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临渊行沧元图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出潼关,渡黄河,到蒲州,自此北上,历经河东的大邑。

    每到一处,地方官亲迎亲送,执礼甚恭。经过城市镇甸,夹道围观的百姓,拥挤不堪,都说从无此种盛况,而且亦都觉得不枉了这番挤轧的辛苦。

    看热闹的目标有二:一是长公主的嫁妆,花团锦簇,都是民间任何富室嫁女所比不上的;再是昭君本人。风沙扑面,她总是深藏在车帷后面的时候居多,偶而一现真相,有幸识面的人,那份兴奋,与津津乐道,数日不息的劲儿,可真是自己都会惊奇,不知何以竟能如此!

    终于到了代州了,州北便是雁门关。预定在此地留驻五日,时间相当从容,所以昭君一到行馆,便即传话:长途劳顿,需要好好休息,这天什么人都不见。

    可是有一个人却非见不可。事实上故意宣布什么客不见,就是要腾出功夫来见这个人——韩文。

    要找韩文很费周折,昭君只能托匡衡,匡衡又只好找石敢当,石敢当去找代州衙门的一个掾吏,辗转传信息,直到黄昏才有着落,说要夜静更深才能来。

    于是昭君嘱咐秀春,摒绝行馆中执役的僮仆侍女。入夜与林采枯望相待,等人最难耐,一个更次真比一年还长。

    好不容易到得三更过后,只见窗外有个影子,穿的是卫士的服饰,昭君不由得诧异,定睛向暗阴中凝视,一点不错,是个卫士悄然进来了。

    “什么人?”昭君威严地呼叱:“此是何地?怎能擅自闯了进来?”

    那人不答,脚步却加快了,竟一直踏进厅来。秀春、逸秋二人闻声赶来,想拦阻而又不敢。就在这大家紧张得手足无措的当儿,那卫士起手往头上一抹,去了军帽,露出一头长发,妩媚地笑道:“大姊、二姊,是我!”

    原来是韩文。昭君又惊又喜,愣在那里只是含笑相视。林采便急步迎上来,握着她的手问道:“三妹,你何以作此装束?”

    “无非求其隐秘。大姊,”韩文笑道:“我听说你也要来,太高兴了。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跟二姊说!”

    “我们也是一样。相隔的日子虽不久,要讲的话,要谈的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在这彼此情绪激动,悲喜交集,而风尘劳顿,疲倦不堪,却又亢奋异常之际,昭君使劲地挥一挥手说:“反正今晚上是都不睡的了,大家换了衣服,慢慢儿谈。”

    果然,这一句话有镇抚情绪的功效,林采与韩文都欣然同意。昭君不但自己换了只有在姊妹面前才穿着的寝前便衣,而且命秀春、逸秋亦不必拘束。

    姊妹三人都赤着脚,在锦裀上随意倚坐。韩文心直,忍不住便说:“这好像就是我们又在掖庭了!”

    在掖庭,多的就是闲功夫,姊妹情深,每日晚上都是这样聚在一起要谈到夜深人静才归寝,有时就索性偎倚在一起,似寝非寝地度过一宵。如今韩文一点破,昭君与林采都觉她的感觉不错。

    “我好想吃杂煮粥!”韩文又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晌我老记起我们从前一起在掖庭的日子。”

    昭君知道,她是因为在雁门暂作逗留,不久便将出塞,此去恐无生回汉宫之日,所以对过去的日子,格外怀念。如今事虽中变,她可以不必有那一段惋惜的追忆,但昭君却愿意为自己重温旧梦,好为出塞以后多留一段可资回想玩味的材料,所以很兴奋地说:“对了!我也好想杂煮粥的滋味!”

    说着,已站了起来,竟是亲自要去调制杂煮粥。那也大可不必,所以林采把她拦住,将秀春找了来,吩咐她去预备——原来在掖庭的时候,饭菜向例每人一份,有那亲密到片刻不可离的姊妹,将剩下的饭菜留了下来。到得夜深杂煮成粥,用来果腹,寒冬天气,得此一盂中吃不中看的杂煮粥,真能暖到心头,所以能令人如此向往。

    “好些日子未尝杂煮粥了,”昭君自疑地问:“我不知道味道是不是还会跟从前一样?也许粥仍旧是那样的粥,只不过我们的口舌变过了。”

    “二姊,”韩文答说:“口舌也不会变的!心尚且不变,口舌之欲是尝惯了的,怎么会变?”

    “是的!”昭君深深点头:“心是不会变的,也不应该变的!”

    “这是就我们姊妹来说。别人就不一定这样子了。”

    “三妹!”昭君突然眼睛发亮,很有兴味地问:“这一路来,陈将军对你的态度没有变吧?”

