和一线部队的测试反应,以及岑立昊最需要了解的问题部分,却被放在了很次要的位置上。

    在孙进东汇报的过程中,其他干部一言不发,但神态里分明流露出轻视。孙进东汇报完了,岑立昊毫不含糊地说:“这个汇报材料不行,要重来。”然后跟宫泰简商量:“我看孙参谋这个星期不要安排别的工作了,就搞这个材料,什么时候过关了,什么时候补休。”

    宫泰简也觉得孙进东这次出差实在太不像话,这样的大话连篇而言之无物的汇报材料交到部里,肯定是要吃批评的,就说:“也行,那孙参谋你就辛苦一下。”

    孙进东哭丧着脸说:“宫局长,岑副局长,国庆节我还得陪我叔叔一家到深圳去,能不能让别人帮我加个班?”

    岑立昊冷笑一声:“笑话,这种材料都是实实在在的,又不是编假新闻,兰州是你去的,别人不了解情况,如何插手?就你干,没商量。”

    孙进东说:“岑副局长,我这几天确实有事,我叔叔他们一家”

    话没说完,岑立昊就把汇报材料摔到孙进东的面前,厉声说:“孙进东你听着,以后,在局里,你再也不要口口声声把你叔叔挂在嘴边了。第一,那是你爱人的堂叔,而不是你的叔叔,你别叫得那么肉麻;第二,你出京到深圳去,事前没有向局报告,这是违纪行为。首长对我们有什么指示,可以直接给我们下达,用不着你来转达;第三,把你桌上的那张照片收起来,办公桌是用来办公的,不是照相馆的模特橱窗,我们当参谋的要注意维护首长形象。”

    孙进东昂着头,迎着岑立昊的目光,但最终敢怒不敢言,一页一页地拣起了被岑立昊扔散了的汇报材料。

    当时,六局二十四名参加会议的校级军官全都看见了这一幕。

    散会以后,宫泰简越想越觉得不妥,虽然是岑立昊唱的黑脸,但当时他也在场,作为六局的一把手,他没有对岑立昊的处置表示不同意见,就意味着他同意岑立昊的意见,万一首长怪罪下来,如何是好?

    沉思良久,宫泰简决定采取补救措施,找到岑立昊说:“岑副局长,你这样处理问题是不是急了一点,他好歹是首长的亲戚,往好里想,他告告刁状,你我就有麻烦了。要是把问题想严重一点,谁的工作十全十美?万一我们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让这小子抓住了把柄,那不是吃不了也兜不走吗?我看,这事还得谨慎,你老弟找个机会,同他和颜悦色地谈谈,把关系缓和了,先稳住再说。”

    岑立昊说:“这项工作是分工我管的,我已经在会上说了,覆水难收,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宫泰简说:“说老实话,我真的很担心,俗话说君子好当小人难防,首长的亲戚在你我手下,我们没有好好地关照,反而让其当众出丑,这件事情恐怕不会轻易了断。你要是觉得面子上下不来,我来做补救工作。”

    岑立昊说:“我有四个没想到,一是没想到首长会有这么低素质的亲戚;二是没想到这么低素质的人能进这么大的机关;三是没想到你宫局长把首长的觉悟想得那么低;四是没想到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就能把你这个大校局长吓得手足无措。领率机关的官员尚且如此,部队还谈什么战斗力?”

    宫泰简脸色极其难看,但鉴于他对岑立昊的了解,硬对硬岑立昊是不会示弱的,只好憨厚一笑,此事不了了之。但宫泰简背后是否向孙进东做了什么工作,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在以后的几年,岑立昊虽然锐气不减,但宫泰简基本上能放手让他工作,对他的工作能力和风格都十分认可,而且,背后绝不议论他的毛病,这一点是很难得的。岑立昊在处理某些问题上急躁一点,宫泰简还在后面做弥补工作,磨合久了,倒也相得益彰。

    四

    岑立昊调走的第三年,范辰光终于升任266团政治委员,此时刘尹波也回到88师当了副政委。

    范辰光顽强拼搏二十年,至此修成正果,他是决意要在团政委的位置上大干一场的。

    范辰光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受了彰原市于庭杰市长正式布置的任务,将洗剑那段长年废置不用的小铁路扒了。这年冬天,266团结合冬训,再次开进洗剑,洗剑大坝和皇岗大坝一时间红旗招展人欢马叫,工兵步兵一起上阵,起重机载重车全体出动,人工和机械相结合,扒铁路和筑大坝相结合,轰轰烈烈搞了一个多月,那段小铁路就从彰原市版图上永远地消失了,岑立昊当年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把范辰光很漂亮地做成了,而且彰原市还给了266团一百万元,实际上就是劳务报酬。后来就有人总结说,同样一件事情,做成做不成,要看谁来做,要看什么时候做,要看怎么做?那意思就是说,范辰光审时度势,而岑立昊当初确实脱离实际了。

