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云散高唐 > 第二章大江翻澜神曳烟

第二章大江翻澜神曳烟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大符篆师最强雇佣兵之暗黑纪元侠武世界全能刺客茅山术之不死人超级六扇门暴躁的大隋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她在高唐庙住了五年。

    高唐庙在郢都城的西边,倚着西段城墙有一个狭小的院落。寻常人从院子边上走过,根本不会注意这个地方。大门永远是关闭着的,只有角落里一扇小门用皮绳带着,偶尔有人进出。从那个小门进去,巷子里转几个弯,正屋里供奉着不知名的神灵。后院是一座奇异突兀的塔,巷陌里穿行的人们,抬起头来可以看见黢黑的塔顶以及一两只飞鸟。但是很少有人会注意,那座塔极尖锐极狭小,看不见窗户,不像是有生气的样子。

    偶尔有知道的人,会说这其实是王族的地产。王家的离宫别苑很多,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年久失修,怕是早被遗忘了。高唐庙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庙宇,也没有香火。瑶瑶猜想这大概是湘夫人用来关押监视秘密人物的监狱,特别是针对懂得术法的囚徒。她一眼就看出来,这座不起眼的黑塔其实是镇压的宝剑。而她自己就是被宝剑钉死的凤鸟。那只翡翠傩面彻底封印了她的灵力。而这座黑塔则是双重的禁锢,黑塔的存在使得整个儿高唐庙都成为一个禁界。万一她的封印被解除,灵力恢复如常,她所施展的术法依然会被这座黑塔销于无形。如此一来,她和那些凡人毫无二致了,两个门卫就可以限制她的自由。

    湘夫人把她列入宫女的名册。她名义上是这间庙宇的看守人,照管庙中的藏品。古庙有什么藏品呢?其实就是一些书籍和祭器,放在黑塔的底部。

    为什么不怕麻烦的关押她?对于湘夫人的这一举措,瑶瑶作过多方面的猜测。然而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再也没有任何的消息。于是她的所有猜想都落了空。也许那个女人,根本就没有什么目的。

    不过,瑶瑶早就知道,这个女人手腕精明也可内忧外患。湘夫人亲自抚养的庶子清任,长大后却成为她在朝政中的死敌。每当想到这一点,瑶瑶心中就浮出一缕宽慰。没有人可以用完美来凌驾别人。

    是否死过一两回的人,更容易心灰意冷呢?经历过那样惨痛的挫败,如今高唐庙里的生活虽然禁锢,但也算衣食无忧。瑶瑶拭去书籍上面的灰尘蛛网,把它们收拾好,一如许多年前在阳台庙里陪伴馨远公主时所做的那些事情。平静的生活总有些相似的味道。

    刚刚进入高唐庙的时候,她为逃跑作过很多努力,一一失败。后来就不再逃跑了,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某个夏日的早晨,她头晕目眩地跌倒在楼梯上,并且吃不下东西,走不动路。最初她以为是黑塔的魔力,后来才明白是另一回事。当时的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但已经能够敏感地想到,正是那噩梦般的一夜,使她怀上了青夔王的孩子。

    她手足无措。本来那个夜晚的凌辱,还可以当作一时不慎沾染了污血。只要自己投入忘川水中浸泡一会儿,就可以假装遗忘掉,不再受它烦扰。可是这个孩子的到来,无疑是给她的耻辱,加上了一个无限期的延长。

    这段时间里,她回想了自己的全部知识,又翻阅了高唐庙里的书籍,希望找到一种秘术,能够让这个不期而至的孩子在腹中化作一汪清水,一切了无痕迹。然而无论是冰族的巫术,还是青夔的秘法,在这方面都是一片空白。

    相反的,在这个过程中,她倒是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并且在心中孕育起某种令人惊骇的计划。

    很多年以后,她已经无法回想起,当初心中是否有过挣扎和煎熬。似乎真的没有过。当那个可怖的计划如魅影一般在心底升起时,这个十六岁的少女,立刻就被复仇的甜蜜所征服。那时候,她的整个儿思想都被恍然大悟的惊喜感所满涨,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我不爱也不能爱所有的人。”

