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江湖夜雨十年灯 > 第五十四章妾心已化沾絮泥

第五十四章妾心已化沾絮泥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大符篆师最强雇佣兵之暗黑纪元侠武世界全能刺客茅山术之不死人超级六扇门暴躁的大隋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旷野里燃起一把熊熊的烈火。

    那是杜素琼栖身的茅屋,韩芝估为了剪除旱魃,在搏斗中将它震坍了,茅草引着灶中的余烬

    火引来了风,风助长了火,那股巨大的热力使他们都禁不住,躲得远远的,韩芝佑歉声道:“在下一时不小心,将前辈的住所破坏了”

    杜素琼茫然地对着火光,她的双眼虽已失明,可是那股热风仍可使她体验到这屋子在毁灭中。

    韩芝佑见她悯然的神态,以为她在惋惜故居,因为这屋子虽然破旧,到底是人家住惯的,遂劝慰道:“前辈不必难受,在下当为前辈重新建立新居!”

    杜素琼轻轻一叹道:“梵净山的宅第人间天府,老身弃之有若敝展,哪里还会在乎这一间破茅舍呢,天为穹庐身似寄”

    韩芝佑忍不住道:“那前辈为了何事如此抑郁?”

    杜素琼继续叹息道:“老身是为了那旱魃而担心,这一次未能将它铲除,又不知它逃逸的方向,流毒人间,那祸患就大了。”

    韩芝佑也不禁默然,良久始道:“它既以人肉为食,自然有迹可循,我们只要注意到何处有人失踪,自然就可以找到它。”

    杜素琼叹道:“相公想的固然不错,可是这东西异常狡猾,单在此地而论,食人何下数十,迄未暴露行藏,只有老身一人得知。”

    韩芝佑慨然道:“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它,即使穷我毕生之力也在所不惜!”

    杜素琼微有动容道:“相公本身没有其他待办的急事吗?”

    韩芝佑顿了一顿才道:“虽然有点小事待办,然与此事相较,则又微不足道了。”

    杜素琼失声赞叹道:“壮哉!相公此等仁心侠举,天人同钦,老身也发誓要穷此风烛余力,追随相公完成此举,只可惜”

    韩芝佑连忙问道:“可惜什么?”

    杜素琼轻轻地道:“可惜老身双目失明,帮不了相公多少忙!””

    韩芝佑心中一动,忽然开口道:“前辈假若不以为冒读,可否让再晚看一下眼睛,再晚略知医理,也许可以对前辈效劳一下。”

    杜素琼淡淡地道:“老身与相公年岁悬殊,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老身所中之毒不比寻常,只怕没有多少希望。”

    韩芝佑并不灰心,仍是上前翻起她的眼皮,审视半天,又把了一会儿脉象,才低首深思不语。

    杜素琼略带失望地道:“可能是没有希望吧?”

    韩芝佑歉然道:“前辈眼珠虽然收缩至极小一点,可是并未全消失,照理应该是可以复明的,只是再晚想不出有什么药”

    杜素琼长叹一声道:“除非是灵仙石乳”

    韩芝佑忽然跳起来欢声道:“对了!灵仙石乳,万载空青,我怎么忘了这样东西呢?”

    杜素琼奇道:“万载空青乃是传闻中的异珍,相公在何处可以得到”

    韩芝佑高兴地握着她的手道:“前辈不用问了,再晚保证有办法可以找来,我们先到前途替前辈找到暂居之处,不出十天,晚辈一定带着东西回来。”

    杜素琼也变得异常激动,被他握着那只手有些颤动,韩芝佑不由分说,将她抱了起来道:“前辈目力不敌,赶路不方便”

    杜素琼急道:“这怎么可以,此去将近百里才有人家,如何能一直负累相公,还是由老身自己行动吧。”

    韩芝佑笑着一打嗯哨,蹄声得得,他留在附近的那匹马立刻跑过来,韩芝佑将她放在马背上笑道:“前辈不要客气,由这畜生代步好了。”

    杜素琼感激地道:“只是害得相公步行了。”

    韩芝佑毫不在意地道:“再晚幼失所恃,从不解亲子之间的温暖,今日见了前辈,不知怎地,竟由心中发出一种孺慕之情。”

    杜素琼由他在马前牵着马匹缓缓移动,感叹良久道:“老身也有个女儿,论岁数恐怕比相公还大一点”

    韩芝佑忽然心中一动道:“前辈的令爱不是轰动一时的神骑旅夫人?”

    杜素琼轻叹道:“不错!她叫杜念远,相公对江湖上的事倒很清楚。”

    韩芝佑轻声答道:“再晚也不过是听见人家说起而已。”

    话说得很平淡,可是他的心中却不禁又掀起了波澜,由神骑旅、韦明远、韦纪湄、杜念远等这些与他无失的名字,进而推测到自己离奇的身世,尤其是那个自称为一了的带发女尼的话,将他带人了一个新的境界。

    默行了半天,他才开口道:“再晚向前辈打听一个人,前辈也许知道的。”

    杜素琼谈谈地问道:“谁?”韩芝佑道:“她是个带发修行的女尼,法名一了。”

    杜素琼摇首道:“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韩芝佑继续道:“她的俗家姓名叫做萧环。”

    杜素琼失声道:“是环师妹!相公怎么认识她的?”

