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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孟氏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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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有风自西北而来,将京师的通衢街巷裹在一团混沌之中。申时未至,天色却已昏暗,歌女调弦之声伴着无数朝野轶闻,催动了棋盘街上两檐灯火次第升起。

    街东丰乐巷里,朝兴酒楼的一楼围栏外,站了个少年人,手捏一枚乌黑的泥丸,正和七八名顽童玩着“打弹子”的游戏。这少年人名叫陈默,乃是武林豪雄世家——华山陈家大总管麾下家奴。此番却是受大总管派遣,前来京师重地,执行一桩重要任务。

    此刻他表面上是在与顽童打弹子,实则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留意这丰乐巷一带的异动。眼角余光所及之处,他看到身后的酒楼中,酒楼朱老板正陪着几个客人闲聊。

    朱老板叹道:“如今生意真不好做,昨日长虹门又来啰唆许久,封了五两银子才肯走。他们似乎在搜寻什么人。”

    朱老板对面坐着的,却是本城绸缎庄的秦掌柜。秦掌柜搭不上腔,侧过脸去咳了两声。

    “何止!”秦掌柜右边的那年轻人接着朱老板的话题,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听说长虹门的两个掌旗使都已经”似乎终究不敢说出来,只将手中筷子往颈前横了一横。

    “啊!会有这种事?一点儿风声都没有!”秦掌柜忽然甚有忧色。

    “小伍你是哪里来的消息?”朱老板也很吃惊。

    小伍很是得意,道:“嘿,秦老哥朱老哥,这人听说来头可大了,倒还不是长虹门的仇家,却是那华”

    “大哥哥你快扔呀!”孩子们的催促声打断了陈默的偷听,他掂着手中弹丸,歉然一笑,道:“这是最后一把了。”屈指一弹,那乌丸稳当之极地画了条曲线,在地面上微微一触,直奔穴眼而去。身边孩子们正当鼓舞欢呼,那丸子却无缘无故地偏了一偏,停在了穴外。

    陈默先自愕然,却紧接着感觉到地面愈来愈剧烈的颤动。起先只如幺弦慢拨,紧接着便如雷雨滂沱,等酒楼内的客人们离凳探首之时,那喧嚣已然如五岳压顶而至。

    最先出现的是一杆大旗,旗面虽已被撕扯成条缕,却还依稀能认出来上面“聚雨成虹”四个大字。陈默早上看到这面旗时,它尚高扬在长虹门的总舵正门口,由七个佩剑弟子毕恭毕敬地侍奉着。此时残旗扫掠之处,街心不及闪避的行人车辆牲口无不翻倒,清出容那双骑负轭的大车疾行的一条道来。

    大车之后,有十余骑正疾追不已,从服饰看得出来,是长虹门的追兵,正在追赶前头这名大汉。“长虹门行事,要命的躲好了!”追兵们尖厉的叫声响了起来。

    一片混乱喧哗中,陈默似乎听到有声清脆的笑,他侧过脸去,却见一个方才看自己打了半晌弹子的半大孩子,此时正坐在酒楼栏上晃动两条细腿,掏出一只脆梨在衣襟上擦了擦,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还咧开嘴冲他笑了笑,露出亮晶晶的两道细牙。

    陈默甩开杂念,右手弹丸破空,攻那马膝。左手却在袖间一拢,早夹了枚扁针穿在机簧之上。

    当先那大汉眉头乍紧,勒马挥旗,将弹子打开,只是受阻片刻,后面追兵便已赶上来。镖刀梭箭石尽发,他旗子“呼啦啦”扯得漫空脆响,厉如鸣筝,却也只护得自己身上。那马匹被他强行驱策行至此地,本就困顿不堪,受伤后再也支撑不住,哀恸长嘶,跪伏而下。

    大汉旗杆在地面一撑,弹跃而出。他飞舞而起时身躯投下庞大的阴影,竟让抬起头来的每个人,都觉得眼前骤暗。陈默手指猛扣机簧,那道蓄势已久的幽碧光华,便从这阴影中贯穿而过。

    大汉跃上窗台时,身躯微微一滞,他在楼上楼下的注目之中,抬起手,生生从面颊上抠下一枚扁针来,针尖淌下的血经斜阳一照,竟带着绿汪汪的色泽。“千叶翠”他喃喃道,目光闪动了一下,锁定陈默“你是陈家的奴才?”