    她兴奋地跑到塔顶,站在窗台上,对这路过的风,天上的云还有自由的鸟大声宣誓:

    “那些折磨过践踏过我族的人,愿我的影子永远跟着他们,让他们永远记得曾出力把我拉开故土,杀死我,让他们身上永远染着我的血。”

    之后,她抛开了烦恼和绝望,迅速冷静下来,期待着孩子的降生。她做好了周密准备,并严密地隐瞒了此事,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尤其不能让湘夫人知道。当她的身形已经无法掩饰的时候,恰好冬天来临。她披上了大氅,躲在暖阁里不出来,并且刻意限制自己日渐增大的胃口,不让人从她的食量变化上看出端倪。

    如此过了很久。

    某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婴儿终于降生了。

    剪断脐带之后,她长吐了一口气,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把产房选在了黑塔的地下室。在那个书库后面有一间狭小的储藏室,里面只有一盏满是灰尘的油灯。地上还留有一本关于秘术的古籍。书页的一部分已经被扯坏了,散落一地。泛黄的书页上,溅落着她自己的血液。

    临产前她仔细阅读过相关的书籍,并在心目中把整个儿的过程冥想过一遍又一遍。然而现在,过度的疲劳和痛楚,使得她早已笃定的决心忽而又无力了。那个婴孩又瘦又小,扯着嗓子不停哭泣。他的母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呼吸着自己的血腥气,一对漆黑的大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即将熄灭的一点白烛光。她还在犹豫着。初次生育带来的异样感觉,仍然强烈的震撼了她,使她浑然无措,头脑空空,只想借着这点倦意睡死过去。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婴儿似乎睡着了。房间里的寂静提醒了她。她忍耐着痛楚爬起来,把浑身是血的婴儿拉到身边,被惊醒的孩子忽然发出一阵尖锐的啼声。

    她吓了一跳,才意识到声音可能引来旁人。她下意识的拿起了手边备好的东西,飞快地,娴熟地,做出了在内心演练过很多遍的那个动作——

    ——将尖刀刺入了婴孩的心脏。

    鲜嫩的血液喷薄而出,溅到了她的脸上,像一只扑火的蝴蝶。

    她浑然无觉,只忙着抓取地上的旧书纸,卷成笔状,插入喷血的伤口。纸卷像一条饥渴的蛇,饱吸了婴儿的温热的心血,粗大起来。

    她扶墙爬起,用蘸血的纸卷在白墙上涂画。殷红夺目的血,就像最娇艳的胭脂,最瑰丽的鸡血石,从落笔的那一刻,就开始绽放热辣逼人的魔力。画完之后,她推开几步,端详一阵,又上前修补了几笔,就像一个精心完成作品的画师——是鲜血刺激了她的某种狂热。这时的她,甚至感觉到浑身发烫。这咒语神秘莫测,深藏地下,无人知晓它们的形状,无人知晓它们的存在。她亲手画下了它们。它们就像魔窟里放出的第一个噩梦,必将席卷天下。

    脚下踩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是婴孩的尸体。她俯身捉住了婴孩的手,将它提了起来。这时候,她才留意到,这是一个男婴。他本该是青夔国的王子。婴孩的手很小,在她的掌心里,似乎还残留有一点温暖。

    这点温暖,却忽然令她的情绪冷却下来。

    她第一次端详了婴孩。那张已经没有生命的小脸,淤血而铁青。

    不知何处来风,灯光一晃一晃的。莫名的恐惧和寒意从脚底升起。她不由得尖叫一声,冲出了那个小房间。就在这一刻,油灯终于熄灭了,那些白墙血书的咒语永远淹没在了黑暗里。

    她一只手提着婴孩的尸体,漫无目的地在塔中晃荡。明明疲累不堪,却无法停下脚步来。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快要发狂了。

    最后她来到了塔顶的阁楼上。

    乌云很重。细劲的天风,似从云层的缝隙中吹来,绕着黑塔打圈儿。东方的地平线泛着青白色,仿佛婴孩冰冷的脸。天快要亮了。

    她坐在塔顶的窗孔边,苍白的脸上纵横交织着干涸的血痕。倘若这时有人看见她,必然以为是宫廷的冤魂出没,而不会想到是活生生一个人。婴孩的尸体放在膝头,他的心口不再淌血了,安静地像是在睡觉。她木木地伸出手,似乎出于好奇,要尝试着抱一下那个孩子,但却始终不敢触碰这个婴灵。