    韩芝佑道:“再晚曾在不久之前,见过她一次”

    可是杜素琼在问完之后,并不关心他的答案,只是一个人在马背上,微带伤感地自言自语道:“她怎么又带发修行呢,看来明远并没有跟她在一起唉,算了,吾心已如止水,不去管这些闲事了。”

    韩芝佑本想进一步探测一些有关自己身世之事的,但是看了杜素琼的神态,他又不忍心再追问下去了。

    二人一马就在沉默中进行着,东方渐白,鸡鸣可闻,他们已走到一处市集,韩芝佑遂找了一家客栈。

    安顿好房间后,韩芝佑才对杜素琼道:“前辈请在此地等候,不出十天,再晚一定将万载空青带来,先将前辈眼治好,再商量除越之事。”

    杜素琼说了一些感激的话,韩芝佑才返身上马,回头绝尘而去,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这是一个偏僻的山谷,一个满身征尘的老人正在那萧索的山道上徐徐前进,步伐很稳健,却掩不了他沉重的心情。

    这老人是太阳神韦明远,多少年来,他一直在找寻杜素琼的下落,却始终没有得到结果。

    他知道杜素琼一定变了形貌,却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所以他无须向别人打听,因为问了也是白费。

    杜素琼再生以后,决不会对人表白身份,而别人也不可能会再认出她,这从他自己本身就可以得到证明。

    他,太阳神韦明远,曾经是天龙派的掌门人,当年一动四海颤。可是如今以龙钟老态出现时,居然没有人认得了!

    一方面感慨,一方面存着一点未灭的希望,他只在茫茫的人海中不断地找寻着,期待着

    根据杜素琼以往的习性,六年来他几乎踏遍了各处灵山胜迹,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因此,他只好听凭命运的摆布,漫无目的,找到哪里算哪里了,岁月改变了他很多的形貌。

    顶上华发,颔下苍髯,眼角鱼纹,额前车迹。

    这都不复是一个惹人注意的美男子了。

    除了他的炯炯眼神,以及他燃烧在心底的爱情火焰。

    这是一个深秋的下午,野生的枫叶染红了山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似二月花。”

    想起杜牧的诗句,却丢不开心中的惆怅。

    忽然被枫树脚下的一个景象吸引住了,一个人!应该说是一个尸体倒在那儿。

    韦明远赶快几步,走到那尸体旁边,却又不禁大大地吃了一惊,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尸体的面容瘦削,几不见肉,皮肤枯干,太阳穴上各嵌着一颗银珠,应该是死去很久了。

    可是他的眼珠仍在骨碌地转动,胸前犹在微微地跳动,证明这个人并没有死,而且还是活着的。

    更有一件不可能的事,是现在正值深秋,尚未至冰天冻雪之际,这人的四周草上却结着一层厚霜。

    韦明远望着他,他也闪着碧绿的眼光反望着韦明远。

    等了半天,韦明远只觉一股寒意袭人,忍不住开口道:“朋友,你可是受了伤?”

    那人张大了口,露出白森森的利齿以及干枯的舌头,一阵开合,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韦明远不禁又是一阵骇然,从哪一方面看,这都不像是个活人,可是他竟没有死,而且还能动!

    若不是白天,韦明远会怀疑自己遇上了鬼,可现在明明是秋阳微偏,未末申交之际,哪有白日见鬼之理?

    又等了片刻,韦明远再开口问道:“朋友,你可是不能说话!”

    那人点点头。韦明远伸手想扶他起来,那人一翻身却滚开了,而且动作很快,立刻在他身边又结了一层严霜。

    韦明远心中大惊,暗忖道:“这人简直像块寒冰!他停身的周围都会结上厚霜,若不是亲见,我真不相信世上有这种怪事。”

    想了一下,他又追过去道:“朋友!我没有恶意,我只想帮助你。”

    那人翻着碧绿的眼光,望了他半晌,才伸出枯瘦的手臂,像鸟爪一般的手指上有三根长甲已经断了。

    他困难地移动手臂,用小指上未断的长甲,在一株巨枫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一些字迹。

    韦明远走前一看,发现他写的居然是前朝流行的方体字,字迹虽不正,勉强尚可辨认,那几个字是“阁下会武艺否”?

    韦明远点点头道:“我若不是会些武功,胆子小一点,早被你吓死了。”

    那人眼珠一阵转动,继续写道:“阁下是否纯阳之体?”

    韦明远见他落指如风,那枫树何等结实,在他手下简直如同划沙一般,不禁被引发好奇道:“我虽已娶过妻室,但是我所学的太阳神功,乃是纯阳之功,朋友莫不是受了阴寒之伤!”

    那人的瘦脸上微微一动,继续再写道:“请以纯阳真火,助我打通二焦!”

    韦明远点头,毫不考虑地便待伸手去替他按穴,谁知那人一骨碌,又翻出四五尺远。

    韦明远急道:“朋友!我不接近你,怎能替你施救?”

    那人换了一棵树刻道:“我身上有毒,中人即死,请带上鹿皮套!”

    韦明远才明白他所以要躲开的原因,可是急切间上哪儿去找鹿皮手套呢?沉吟间那人再刻道:“林中有一死鹿,可以取用!”

    韦明远立刻到树林中找了一下,果然发现一头死鹿,胸膛已被裂开,内脏俱无,血肉狼藉。

    他皱着眉头,伸手撕下一块鹿皮,裹在手上出来道:“朋友!你现在可以过来了。”

    那人滚了过来,韦明远虽觉有些寒意,而且这人也怪得厉害,可是本着侠义救人的心肠,他仍是着手施救。

    手指过在那人身上,虽隔着一层鹿皮,依然凉得沁人,韦明远不敢怠慢,潜运纯阳真火,慢慢地迎了上去。

    这是一段很长的历程,炽热遇上寒冰,立刻蓬起一片水雾,那人的体内也滋滋有声,显见他的寒意之重。

    若非韦明远深厚的功力,也断乎难以支持这么久,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之久,韦明远的身上被汗水湿透了。

    那人身上的衣服也被水气浸湿了,韦明远只觉得他体内的寒气已经完全消除了,才疲累地叹一口气道:“朋友!好了”