    这几年,正是部队大搞科技练兵的高xdx潮时期,对于科技练兵,范辰光知之甚少,但是他知道,不管掀起什么高xdx潮,都必须舆论先行,先声夺人也。

    此时西郊机场已经正式移交88师,成为266团代管的88师qw-709训练基地。交接的时候,集团军军长钟盛英也来了,同于庭杰市长分别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临走时交代,要把基地修整一下,营造龙腾虎跃的氛围。正式交接之后,范辰光揣摩钟盛英的意思,别出心裁,让政治处主任潘桦搜集军长钟盛英过去在266团和88师任职期间的文稿手迹和批示,潘桦最初不知道政委是什么意思,后来就弄明白了,政委是想积零为整,搞一个钟军长的题字。

    不久,266团又做了两个很大的动作,一是全团各连根据本连在战争年代获得的最高荣誉,在连部门口挂匾,譬如“猛虎连”、“钢刀连”、“特大功臣连”等等,以此展示历史的辉煌,激励今天的官兵发扬优良传统;二是在qw-709训练基地的外围,矗起了八块长十米,高七米,厚四十厘米的巨幅铁牌,上书八个大字:金刚部队百战百胜,落款是钟盛英题。这八个字和落款确实是钟盛英的手迹,但并不是钟盛英的完整题词,而是潘桦根据范辰光的指示,从各种文稿和批示中拼凑起来的。除了这几个巨幅标牌,周边还以营训练场为单元,竖了一些小牌子,诸如“首战有我,有我必胜”、“随时准备领命出征!、“以劣胜优打赢高技术战争!这些牌子一竖,西郊机场就变成了一个红色的海洋,一改往日的荒芜和萧条,很有些蒸蒸日上的味道了。

    施工的队伍是范辰光的连襟周晓曾介绍来的彰原市建筑六公司,没想到就留下了一个后遗症。最初范辰光计划的是用木腿支撑,不料安上之后,因面积天大,风一刮牌子就前仰后合,很不雅观,后来范辰光头皮一硬,就让焊上钢筋支架,预算是十万块钱,范辰光让团长韩宇戈想办法,韩宇戈只好答应先从家底费垫付,以后等上级拨款修缮营房的时候,再冲进去核销。没想到这个公司是个草包公司,技术力量不行,返工三次,浪费材料一堆,结算是五十万元。

    范辰光岂能白吃这个哑巴亏?坚持只给十万,至于返工浪费,因六公司技术力量不行,责任自负。六公司也不是好惹的,明白一个道理,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是个不景气的集体企业,还能怕你解放军不成,一口咬定,五十万一分钱不能少。这就打起了官司,一个坚持十万,一个坚持五十万,拖了好几年,成了一个历史遗留问题,并引发了以后岑立昊回来之后发生的一段纠葛——这是后话了。

    为了索取这笔钱,六公司专门派出一个会计叫贺桂英,号称母大虫,专门对付266团,贺桂英不断打电话到266团骚扰,更要命的是,只要是有工作组来,贺桂英准能得到消息,准会出现在团政治处的门口。不过这女人还算懂事,知道不能把事情做绝,来了也只是在政治处威胁,并不当真去找工作组。

    这件事情弄到最后,连范辰光都有些后悔了,刚开始不如狠狠心给他五十万算了,现在倒好,五十万也给不掉了,贺桂英要加利息,得七十万。这么大一个数字,266团从哪里去搞啊,家底费是挣了一些,但那是官兵的血汗钱,哪能就这样被母大虫讹诈了去?其他从哪里搞钱去?别说搞不到,搞到了也没法作账啊,就那几个牌子,就花了七十万?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要是钟军长知道了,一准骂娘,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钟盛英当然不会知道这些牌子的价格,牌子做好后的当年秋天,钟盛英陪同总部工作组到88师来参加训练改革现场会,提出的口号是,不看天,不看地,就看训练改革一台戏。在266团政委范辰光的组织下,现场会开得非常圆满,266团的“以劣胜优三两招”群众性练兵成绩显著,表演项目有机枪打武装直升机,敌后侦察,城市巷战,伪装行进等,分别由历史上曾经获得荣誉称号的连队表演。

    范辰光一向以善于组织现场会著称,摆场面造声势得心应手。连续三天,北兵营西部的西郊机场遗址龙腾虎跃,杀声震天,一派现代大战景象。总部工作组很满意,说老部队就是不一样,井冈山的红旗在你们手里更鲜艳了。

    钟盛英更满意,等总部工作组同志离开之后,春风得意地驱车沿基地转了一圈,到了牌子下面,背起手点头“嗯,很好,有气势。这个词嘛,不是我题的,但这个字嘛,是我写的。你这个范辰光啊,还真能造假。不过这个假造得好,提气!”