    陈默向上一拱手,微微笑道:“常闻孟堂主英名,大总管念兹在兹,久渴一会本人乃大总管麾下默奴,失礼了。”

    华山陈家与孟家乃是世仇,十多年前,孟家满门便已被陈家剿灭。其时初出茅庐的大总管立了首功。正是因为这一役,陈老爷子对大总管格外看重,此后才连连提拔他,将这个远支旁门的子弟,委以举族重任。老爷子膝下只有一个独子,可少爷却体质孱弱性情恬静,最不好管事。若不是娶来了少夫人,这陈家的大权,或许就会全交到大总管手中了。

    两年前,蜀中刘家传来消息,说近年来在川北突然出现了一个流寇组织——来风堂。这来风堂的头子姓孟,疑是当年孟家名叫式鹏的幼儿。陈家起先不太相信,然而那人用的武功、使的兵刃证据一桩桩多起来,却不由得人不信了。

    然而川中乃刘家地盘,虽说刘家与陈家久结姻亲,然而却依然不愿陈家人大举入川。大总管纵然恨不得插翅飞去,将这孟家余孽一剑杀了,却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与刘家周旋。两年下来,周旋无果,陈老爷子却又病重,这事只好放一放了。没曾想,孟式鹏却突如其来地离了川北,大摇大摆地过了黄河、挺进京城。

    所幸京师重地素来是大总管竭力经营的所在,长虹门受大总管扶持已有多年。因此大总管早有决心,定要诛杀此人于京师旧地之所以称“旧地”自是因为孟家旧居便在此处,在这棋盘街东、丰乐巷中,是以陈默初时便在这丰乐巷中打听动静。

    “默客好俊的暗器功夫!”声音响如洪钟,正是方才当街喊话之人。他飞身从马上跃下,前襟上绣着几道黄色云纹,昭示着黄旗使的身份。陈默回首,喜道:“是关旗使来了?徐门主与骆旗使呢?”这黄旗使面赤如血,手中一柄长刀,便与画上的关二爷有四五分相似,却也正以关圣传人自居,名唤关胜刀。

    那孟式鹏却于此时冷笑,扬声道:“九奴?哈,原来是奴才的奴才!”

    陈家大总管麾下,历有“九德之奴”为其亲信私属,分别为忠、信、顺、勇、慎、智、毅、乐、默。陈默本华阴贫家子,自幼被卖入陈家为奴,却得蒙大总管青睐,收为“默奴”寻常江湖人见了他,通常敬称一声“默客”然而这“客”在古时,本也是“隶”的意思。孟式鹏这话虽然是对陈默说,眼光却在长虹门诸人身上扫过,似乎也将他们算作是“奴才的奴才”语气甚是刻薄。

    果然便有人激怒。“接我徐离枫一剑!”那人喊话时犹在巷口,这一句未了,身形却已飞纵十数丈,凌空蹑步般剑尖狂点,便似化做凛凛秋风中漫天落叶,向二楼窗台上站的孟式鹏席卷而去。使剑人六十来岁,修长身形飘逸白须,襟口是赤色螭纹,正是长虹门门主徐离枫。几乎同时,一名中年儒生也赶了过来,袍服鼓动下,长鞭“呼”地扯出来,这鞭子长得离谱,竟然人在楼下,梢头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圆圈却已浪涛般涌出,向孟式鹏腿上套去——却正是橙旗使骆明仑。这关胜刀哪里还站得住,他不擅轻功,便大步跨着楼梯,追上二楼去了。

    客人们生恐殃及池鱼,争相奔逃。

    徐离枫厉喝声中剑花狂挽,关胜刀刀破中路,骆明仑鞭游外周,已是封去孟式鹏所有退路。孟式鹏无路可走,暴喝一声,手中旗杆后探在西壁上画了一个大圈,然后他肩头使力便向后撞去。眼见将要被他破壁而出,这刹那间,他足上竟然缠住了一根链子枪!

    众人的目光随着那链条向上,直瞧到横梁,却惊见铁链的另一端,竟握在一个半大孩子手中!陈默愕然,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坐在楼下栏上啃梨的孩子。

    孟式鹏应变极快,足尖上挑,桌面大小的一块木板“咯咯咯”应声而起。这片带着铁链的板子随孟式鹏一脚扬起时,有若一面坚盾,徐离枫的剑与关胜刀的刀竟被挡开。只是这时骆明仑却没有攻向孟式鹏本人,他扑往梁上孩子,口中微微嚅动,依稀在呼叫:“路儿!”

    孟式鹏突然一把拧起链条,那“路儿”惊呼一声,撞入他臂间。他随手制了这孩子要穴,抡在手中,如同流星锤般冲骆明仑砸去。骆明仑不忍接招,一闪避开。

    正在此时,两人间亮了一瞬,仿佛是凭空里裁下半道晨光,却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把异常薄软的剑。剑握在那受制的路儿手中,几乎是紧贴着孟式鹏的心窝刺了进去。孟式鹏只来得及提起手掌在胸前晃了一晃,便有两枚指头应刃而落。

    孟式鹏咆哮一声,右手将链子往后一挥,路儿的脑袋撞在墙上,顿时晕了过去。孟式鹏鲜血淋漓的左掌中躺着一枚玉丸似的东西,胸前并无血痕,却是面色惨白,不知是受创不轻,还是受惊太甚。骆明仑见这一幕,当真痛彻心腑,嘶喝一声鞭影如飞瀑如狂澜如奔云狂袭而去。徐关二人自不用说,刀剑并举,招招险厉。

    孟式鹏掌中乍然明亮,那枚被他夺下的钢丸化做一道明刃——似是一道,却又如晶珠宝钻锐芒四散,不知几千几亿。只听得“铮铮”数声,以及徐关骆三人惊呼,便见刀折剑短鞭沉,竟然一瞬间都被斩断了!