    那人蓦地翻身,探爪就朝韦明远的胸前抓来。

    韦明远本来是跌坐在地上,对这猝然的变化,来不及回手反抗,百忙中身躯向后一倒,接着一滚避开。

    这是俗之又俗的“懒驴打滚”却可以用来救急,等他挺身站起来,那人又准备作再度的攻击,韦明远急叫道:“朋友!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丝毫不理,喉头发出一声厉啸,接着双腿一纵,抢到他身边,伸手又朝他的面门袭来。

    韦明远见他用的招式很是怪异,不知如何迎敌,只好再度避开,心中也动了怒,高声地道:“朋友!你简直是狼心狗肺,我们无怨无仇,我好心替你治疗了伤势,你怎么反而恩将仇报”

    话声未毕,那人嗬嗬地发出两声怪叫,再度抢攻了过来,这一次用招更异,一手取下盘,另一手却抓他的双目。

    韦明远忍无可忍,暴叱一声,上面切他的手腕,下面反扣他的脉门,完全是硬拼硬的打法。

    “砰!砰!”两声轻响之后,韦明远的身子居然被撞退了两步。

    他两招分用都攻实了,可是吃亏的是自己,上面切跑的手震得生疼,下面刁脉门的手仿佛扣住了一根铁棒。

    那怪人的手上好似没有脉门,反摔回来,才将他撩出两步之远,这一来韦明远竟是骇异了。

    几年来他的功力精深不知多少,今天却遇上这么一个怪人,吃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亏!

    那人脸皮一动,嘻开怪嘴,嗬嗬又是几声怪叫。

    韦明远意识到他不会说话,这嗬嗬声是代表笑意,可是这种笑声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怪人笑了一阵,探爪又攻了上来,韦明远只得打起精神对付,出尽所知的招式与他抗拒着。

    在交手中他试出这怪人的功力极厚,自己原来还可以拼一下,可是替他疗伤时,消耗了许多功力。

    因此在目前的情形下,硬拼是绝对占不了便宜,若讲招式,这怪人比自己的还要精奇一倍。

    动手相搏了将近五十余合,韦明远不但处处受制,气力上也有些不从心的感觉,如是又折了数招。

    韦明远突然大吼一声,双手猛然前推。

    一股红蒙蒙的光华潮涌而出,这是“太阳神抓”

    当年就凭这一种至坚至刚的功夫,立下他不朽的声名,今天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只有作孤注一掷了。

    “太阳神抓”毕竟是不容轻视的,那怪人呆了一呆,才扬手在指尖袭出几股白线,白线中挟着凛人的寒意。

    两股力量在空中遭遇了,嘶嘶声中白气直冒,那是冷热相触时所产生的水气,蓬成一片雾影。

    相持片刻,红光渐渐地黯淡,韦明远的力竭了,他本人也因脱力过度,跌坐在地下。

    怪人收了白线,露出森森的利齿,慢慢向他走来。

    韦明远望他一眼,体验到这个人根本不像人。

    人不可能是这样子的!

    他一生以仁义侠心处世,处处待人宽大,直到现在,从未改变本衷,也没有对人类失去信心。

    可是现在,他体验到死亡近了。

    死本不足惜,人生已无可恋,可是他不能毫无遗憾,因为他还没有找到杜素琼,所以他只好在心底暗呼道:“琼妹!我本想再看你一眼的,可是天难从人愿了!”

    那怪人已走到距他飓尺之遥,伸手可及。韦明远坦然地睁着眼睛,以一种凛然的声音道:“朋友!你可以容我问一句话吗?”

    那人顿了一顿,呆板地点点头。

    韦明远平静地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那人指指他的胸口,拍拍自己的肚子,又伸手比在口前,做出一个咀嚼的样子,利齿相触,格格有声。

    韦明远想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道:“你要吃我的心?”

    那人点点头,嗬嗬地厉笑着。

    韦明远长叹一声道:“我好心帮助你,却换来这种后果,倒是想不到的事,我一生相信天道,临死不免怀疑了。”

    那人现出茫然的样子,韦明远知道跟他无法多说了,长叹一声,坦然地闭上双目道:

    “你来吧!我一生中总不免做过一些错事,假若一定有天道的话,这大概也算是果报了。”

    那人见韦明远已经放弃了抵抗的意图,十分高兴地伸手朝他的胸口抓去,才触到一半,突然又缩了回去。

    接着他的身子也朝后退了一步,仿佛受了一种巨大的力量推挤,翻开绿眼,四下搜索着。

    韦明远本来已闭目受死了,久侯无讯,又睁开眼睛,见了怪人的形状,不禁也感到十分怪异。

    就在他们的诧异中,林中施施然出来一个中年女尼,长发披肩,一身袈裟,手中持着一个玉磐。

    她的容貌极为秀丽,脸上有一片湛然的神光。

    韦明远忍不住失声惊叫道:“小环,师妹是你?”

    这带发的女尼正是已经更名一了的萧环,她谈谈地扫了韦明远一眼,脸上微有一点激动,接着又转身对着怪人。

    那人在喉间低吼了一声,然后朝前猛扑。

    一了站着纹丝不动,那人扑了一半,又被暗中一股巨力震了回来,站在当地,满是一番不信之态。

    一了轻轻地举起手中玉磐,敲了一下。

    “当!”轻轻的一下却有想像不到的威力。

    那人双手掩耳,立呈痛苦之状。

    一了再举手中玉磐,准备敲第二下时,那人发出一声刺耳的长啸,返过身来,迅速无比地逃走了。

    韦明远从地下站了起来,望了一了的装束打扮,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前尘往事,都勾起心头,第一次见她时,在姑苏城外的寒山寺畔的小庙中,那时她还是萧湄的徒弟,是一个小尼姑。

    萧湄偿还了他的孽债死了,她开始追随自己,还了俗,更名叫萧环,在梵净山中,眼看着她成长。

    然后是一连串历尽艰险的生涯,几次都靠着她救了自己的生命,也了解了她对自己的情感。

    然后是她另膺异遇,变成了自己的师妹,然后是感于她的痴情,乃有了缱绻的一夕。

    现在她竟以这份姿态站在自己面前,而且又救了自己一次,她老了许多,自己更老了。

    不复当年美少年,虽然那段感情已为过去了,韦明远却有着愧见故人的感觉,唏嘘无言以对。

    两个人默然半晌,还是韦明远先打破沉寂道:“师妹!每次你都是在紧要关头出现”

    一了轻叹了一声道:“师兄!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了,今后你必须自己照顾自己了,我留着头上这点青丝未剃,就是为了再见你一次。”

    韦明远怅然道:“师妹,你非出家不可吗?”