    就这样呆坐到自己的身体也死一样的冷。

    最后,破晓的鸡啼声惊起了她。她猛然站了起来。于是婴孩的尸体从她的膝上滑落,坠入浩荡天风之中,像一张被抽打的纸符,翻腾,远去。

    她不该那么伤感,以致于会目送这孩子随风飞远。婴灵的形象消解前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他,竟然睁开了眼睛!

    于是她一声惨叫,向后仰倒,晕厥了过去。

    她在阁楼上睡了很久。

    不停地做梦。形形色色的噩梦,就像不请自来的客人,轮番登门造访,竞相用最离奇的语言刺激她、羞辱她,令她头痛欲裂。

    她梦见女娃的脸从武陵溪的冷水中浮起,笑得娇痴懵懂、肆无忌惮,猛可里狰狞地一拧,化作了万千条猩红的鱼,呼啦啦把溪水都染成一片血红。她梦见天光窗外的满月变成了一只铮亮的箭镞,旋转呼啸,向她的胸口直刺过来。她无法正常地思考。一度地,她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从噩梦中醒来。她使用了过于强烈的诅咒,这样会反噬巫师自身。

    这就是她的报应么?

    而每当她好不容易从梦中逃出来,就会看见婴灵最后的睁大的那双眼睛,血淋淋地挂在高高石墙上,目光纯然无辜而又意味深长。她去看另一面墙,那双眼睛就跟着移到那一面墙上。她掉转视线,去看阴暗的墙角,那双眼睛就在墙角一闪一闪。她索性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天空,于是那双眼睛就浮在缥缈的云流之上,缓缓摇荡。

    他始终,默默地、坚持地与她对视着。

    如果大雪纷飞,他的眼睛就像雪花一样不停拂过她的窗前。如果雪霁天晴,夜幕降临,漫天的繁星都是他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她。这时她只有再度闭眼,回到睡眠怀抱中,与噩梦再度厮杀,直到精疲力竭。

    她想,她活不了多久了。

    然而她居然一直未死。

    冬天过去了。清甜的风灌满了小小的阁楼。

    她看见窗台上长出了一枝薜荔,暗自奇怪。这是天阙山阳台庙里独有的仙草之一,为什么会在这里生根呢?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触碰草叶。仙草纤细而冰凉的触觉,通过指端,一直传入脑髓,通透全身,使得她有一种起死回生之感。

    “当心,公主,不要碰坏了它。”陌生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她一惊,蓦然回首。

    在墙边的暗影里,影影绰绰的看见一个绿衣青裳的女子,想来说话的就是她。她揉了揉眼睛,那女子的影像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加清晰,形容身段似曾相识。

    “你是谁?”

    那女子从暗影中走了出来,朝她谦卑地微笑。

    她惊得说不出话。那女子清瓷一样温婉的脸儿,分明就是她的姑母,冰什弥亚已故的馨远公主。她方要脱口唤出,又顿住了。虽然貌似馨远,然而却又有种种不类之处。漫说年貌不同,其眉目神情,又分明还有另外一个人的痕迹。明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个影子,偏偏说不出来她究竟是谁。

    “你究竟是什么人?”

    “公主,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那女子的声音听上去虚无缥缈,仿佛并不是由她自己口中发出,而只是一个回音而已。

    她迟疑着摇摇头。

    那女子点头道:“我是你的傀儡。”

    “傀儡?”她迟疑道“我不记得我为自己造过傀儡。”

    “我并不是你造出来的呀,公主。”傀儡微笑道“是我自己从你的身上走出来的——在你生病的时候。”

    “那么,”她问“我睡觉的时候,是你在看护我了?”

    “是的,公主,你受了那么多的苦,却没有人照顾你。所以我就自己出来了。”傀儡爱怜地看着她“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着你,像影子一样跟着你。我会永远顺从你的意愿。你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我都会帮你去做。”

    “真的么?”