    听她这一问,韩文的脸颊耳根都红了。昭君越觉有趣,不由得就笑了,而越是如此,越使得一向善于词令的韩文无法开口。

    “说啊!”昭君催问着。

    “我不知道。”韩文将脸扭了过去。

    “这样看来,越发证明我的推测不错了!”

    幸好杂煮粥解了韩文的围,连秀春、逸秋在内,人手一盂热粥,啜吸有声,形状不雅,而滋味却以各人都加进了怀念长安与掖庭的因素在内,觉得格外醇厚。这样口无二用,只顾吃粥。无法讲话,将陈汤就搁起来了。

    韩文一面吃粥,一面思量自己,觉得自己是大错而特错了,此行与陈汤相共,既是勤劳王事,又是成全姊妹,极其光明正大的一件事,而况一路发乎情、止乎礼,不欺暗室,可质鬼神,何以昭君一提到,羞得那样子不可开交,倒像作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实非自己作贱自己?

    悔恨之余,自然要设法弥补,唯一的办法是尽量公开,处之泰然。因此,吃完粥反是她先谈陈汤。

    “陈寿——”刚说了这两个字。自己便觉好笑。“陈将军路上改名叫陈寿,叫惯了竟不易改口。”

    “怎么?”昭君问道:“你一路都叫他陈寿?”

    “不!在别人面前我称他——”韩文硬一硬头皮,不带表情地说:“‘我家陈寿’。”

    “喔,你们扮的是夫妻。”昭君笑着问道:“当了面呢?”

    “那还不是穷家小户的习惯,只叫声“喂!’他自会马上转脸来答应。”

    这些见得陈汤是时时刻刻关注在韩文身上,听到这一点,林采也感兴趣了“三妹!”她问:“那么,他管你叫什么呢?”

    韩文撇一撇嘴“好肉麻!”她说:“叫‘娘子!’”

    “想来叫得很亲热?”昭君插嘴问说。

    “不亲热也不行。”韩文索性装得毫不在乎地:“不然就不像了。”

    “这样说,总还是亲亲热热的情形?”

    “有的!都是做给人家看的!一到了卧室里,就没有什么话说了。”

    “这样说,你们正好跟俗语所说的相反。”林采说道“是‘上床君子,下床夫妻’。”

    “‘君子’亦不见得连话都不说。”昭君率直说道:“我就不能想像,两个人一灯相对,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都没有!”

    “话当然有的。”韩文想了一下,态度又一变,是真正姊妹谈“悄悄话”的模样了:“他倒是总想跟我说话,一双眼睛,亦跟着我转,脸上是随时预备摆出笑容来的神气。”

    昭君与林采相视而笑。只是昭君的笑容一直不消,而林采却忽然变得忧郁了。

    “怎么啦?”昭君突然发觉,不安地问:“大姊,你想到了什么?”

    她是一时的感触,昭君一出塞,像这样姊妹欢乐的日子,是再不会有了。由此一念又想到赵美,死别生离的滋味,都尝到了。

    韩文亦是关切地催问,要知道她是何心事?林采无奈,只好这样答说:“我是忽然想起四妹。”

    这一说,将昭君与韩文亦带来了抑郁不欢。林采大为懊悔,但无从弥补。不过,赵美去世已久,悲痛已为时间冲淡,所以沉默了一会,各人皆能自我排遣,以淡淡的落寞的心情,又追忆起掖庭的旧事。

    就这样一直到曙色初现,方始觉察到时光过得好快。“真要睡了,今天还有好多事。”昭君将在打瞌睡的秀春、逸秋唤来吩咐:“午前必得把我叫醒了,别忘记!”

    到此时候,林采才得有机会将藏在心里已经半夜的一句话,趁韩文不在眼前,悄悄问昭君:“二妹,仍旧是你出塞,三妹复回长安这件事,你该告诉她了。”

    “我自有道理。此刻告诉她,徒然引起争辩,无补于事。”

    “喔!”林采问说:“你是要召陈将军宣示了懿旨,再告诉三妹?”

    “也可以这么说。”昭君神秘地一笑:“事实上,宣懿旨时,三妹也不妨在场。”

    “这与她什么相干?莫非懿旨中也提到了她?”

    “到时自知。”昭君笑道:“大姊快睡去吧!回头有得热闹呢!”

    午前被唤醒来的昭君,第一件事便是派秀春传话出去,请匡衡去约陈汤来,听宣懿旨。

    “这可是怪事了。”陈汤大惑不解:“怎么还有懿旨?匡公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不知道!我也在纳闷不过,由长公主带一道懿旨来,这件事不能算意外。”

    “匡公!”陈汤大摇其头:“我可不去,拜托转陈长公主,为将在外,怎么样也谈不上跟皇太后有何关涉。我可以不必听宣了。”

    “好罢,”匡衡想了一下说:“其实不会有什么紧要的话,无非叮嘱你善为保护长公主而已。”

    “正就是为此,我不能听宣懿旨,因为我保护的是韩文,不是长公主!匡公,你想,我不知道犹可说,知道了,而所保护的不是长公主,岂非变成违旨了?”