    一了苦笑道:“除了古佛青灯,还有更好的归宿吗?”

    韦明远欲说无语,只有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一了见状凄然道:“师兄!您别替我难受,我原从佛处来,还归佛处去,情海涛中打一转,只有使我的道心更坚定。”

    韦明远用手擦擦眼睛,强颜作笑道:“师妹!比起我来,你还是幸福的,你看看我吧!”

    一了望着他的萧萧白发,凄苦地吟道:“阅人多矣!谁得似长青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您跟杜师姊都是情种,所以你们才会衰老。”

    韦明远长叹一声道:“别去谈那些了,你见过琼妹吗?我找得她太苦了!”

    一了平静地道:“没有!不过您别灰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你懂得这意境吧?”

    韦明远点头道:“我懂得!所以我不惮千山万水,到处找寻,就是等待那一次的不期而遇,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她的。”

    一了默然片刻,韦明远忽然道:“师妹!你的功力进步多了,刚才那一场拼斗”

    一了忽发奇想道:“那个人怪得很,您是怎么跟他冲突起来的!”

    韦明远叹口气道:“我也莫名其妙,这家伙简直不是人。”

    接着又把替人疗伤的经过说了一遍,一了静静地听完,再到草上凝霜的地方看过后,庄重地道:“师兄!您说对了,他的确不是人。”

    韦明远奇道:“不是人是什么?”

    一了平静地道:“照您所说的迹象看来,他一定是个未朽的厉尸,感受到地府的灵气,又恢复了知觉,形成一般所谓旱魃,这厉尸生前必是个精谙武功的凶暴之徒,本来受了阴寒之气的冻结,可是又被您以纯阳真火化开了,您一念之仁,反而闯了大祸,这个祸患不除,势必流害无穷”

    韦明远骇然道:“哪有这种事?”

    一了道:“这种事并不鲜见,历来却有传闻,不过您遇上了最巧的一个,不是个深诸武功的厉尸,也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多,不是遇上您这种绝佳的内功高手,他的肌肉也会渐渐被阴寒所冻僵,不可能作恶太久”

    韦明远急了道:“我看他能动能听,怎会怀疑到其他方面”

    一了道:“现代的人哪会用方体字的”

    韦明远长叹道:“真没想到救人还会救错的。”

    一了望了他一眼道:“释迪牟尼佛在未成正果前途经一谷,见母虎饥欲食子,一时不忍,乃跳下舍身饲虎,您对这件事作何批评?”

    韦明远想了一下道:“我是凡夫俗子,对圣佛的行为无权置评。”

    一了又道:“假若那虎因而不死,再出来伤人,是虎杀人,还是佛杀人,这问题您总可以回答了吧?”

    韦明远再想了一下答道:“佛在救虎时,并未考虑到它会杀人,不过假若虎杀了人,佛也难逃责任,因为虎原来就是害人的兽。”

    一了笑笑再问道:“昔有周处,长河斩蛟,南山屠虎,是杀生还是救人?”

    韦明远不假考虑地道:“当然是救人。”

    一了庄容道:“不错。慈悲有时是罪恶,屠杀有时是善举,善恶之念,在乎心之间,您一味讲究仁道并不是办法。”

    韦明远默然半晌才道:“师妹!您不但功力大进,智慧上也颖悟了许多。”

    一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举手对他作了一拜。

    韦明远诧然道:“师妹!你这是做什么?”

    一了平静地道:“这六年中我一直跟祖师捻花上人在一起,想透了许多道理,可是禅心始终无法坚定下来,师祖赐我名号一了。”

    韦明远岔口道:“这个名号是什么意思?”

    一了抬一下眼皮道:“师祖知道我的感情系在您身上,这个名号的意思是我若能割绝对您的情意,就可以心若止水不波了。”

    韦明远张口欲言,可是一了举手阻止道:“今天我忽然心情特别不宁静,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我只有朝这儿走才好过一点,想不到会碰到您,这也许是冥冥之中,一个巧妙的安排吧。”

    韦明远感动地道:“师妹!我感激你的情意,可是”

    一了淡淡地笑道:“您别解释了,以往我每想到您时,心中就如静湖来潮,汹涌不已,今天见到了您,我反而不激动了。”

    韦明远略有惆怅地道:“是因为我老了,不复是当年形貌了?”

    一了轻轻地道:“是的。不过不是您所想的原因。”

    韦明远在感慨中又带些好奇地问道:“是什么原因呢?”