    “真的。你可以叫我薜荔,就是那株草的名字。但其实我是你的另一半——我就是你,瑶瑶。”美丽的傀儡向她伸出了一只温暖的手。

    “薜荔我太孤独了。”她捉住了傀儡的手,紧紧攥着,积蓄多年的泪水喷薄而出。

    她无法解释薜荔的出现,但傀儡给她带来了内心的安宁。恐惧的红眼睛,被薜荔安详的目光代替。傀儡深褐色的眼睛,有如明镜一般清亮,映出她自己的身影,纤毫毕现。

    她们并肩坐在塔顶的天窗上。从这里可以一直看到郢都城中心的集市,再往远处是皇宫内苑。城外是一片广漠的绿野,一直铺到江离山脚下。有的时候,她会悬想很多年前,江离山下的那个有月光的夜晚。但她的思绪会自动止于午夜飞行的那一刻,不再往下延续。时光的变迁使人麻木,最初的想法变得遥远而模糊,连刻骨的痛楚都被慢慢淡化。

    傀儡是静止的,回忆是静止的,水是静止的,风是静止的,时间是静止的。所以,牢笼是静止的。

    第三年的时候,她从一本旧书中得到了领悟。黑塔的禁咒是可以通过某种方法来解除的,并无太大任何难度。她从此宽慰,知道自己终有一日可以恢复灵力。

    如此可笑,瑶瑶几乎不能忍受这种可笑。既然湘夫人是个极其精明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在她的算计之中吧?所以才设了黑塔来镇压可能会重获灵力的她。湘夫人知不知道,解除封印重获灵力的方法,偏偏也就藏在塔里面呢?这么一来,这个黑塔岂不是太矛盾了?可是瑶瑶宁愿相信,湘夫人是不知道的。这个发现是她自己意外获得,是上天对她的垂怜。

    但是同时也陷入了另一种烦恼,看似简单的方法,却几乎无法完成,她又能找谁来帮助她呢?

    只要她从塔顶跳下来,坠落的风会重新吹生她的羽翼。

    然而黑塔之高,自上而坠,几乎不可能不摔死。

    瑶瑶相信这个解法不无道理,绝然赴死的动作可以冲破某些禁咒。然而,禁咒冲破了,人也就死去了,真是可笑。

    薜荔说,当你跳下的时候,能有人在塔下面接住你,就可以救你性命了。瑶瑶问,你能去接住我吗?薜荔苦笑着说,我也是被禁锢的傀儡。

    何况,虽然瑶瑶身体轻盈,要接住从天而坠的她,也非得是膂力过人者。否则两条胳膊都会被撞断的。

    “我宁愿一辈子走不出这座塔,也不要落入什么人的鼓掌之中。”瑶瑶有些愤恨地说。

    薜荔淡然道:“不必这么快就下断言吧,总有一个人是可以救你的。”

    于是,下意识地,她们开始留心出入高唐庙的各色人等。

    每个月都会有一两个人进入这个庙中,查看藏书或者是取用祭器。来看书的人多半是些下层的官员,奉命查阅失传的文献,也有做学问的人风闻此地有关于巫术的书籍而前来猎奇。巫术在青夔,远远不像在冰什弥亚或是九嶷这些国家那么普遍。一般夔人对于巫术一无所知,常常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和神秘心理。

    这些来到高唐庙的人,都会被这个神秘的少女所迷惑。她高高的坐在塔顶,天窗上吹进来的风,掀动着她的衣襟。而她的一头长发在清亮如水的天光下发出隐隐的柔光。

    他们总会忍不住猜测。这样一个绝色美人,被发落到这里来,难道是宫廷斗争的失败者?在她背后应该有很多秘密吧。他们一边垂涎三尺,一边远远避开。

    她唯一的出路,却是在这些人当中寻找她的解救者。瑶瑶厌恶这些人。这世上所有男人,无一例外地给她强烈的不洁之感。她总是坐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高高在上。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不想看见他们。

    她从地下室众多的祭器之中,翻检出了一个绿玉的面具,扣在脸上。她躲在面具后面观看这些人,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减轻恶心的感觉。