    “这,”匡衡一时无法分辨是非:“这也不致于那么严重。”

    “这样吧!”陈汤说道:“请匡公先去见长公主,问明究竟。如果与我无关,我就不去听宣了。”

    “那也好!”说着匡衡起身而去。行馆都集中在一处,相距甚近,去不多时,匡衡复又回转,脸上的神色,颇为严肃。

    “长公主说:是关于出塞的大事。又说:皇太后面谕:倘或陈汤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话违抗懿旨,要给他知道:君命固可不受,并没有准他太后的话亦可不听。在边关固奈何他不得,回到长安,问他可畏廷尉衙门的办法?”

    陈汤伸一伸舌头“好厉害!”他说:“既是出塞之事,我就去听听。”

    于是相偕来到行馆,只见院子里已摆设了香案,代州的地方官亦在伺候。一看匡、陈二人已到,随即通报,请长公主宣旨。

    不久,里面抬出来一架胡床,上面摆着一个锦袱,供在香案后面,全副盛装的昭君,步履稳重地踏了出来。面容肃穆地亲手解开锦袱。内中的简册,用封泥封固,击碎封泥,取第一块简册在手中,高声说道:“听宣懿旨!”

    匡衡、陈汤及所有在场的官员,都跪了下来。昭君便用清朗的声音念道:“宁胡长公主传谕匡衡、陈汤知悉”

    懿旨中说,应呼韩邪国单于之请,以宁胡长公主昭君和亲,此是两国交好,长治久安的大事,无论如何,必须践约。

    除了命匡衡送亲以外,并责成陈汤保护出塞,不得违误“毋贻君以不孝之名,终天之悔!懔之,懔之!”

    俯伏在地的陈汤,听到前面的那段话,气愤多于一切,不知道是谁泄露了整个计划,以致太后作此令人措手不及的干预!心里不断在想,非将此人找出来,奏明皇帝,治以应得之罪,方解心头之恨,但听到最后那几句话,心头大震,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抬眼看时,匡衡与他的表情,亦复相似,栗于太后的警告之严重,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

    见此光景,昭君将竹简放下,同时站到侧面说道:“匡少府、陈将军,请起来!”

    “是!”两人同声答应着,站起身来,面面相觑。

    “陈将军,”昭君问道:“懿旨听清楚了?”

    “是的。”

    “有何话说?”

    “我能有什么话说?皇太后以此相责,就是皇上亦不敢冒这个大不韪。”

    “皇太后是为国为民。”昭君平静地说:“陈将军须仰体慈恩。”

    陈汤不答。只问:“请长公主告诉我,如今我该怎么办?”

    “懿旨上不是说得很清楚吗?”

    懿旨是责成陈汤护送昭君至塞外,他当然也知道,所要问的是韩文的出处。原想昭君会有指示。此时却不能不明说了。

    “我是指韩姑娘。”

    “喔!”昭君很高兴地笑道:“皇太后另有一道懿旨,是专为处置我那义妹韩文的。与陈将军,亦有关系,应该一起宣!”

    说着转脸吩咐,召韩文来领旨。

    韩文已经得到消息,事情起了绝大的变化,心里乱糟糟地,不知是悲是喜,只觉得困惑万分。正在向林采探询,未得要领之际,听说太后特为下达关于她的懿旨,更觉惊异,神色就不免踌躇了。

    “快去吧!”林采推着她说:“皇太后一定是因为你吃了一趟辛苦,加恩赏赐什么,快去,是好消息。”

    林采还只猜对了一半,加恩固然,却非有何赏赐。是赞赏陈汤忠心耿耿,韩文深明大义,特为主婚,将韩文许配陈汤为妻。

    竟是这样一道懿旨,所以在场的人,无不大感意外,亦无不觉得这是世间最有趣的一件事,唯一的例外是韩文,当时,便忍不住呜咽流涕。

    这好像太离奇了,但细想一想便不难明白,是韩文感激涕零之故。当时林采便赶上去相劝,而另一面匡衡与州官亦笑容满面地向陈汤致贺,一时记不起还有长公主在,倒将昭君冷落了。

    昭君照预定的步骤,有一件很急需之事,必须即刻交代,便喊一声:“匡少府!”