    一了轻声道:“是我看到您憔悴的形相,想起了催您衰老的原因,您对杜师姊的感情已经可以使驻颜丹失效,那么这份感情决不是我能妄想希求的,所以我想开了,世事有不可强求的,过去的,让它如一场春梦般地消失吧。”

    韦明远木立无语,脑中乱哄哄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了再合十作了一礼,平淡地道:“而今万缘俱了,今日或许就是我们最后的一会,师兄!你多珍重,我要走了,他日容再相会,但已非今日之我。”

    说完她徐徐转身,举步施施而去。

    韦明远等了半天,才由迷悯中觉醒,望着她的背影,几度想要开口招呼,但是到了最后还是忍下去了。

    一了的背影消失很快,没多久就整个地不见了。韦明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举步向旱魃所去的方向追去。

    一了的话令他深深地得到了启示,因此他决心不顾一切地要追上去将它除掉。

    沿途都有许多迹象,第一是那旱魃停经之处,草上还留着一些未曾化尽的严霜,再者是两具尸体。

    这两具尸体的死状极惨,都是被利爪生裂肺腑,再后再吸于了脑髓而死,看装束也不过是山夫樵子之流。

    可是韦明远的心却加深了悲痛,一了那番佛饲虎,虎伤人的理论,又开始萦回在他的意识中。

    “这些都是我间接所造的孽啊!”一面在心中暗自谴责自己,一面又加快了脚步向前赶去,直到一条宽阔的江边,旱魃的踪迹整个消失了。

    韦明远自然不会就此罢休,顺着江流一直向下找去,因为他发现上游都是些崇山峻岭,罕无人迹,不禁暗忖:“这早魃既有食人心脑的习惯,也会取道人烟密集的所在”

    想着他便沿着江岸的小径,急速地行着,此时已值深秋,水位较低,芦花白头,江水澄绿,只有三数渔舟往来。

    行未多久,忽而在芦苇深处,传出一阵渔歌:

    “风波江上起,系舟绿杨红杏村里,

    把富贵虚名都抛弃,一悼水天无际,美矣哉!

    蒲筐包蟹,

    竹叶装虾,

    柳条穿鲤。

    市城匪遥,

    朝日去,午便归来矣,

    并携来村醅半瓮,买得野肴三几!

    惟感此身孤然,无蠢子,乏老妻,

    在船头胡乱料理,

    放舟江中,任它自东西,

    一腔愁凭风寄,

    无限江山收眼底,

    邀来沙鸥同醉,

    卧苇一片茫茫,夕阳千里!”

    不但歌词古雅出尘,而且歌调苍凉,在洒脱中,略带一丝惆怅,那是一种自叹身世寂寞的淡淡的凄凉。

    韦明远听在耳中,倒不禁呆了,心想这渔夫颇为不俗,否则寻常渔歌,哪有这等高洁的胸怀。

    不知不觉间他停了脚步,把眼睛注定歌声来处,连寻找旱魃的焦急心情,也暂时的放了下来。

    芦苇一阵摇曳,扬起不少白花,接着水声咿晤,在芦花深处,悠悠地摇出一艘小小的渔舟。

    渔舟上坐着一个老者,面如古月,须发苍然,论年龄似乎比他还要大得多,而且眼熟得很!

    韦明远想了片刻,不禁呼出口道:“商老先生!”

    原来他记起这老者正是一度相晤,在金陵雨花台上飘然而去,如今仅余的雪山四皓之一的商渔。

    商渔闻唤之后,先朝韦明远望了半天,才慢慢地将小舟拢岸,再仔细地看了他几眼,方始失声道:“原来是韦大侠,老朽几乎不认得了。”

    韦明远上了船,朝他拱了一下手,才道:“在下先闻高歌,正在奇怪这荒江之上,何来雅士,却未料与老先生不期而遇,老先生倒是越来越矍铄了。”

    商渔轻叹一声道:“老朽早年热衷荣利,将浮生泰半虚掷,这几年才算过了一阵逍遥日子,可是念及兄弟三人,至今或死或散,犹自不免唏嘘,大侠这一阵可好?”

    韦明远也是长叹一声道:“老先生总算看破了世情,落得一身自在,在下却仍在尘世里打转,情牵恩缠,比老先生差多了。”

    商渔先陪他唏嘘一阵,忽而奇问道:“大侠曾服驻颜丹,应是华年永驻,怎会落得这副模样?”

    韦明远慨然长叹道:“一言难尽!”

    商渔从舱中搬出几味菜肴及一罐陈年酒放在船头道:“老朽久离江湖,这十年来的江湖变迁竟然全无所知,难得故人前来,权借杯酒为引,听大侠讲些旧事如何?”

    韦明远恰好心中抑郁难申,遂也不推辞,坐在他对面,一面引酌,一面将雨花台会后的种种变故都说了一遍。

    讲到商琴投身大内,最后丧身在泰山丈人峰头时,商渔也不免掉了几滴眼泪,感慨地道:“大哥虽间接死于神骑旅,实际却是送命在他自己的野心与怨恨上,往者已矣,老朽也无心替他追究了。”

    韦明远一面感于他心胸的宽大,一面又继续叙述下去,讲到神骑旅瓦解冰消,杜素琼身死,天龙派遣散等等事故

    商渔一面替他惋惜失侣丧子之痛,一面又赞他急流勇退的聪明,最后说到杜素琼复生远隐,商渔惊奇地道:“难怪大侠憔悴至此,原来其中还有着这么多的波折。”

    韦明远感慨着又把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商渔跌足道:“不久之前,曾有一人涉江而渡,形状与大侠所说的旱魃一般无二,老朽只道是武林高人路过,谁知”

    韦明远也急道:“老先生可曾看清它去的方向?”

    商渔道:“它是奔正西去,老朽若非灰心世事,早跟去看一个究竟了,因为踏水渡江,这等高手实属罕见”

    韦明远呆了一呆道:“这东西居然有如此造诣”

    商渔抚着长髯道:“这鬼魃生前必已十分了得,再得大侠纯阳功力之助,自然不客轻视,大侠若不以为老朽碍手,老朽倒有意追随大侠左右,共除此僚。”

    韦明远喜道:“得老先生之助,自是再好没有,只是老先生已然脱离”

    商渔摆手道:“大侠别这么说了,老朽习艺多年,从未替世间尽过一份力量,托渔而隐,不过一时错念而已,今见大侠如此热心世道,深悔已往之不谏”

    韦明远得了商渔这等好帮手,心中十分兴奋,一时雄心奋起,把几年来的情愁怅惘一扫而光。

    二人很快地把船渡到对江,商渔只拿了半截鱼竿,那半截在雨花台之会时被削断了,他始终留住了另半截。

    韦明远指着渔舟道:“这该如何处置?”

