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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战场酒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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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道覆头皮发麻地瞧着第二盏红灯缓缓升起,一时间竟忘记发出已暗下决定由前阵试攻的命令。

    左方两里许处的大火愈烧愈烈,随风势大有向东南蔓延之势,若没有人救火,可直烧个数天数夜,至烧无可烧,又或天降甘霖。

    张永在他左旁道:“我们辛苦砍下来的木料被烧着哩!”

    右边的周胄皱眉道:“怎么可能呢?木料均涂上防烧药,即使中了对方的十字火箭,仍不应这么容易烧成眼前的样子。”

    十字火箭是一种特制的箭矢,于离箭锋两寸许处有小横枝,原本用于水战上,命中对方易燃的帆布时不会穿透而仍能附于其上,继续焚烧。后来这种方法被推广应用于陆战,于“十字”处绑上浸湿火油的易燃物料,增加燃烧的火势与时间。

    徐道覆听两人口气,晓得两人对卢循的“办事不力”暗表不满,只不过不敢宣之于口,来个直接指责。

    这批木料确是他的心血。

    从前晚开始,他着人伐木,又赶制防火药涂于木料上。对战前的准备工夫,徐道覆从不苟且,不过辛苦两天的劳动成果竟付诸一炬。

    在天师军里,孙恩高高在上,受到从众视为天神般的敬畏崇拜,没有人会质疑他最高领袖的地位。

    而卢循和徐道覆两人,则以前者较不得人心,一来因他残忍不仁的作风,再则因他好大喜功,视手下为利用的工具。

    反之徐道覆深明为帅之道,懂得收买人心,论功行赏,与手下将士共荣辱甘苦。

    徐道覆摇头道:“我们是低估了敌人,区区火箭绝不能造成如此大的破坏。该是火器一类的东西,不用命中目标,却可使烈火广被蔓延,波及整个运送木材的轮车队。”

    说罢目光再投往高悬的两盏红灯,心中充满古怪的感觉。

    对方何以像他肚内蛔虫般了解他的性格呢?当他看到木材起火,心内立即被激起不肯屈居于敌人胜利下的斗志,准备改变主意,派出前阵强攻南门,既为试探敌人的虚实,更要争回一口气,振起己方受挫的士气。

    究竟是谁人下令升起此盏红灯?

    边荒集内谁人如此明白自己?

    徐道覆浑身一震,双目射出心痛的神色。

    张永和周胄发觉有异,愕然朝他瞧来。

    徐道覆倏地回复冷静,一字一字的沉声道:“后撤半里!实时执行!”

    张永和周胄听得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小诗嚷道:“退兵啦!”

    卓狂生讶道:“这小子很机灵,有如晓得我们将派出应变部队,用火油弹烧得他出世升天似的。”

    边荒集南面的敌军正有组织地徐徐后撤,两翼骑军不动,后阵掉头走了千步,然后止步立阵,前阵这才起行。等到前后阵会合,才轮到机动性强的骑军。如此过程不住重复,全军迅速后移。

    西南面的大火却有蔓延的趋势,喊杀声明显减少。从小谷方面打出的友军灯号,已知屠奉三和慕容战已挫折敌人,令敌人无法在集谷间建立据点,截断连系。

    纪千千美目凄迷地瞧着南面敌人不断后移,轻柔的道:“他确晓得我会出集突击,且从小谷方面的火势判断出我们有特制的火器,足可在他们护卫重重下仍能狠狠打击他们。”

    卓狂生不解道:“听小姐的话,徐道覆似已晓得在高台上指挥大局者是小姐你而非其它人。对吗?”

    纪千千浅叹一口气,幽幽的道:“我是故意让他晓得与他对敌的人是我。若要胜他,我也要胜得光明正大,大家总算曾经相交一场。”

    卓狂生苦笑道:“在兵家的角度来说:当然是兵不厌诈,敌人知得愈少愈好。不过小姐并非寻常兵家,边荒集更非普通城池,例外反是常事。小姐能否启我茅塞,因何只升起一盏红灯,徐道覆便能由此猜到是你在发号施令?小姐又如何晓得他就此猜到是你呢?”

    纪千千一对明眸射出缅怀的神色,语气却没有显露任何情绪的波动,只像述说早被忘怀的陈年旧事般道:“在建康能够作我行酒令斗急才的对手没有几个,徐道覆是其中之一,双方互有胜负。这游戏最有趣的地方是不容相让,否则将不成游戏。为了增加乐趣,我们斗的不仅是诗文乐曲,更旁涉天下人事。攻守间自然会摸清楚对方的性格作风。我故意在他发动前先一步升起红灯,是向他表明我猜中他心意。他忽然改进为退,亦是表明他猜到是我,知道我必然另有图谋。”

    卓狂生叹道:“这么说:小姐是把与徐道覆的斗酒令搬到战场来,希望先醉倒的是他吧!”

    此时庞义又回来了。

    众人大讶,难道只这么两刻的工夫,他竟完成了迁移木雷刺的大任?