    五

    自从岑立昊调走之后,黄阿平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了,至少他自己感觉到比较艰难。从前年开始,几乎每次报转业干部名单,黄阿平都是首当其冲,然而黄阿平现在不想走,不想走就得想办法同范辰光斗争,几年下来,就有些心力交瘁。

    这天夜晚,黄阿平进入到一个神奇的境界——

    一辆绿色的方屁股军用越野吉普车载满了砖头和旧报纸卷子,在一条河堤公路上颠簸着向前开进。太阳高悬在头顶,河水清澈见底,河面波光粼粼,两岸草木葳蕤鲜花盛开。从高高的河堤大坝上极目远眺,无边无垠的原野波浪起伏,涟漪一般涌向天穹。天之尽头的地平线上,似真似幻地耸立着一座城市的廓影,像是一幅巨大的抽象派油画投射在低垂的天幕上。

    黄阿平此刻就坐在方屁股吉普车的车厢里,守着那一堆砖头和旧报纸卷子。他老想问一个人,我这是到哪里去,是去干什么?但是没有人告诉他。开车的人似曾相识,好像是团里的司机,但他叫不上名字,又像是小时的伙伴,但分明是个老头,还像是某个亲戚,但他实在想不起来是哪方面的亲戚。他摸着那些砖头像是摸着自己的盲肠,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让他押运,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同他是个什么关系。

    后来他好像明白一点了,他这是转业了。砖头和旧报纸卷子是团里发给他的安家费,砖头用于盖房子,旧报纸卷子可以当地毯。司机的面孔也看清楚了,是团政委范辰光。他说:“岂有此理,给我这些东西干什么?这些东西都是公家的,我不能占公家的便宜。”

    范辰光说“这是应该你得的,每个转业干部都有一份,过日子用得着。”

    他说:“扯淡,我有我的生活,我不去过你安排的什么鬼日子。”

    范辰光说“日子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日子。”

    他说:“生活是生活,日子是日子。我过的是生活,你范大嘴过的才是日子。”

    范辰光说“你这个人啊,一辈子吃的就是个嘴硬的亏,耍小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我虽然没你聪明,但我比你智慧。聪明能发现问题,也能暴露自己,但智慧能对付问题,也能保护自己。你以为我范大嘴粗粗拉拉就是土包子?嘿嘿,那你就错了,我这是真人不露相,大智若愚呢。”

    他说:“你狗日的范大嘴好阴险,设圈套让老子钻,岑团长让我转业,全是你阴谋策划的。”

    范辰光说“你别不识好歹,岑老虎要枪毙你,还是我讲的情呢。”

    他说“胡扯,我到现在也没有看见岑团长的批示。你们把我秘密地带出来,就是为了不让岑团长知道。岑团长是不会让我转业的。”

    范辰光说“你做美梦吧,岑老虎早已调到北京去了。你别痴心妄想了,等他回来,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说“你们这是奸臣陷害忠良。”

    范辰光说“你算个狗屁忠良,不过是个自作聪明的阶级异己分子,连师首长都说你是个疯子,是个纸上谈兵的傻x,是个理论上的战争狂人。把你清除出266团,是无产阶级的又一伟大胜利。”

    他说:“你浑蛋,你把我黄阿平弄走,完全是对266团建设的破坏。”

    范辰光说“你知不知道,你小子是因祸得福,你一个鸟正营职干部,组织上出面给你安排了一个常务副村长,这回你算是衣锦还乡,还不知足?”

    这时候,他突然看见大堤上从后面驶来了一辆三菱牌越野车,可他看不起车牌子上面的字。他高声喊道“范大嘴你停车,岑团长来了,一定是岑团长来追我来了,赶快停车!”