    商渔用断竿一推船尾,将它送到江心道:“任它飘流去吧!也许会遇上一位失船的渔友,这东西倒可以替他济济急,天下财富我既未带来,便不应带去。”

    韦明远一面钦佩他的心胸宽朗,一面也有些感慨,这老人虽然说是跳出江湖,实际上又何尝真正地跳开了。

    二人登岸后,商渔认准方向,便毫不考虑地奋力前进。

    两个俱是高人,没有多大工夫,便已奔下近百里地,商渔一抢手中断竿,笑着对韦明远道:“十年腰别,大侠功力精进了不少。”

    韦明远也笑着回答他道:“老先生也是一样。”

    二人相与豪笑,在笑声中他们互相得到一个默契,尽管遭逢多少挫折,武林中还是最珍惜自己所学的那点功夫,没有人愿意真正地将它搁下来的。

    走到一所破庙前时,又是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不过这次的情形又有一点不同,这人虽遭惨杀,尸身倒还完整。

    心脏被挖出来了,可是只被啮食了一半,还留在胸膛里,太阳穴旁有一个小孔,脑浆还是被吸去了。

    商渔仔细地审视了一下,摇头叹息道:“糟了!这东西已渐渐恢复理性,也许它不会再像这样地乱杀人,可是其结果却更为可怕。”

    韦明远诧道:“老先生此话怎说?”

    商渔手指着地下的尸体道:“它己厌烦了啃食人心,可见它的知觉越来越进步,吸食脑髓是因为它的灵智尚待滋长,再下去可难说了。”

    韦明远怵然道:“再下去会怎么样?”

    商渔道:“以后他的灵智全复,腐肉生肌,一切都从新生,连形状都会与常人一般,我们要找他都难了。”

    韦明远道:“它真能变得跟人一样,不再继续为恶,宁非佳事。”

    商渔摇头道:“不可能,它只是在形貌上的改变,心性却会变本加厉,为恶的方法更形高明,受害的人更要多了。”

    韦明远呆了半晌道:“我始终想不透,一个死了多年的躯壳还能复生,甚至于连生前所学的武功都不会消失”

    商渔道:“我们人体内有许多潜力,学武的目的就是将这些潜力发挥出来,人的潜力无限,所以武功亦无止境,杜山主能够死去几个月而复苏,它为什么不能,这与蛇虫的冬眠是一个道理”

    韦明远憬然而悟道:“这么说来它在死亡时,并未真正死去。”

    商渔点头道:“对了!练气时有龟息之法,也是根据这个道理,这旱魃必是被人点了穴道而死,因此身躯上其他的部门仅陷入一个停顿的状态,刚好它葬的地方可得地气滋润,遂将那一息生机延续下去,未曾腐烂。可是因为年代日久,阴寒凝逼使它某些潜力无法发挥”

    韦明远失声道:“我替它打通了!”

    商渔点头道:“不错!大侠一念之慈,铸下无心之失。”

    韦明远愕了良久,才废然长叹一声道:“老先生对这些道理倒很清楚。”

    商渔思索片刻道:“老朽无事喜欢创览一些武林杂史笔记,据载一百五十年前,曾有一名绿林巨寇,最擅用毒,全身百毒密布,无恶不作,结果为一位前辈高人将他削除,埋葬在附近不远之处,想来可能就是此魃,这巨寇名叫端木方,号称‘七毒天子’,除擅毒外武功亦高不可测”

    韦明远连声道:“不错!一定是它,所以我在替它施救时,它叫我先用鹿皮裹手,奇怪的是它为什么要先警告我?”

    商渔道:“它一定是处在复生后最难度的交替时期,这是新生肌肤欲取代旧肌之时,就是一股真气无法引渡,是以十分痛苦。大侠赶得正巧,它也看出大侠的内家高手,深恐大侠在施为时毒发,所以才特别警告,用意仍是替本身打算,否则在事后也不会再对大侠施毒手了。”

    韦明远深悔莫及,叹道:“那位前代高人也是多事,为什么在处置此潦时不把它彻底的解决了!”

    商渔望他一眼道:“那位高人可能与大侠是一样的心思,轻易不忍动手伤人,最后逼不得已时,还是替它觅块佳地埋了起来。”

    韦明远仰天长吁道:“天意如此,夫复何言?”

    当韩芝佑带着万载空青再度回到那家逆旅中时,杜素琼已经挨了极为悠长的一段时光。

    所以他一进门,立刻以歉疚的声调说道:“前辈!有劳悠久候了!”

    杜素琼淡淡地一笑道:“还好!相公来往只用了八天,此去长安,迢迢数千里,相公已经是相当快了,路上辛苦吧?”

    韩芝佑恳挚地道:“再晚一想到前辈,恨不得肋生两翅,飞去飞来,万载空青已经取来了,再晚曾经向一位良医请教过用法了”

    杜素琼迫不及待地问道:“医生怎么说?有希望吗!”

    韩芝佑道:“治疗是绝对有效的,不过太医说目力复明不是旦夕之事,必须每日以万载空青洗拭的,约须半月之久。”

    杜素琼急得一跺脚道:“真急人,我真恨不得马上就能重见天日!”

    韩芝佑一怔道:“前辈有什么急事?”

    杜素琼叹息:“还不是为了那孽畜!”

    韩芝佑急道:“怎么?旱魃有下落了?”

    杜素琼道:“听见有人从西方来说起那边新近出现了一个怪人,双目碧绿,周身寒意逼人,手段狠毒,专门吸人脑髓”

    韩芝佑兴奋地道:“那一定是它,我们快追上去吧。”

    杜素琼一叹道:“照传闻的情形看来,那孽畜进境得很快,光靠相公一人恐怕难以制伏,老身苦于失明又帮不上手”

    韩芝佑道:“那没有关系,此潦恶迹已明,要想除之以快的绝不在我们二人,到时候一定会有人帮忙的。”

    杜素琼摇头道:“此魃身手不凡,庸手去了也没用,有些高手是一定会去的,可是我又不愿意见他们”

    韩芝佑心中一动,趁机道:“前辈可是指着韦明远大侠?”