    其实,瑶瑶只要开口求人帮忙,一切迎刃而解。但是瑶瑶从未那么做。也一次次曾盘算着要找一个人来解除封印,但事到临头,却总是放弃。

    只要走出这一步,轻轻的一步,她就可以重获自由。然而那一步却无论如何无法走出去。她对自己说,既然湘夫人都未曾让她低头,她不愿向一般的青夔国人祈求。她的眼中,这些人如同墙角的蝼蚁一般卑微。

    或者,长久的禁锢、缺乏希望的生活使她心灰意冷。如果薜荔曾经用任何一种言语敦促她,讽谏她,可能她也不至于如此。可是傀儡从来不违拗她最原本的心意。长此以往,另外一种想法反倒在瑶瑶心里生根,术法会随着施咒的死亡而自动结束。就算没有人帮助她解开封印,反正湘夫人总有一天会死去。到那时她就自由了。她只要等下来去就是了。只是,湘夫人什么时候会死呢?万一她活不过这个女人?

    有时她还会说,术法的解除,总是需要一个“缘”的。而这个“缘”像某种珍稀植物,需要时间的栽培,焦灼的手法会让它无法开花结果。这个“缘”是她命中的关卡。她甚至会舍不得把这样一个缘,轻易的交付出去。

    时间流水一样过去,把过往的悲欢荣辱都冲洗褪色。她所走不出去的,只是她自己。她所畏惧不已的,依然是她自己。

    幽闭五年之后,她依然处在一种茫然无措的状态中。她看到镜中的自己总是那张戴着青玉面具鬼脸。时日一久,渐渐快要忘了自己原来的模样了。

    这时候她注意到某个常客,她猜想他是想研究巫术的,因为他几乎飞快地读遍了这里的书。很奇特的是,那个人也带了个面具,似乎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他的面具是青檀木的,木雕脸谱是青夔国上古传说中的日神东君,一个有着明朗威仪的容貌的神祗。

    对于瑶瑶而言,虚无缥缈的神祗的容貌,要比人的容颜更值得信赖。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青檀木面具下的那个访客,并没有像旁人那样引起了她的极度厌恶。

    他们第一次交谈时,他曾经向她请教过招魂术的要义。要坐在那里,就可以感觉到。他抬起头,正撞见她的目光。她发现,她甚至喜欢看见从青木雕纹中泄露出来的、他的一点点目光。虽然呆板的傩面遮住了彼此的真面目,但却总是不敢。毫无顾忌的注视,会让对方感到不耐吧?

    他也许是个重要的人物。她猜测过他的身份,也许是一个正在学习中的巫师。他勤奋、颖悟,虽然气宇不凡,声音却相当年轻。他到这高唐庙中偷学巫术,想来是避着外人耳目的。因为他从来都是半夜披星而至,又趁着日出前的最后一缕黑暗飘然而去。她曾经想象过,他或许不是凡人。

    基于这样的揣测,当她开口向他讲述招魂仪式的种种时,竟然怀着某种莫名的惊异和紧张。

    “需要一件死者的旧衣,然后巫师爬上高处。”她机械的回答着。虽然语气还能是一贯的波澜不惊,然而声音飘荡在空荡荡的高塔中,仿佛根本不是发自她的唇色。

    招魂术是最宏大的术法。即使他是一个极其有悟性的巫师,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年纪就熟练地为人招魂。何况,他竟然想知道如何破解招魂之术。

    破解么?瑶瑶的语声似有不满。

    “不是的。”他低声道“我不想亲自去做这种事情。只想知道,招魂术是否真的灵验?那种能够改变帝王生死,改变人心所向,甚至改变天下大局的术法,是否真的存在?”

    瑶瑶思忖许久,道:“抑或只是我年纪轻轻,道行太浅,无法参透术法的真谛。以我所见所闻,只感到术法做不到的事情有很多,巫师徒有一身技艺却只能对时事徒叹无奈。”

    “那么说术法是没有什么用处了。但为何人们依然笃信不疑?”

