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布衣客文集 > 筷子啊筷子

筷子啊筷子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师大中文系毕业的任新出生在农村,毕业后老父亲托横七竖八的关系把他分配到邻县的林业局。在国家机关上班,大小也是政府里的一员,打下官底子了,这让街坊邻居三姑六姨都感到光彩,也让那些分赴各校教书的同窗们煞是羡慕。

    其实,现在机关里大学生遍地抓,不是前几年,没啥好希奇的。任新分到林政科,除了本科人员以外,其他科室的同志好长时间都没注意到局里新分来的这个年轻人。直到有一天早晨,几个不愿在家吃饭的家伙在局餐厅吃早饭时,人们才碰巧发现有他这么一个人,一个长相普通,气质平平的人。

    真的,人们注意到他纯属一起偶然事件,如果那能算得上是一起事件的话。

    这还得让我们先从别的事上说起。老些年前有一阵子,上级不仅鼓励个人下海,而且要求各级机关部门都要搞第二产业,兴工商,办实体,说是搞活市场,发展经济,连公检法也没有放过,举国上下曾一度出现了全民经商的盛况。那时,林业局就利用职务便利靠山吃山,靠林吃林,在银行借贷资金建了一个一次性筷子加工厂。这本来是个挣钱的好买卖,但集体一弄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挣的没有铺排的多,结果连年亏损。正在银行催贷,工人讨薪的危机关头,上级又下令各级行政事业性单位不准再参与经济活动——惹下的乱子和后遗症忒多了,那弊可不是一般的大于利,再不刹车就跑沟里去了。于是筷子厂也见风使舵,把这个“包袱”改制给了原局长的小舅子王某人。说来也奇怪,无论是国有企业还是集体企业,一转到个人手里立马哗哗的挣钱,据小道消息,这些年熊孩子快挣下千万家身了。好在这家伙没太坏良心,常年免费向林业局餐厅供应一次性筷子——白用,白用谁不用?

    因此,在该林业局吃饭,你只需用拎个快餐杯就行,大师傅打好饭菜会顺手把一双崭新的桦木或杨木筷子递给你。你只需把那洁白美观的木制品从修长的塑料袋里抽出来“啪”的掰开就可以使用了,用完后也不要刷洗,潇洒地一抬手,扔进垃圾箱里即可,真他妈的又方便又卫生。

    “我有匙子。”每次大师傅打完饭菜习惯性的把筷子递给任新时,任新都笑一笑拒绝了,同时还把手里的匙子晃一晃,强调一下,恐怕大师傅不相信似的。

    这把不锈钢汤匙儿还是他上大一那年买的,用了四年仍然铮明瓦亮,看这光景还不知道能用上多少年呢?如此说来,还是西半球的人会过日子,这玩意儿谁一辈子也用不坏几把。任新不用一次性筷子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就是他上大二的时候,曾和同班几个所谓的环保自愿者搞了一次所谓的“拯救森林”活动。同学们兴致很高,利用课余时间把从垃圾场捡来的一次性筷子,粘成了一棵三米多高的筷子树,特地赶在植树节这天,把那个白森森骨嶙嶙的怪家伙抬到市南的广场上,同时打出一条写着“使用一次性筷子就是不爱国”的布幅呼吁市民签字,结果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还上了外地的一家报纸。几个参与者很是豪迈,很是少年壮志,还在网上发了帖子,相约今后永远不使用一次性筷子,以示爱国。

    任新不用一次性筷子吃饭,大家开始并没有注意,就像一直不曾注意到他本人一样。只是这一回大师傅把稀饭熬的太稠,等他把稀的喝光,发现还有一些大米糊粘在缸子底时,就用汤匙儿立着去刮,呲——呲——呲——尖利而又刺耳的声响在餐厅里穿行,像细针一样直挑人的神经。坐在旁边的人们忍不住都停了嘴里和手里的忙活,皱起眉头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任新只顾埋头往嘴里吸溜,根本没有觉察到大家不耐烦的表情,吃完把快餐杯刷吧刷吧就上班去了。

    “谁啊这是?”