    庞义神色凝重地来到三人面前。

    卓狂生以询问的眼光盯着他,皱眉道:“发生甚么事呢?不是儿郎们怕辛苦,连小姐亲发的令箭也不遵行吧!”

    庞义摇头道:“谁敢违背小姐军令?只是我瞧着颖水,愈瞧愈心寒,赶回来向小姐说出我恐惧的原因。”

    纪千千娇躯一颤道:“庞老板是怕慕容垂重施古秦猛将王翦之子王贲决水灌大梁的故智,以颖水灌边荒集吧?”

    小诗剧震道:“我不懂水性哩!”

    庞义爱怜地瞧着小诗,正要说话,卓狂生皱眉道:“这不是一、两天内可办得到的事。”

    庞义道:“我们可以动用建筑第一楼的现成木材,他们也可把一半筏子拆散来应急。以慕容垂征战经验的丰富,肯定不会拱手让出颖水上游的控制权。一旦久攻不下,当然不会和我们客气。那时甚么木雷阵、地垒弩箭、火油弹都要泡汤。洪水来后,我们将不堪一击。”

    卓狂生容色转白,骇然道:“有道理!为何先前我们从没有人想及此点?”

    庞义道:“这叫当局者迷,我刚从外折返,所以只算小半个局内人。现在边荒集内人人想到的都是今晚如何应付敌人的夹击,哪还有闲情去想这之外的事。”

    续道:“刚才我立在颖水岸旁,想象着木雷刺顺流冲击敌船的痛快,忽然想到若来一场暴雨,河水泛滥,木雷刺岂不是会被水漂走。就在此时,我忽然想到水灌边荒集的狠招,愈想愈觉不妙,忍不住立即赶回来和你们商量。”

    卓狂生道:“若他们有此异举,必瞒不过宋孟齐和拓跋仪水陆两方的人马。”

    旋又自我解释道:“当然,若慕容垂把他们逐离该区,便大有可能行此绝计。我们很快可以弄清楚。”

    纪千千咬着下唇,沉吟片晌,点头道:“庞老板的顾虑大有道理,即使慕容垂现在没有如此想法,久攻不下时亦会生出此意。我们唯一应付之法,是立即作好准备。庞老板有甚么好的提议?”

    庞义见自己的想法得到接纳,兴奋起来。道:“边荒集的楼房是不怕水浸火烧的。当然矮的房舍仍会被洪水淹没。幸好夜窝子的楼房两层、三层比比皆是,我们首先把物资移往楼房上层,同时设立洪水警报系统,一发现不妥,立即全体撤往高处避灾。”

    卓狂生皱眉道:“如此做法确可以减轻我们的损失,可是集内的牲口又如何?所有障碍均会被冲走。若敌人乘势撑筏来攻,一下子便可深入我们腹地,使我们就此输掉此仗。”

    庞义胸有成竹的道:“我刚才说的只是第一重工夫,第二重工夫是于东北墙内以镇地公加沙石包设立坚固的防水?。洪水并不能持久,我们捱过第一轮冲击便大功告成。”

    卓狂生道:“因何不把防水?推展至东墙外的岸旁呢?”

    庞义道:“一来因难度大增,愈接近水道水力愈猛,防水?的坚固度须大幅增加。敌人若要以水灌边荒集,必须在上游设重重水栅,发动时同时启放,方有足够水势一举摧毁我们所有防御工事。边荒集虽置身颖水西岸平原,但地势仍有高低之分,愈近西面地势愈高,所以洪水冲来,转眼便退。我有信心若依我的方法,可以抵挡敌人的水攻。”

    小诗轻轻问道:“木雷刺阵岂非没有用武之地吗?”

    庞义在小诗面前表现出英雄气概,昂然道:“我庞义辛辛苦苦砍下来的东西,怎肯轻易的浪费掉。我会把部分木雷刺改置于防水线处,敌人不来则矣,来则肯定要吃大亏。只要在防水?后竖起高塔,布以弩箭机,敌人将吃不完兜着走。”

    卓狂生呼一口气道:“这可不是一夜间可完成的庞大工程呢!”

    庞义道:“截断水流亦非一晚可以办到的大工程,便让我们和敌人来个人力物力的大比拚。哼!荒人是永不言屈服投降的。”

    纪千千欣然道:“如此有劳庞老板哩!”

    庞义一呆道:“我须动用所有可抽调的人手方成,一支令箭可以办到吗?”

    卓狂生笑道:“让我陪你去壮胆子如何?可顺道知会我们的各方大将,使他们得以安心。”

    纪千千急道:“那剩下人家一个,怎应付得来呢?”

    卓狂生长笑道:“小姐请放心,怎会有你应付不来的事呢?”