    “匡衡在。”

    “请你即刻看管毛延寿。”

    “啊!”这下提醒了陈汤。没有功夫请示,甚至没有功夫交代下,急步如飞地迎身则去,怕迟得一步就会让毛延寿逃走。”

    韩文竟是哭不停了,一开头是感激涕零而哭,先感激太后,次感激昭君,便是两场哭。

    然后想到昭君出塞,从此再难相见,以及一路黄尘漠漠的苦楚,眼泪越发止不住。

    一面哭,一面想,想起在家乡的父母,心头又酸又甜,只是想哭,又想起掖庭的姊妹,为她们委屈,索性替她们哭一哭。就这样哭得林采都烦了。

    “你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

    “不要怪她!”昭君拦住她说:“你让三妹把心里的伤感委屈,一股脑儿都哭了出来。往后就是每天都是笑的日子了!”

    就这一句话,将韩文刚止住的泪水又引了出来,于是林采又怪昭君。不过韩文的泪水却真是流完了,捧着胸,带些惶恐的声音说:“大姊、二姊,不好!我心里空落落地发慌!”

    “过一会就好了!”昭君想说,打入冷宫的时候,夜夜流泪到天明,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但念头刚转,便觉得此话不妥,自然而然地咽了回去。

    “我好饿!”韩文又说。

    “是哭得累了,”林采说:“这好办,我有法子治。”

    果然,只一盂肉羹,便将韩文又饿又累,心里发慌的毛病都治好了。怔怔地看着林采与昭君,自己告诉自己,应该矜持,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样也收敛不起来。

    “好了,如今该商量正事了。”林采说道:“我的意思,连三妹一起,我们都送你到了呼韩邪国,再一起跟陈将军回来——”

    话犹未完,韩文已兴奋地拍着手说:“那好,那好,准定这么办。”

    昭君微笑不语,这是不以为然而不忍扫他们的兴致的表示。林采看得很清楚,随即问道:“三妹,你有意见?”

    终于是昭君表示了不赞成的意见,她认为不但林采与韩文不必作此一番跋涉,甚至陈汤亦不必护送出塞。

    “那怎么可以!”韩文问说:“太后的懿旨,怎么可以违背?”

    “这又另当别论。”昭君答说:“我也是奉了懿旨的,许我便宜行事,我认为不需要,妹夫就不必出关。”

    “妹夫”两字在韩文听来刺耳,但却忍不住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脸上泛起红霞,连昭君说什么也听不见了。

    “三妹!”林采笑道:“怎么?竟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在想什么?”

    韩文脸一红,强笑着说:“我在想,他肯不肯听二姊的话?”

    “他是谁啊?”林采故意相问。

    韩文打了她一下,默不作声。昭君此时心情逐渐起变化,天心再开玩笑,正色答说:“三妹,这得你开导他,他亦须尊重我的身份。”

    这两句话窘得韩文满脸飞红,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二姊,二姊,我失言了!”她吃力地说:“他当然应该听长公主的话!我想他亦不敢不听的。果然无礼,我一定要重重说他!”

    见此光景,昭君觉不安“我亦是无心的一句话,你何必如此认真!好了,”她握着韩文的手说:“不提这件事了。”

    “对!不必再提。不过,”林采很恳切地说:“就事论事,二妹,此去路程不少,不让妹夫护送,似乎不大放心。”

    “没有什么不能放心的,有胡里图,他敢不尽保护之责?而况还有匡少府。”

    “那就是了!”林采向韩文说道:“二姊是体恤你,你跟妹夫倒不可辜负盛情。”

    这一下,又说得韩文盈盈欲涕。昭君急忙警告:“是喜事!别又掉眼泪。”

    正谈到这里秀春来报,陈汤求见。昭君想了一下,认为无须避什么嫌疑,便传话在内厅接见。

    陈汤已换了服饰,全副戎装,益显得气概非凡。先在中庭立定,然后遥遥行了军礼,高声说道:“陈汤拜谒长公主,有公务请示。”

    “陈将军,”秀春笑嘻嘻地传话:“长公主有命,请陈将军登堂会亲。”

    听得“会亲”二字,陈汤喜在心头,窘在脸上,嗫嚅着说:“姑娘,我不知道这个亲怎么会法,可否请你转禀长公主,改日再会亲。”

    “陈将军,亏你还是带领成千论万人马的人,怎么会亲都露怯了?”秀春笑道:“若非会亲,长公主能在这里接见你吗?”

    原来如此,陈汤恍然大悟,连声说道:“说得是,说得是!多谢姑娘指点。”

    于是上阶登堂,只见昭君与林采并立,含笑目迎。昭君并未服御长公主的服饰,但陈汤仍按规矩行了礼,而对林采,却只是以目示意。

    “陈将军,我们先谈公事。你请说。”

    “是!”陈汤要言不繁地答说:“第一、请示行期;第二、报告长公主,毛延寿已经就捕。”

    “喔,”昭君想了一下说:“我们先谈第二点,毛延寿应该送回长安,交石中书处置。”

    “是的。押解的人已经派定了,此刻回明了长公主,明天就押解回去。”

    “很好!”昭君紧接着说:“再谈第一点,行期请与匡少府商议,不过我希望多住几天,好与姊妹多叙一叙。”

    “是!”陈汤想了一下问道:“五天如何?”