    “没见过。”

    “这是可能是”

    因为有了这次的教训,人们的神经仿佛一下子变得敏感起来,往后几乎每顿吃饭的时候,都能听到任新用汤匙儿刮饭碗的怪声,那动静儿麻悚悚的特别败人食欲。对此大家很是头疼,想说他吧,又怕显得自己小题大作,没有涵养;不说吧,又觉得跳蚤钻进被窝里——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然任新本人并不知道别人憋在心中的不满和气愤,依然故我,若无其事。

    为着这个缘故,人们很快都弄清了这个小青年叫任新,是林政科新分来的大学生,写的一手好字,工作也蛮认真。但是每次吃饭的时候,人们还是尽可能的离他远一些,不光是不想听到那偶尔发出的刺耳声,而且好象他身上还有着一股不为众人欢迎的青涩和别扭。看吧,旁人都用一次性筷子吃饭,惟独他一个人用汤匙儿,还时不时呲啦呲啦响一阵,就像一只丑鸭子跑进天鹅堆里,显得很另类,很不和群。还有,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大师傅递过来的一次性筷子,吗意思?这么做就不是标新立异的问题,而是带有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味道了。让人看着不仅不爽,而且有些讨厌了。再说中国人使用筷子都有好几千年的历史了,一次性筷子的普及也有些年头了,汤匙儿只有小孩子才肯用,你一个成年人老大不小的衔着个汤匙儿,算什么嘛?好在大家都是有修养的绅士,把火压在心底恨恨的不说出来罢了。

    一天早晨,任新为了赶写一份材料,忙活完已经误了吃早饭的时间,跑到餐厅一看锅空盆光。他刚问了一句还有饭吗师傅,大师傅就不高兴了,甩着脸子说吃饭不知道赶点儿,还单等我侍侯你一个人不成?埋怨了半天,最后又拿出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做派告诉他:局门口西面第二个路口就有卖早点的,在外边吃也花不了多少钱,走吧!末了的语气倒象是在撵一个要饭花子,靠!

    可能由于城管管的紧,小吃摊缩在一条胡同的紧里面,三张矮木桌子摆在土地上,围着一群吵吵闹闹的人,看样子生意不错,粽子叶、鸡蛋皮、塑料袋扔的到处都是。挨等了半天,任新要了一碗鸡蛋汤和六个素馅包子,然后找个马扎儿与别人相挤着坐下来。一要开吃,坏了,发现没带汤匙儿,这和割麦忘了带镰有啥区别?真是疏忽。任新拍拍脑门,一瞅桌上罐头瓶里插的全是一次性筷子。这是一种低档的一次性筷子,做工非常粗糙,有的边楞上还露着杨木的毛茬,仅仅筷子前头用白纸片象征性地包着。搞笑的是有些人把这样的筷子也称为卫生筷,尘打风吹,何来的卫生,毛刺戗戗着,弄不好还扎嘴,滚一边去吧!不管好坏,一次性筷子任新是说什么不会用的,他不能违背当初的诺言。子曰:人无信而不立嘛!

    这是任新上班后第一次在外面吃饭,属于一时匆忙没作准备。本来,他不光有个不锈钢的汤匙儿,还有一双自制的金属筷子呢。以前上大学期间,他和要好的同学也曾凑份子在外面的小吃铺聚过餐,他们都是自备“武器”用西式餐具招呼中式饭菜,弄得别人不时侧目而视,像看一群行为怪诞的疯子。但是他们率性而为,自得其乐,还起了一个很能唬人的名字,自称“人民刀叉党”其实,任新用刀叉并不顺手,为此自己就用废弃的电视天线改造了一双能伸缩的筷子,缩起来不到十公分长,很是灵便,毕业后也没舍得扔,现在就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搁着呢!回去拿就误点了,凑合用手捏着吃吧。几个包子很快就下了肚,但是鸡蛋汤剩下稠的部分就不那么好喝了,又不能下手去捞,他只得端起碗来转着圈儿嘬,但效率不大,啧啧了半天也没喝上几口。旁边一个白胖胖的大婶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用疑惑的语气提醒道:“小伙子,你就不会用筷子?”