    “哈哈哈!”孟式鹏肆意长笑,却没见到地板上无声无息地投下一个人影。屋顶上的天窗不知何时开了,那人影正站在高远迷离的苍穹下、漠漠昏昧的黄尘中。他单掌向下推出,五指带起一道道佛光般的虚影,当这静静的一掌离孟式鹏头颅尚有两三丈远时,孟式鹏污腻的发顿时如被火烙过一般枯萎焦灰。笑声戛然而止,孟式鹏似乎拼尽最后一点气力,拍开一间雅室,钻南窗纵出。

    “大总管的明光印果然又增威力!”徐离枫又惊又喜又隐有忧意地喝彩道。这突然出现,且重创孟式鹏的人,正是华岳豪门陈家的大总管。

    “追!”大总管无意寒暄,厉喝一声。

    南窗下是一道浮满了杂屑的浊河,河面上舟楫往来,对岸却能见着肃静红墙、巍峨宫阙,正是皇城所在。这河流是大运河的最后一段,被称为上龙津。

    徐离枫往下一瞟,见有人沿河而行,却正是本门的青旗使,他忙道:“老五,快抓住那贼子!”

    孟式鹏正沿着河岸狂奔,这时突然扯去外袍,里面竟是早有预备般裹着紧身水靠。他猛地往这河中一扎。那青旗使也不敢怠慢,立时跟着跳下水。

    这边几人中,只有骆明仑和陈默二人熟识水性,两人毫不犹豫地扑入水中。甫一入水,却见那青旗使正飘飘荡荡地往河底坠了下去。显见已为孟式鹏所趁。

    孟式鹏挟着路儿在前面奋力游水,他手中抓着的正是方才路儿手中的那把软剑。骆明仑的金鞭在水中施展不开,只得拔出柄随身短刀,奋力游水追击。

    孟式鹏返身一挥剑,骆明仑的短刀便被那剑一绕而折。陈默骇然,扑过去抓住骆明仑的衣襟往后带。然而剑光极迅厉,终究还是在骆明仑的胸前撩了一撩,方才势尽。

    陈默后划时似乎见到孟式鹏推开了一块河底青石。路儿不知何时清醒过来,向着他们挥动着手,张大的嘴中鼓出无数气泡,露出骇然神情,然而却终究被孟式鹏一推,塞入了青石之下的漆黑甬道中。水“哗哗”地涌入,其间有些散乱的惨白残片被推涌出来,似乎是一些残骨断肢。而孟式鹏一手撑起石门,另一手抓住昏迷不醒的青旗使的腰带,在自身跃入甬道时,将他折叠着塞进了那道石门中。

    石门似乎是被水流推动,转瞬间便压在青旗使身上。青旗使痛苦痛醒了,奋力想推开石门,然而身躯很快就被碾折。此时的孟式鹏已和路儿完全消失在石门后面。

    陈默无可奈何,拖着骆明仑向岸上游去。上到岸上时,大总管俯身一翻骆明仑,又略按他脉搏,便断然道:“他内腑受伤出血,是怎么回事?”

    陈默急忙扯开骆明仑的胸口,却并没有见着血,皮肤上只一道极淡的红。他将方才水下之事,三句两句地说了,大总管道:“我听说有的宝剑,留下的伤口极细,伤口边皮肉卷曲,血便流不出来,只能积在里面,却比流出来还要险恶”

    须臾之间,两兄弟一死一伤,关胜刀搬了块石头便往水中砸去,又叫又骂,愤懑不己。这时几名弟子抬了用店中长凳绑成的担架过来,将骆明仑放了上去,抬回去静养。

    徐、关又挑了些会水的弟子,随陈默下河。他们费了老大的劲才搬开石头,收拾了青旗使的尸骸出来,已是如一摊烂泥,还间杂着不知什么年代、什么人的碎骨。他们虽有心追去,然而此处似乎正有一道漩涡,潜流极剧,正涌压在石门上。那洞口极小,最多只能容一人进去,却无人有这般巨力能独自撑开。折腾了半晚上,连伤了几人,也只得罢了。

    陈默无奈,向大总管复命,大总管却先未发怒,只是沉吟了一会儿,道:“今日总算知道当年孟式鹏是如何逃出来的了。”

    “他当初那般年幼,是怎么撑得开这道石门的?”陈默恨恨不已。

    “当初孟家满门中,尚有孟云嵝之妻未见尸首,应该是她开的门吧。”大总管淡淡道。

    “啊!”陈默惊道:“那孟氏妻是练的哪门哪派的硬功?”

    “她?”大总管摇头“我奉命接近孟家数月,并没见她有半点儿武功。你方才不是见到有些骨骸从中散出么?想必是一股刚气强撑着,叫儿子逃了出去吧。”

    陈默想起方才青旗使被压成一团烂肉的尸首,不由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