    “那也差不多了,暂定五天,有件事,陈将军我要告诉你,关于让你送我出塞一事,皇太后授权,许我便宜行事。我现在决定了,你不必护送,你只送我大姊、三妹回长安好了!”

    “这?”陈汤迟疑着,有依违两难之苦。

    “陈将军,”林采插进来说:“你该信任长公主。退一步说,就算违旨,也是长公主的事。万一皇太后诘责,我可以替你作证,确是长公主告诉你,有此懿旨。”

    “那就是了。不过,长公主此去,未尽保护之责,于心不安。”

    “那没有什么?胡里图保护我,会比你更稳当。你只管保护我的大姊与三妹好了。”

    “是!”“好了!公事谈完了,我们应该会亲了。妹夫,”昭君指着林采说:“你先见了大姊。”

    这一下陈汤又作难了。一本正经地戎装在谈公事,忽然改口称“大姊”实在有些叫不出来。

    他不叫,林采叫了:“将军妹夫,”她含笑裣衽:“恭喜你!”

    “将军妹夫”这个称呼甚怪,陈汤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如严霜化为春风,心情轻松随便,毫不窘涩地答说:“大姊,多谢,多谢!也还要多谢二姊!”

    “你可真应该多谢你二姊。”林采说:“多谢她促成你们的良缘。”

    原来林采已经听昭君说过,是她在太后面前极力进言,认为陈汤与韩文,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如果太后以韩文许配陈汤,是对他的忠荩最好的奖励,必定更能激发他的忠心。

    太后欣然嘉纳,所以才有这样一道恩诏。

    听她说明经过,不但陈汤感激得不知怎么样才好,在屏风后面的韩文更是泪流满面。觉得昭君的姊妹恩情,浓得承受不住了。

    陈汤在再三致谢之后,少不得眼神闪烁,而知是寻觅韩文的踪迹,昭君便喊:“三妹,三妹!”

    不喊还好,一喊,韩文索性撒腿往里便走。害羞心怯,勉强她出来与陈汤相见,是件很残忍的事。林采与昭君的想法相同,认为他们已相知有素,不争在此一刻相见,所以都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陈汤到底责任心重,儿女情长,君王的恩义,又何尝不是萦绕心头,难以消释?此时觉得有些情形非澄清不可,当即要求:“回启上长公主,可否容我跟大姊单独谈一谈?”

    “那没有什么不可以!”昭君答说:“她在我们姐妹中居长,三妹的亲事本来就应该由她来主持,你们仔细谈一谈好了。”

    林采以为陈汤要谈韩文,谁知不然。他开出口来,第一声便是叹息。

    “这就怪了!”林采以大姐的身份诘责:“妹夫莫非你对我妹妹还有什么不满不成?”

    “不!不!大姐,你完全误会了。对,对她,我真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有此结果,我不知是怎么样的高兴。可是,大姐,君恩难忘,你说我回去,见了皇上怎么交代?”

    “这——”林采想了一下说:“不是你的责任,无须你担心,不是吗?”

    “话是不错!”陈汤皱着眉想了半天,只是唉声叹气地进出一句话来:“叫我怎么说呢?”

    林采看他是如此严重的神态,心里不由得也嘀咕了“妹夫,”她问:“皇上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皇上说,任务不达,不必去见他。”

    “可是——”林采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对于皇帝的一往情深,无论如何舍不下昭君的愿望,陈汤的了解,与林采一样深。在林采,事已如此,不愿多想。而陈汤却须面君复命,不能没有交代。意会到这一层,林采倒有些替她这位“妹夫”发愁了。

    “那么你看呢?”林采问道:“有什么主意,说来商量!”

    “有什么主意。老太后那道懿旨一颁,什么主意都没有了!”

    林采想了一会,欲言又止,而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妹夫是自己人了,我不妨实在说。老太后的懿旨,还在其次,主要的是,长公主自己愿意和番。”

    “噢!”陈汤的那双眼显得更大了,俯身向前,轻声问道:“大姊,莫非长公主愿意做阏氏?”

    “嗨!妹夫,你这话可是太唐突了长公主!”

    “是,是!”陈汤诚惶诚恐地,但军人的性格,遇到这些地方是不容许含蓄的,所以率直问道:“大姊!长公主自愿和番,是为了什么!”

    “你去想!”林采答说:“你应该细想一想。”

    “大姊,”陈汤有些心急了:“你别让我猜了!老实告诉我吧!”