    任新翻翻眼睛没作回答,仍然忙他的,末了几乎是把碗竖起来,才把鸡蛋碎儿和西红柿倒进嘴里。他走后,一个留山羊胡的老头儿用筷子点着他的背影说:“这个孩子别看穿得怪板正,脑子保不齐有毛病。”

    中午没事可干,任新就百无聊赖地临摹庞中华的字帖。快下班的时候,任新突然接到同学丁为的电话,这是他上班后头一次有人打电话找他,真是喜出望外。他和丁为是大学最好的伙计,俩人上下铺,过去成天拧在一块儿,形影不离。两个人不仅感情好,而且志趣相投,当初鼓捣“筷子树”就是他和丁为的注意,现在又赶巧两人都在这座小县城参加了工作,自然聊起来特别亲热,喜笑怒骂皆友情。

    丁为现在本城的一所私立中学教高一班语文,虽然学有所用,但是听他的话音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大学期间他可算得上是一个志存高远,满怀抱负的热血青年,又是绘画,又是写诗,又是练武,又是组织活动,一刻也不闲着。他曾自诩自己若生在“五四”那会儿,他一定会成为一位振臂一呼,应者如云的学生领袖;若生在抗日战争时期,他一定会象历史上的祖逖那样投笔从戎,舍身报国,好了弄个将军当当也未可知。现在和平盛世,他的理想就是将来能成为一个政治家,做大人物,办大事情,推动社会发展,引领人类进步。总之,他是一个很敢想的人。任新觉得从学校一跨入社会,人的眼界立马就变了,再回首看他那些伟大理想,说好听一点是好高骛远,说难听一点都有些结巴磕子练唱歌——十二分的不靠谱了。他家境贫寒,属于要钱没钱,要关系没关系的那类人,毕业后不仅没在机关事业单位谋个一官半职,而且连公立学校也没进成,最后好歹被这所私立学校招了去,总算几年大学没有白上,起码归还助学贷款有着落了。

    丁为在电话上发了会子牢骚,最后说他下午没有课,想邀请任新过去聚聚,两人喝点小酒——苟富贵,勿相忘嘛——他们学校对面就有一家川菜馆,拾掇得挺干净。任新说还是我请你吧,两人争执了一会儿,丁为说你看不起我呐,来来来别罗嗦!

    亲同学,没有什么好客气的。正科长不在家,任新就跟副科长老孙打了个招呼,一下班便急匆匆杀奔过去,临走也没忘记把他那双自造的筷子带了去。

    两站地,一会儿就到了。小饭店,门面不大,倒也干净齐整。丁为叫来一位新结识的同事做陪,三个人点了四个菜一个汤,要了两瓶物美价廉的二锅头,捡一个靠风扇的地方坐下来,服务员也急忙相跟着过来沏茶倒水上餐具。

    丁为一看筷子全是簇新的一次性竹筷子,好象刚才心中的块垒还没有散尽,就忿忿地自言自语道:“到处都是他妈的一次性筷子,真崩溃!”

    “说实在的,现在流行使用一次性筷子真是一种奢侈,国家真得好好管一管。”丁为的同事一边把筷子掰开,一边附和着。

    “有家常筷子吗?”丁为气呼呼地问。

    服务员被他问得没摸着头脑,愣了两秒钟才似乎明白了,便假笑着答道:“先生,都什么年月了?现在哪个客人会喜欢使用别人用过的筷子,多不卫生!这些筷子用完也省得刷了,多好!”

    “好!好!你不知道这是一种浪费吗?你知道不知道为了生产这种筷子,每年我国得毁掉多少森林资源吗?使用一次性筷子往大里讲就是不爱国!”丁为打着手势慷慨陈词,像在教育他的学生。

    “不就是一双筷子至于吗?又不花你的钱,又不刨你家的树,这人真是,爱用不用!”服务员也不是饶人的茬,扭身离去时还低声咕噜了一句。

    任新隐约听到她最后咕噜的是神经病三个字,正要发作,丁为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咱今天是来图痛快的,懒得跟她一般见识,忍着点儿吧!还别说,咱今天就用她妈的一次性筷子,这小妮子说的对,又不刨俺家的树,管他老爷的皮帽子,开酒!”