    言罢偕庞义下楼去了。

    拓跋仪瞧着宋孟齐两艘受创的双头船顺流逃脱,仍未晓得直破天已被慕容垂所杀,纵使无功而回,心中仍在佩服宋孟齐的勇气和水战之术的超卓。

    他生陆高傲,少有看得起人,更特别不把汉人放在眼内。不过宋孟齐以两船正面挑战对方全师的壮举,他暗忖换过自己亦未必有此胆量,故对宋孟齐不由另眼相看。

    丁宣来到他身旁,低声道:“起火后火头会向东南蔓延。边荒集外半里之地的树木虽已被砍光,但浓烟随风南披,对边荒集多少会有点影响。”

    拓跋仪三日不发的注视慕容垂和黄河帮联军的动静,着火焚烧的破浪舟沉的沉,解体的解体,烟雾渐趋稀薄。

    丁宣循他目光瞧去,一震道:“慕容垂在玩甚么把戏?”

    十多组各约百人的骑兵队,缓缓从敌阵驰出,来到最前方,似在等待指令。

    对岸的骑兵队开始分散推进,步兵仍在静候。

    最奇隆的是黄河帮的战士反往后移,从最前方变成转到大后方。

    敌人兵员的调动,隐隐透出神秘的感觉,耐人寻味。

    拓跋仪神色凝重地道:“刚才慕容垂没派人追击宋孟齐,我已生出不祥的预感。”

    丁宣道:“或许是慕容垂看破水道有伏兵,又或被火油弹烧怕了。待重整阵势后,再从水道南下。”

    拓跋仪摇头道:“该不是这简单,照我看慕容垂是要改变策略,暂缓攻打边荒集,待取得颖水上游的绝对控制权后,方会全面发动攻势。”

    丁宣道:“他不是和孙恩约好在子时进攻边荒集吗?”

    拓跋仪道:“战争最重要是取得最后胜利,因势变化是常规而非例外。唉!我们偷袭敌后的妙计怕再行不通了,放火烧林反会帮对方一个大忙,立即撤去所有布置。”

    丁宣领命去了。

    拓跋仪暗叹一口气。慕容垂不愧是北方的奇材,其应变的灵活,天下间怕只有拓跋圭一人可堪比拟。可是如论实力,两人便相差远了。若让慕容垂取得边荒集的控制权,利用边荒集财力物力以狂风扫落叶的势道攻陷洛阳和长安,北方将再无可与之对抗的力量。那时他们拓跋族唯一保命之道,是逃进大草原去,再没有另一个办法。

    他拓跋仪现在该怎办才好呢?

    慕容垂为何要黄河帮的人留守木寨?难道竞看穿自己偷袭的意图?

    号角声起。

    敌人在前方集合的骑队,沿颖水漫山遍野的朝他们藏身处推进,后面还跟着一队千人步军,摆明要廓清途上任何伏兵。

    当慕容垂完成布置,边荒集颖水上游所有主水道和支水道均有敌方战士驻扎把守,沿岸一带亦会在敌人监视之下。那时慕容垂可以从容对边荒集用兵,而边荒集将陷于死守和捱揍的局面。

    敌人的火把光把前方数里之地照得亮如白昼,纵使他和宋孟齐有偷袭的勇气,但其势则只会如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原先他以为慕容垂会全速行军,他便有可乘之机。现在好梦成空,以他的才智,一时间亦要方寸大乱,进退两难。

    敌人的推进缓慢而稳定,每到河岸高处,有人留下把守。如此战术,明显是要建立防御线,肃清前路。

    丁宣又回到他身边,骇然道:“我们该怎么办?”

    拓跋仪想起燕飞,想起边荒集,勉力压下独善其身的自私想法,沉声道:“若你是我会怎么办?”

    丁宣苦笑道:“我或许会有那么远逃那么远。事实证明了天下没有一座城池是慕容垂攻不下的,何况没有城墙的边荒集?”

    拓跋仪道:“那我岂非要变成不义的懦夫?”

    丁宣道:“我们可派人回去通知燕飞和夏侯将军这裹的情况,让他们早作准备。我们则绕往敌人阵后,伺机偷袭,或许尚有成功机会,总好过撤回边荒集等死。”

    拓跋仪摇头道:“绕往敌后绝不可行,敌人会封锁方圆数里之地,生人难近。若要在旁伺机而动,只有撤往西边高地,居高临下监察情况。”

    丁宣点头道:“亦是可行之计。”

    拓跋仪苦笑道:“这想法非常诱人,可是我却没法作出这样明智的选择。边荒集是不容有失,何况我最好的兄弟正在边荒集内。”

    丁宣垂首道:“一切听仪帅的吩咐。”

    拓跋仪双目神光电射,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我已决定与边荒集共存亡,我拓跋仪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做苟且偷生的逃兵。”

    丁宣现出尊敬的神色道:“丁宣誓死向仪帅效命。”

    拓跋仪目光投往已迫近至半里的数十条火龙,微笑道:“我们与慕容垂的战斗,将于今晚在边荒开始。这是我们两族没法改变的宿命!谁胜谁负,由老天爷来决定。”

    拍拍丁宣,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