    杜素琼点头不语,韩芝佑想了一想又道:“在两个月前,在下倒见过韦大侠一面。”

    杜素琼脸上一阵激动连忙问道:“他怎么样了?还好吧。”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韩芝佑心中十分感动,轻声道:“韦大侠依然是气度恢宏,只不过华发苍颜,没有传闻中那种丰神秀逸的风标了,而且他的神情也极为憔悴”

    杜素琼失声道:“不可能吧!他服过驻颜丹,相公一定是看错人了!”

    韩芝佑念道:“由来相思催人老,第一难堪是离愁!”

    杜素琼脸色一变道:“你说什么?”

    韩芝佑故意抑平声调道:“再晚并不认识韦大侠,还是后来那位一了师大告诉我的,那两句话也是她说的,因此再晚想不会认错人。”

    杜素琼脸容激变道:“那一了大师可是叫做萧环的?”

    韩芝佑道:“不错!再晚已经对前辈说过了。”

    杜素琼哑然半晌才道:“那么是真的了,多难令人相信啊!明远!你太苦了”说着她失明的眼中居然掉下无数泪珠,韩芝佑心中也觉得十分凄恻,慢慢地趋前来到她身边柔声道:“前辈不愿见韦大侠的心情,再晚十分明白,现在前辈应该想开了,你们的条件也相等了,何必徒然苦自己呢?”

    杜素琼只是垂泪不语,脸上不住的抽搐着,显见她心中的激动,韩芝佑轻轻地替她拭去泪珠,柔声道:“再晚现在就开始替前辈治疗眼睛,然后我们马上启程,韦大侠急公好义,他听见旱魃为灾的讯息,一定会赶去的。”

    杜素琼点点头,韩芝佑由身畔掏出一个玉瓶,用布角慢慢地沾了一滴石露,替她涂在眼角上。

    杜素琼却情不自己地用手一抚鬓角道:“我大概又老了一点了吧?”

    韩芝佑一面盖紧瓶塞一面微笑道:“没有!您与韦大侠正好是一对白头侠侣,当二位重逢之后,一定又为武林中平添无限佳话。”

    杜素琼皱纹隐约的脸上居然飘起两朵红晕,轻轻地道:“老身生受相公大多了,这一路西行,恐怕还要麻烦相公照料,老身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韩芝佑辞谢道:“前辈太客气了,再晚本来也是因事西行,这一来几桩事情,刚好都凑在一起了,再晚能结识前辈,才是莫大之幸。”

    杜素琼随口问道:“相公官宦世家,久居京师,到西边去有何贵干?”

    韩芝佑心中一动,本来想马上就将自己的身世朝她询问,可是一转念,又将话吞了下去,微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久闻昆仑山为河江之源,想一探星宿海之胜,以广见闻。”

    杜素琼点点头道:“行万里路乃人生壮举,老身游展几遍天下,就是没有登过昆仑,听相公这一说,倒勾起了兴致,等到”

    韩芝佑立刻接口道:“等到前辈的眼力恢复,再找到韦大侠,共除旱魃后,再晚希望有幸陪伴二位共登昆仑揽胜。”

    杜素琼道:“假如事情真如相公所讲的那么完美,老身一定要求韦师兄相伴护送相公西行,以略报相公之德。”

    韩芝佑凑着兴道:“再晚先在这儿谢过了。”

    说完二人都笑了起来,这或许是杜素琼近几年来最愉快的一次笑声,韩芝佑一面笑着,一面吩咐店伙备马,就在苍茫的暮色中向西边进发了。

    天候由秋进隆冬,在青海大积石山前安详地停峙着一片庄院,这片庄院完全是平房。

    这是一个夜晚,刚交二更。

    天上飘着鹅毛般的雪片,在一所平房的纸窗上还亮着灯火,映出两个对坐一老一少的人影。

    房中陈设很朴素,也很殷实,中间烧着熊熊的火盆,地下铺着虎皮,杨木的桌上点着粗烛。

    火盆的下面坐着一个神情索落的少年,另一边却是个面方黑髯的中年人,脸上漾溢着一团正气。

    这少年正是在京部一露萍踪的庄泉,他在宫中打了莫名其妙的一架,又被黄英狠心数落了一场,伤心地回到家中。

    那黑髯方面的中年人是他的父亲庄宁。父子俩看样子是在谈家常,实际上是庄宁在训斥儿子。

    他的声音在镇定中有一股威严,侃侃地道:“泉儿!这些日子你表现得太颓唐了,黄英也许是跟你有过一段感情,可是女孩子要变心是没有办法的事,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你居然会因为一个女子失魂落魄到这种程度。”

    庄泉羞愧地低下头不敢作声,庄宁又余怒未息地道:“尤其最不应该的是找韩芝佑拼斗,是非黑白没弄清楚,就妄逞一搏,根本就是无赖的行径,丢尽我庄家的人!”

    庄泉含着泪声道:“是!爸爸,孩儿知罪。”

    庄宁哼了一声道:“韩芝佑那个人姑不论他的真正身世,就以他种种表现来看,实在比你强多了,黄英移情于他实不过分。”

    庄泉痛苦地道:“爸爸,孩儿错了,再见到他时,孩儿一定向他致歉。”

    庄宁叹了一口气,声调较缓和一点,道:“你知错就好了,其实也难怪了,少年少女,最难勘破的就是情关,黄英那孩子也不知怎的,居然会绝情如此。”

    庄泉心中一阵难受,几乎要落下泪来,但是在老父面前,他勉强地忍住了,庄宁见状也微觉不忍,慈蔼地道:“孩子,这件事也许对你很残忍,但是你必须忘了她,我深悔当年收容她,这女孩子喜怒无常,城府太深”

    庄泉抬头正想讲话时,忽然停住了。

    庄宁的眉头也是一挑,两个人都被一种异声吸引住了。

    等有片刻,庄宁忽而抬目对着窗外道:“外面是哪位朋友?”