    “好!我告诉你,为的是不愿轻动干戈。”

    “并不是大动干戈!”陈汤接口说道:“计出万全,决不会搞得国家丧元气。”

    林采有些不悦,但不便与他争辩,只说:“我要你细细想一想的道理就在此!”

    “是的。”陈汤低沉惋惜地说:“我谋不用,是,是很失策的事。”

    “我谋不用?”林采睁大了眼问。

    “是!我为这件事殚精竭虑,一切都布置好了。可惜——”

    “可惜皇太后不许,是不是?”

    “是啊!我不懂皇太后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我告诉你,”屏风后面有人应声,接着闪出来一条纤影。正是昭君:“妹夫!我或者又要叫你陈将军了!陈将军,我们细细辩一辩。”

    “不敢!”陈汤惶恐万分:“也许是我失言了,不该问的。”

    “不!没有什么问不得。而且我可以告诉你,是我禀告了皇太后的。因为我觉得只有这样做,才于国,于君,于公,于私,于人,于已都有利。”

    陈汤将她的六个“于”复诵了一遍,到最后困惑了“长公主,”他问:“怎么说,于你亦有利?”

    “我达成了报答君恩的志愿,岂非于我有利?”

    陈汤的一张长方脸,笑起来时是很雄伟的长隆脸,此时却有棱有角,像石刻一般,只为昭君所说报答君恩的话,在他看来大谬不然。

    “长公主,如果所示不准驳回,陈汤奉之唯谨,倘或容人请教,实有不解之处。”

    “不要紧,不要紧!”昭君预备破斧沉舟跟他辩驳一番,所以从容不迫地说:“我懂得你的意思,你觉得我的话说错了是不是?”

    “我不敢说长公主错了——”

    “不必,”昭君有力地挥一挥手:“不必加上不必要的修饰。实话直说,如何?”

    “那就放肆了!”陈汤的口齿也很犀利,交代了这一句,随即问道:“请问长公主,如何为孝?”

    “顺者为孝。”昭君脱口相答。

    “孝要顺,忠就可逆?”

    “妹夫,”昭君笑道:“你的打算错了!我不会在这上头上你的当。你是说,顺者为孝,则忠更当驯顺,是不是?”

    “是!”陈汤斩钉截铁般回答。

    “但愿这不是你的本意。孝固非顺不可;忠则决不是非顺不可。”

    “莫非逆亦可谓之顺。”

    “是看怎么样的逆?”昭君答说:“岂不闻‘忠言逆耳’的成语?又道是“逢君之恶’,逢君不就是顺吗?”

    陈汤默然,是被驳倒了,但却是口服而心不服的神气。

    昭君心想,陈汤是汉朝的大员,忠心耿耿,智勇双全,但如不该用而用,他个人的成就有限,对国家真是一大损失。为了惊醒他的愚忠君,昭君决计下一剂猛药。

    于是她说:“妹夫,我再说一句,孝固非顺不可,忠则决不是非顺不可。忠君出于孝子,话诚不错,但孝子纵为忠臣,却不一定是良臣,甚至只是着重顺之一字,会成为佞臣。妹夫,倘或事君只是一个顺字,那是妾妇之道。”

    听得这话,连林采都大吃一惊,因为将陈汤骂得太刻毒了——陈汤,脸一阵青、一阵白,壮阔的胸脯起伏不已。林采真担心他会有何不礼貌的行动,或者,至少是冒犯长公主尊严的语言。

    “妹夫,”昭君又说:“为我这件事,朝廷已经很受伤了。倘或食言,既损国格,又伤国体,万万不能再翻覆了。”

    许了呼韩邪的事,忽然翻悔,诚然“有损国格”但是“有伤国体”则陈汤却另有看法。不过他觉得他的看法,能不说最好不说,所以这样问道:“请教长公主,‘有伤国体’这四个字,作何解释?”

    “为了留住不遣,想出许多花样,说一句很率直的话,实在是有欠光明磊落的。”

    “长公主的意思是,陈汤原来的计划不够光明?这,长公主,须知兵法有言:‘兵不厌诈’,似乎不可一概而论。”

    “兵不厌诈,诚然!要看用兵的目的如何?目的光明正大,为了保国卫民,不妨使尽各种手段,只求胜利;倘或只是为了一个女子以奇袭暗袭获胜,史笔无情,我们不能不为皇上身后的名声着想。”昭君紧接着说:“不过,我的所谓有欠光明磊落的花样,并不是指你的进行计划而言。譬如,毛延寿!”

    她摇摇头,是很不以为然的神气。

    “毛延寿,”林采插进来问:“此人怎的伤了国体?”