    丁为说着把一双掰好的筷子递给任新。

    “我有自备的家伙。”任新没接,而是麻利地从一支过去盛钢笔的塑料盒里抽出那双银亮亮的筷子,用餐巾纸仔细擦着“阿丁,我不记得你也有这么一双筷子来着?”

    “有有有,我今天出来的急慌忘了带。好了,不提这些鸟事了,咱今天一醉方休,不醉不归。来,先给洒家满上。”

    憋屈归憋屈,饭还得吃,酒还得喝,于是任新用自带的天线筷子,丁为和同事就用饭店里的一次性筷子,三个人海阔天空地闲聊着对酌起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多久,林业局就有了一些关于任新的风言风语:有的说,林政科新分来的那个大学生是个怪人,喜欢玩洋的,吃饭不用中国人发明的筷子,学外国人用刀叉;有的说,这小子爱出风头,声称不用筷子是为了给国家节约木材,还自我标榜是什么环保主义者,这么热爱环保,当初咋不分到环保局去?假惺惺呗;有的说,人家这是境界高,有觉悟;有的说,什么境界高有觉悟,纯粹一个圣人蛋!

    两耳不问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蒙在鼓里的任新还象没事人似的,整天得空就笑嘻嘻的研究古文观止呢!这孩子,瞎子害眼——没治了。

    在任新上班的第三周,正科长从党校学习回来了。他一进办公室,科里的同志们就像打了一针兴奋剂,立马欢声笑语跑过去,围着科长嘘寒问暖,道不尽的关怀体贴,好半天才容得任新和科长挂了面,接上头。不到十一点,众人就摩拳擦掌张罗着中午给科长洗尘,连同给小任接风,干脆婆媳俩生孩子——一场办了吧!当然,钱最后还是公家出。

    科长很高兴,说这些天就想大家了,要不科里再腐败一回——中午白凤楼摆一桌。众人一听,欢呼雀跃,差一点把科长抬起来。

    本来这是一顿很愉快的午餐,虽不豪华,但也丰盛,作为对刚从学校毕业的任新来说,这却是他平生第一次赴的高档酒宴。他的老家在农村,以前即便是谁家结婚生孩子的喜筵上,也没见上过这么多这么好的酒和菜,与自家过年过节相比更是不须说。没有多少缘故,就能吃到如此一顿大饱口福的美味佳肴,这让任新心中不由生出些许感叹和自豪,看来机关单位和学校比较还是有大大差别的。真个一样世界两重天,老父亲当初用姐姐下聘的钱给他跑门子不是没点眼光的。谁能想到,自己当初还七个八个地不支持呢!

    酒桌上大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畅所欲言,谈笑风生,形势一派大好。刚才说了,这本来是一顿很愉快的午餐,唯有一点不和谐的插曲是,任新又把他那双自制的宝贝筷子带了去。当科长好不容易弄清那是一双筷子时,很不以为然,就让他换成和大家一样的一次性竹筷子。这孩子不仅没有换,还说了一些要节约国家资源之类的话,弄得科长颇尴尬,大家的面皮也不好看。

    “小青年有爱国心,好好好!”新来乍到,科长不便多说,愣了愣,只好自己找个台阶下来。

    席间,除了科长大度地给他喝了两个满杯之外,其他人都是象征性的给他比画了两下,然后就各找对象开怀畅饮起来,毫不留情地把他冷落在一边。

    临散席,来吃蹭饭的局长司机还调侃他:“小任,有点意思,将来走丈母娘家可别忘了带着这玩意儿!”

    任新好象缺心眼,竟然没有听出取笑他的意思,还煞有介事地回说:“在家里俺们从来不用一次性筷子,都是过年的时候图吉利才买上一把新筷子,刷刷洗洗能用一年呢。使用一次性筷子非常浪费木材,据有关方面统计”

    众人见他不着四六,立马起身打起哈哈,说走了走了,看好,甭忘了拿别人的东西。

    科长临上车摇了摇头说:“唉,这个小任!”