    范辰光说“你坐好了,我要提速了,掉下来摔死我可不负责任。”

    他说:“范大嘴你敢逃跑,我就代表党和人民处决你。”

    范辰光不再理他,把车子开得飞快,像是在云层飞翔。后面的越野车也风驰电掣地追上来,他看清楚了,确实是岑团长的一号车,他甚至看见了岑团长坐在车里向他微笑。他的热泪滚滚而下,对着范辰光的背影喊“狗日的范大嘴你的阴谋被岑团长识破了,我跟岑团长报告过我还要参加渡海登岛作战呢,我这里还有未来陆战师团政治工作若干问题初探文稿,是岑团长交给我的研究课题,他绝不会让你们轻易把我弄走的。”

    范大嘴哈哈大笑,说:“你小子自作多情,你那未来陆战师团级政治工作若干问题初探算个球毛,你以为你是谁,是陆军司令还是参谋长?你以为岑团长真是准备打仗啊?叫唤打仗那是作作姿态,你以为别人都像你那么傻x,还真的要去打仗啊?你看,岑老虎就在我们身后,可他就是不理你,你算完蛋了。”

    他的心里突然一阵悲哀,他想团长啊团长,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吗?你分明已经知道了范大嘴故意出我的洋相,可你怎么还是同意他们让我转业了呢?我是多么的不想走啊,咱们不是说定了吗,一旦战争爆发,我就跟着你,在你麾下建功立业,冲锋陷阵一马当先吗?你的车那么好,你让司机轻轻一点油门就能超过这辆破车。只要你说句话,说黄阿平,跟我回去,那么我立即就会跳下去跟你走。抗洪抢险我第一个上去背土袋,大堤漏了我第一个下去堵,打起仗来我敢抱着炸药包去钻敌人航空母舰的烟筒子。可是,岑团长你为什么不理我啊?你干吗老是跟着我老是不说话啊?你是存心让范大嘴看我的笑话吗?你真的也认为我黄阿平是个疯子,是个纸上谈兵的傻x,是个理论上的战争狂人吗?岑团长你知道吗,我真的想当一个有所作为的军人啊,这不正是你所需要的吗?你怎么能偏听偏信范辰光这样的人信口雌黄呢?团长你要是再不管我,那我就跟范辰光搏斗了

    突然,他看见了范辰光气急败坏地向他扑过来,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大叫一声,从梦里跳了出来,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睡在自己床上的破凉席上,大约是身上的汗味比较浓厚,引来数十只蚊子兴高采烈地在他的身上聚餐,浑身已经起满了疙瘩,痛痒难忍。

    六

    李木胜迎来了他人生的春天,他现在已经是88师后勤部的副部长了。

    男人,而且是一个有着军官身份的男人,委实需要权力。权力就是力量。没有权力,也就没有力量,没有力量的男人基本上不能算男人,至少也是不健全的男人,是不可能保护自己的,更谈不上保护别人了。一份权力一份胆量,李木胜觉得他现在终于是个男人了。

    过去,按照岑立昊的标准,李木胜基本上是个草包,但事实上李木胜也有他的聪明之处,要不然,他就不可能从一名战士当到连长并且一直当到了88师后勤部的副部长。存在就是合理,他总会找到适合他自己发挥长处的去处。

    自从那年当上266团后勤处副处长之后,他软缠硬磨,终于说动了刘迎建,把他派到团农场,这才避开了岑立昊的魔掌。战战兢兢地在农场干了三年,翻地割麦他带头干,以身作则,汗流浃背,使农场连年丰收,本人还被评为基层管理标兵干部,岑立昊这才没有找他的麻烦。第三年年终总结大会上,岑立昊念的总结稿里,还有表扬他的内容。但是,他比别人更清楚,岑立昊仍然是看不起他的,在岑立昊的视野里,他的草包形象永远都是不可改变的。

    幸运的是,岑立昊离开了266团,他自信,只要岑立昊的眼睛不盯着他,他就有可能成为一名好干部。

    果然,岑立昊调走之后,李木胜迅速崛起,先是回到团后勤处,分管全团农副业生产,卓有成效,处长提升为副团长之后,他顺理成章地接任处长。前年,师里建师史馆,至今谁也没有搞清原因,是当时的师长郭撷天慧眼识珠呢还是李木胜时来运转,郭师长指名道姓地要李木胜去负责营建,结果干得很漂亮,李木胜把设计施工招标质检一系列工作都做得很到位。再加上能吃苦,几乎天天泡在工地上,打钢筋灌水泥垒砖叠瓦每个环节都不放过,监督职责履行得极为认真。这就得到了师党委的重视,列为提拔对象。自然,在战斗团队和后勤部的业务科都不合适,那就只有后勤部副部长的位置还说得过去,这个位置说重要就重要,协助部长工作,在部长离职期间代行部长职责。但是,通常情况下,部长都不离职,各业务科的科长和副部长一样是副团职,人家对业务精通,用不着李副部长指手画脚,所以李木胜乐得逍遥,随着年龄的增长,体重也一天天看长,风平浪静地当了一年多的副部长,而且同师首长尤其是师长郭撷天的关系十分密切。人们预料,李木胜无须什么政绩表现能力之类的,就这么耗着,只要手里分管的那点工作不出大的问题,本人不出事,两三年里,可能还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