    “大姊你想,”昭君答说:“像毛延寿这样的奸人,早就该明正典刑,一伸国法,只是为了要利用他做间谍,容他苟且偷生到如今。甚至石中书以堂堂宰相之尊,竟跟毛延寿这样的人,钩心斗角在打交道,这不是有伤国体。”

    “是,是。”林采完全同意,转脸向陈汤说:“妹夫,这确是有伤国体。”

    “是!”陈汤答说:“既然长公主这么说,我倒有句话,如骨鲠在喉。”

    话虽如此,却不说出口。昭君毫不考虑地说:“不要紧,你有话尽管说。”

    “长公主已受过明妃的封号,如今又作呼韩邪的阏氏,岂不也是有伤国体?”

    此言一出,大惊失色的是林采,还有去而复转在屏风后面悄悄静听的韩文。

    接着,便看到突如其来地的一条人影出现,正是来自屏风背后的韩文,她那尖锐的声音,割破了像要窒息样的沉默。

    “你怎么这样子说话?简直有点不通人性了!”

    宛然是悍妇责备丈夫的神态,但林采不但未曾拦阻也引出她卡在喉头的话。

    “妹夫!你这话错尽错绝,有说出来的必要吗?”

    “你少说一句都不行?”韩文依旧气鼓鼓地,对满脸涨得通红的陈汤毫不留情的说:“我平时对你的印象,都在这句话中一笔勾销了!罢罢!那怕得罪了皇太后,我也不奉懿旨。”

    陈汤与林采都不明白她的意思,昭君却听出来了,所谓“不奉懿旨”便是不愿遵从太后将她许配陈汤的好意。为了自己,以致于他们美满的婚姻破裂,纵使咎不在已,她亦大感不安,不能不开口了。

    “三妹,你不要这么说。妹夫亦是有口无心——”

    “哪里什么有口无心?他自己说的,有如骨鲠在喉,似乎是非说不可的一句话。”韩文转脸又问陈汤:“你喉咙里一根刺拔掉了,你轻松了吧,舒服了吧?是不是?”

    陈汤又悔又恨又着急,恨不得自己在自己的脸上,狠狠掴两下。无奈到底是大将的身份,做不出这种弄臣的姿态,只哭丧着脸说:“我原不该说的。”

    “那么是谁要你说的呢?——”

    “好了!三妹,”昭君不能不用威严的声音阻止:“其实说出来也好!让我有个辩解的机会。不然,口中不说,心里是怎样在想,反倒使我觉得有不白之冤!”

    这是深一层的看法,陈汤颇有如释重负之感。但不敢开口。韩文的情绪也缓和了些,静待下文。只有林采忍不住说:“原是我们想错了!明妃只是皇上想这么封而已。宁胡长公主的封号,到底是奉了懿旨的。”

    “这也是可以作为理由之一的一种说法,不过我的本意并不在此。皇恩深重,自然只有我感受得最深切,为报君恩,就我自己来说,有个做起来最容易,而且会赢得千秋万世,无数感叹的法子。可是我想来想去,不以为那是符合我本心的做法。”

    “那么,”林采问说:“那是怎么个做法。”

    “就如当初皇太后所决定的办法,把我的尸首送给呼韩邪!”

    原来昭君已萌死志,林采、韩文与陈汤无不心头一震,脸色都很不自然了。

    “你们看!”昭君从贴香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绢包,打开来,里面是红色的粉末:“这是鹤顶红。”

    一语未毕,眼明手快的韩文已将这包毒药抢到手中,顺手交给了陈汤——她是怕昭君会来夺回,交给陈汤就不碍了。

    “要死随时随地可死!”昭君微笑着,不过嘴角微有悲惨的意味:“我想通了。我不能死!”

    “是的!”韩文喘看气说:“二姊你一死,至少是两条命。”

    这意思是韩文亦会自杀。昭君拉着她的手,感动地说:“三妹,你不要怕,我要死,早就死了。说实话,皇太后当初赐死之时,我倒真是向往一瞑不视,千愁皆消的境界。当时死不成,如今就不能死了!因为死于掖庭,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死在公然出长安之后,将要出雁门关之前,请问你们三位,你们心里会怎么想?”

    三人面面相觑,都不想回答。也都认为不必回答。但昭君却偏要有答复。

    “妹夫,你向来不说假。你告诉我,你心里会怎么想?”

    “是君恩未断,只好殉情。”

    “是的,我是殉情。不但殉情,亦可说是从一而终,保全了我自己的名声。可是,皇上呢?这不是替皇上蒙了恶名?你们去想,长公主因为皇帝而殉情,即使我是赐封的异姓公主,到底也不是一桩可以在名教礼节上交代得过去的事吧?”

    “是,”陈汤这下可衷心钦服了:“长公主真正爱君以德!也真正是用情甚深!”

    “是的,我对皇上的感情,只有我自己知道,皇上对我的感情,也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我,”昭君忽然激动了:“我只希望皇上恨我,骂我,才会把我的影子从他心中抹掉,上承慈养,下抚黎庶,做一个对天下后世交代得过去的皇帝。如果我竟轻生不愿出塞,请问,皇上又是怎么一个想法?”