    在机关里呆过的人都知道,除去开会听报告,平时上班也就这么回事,日升日落,按部就班。特别当小兵的,不拍板,不决策,只管领导安排啥干啥就是了。任新每天无非是写写画画,填填报表,抄抄材料,闲着的工夫倒是比干活的时间大得多。报纸倒是有十多样,但他不太爱看,觉得那上面的东西特别虚,而且很多内容重复。其他人更不爱看,并不象以前听人们传言的那样,说机关内是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说真的,很多报纸是连打开都不打开就堆到一边去了,攒多了就卖给上门收破烂的小贩,也能买个瓜子雪糕什么的。闲得无聊,串门的,聊天的,上网的,炒股的、养花的、还有偷着到文艺室打扑克的,不一而论——要不纪委设纠风办、效能办干什么?任新和那些老同志玩不到一块儿,就整天抱着闲书看,弄得隔壁的许大姐多次夸他是个爱学习的好青年。

    时光荏苒,转眼上班一个多月了,任新刚刚领了工资,很是高兴,这是他今生第一次拿到的薪水,意义非同寻常,他决定凑周末回老家一趟,他有点想家了。前两个星期,他也打算回家来着,但是苦于手头上的钱除去吃饭和买生活用品没剩下几个了,他现在已经走上工作岗位,怎么再好意思空手回家呢?这回行了,新领了八百多块钱的工资,够给爹娘和老姐买点啥的了。

    星期六中午任新到的家,下午村里的干部就知道了,几个人就商议着晚黑儿请请他,这孩子毕竟出息了,好歹也是政府的人,轻看不得。实在推辞不掉,天一擦黑任新就被村文书和民兵连长连拉带扯地请到支部书记家。支部书记姓刘,任新按老四仪得叫他表叔,其他几个干部也是长辈居多,但是几个人硬是拉他坐主宾,撕扯了一头汗也没放过他。任新无奈,只好从命,主陪就由书记坐了。其余的人按辈分齿序刚刚坐好,村头小吃部的王三家里的就把酒菜送来了:一丝不挂的光棍鸡周五正王地摆放在桌子中央,肘子鲤鱼一左一右陪了,鹌鹑蛋、肉丸子、豆腐皮、山药片也不甘示弱,都热气腾腾地在周围帮衬着,十多个花样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很有几分群英荟萃的意味。

    看来,这二年农村的进步确实不小,这让任新分感欣喜和意外,但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在他们这么闭塞偏远的农村小吃店里,不仅用上了餐巾纸,而且连使用的筷子也改成一次性的了——这玩意儿普及得可比普通话快狠了。

    “唉!”真是冤家路窄,任新轻轻喂叹了一口气,然后把筷子拢在手里说“各位老叔,我提个建议,咱们今天都不用一次性筷子”

    众人一愣,顿时一起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看着他,但同时又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

    “实话告诉你们,这种一次性筷子是日本人发明的,可是他们却从来不用自己国家的木材加工它,他们用的一次性筷子99%是从我们国家进口的,用完后人家再收集起来加工成别的生活用具,算起来比他们直接在当地买木头还便宜哩。据统计,为了生产这种筷子我国每年要砍掉2500万大棵树4000万棵竹子。”

    “哎哟呵,这么多!真是糟蹋了咱自家的东西便宜了小日本鬼子。”

    “还说,日本人历来没好能!我听人说过,日本人钱厚,这些年把咱国的煤炭都买过去填海了,攒着呢!单等咱没煤了再转过头来涨价卖给咱。”

    “个东西够毒的!咱国就不能不卖给他?”

    “咱国穷,得挣外汇啊!”

    “噢,这回事,怨不得到处挖煤挖得这么疯!爷们刚才说咱国一年光造筷子就得杀2500万棵树,2500万棵树得占多大地面啊?”

    “有咱县这么大个地面还不止哩!”

    “我的乖乖,重厉害!”

    众人听完任新的解说,往深里一想都觉得这可不是个小问题,于是纷纷说道:爷们说的有道理,咱不用不用,哪敢是呢,一双筷子用上一顿就扔了可惜不可惜?换换换!