    纸糊的窗子呀的一声打开,跳进一个身材面容都很瘦削的汉子,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衣,形状十分怪异。

    庄泉觉得这来人很奇怪,尤其是他的眼睛,闪着碧绿的颜色,再加上苍白的肌肤,简直是鬼意多于人味。

    本来是很暖和的房间,因为这人的进人后,平添了许多寒意,庄泉以为是窗门洞开所致,立刻去关好窗子。

    庄宁打量了来人片刻才开口道:“朋友是偶尔过路,还是专程下顾?”

    那人咧开干枯的嘴唇,露出森森白齿笑了一下才道:“在下端木方,因为在雪中迷了路,看见府上灯火犹亮,所以才冒昧过来打扰,望乞二位恕罪。”

    庄宁闻言笑道:“朋友太客气了,风雪阻途,朋友既然知道在下尚未就睡,便该直接进来,何必在窗外伫立良久。”

    端木方又露出牙齿笑笑道:“在下走到窗口时,听见贤父于正在讨论要事,一时不敢打岔,只好等待贤父子谈出一个结果再行请命。”

    庄泉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庄宁却坦然地道:“我不过是跟小儿谈些家常,朋友的顾忌大多了,外面寒气迫人,朋友还是光烤烤火吧,我再着小儿拿些酒来。”

    端木方连忙道:“谢谢兄台,在下只求一火足矣,不敢麻烦大多。”

    庄泉已答应着离去,端木方却迫不急待地伸手在火盆上烤着,他的手又瘦又白,在火上居然蒸出丝丝水气。

    庄宁瞧得面色一动,忍不住搭汕道:“今年的天气真冷。刚刚入冬不久,就已是连天大雪了。”

    端木方点点头道:“可不是。在下只赶了半天的路,连身子都几乎冻僵了,幸而在兄台这儿得到一火之温,否则在下恐怕要僵卧雪中了。“话头一说到冷,庄宁立刻感到自从这个叫端木方的家伙进门之后,屋中就充满了冷意,好像这冷意是由他身上带来似的。

    再者奇怪的是这人说话腔调也很怪异,仿佛舌尖特别僵硬,吐字不明,有几个字简直就说不清楚。

    心中存着疑念,口中却问道:“朋友好像不是中原人氏!”

    端木方略一迟疑,才回答道:“是的!家祖是回疆的维吾尔人,所以在下眼睛有点绿,而且口音也不大正,大概是久居回疆的关系。”

    庄宁哦了一声,算是释去了那些疑念,微笑道:“端木朋友在回疆做些什么营生?”

    端木方道:“回疆除了牧马,还有些什么好做的?”

    庄宁轻轻一笑道:“朋友在沙漠上练得一份好身手。”

    端木方的脸色暗了一下道:“主人好厉害的眼光,居然看出在下练过几天武功!”

    庄宁哈哈大笑道:“朋友谦虚了,岂仅是练过几天而已,简直就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适才在窗外若非兄弟练过‘坠雪闻音’的功夫,简直就无法发觉。”

    端木方将“坠雪闻音”四个字念了两遍,忽发奇声道:(原文件少一段)

    本色。”

    庄泉提起壶道:“既是端木先生不嫌滴淡,请再来一杯。”

    说着将壶嘴递过去又开始斟酒,心中却暗念道:“这家伙从进房间来,屋中就未暖过,他难道是个冰人不成?我倒要摸他一下,看他冷到什么程度。”

    想到这里,杯子已经斟满,可是庄泉并未歇手,杯中的酒一下溢了出来,泼在端木方身上。

    庄泉连忙道:“小子一时失态,弄脏了端木先生的衣服,实在惭愧”

    说着在身畔掏出一块绢帕,就朝端木方身上擦去。

    手刚挨近他的衣服,骤觉一股寒意袭人,接着又是一股大的暗劲送来,庄泉身不由主地被撞回了四五步。

    庄宁见状面色微变道:“小儿辈们一时失礼,端本兄也无须生这么大的气呀!”

    端木方微微一笑道:“庄兄误会了,在下方才已经声明周身蕴天蝎奇毒,只怕令郎一个不察换上了一点,在下怎能心安?”

    庄宁这才面色转弄道:“原来如此,倒是兄弟太冒失了!”

    端本方笑道:“哪里,哪里!兄弟也太冒失了一点,害世兄吃惊了!”

    庄泉脸色羞红地站在远处,连客气话都忘了讲了,他简直无法相信这个人的功力会如此深厚。

    庄宁见他在发呆,忍不住出声斥责道:“畜生!你还发什么呆,快替端木伯伯擦衣服去,小心点,别碰着端木伯伯的身上就是了!”

    端木方站起来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吧!”

    说着振衣一抖,落地有声,那许多酒滴都已凝成冰块。

    端木方哈哈一笑道:“今天气候真冷,穷北之地,最冷也不过清水成条,这儿居然滴酒成块了,这倒是在下生平仅见。”

    庄宁望着地下的酒块,也不禁发任了。

    这屋中四面密闭,而且还生着炉火,气候再冷也到不了这种程度的,除非是这端木方身上有什么特殊

    正在凝想之际,突然窗外又是一阵杂沓,接着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照足迹看来,一定是在这里了。”

    室中三人一阵惊疑,打开窗子一看,只见窗外站着两个人,年岁惧都颇高,其中一个扛着一根半截的鱼竿。

    韦明远与商渔追踪旱魃,也来到此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