    “自然是朝思暮想,嗟叹不绝。”林采答说:“想到天所遣愁时,必是武帝邀方士作法,召请李夫人一般,聊慰相思。

    “那是武帝,雄才大略,提得起放得下;当今皇上,”昭君看着陈汤说:“妹夫,你说皇上能像武帝那样吗?”

    “长公主!”陈汤肃然下拜:“皎皎此心,天日皆鉴!陈汤敬佩之忱,非言可喻。”

    昭君笑了,是极其安慰的笑。但一想到皇帝的恩情不觉五中如焚——多少天以来,她强自克制,学着去忘掉春花秋月,禁苑双携的往事,而此一刻尘封的记忆,被抖露了开来,一发不可收拾了!

    谁也不明白她的神色,何以突然变得这么难看?林采与韩文都以为她是得了什么病。或不是一路感受风寒,遽尔发作,便急急扶住她,不约而同地问:“可是病了?”

    “不要紧!”昭君强自支持着,用极威严的声音发命令:“陈汤、韩文,你们去谈你们的事,不要管我!”

    韩文欲有所言,却为林采的眼色所阻止,松开手答应一声:“是!”陈汤退到别室。

    “大姊,你今夜陪陪我,好不好?”

    “当然,当然!”林采说道:“如果不是身上病,必是心里有病,说出来就好了!”

    “这话不错。”

    于是两人在昭君的卧处,摊衾倚坐,追忆儿时,怀念乡关。从钦使选美一直谈到掖庭结义。然后就必得提到毛延寿。

    昭君说不下去了。

    “唉!不提吧!”

    她叹口气:“我在想,我如今有个最好的出处,无奈办不到。”

    “怎的办不到?”

    “我在想,最好在香溪上游,山水深处,结一座茅庐,容你静静地过日子。你想这办得到吗?”

    “就办得到我也不赞成。青春不能就这样子埋没了。”

    “埋没总比糟蹋好!”林采默然,心潮起伏,想了又想,终于说出一句话来“二妹,如果你觉得是糟蹋了青春,倒不如照原议进行。”

    “原议?”昭君问说:“什么原议?”

    “仍旧照陈汤的计划。二妹,你的青春只有在未央宫中,才不会糟蹋!”

    昭君勃然色变,心如刀绞。自己的心迹,至今还不能让亲密知已如林采这样的人明了,那是件太令人伤心的事!夫复何言?她在心里说,就让人误解去吧,死且不畏,何有于此?自己只当自己是已死未埋之人,一切毁誉荣辱,便都只是漠不相关的他人之事,那就不会觉得痛苦,当然也不会快乐!

    “大姊,我倦了!”她说:“睡吧!”

    她的表情令人莫测高深,怯怯地问说:“二妹,是不是我的话说错了。”

    “没有!”她摇摇头,再无多话。

    林采默然地退了出去,顺手掩上房门,昭君茫然四顾,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地,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会想了。

    双眼真个涩重得难受,不自觉地合上了。眼前一片明灭的光,闪现出高山、流泉、老树、野花,听得母亲在喊:“昭君回来!昭君回来”

    母亲在哪里?蓦地里惊醒来,一时不辨身在何处,但见一灯如豆,影绰绰有个人在灯后。

    “谁?”

    “是我,”林采闪身出来:“二妹,我听见你在梦里头哭。”

    “是吗?”昭君摸到脸上,泪痕犹在。同时也明白了,为何看林采的影子是模糊的。

    “二妹,”林采坐下来说:“你这样去我实在不放心。”

    “梦到娘亲才哭的。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能让我哭的事了。”昭君又恢复为那种坚毅的神色:“大姊,你尽管放心,我自己会排遣。将醒作梦,将梦作醒。梦中有好些亲人,有好些趣事,一样能使我快快活活!”

    “然则将醒作梦呢?”

    昭君无法回答了。

    黄尘漠漠,举目无亲。伴着个既老且丑的呼韩邪,那不是个噩梦?噩梦,日日如此,是个不会醒的噩梦!

    昭君的声音越来越低,窗外潇潇雨声也越来越清楚了。

    “大姊,你请吧!我要去做梦了,不,是把噩梦惊醒来,过我自己的日子。”她迷茫地望着空中:“看,杏花春雨,蒙蒙远山,好美的景致!”

    光晕中照出她满足的微笑。面长长的睫毛中,却含着两滴晶莹的泪珠。

    林采叹口无声的气,拖着铅样的脚步,悄悄出来。她一直以为是了解昭君的,此时却忽然不了解了。

    “谁也不了解她。”林采在心中自语:“千秋万世,没有一个人会了解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