    刘书记赶紧吩咐老婆刷洗自家的常用筷子,按人头送上来,越快越好。

    被人宴请毕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吃好的喝好的不说,还能得到请客人的尊重和恭维,这感觉一个字:美。

    美滋滋的感觉还没散尽,星期二任新又赶上了一个大饭局。这回请客的是个头面人物,即老局长的小舅子,本县知名的王企业家,造筷子的那个,有钱!这不,在县城唯一的三星级大酒店一下子就安排了三桌,连县长都请去了。不亏是大手笔,一律的中华烟,一律的五粮液,菜肴更不待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洞里钻的、水里游的、雕花的、刻朵的——全了。好些菜任新根本叫不上名目来,与此一比,那几个村干部操办的宴席纯粹窝囊宴席两个字,也太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了。

    这样高档的宴会任新只所以能捞到参加,是因为他们科刚给那个油头粉面,脑满肠肥的王总办了一大片山林的采伐证,在局长的授意下还让了他不少钱,他不请客谁请客,吃他个爆发户。

    那座著名的三星级大酒店堪称小县的标志性建筑,高耸在本城最繁华的黄金地段。中午十一点过后,各路豪杰纷至沓来,香车宝马,鱼贯而入,吵嚷嚷呼朋引伴,乱哄哄门庭若市,看来这小小县城并不缺少有钱的人家。按照主人事先安排,由花朵一般的小姐按身份引导着大家分桌而坐,豪华包间内更是流光溢彩,金碧辉煌,咄咄一派盛唐气象。任新他们科和国土局还有别的什么局的几个相关同志一桌,那些老同志看来都很熟悉,彼此开着老婆的玩笑,庸而不俗,很是愉快,很是和谐,也很是团结。官场上坐席,先按级别,后按年龄,国土局有个副局长可能是这桌上最大的官,虽然看着比任新他们科长还年轻些,但仍半推半就地坐了首席,任新他们科长就坐了次席,任新由于年纪轻资历低,也没有人和他争,就当仁不让坐了末席,其他革命同志也都半真半假客套一番,然后各就各位。大家一边各自忙着摆治脸前的餐巾餐具,一边还不忘有说有笑,插科打诨,欢快的场面里暗透着几分按奈不住的兴奋。搞笑的是有把餐巾铺在桌上的,有把餐巾搭在腿上的,也有把餐巾掖在胸前的,也有说走时别忘拿回家给老婆做裤头子的。看得出,这一桌子也没有几个是常客,都喜得跟过年似的。

    高档酒店就是高档酒店,桌椅几凳十分华美,杯盘碟盏极尽精致,连筷子都是雕花洒香的一次性木筷。任新是外行也没看明白这筷子是什么木材做的,只见别人纷纷拿着一股熟视无睹的做派,从印着古香古色图案的纸袋里抽出来,巧然掰开,布于碟上,顿时一片香气迎面扑鼻。使用这样贵重的一次性筷子真有点暴殄天物,任新哪里敢用,就犹犹豫豫地把他那双久经沙场的筷子摸出来,悄悄抻好放在瓷碟上面。

    “咦!”不知哪个眼尖的惊叫了一声,霎时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外单位的人看到这明晃晃的物什,开始还不知道是什么的干活,稍一琢磨才看出个十有八九,都禁不住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任新,表情十分复杂,有诧异的、有不解的、有想笑的,其中有个把墨镜子别在头顶上的女士操着外地口音好奇地问道:“小弟弟,你这是搞的啥子嘛?好好奇怪噢!”

    “我,我”

    任新的科长一看不好,怕问出什么洋相来,慌忙停下正散着的香烟解释道:“这是我们科新分来的小任,熊孩子打小就不习惯用木头筷子吃饭,他对木头过敏。别管他,来来来,咱喝酒。小姐,不论是谁统统满上!”

    “好好好,满上满上。”有几个人立即忙不迭地附和。

    酒一个劲的倒,菜一个劲的上,烟一个劲的抽,时而挥筷,时而举杯,你来我往,渐入佳境。约莫有一个小时的光景,大家正喝在欢头上,房门倏然一亮,只见王企业家卷着衬衣袖子,领带斜掖在衣兜里,高端着三两三的玻璃杯大大咧咧走进来,一位花枝招展,笑容可掬的服务员捧着酒瓶跟在身后。众人一看东道主来了,立刻纷纷停手起立,欢颜答话。坐在首席的那个副局长马上闪身让出空位,一个劲王总王总的喊他上坐。王企业家也不谦让,气宇轩昂地走过去,气概英雄地坐了。甲服务员立即在他旁边给该副局又加了一把椅子,乙服务员急忙给王企业家新上了一套餐具,丙服务员就围着桌子给大家倒酒,一脸和蔼的笑容,非常职业。

    “咱别玩片儿汤,都倒上,女同胞也不例外,白酒面前嘛人人平等!”王企业家喝得不少,说话不是特别利落“实话说伙计们,我在那两桌已经干了三杯了,三杯三杯多少酒啦?在那桌吴县说我是县里的纳税大户,非得代表县政府敬我酒不行,没办法,喝。来来来,我敬大家一杯!”

    主人敬酒,谁敢驳面子,大家纷纷举杯响应,满脸虔诚的礼节。

    “吃菜吃菜。”王企业家挥筷相让,大家再次纷纷响应,又是满脸虔诚的礼节。

    忽然,王企业家发现对面一双怪怪的筷子举起来,银晃晃的,还闪呀闪的,十分扎眼,他定了定神喝问道:“你手里是什么东西?”

    众人一听这话,就好象是自己见不得人的隐私被突然发现了似的,都不好意思起来,一齐讪笑着闭了嘴,准备夹菜的筷子也都缩了回去。

    “喂,问你呢!”

    “么?”任新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我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王企业家一字一顿恶恶地问,众人顿时觉得气氛紧张了许多。

    “筷子啊。”

    “筷子?哪来的筷子?”

    “我自带的。”

    “你为什么不用酒店里的筷子,你不知道这是我的产品吗?看不起我?”

    “不是不是,我一直反对使用一次性筷子,因为生产这种筷子非常浪费木材,假若我们都不使用一次性筷子,一年可以节约”

    “什么节约,狗屁!你知道我一年给县财政做多大贡献吗?你们发的工资里有一部分钱就是老爷们我挣下的,没有企业家你们都得喝西北风去,你要搞清楚了小朋友,啊!”

    任新的科长一看情况不妙,立即陪着笑脸说:“王总王总,你别给他一般见识,他小青年不懂事,是刚分来的大学生!”

    “屁大学生,给我抹桌子都不要。”

    任新正要站起来和他理论,立刻被科长冒着火的目光压制住了。

    “好了好了王总,别生气啦,我们回敬你一杯!自古有来无往非礼也。来来来同志们,咱们共同敬王总一杯,祝他生意兴隆,大发财源!”国土局的那个副局慌忙起身圆场。

    “大发财源!大发财源!”其他人等也都齐刷刷站起来,一呐声地跟着附和。

    王企业家勉强喝下杯中酒,道了声慢用,就气呼呼地走了。他一走,任新科长的脸上就挂不住了,一头熊任新乳臭未干,一头请大家多多包涵,一头自罚了两杯酒。

    “什么黄子?一副现代资本家的嘴脸,呸!”任新竟然不服,还公然用那双倒霉筷子敲了一下桌子。

    “你不想吃出去!”气得他科长大声吼道,高脚杯当时就顿坏了。

    众人赶忙劝解调和,又重新给任新的科长找个杯子倒上酒。此后,大家虽然又极力盘桓了两棵烟的工夫,但总是不得要领,盛宴最终还是在有些不尴不尬的气氛中不欢而散了。

    任新自从那次在三星酒店扫了大家的兴以后,科里再有什么宴请,人们都是悄悄活动,很少再喊上他了。对此任新也没特别往心里去,他觉得干工作也不是为了混人家的酒喝,吃又咋着,不吃又咋着!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呢,有啥想不开的哩?因此,他每天照旧按时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对工作依然尽心尽责,不作半点马虎。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纯净而简单地过着,挺好!

    不知不觉,汛期到了;不知不觉,又到了雨季造林的季节。

    任新平日没事时,翻阅过局里的档案材料,从各乡镇历年上报的数字累计算来,他们这个县的森林覆盖率现在恐怕是达到120%还不止了,但是他亲眼见过境内好些山头还光秃秃着,真不知道那每年成千上万亩的树都栽到哪里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任新渐渐从一些老同志的口中得知:每逢雨季造林的季节,无非是省市逐级往下开会发文,县里区里也是例行公事,用会议落实会议,用文件执行文件,然后围绕上级下达的任务,结合下级上报的数字,编写出一份花团锦簇的材料来,再一级级往上报捷就ok了。其他很多工作也少不得是这般套路,有时形式好象比内容更重要。怨不得老百姓说现在干么都是:村哄乡,乡哄县,县里哄到国务院。对于这种欺上瞒下,弄虚作假的行为,任新内心深处很是不满,也很是不甘——做人怎么能这样呢?

    县里开完植树造林动员会半个月左右,局里例行组织几个验收组到各乡镇看看造林任务落实情况。由于人手不充裕,任新就和财务科里的一个女同志,还有一个快要退休的司机老张去了本县最偏远的黄山乡。到了乡上都快十点了,分管农业的副乡长和林业站长已经在接待室等着了,大家互相介绍认识之后,该乡长就安排林业站长带着这几位局里来的领导去黑风崖转转,说那里刚申报了省级地质公园,乡里正开发建设旅游项目呢,领导们先睹为快,只是别忘了十二点前赶回来吃午饭就行了。

    任新老家离这里也不是千山万水,知道这一带的山疙瘩都是些貌不惊人,名不见经传的货色,若是钟灵毓秀还不早成了旅游区了。有的地方就是拿着倭瓜当绣球,硬显摆硬造景,看了都想让人吐。于是任新就说游咱就不旅了,咱先办正事吧!他不顾司机老张打马虎眼,硬逼着林业站长把乡里的植树造林量化表拿出来,非要他带路到各村查看植树任务完成情况不可,把站在一旁的副乡长也弄得很被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林业站长支支吾吾地汇报了一番,搪塞了两番,见争执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准备带他到几个能拿出手的山头转转。出发时,同来的女会计说肚子疼没有跟来,女人的事多着呢;半道上老张又说车上的油不多了,不能走太远,走远了怕回不去。没办法,几个人搽着满鞋泥巴,只看了两个长满老树的山头就打道回府了。

    回到乡上还不到十一点二十,分管乡长就避开他们气呼呼地用电话安排伙房:赶快给三号餐厅上菜,人马上过去,先把餐具摆好,酒一般的就行。

    千不该万不该,任新吃饭的时候又把他那双让人大跌眼镜的筷子掏出来

    果不其然,第二天刚上班,科长就铁青着脸把任新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用指头点着桌子一阵猛训:“小任啊小任,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你逞的什么能,全天下就你一个人高尚,一个人爱国是不是,在你眼里别人都是什么?局里让你下去不光是要开展好工作,还要联络好感情,你倒好和人家吵起来了。你知道他们乡长和咱局长是什么关系吗?人家去年一把给咱局赞助了好几万块钱的办公经费,你找事啊你!”

    “科长,我没做错什么啊”

    “这不是对错的问题,什么也别说了,去把你那双不伦不类的筷子拿来交给我。你还年轻,我不会害你的!”科长后面的语气有了语重心长的意味“小任,你是大学生,应该知道水至清无鱼,人至清无友的道理。你太不成熟了,你知道人家背后都是怎么说你的吗?我懒得给你学。这个世界向来是适者生存,你得学会适应,你得融入到大家当中去。你说,有九个人站在东面,有一个人站在西面,你觉得你应该站在哪一边?道理很简单嘛。放下你那些幼稚的不切实际的想法吧,一个人不能改变一群人的时候,最好被一群人改变,否则就会是死路一条,你懂了吗?”

    “我”

    “别再做傻事了孩子,拿去。”

    任新终于没再坚持,终于把那双自制的用了快四年的可以伸缩的金属筷子交给了科长,从科长办公室出来,他眼里噙满了泪水,说不上是委屈还是失落,他想哭,但是忍住了。下了班,他连饭也没有吃,就一个人默默地跑到邮政局给家里汇去了一百块钱,并打电话叮咛父亲,要他赶集时别忘了买上几十棵杨树苗,他想凑这个星期天回家的时候栽。

    又下雨了,雨点打在路边法桐的叶子上“噼啪”作响,很悦耳,很好听——这真是一个适宜植树造林的季节啊!

    2007。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