    “因为术法力量无边。”

    “这与你刚才所说的,似乎有矛盾。”

    “术法之所以有强大的力量,正是因为有人愿意相信它。换而言之,是人的信愿赋予术法的成就,巫师的技艺不过是察觉和利用人的信愿。假如信愿广大无边,那么巫师就能够制造奇迹。而假如并无信愿存在,那么再卓著的巫师也不能改变时局。”

    “不知这么说,你可否明白?”末了她歉然一笑。

    虽然隔着面具,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笑容,也颔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瑶瑶在心底长叹一声。这样的话,任何一个巫师也不会亲口说出,除了她的姑母馨远公主。语言不过是一个神秘的楔子,思绪却如同蛛网般慢慢的铺扯开来。她以为她早已忘记了公主的教诲,没想到事隔多年,某时某刻,却又在一个离奇场景下脱口而出。

    当年不解的机锋,如今好似亲身痛悟一般。——自槐江帝起,冰什弥亚上下都陷入了混乱的欲望之中。他们迷失在自己的“术”里,连巫姑亦死于帝王的野心。人心散乱,信愿不归,国破家亡,流离失所。

    只是源自馨远公主的言语,这个年轻人真的能够懂得么?迷失和歧途本是生之必由,无论贵贱,无论贤愚。即使一开头就明明白白的,到头来依然堕入迷藏。所以说,明白了如何,不明白又如何呢?瑶瑶自己又能够参悟多少?

    她不愿多想,这只是个宁静的夜晚。两只的面具烁烁相对,恍若长天里最后两颗零落的星。

    很多年之后,她依然会怀念起苍白失神的少女时代中,那些水色的夜晚。最初的最初,月光有着水晶般虚幻的光泽。这些光泽,甚至不留神照亮了她某一部分的依旧稚嫩的情绪。

    然而在那之后不久,他就消失了。

    虽然他从未提过自己什么时候再来,但当她数到第一百日,他的身影仍旧不曾出现在高唐庙狭小的门廊上,她就将记数的绳结扔进了火盆里面。

    同时她越发不会注意塔里的其他来访者,甚至开始无视薜荔。他不再来以后,她有了一个新的习惯,在有冷风的夜晚,不睡觉,整夜整夜地坐在塔顶。

    冬天到来,高唐庙之外,天空地旷,唯有白雪。

    “公主,你爱上他了。”薜荔试探着问。

    她的主人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傀儡立刻低头,躲到了墙角的暗影里,显得身影模糊。

    “或者你应该尽快解开自己的束缚,从这里逃出去——”停了一会儿,傀儡继续建议着。她的意思是,逃出去了,你就有可能找到他。

    “——我没有爱上他,”瑶瑶清楚地打断了傀儡。她对自己,也对薜荔说,她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也永远不需要懂得。爱情,那本来就是骗人的东西。

    她并无痛楚失落,只是在寂寞的时候,会想念他,会回味他的形影德话语。白雪皑皑,掩盖了天地的界限,掩盖了时间的变迁,掩盖了一切情感和真相。她想她只是同情自己的寂寞,就像同情冰的冷,同情雪的白,仅此而已。

    而当这一切渐渐远去之后,冰雪消融,大地复苏。这时候她远望空桑岭,大扶桑木上,金乌鸣叫了。于是她得知了青夔王武襄驾崩的消息。瑶瑶坐在高塔之上,看见天边一颗淡蓝色的明星卒然陨落,心里一面如释重负,一面却稍嫌空虚。长久的等待,使得快意也变得淡薄了。青夔王后湘夫人应该也去世了吧?继位新王清任,不会在宫廷中为湘夫人留下位置。

    ——但是,她的封印竟然还在。她还是不能张开翅膀,飞离这个牢笼。而此刻,她隐隐地,是多么希望自己能离开。难道她最初的猜测竟然是错误的?如果湘夫人的死都不能给她带来自由,她还需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一刻,瑶瑶再次绝望如死。她卧倒在高唐庙背后的一间阴暗的阁楼里,再次陷入无日无夜的睡眠中。每一次睁开眼,或者是白天,或者是黑夜,都只看见薜荔的眼睛,蒙着一层浓郁的忧伤。

    半年之后某一日,她发现那个人又来了。

    她坐在塔顶往下看,正好看见他漆黑的发辫。穿堂风吹进来,把他的青色长袍鼓起,仿佛幽夜里绽开了一朵暗的花。他进得门来,四处张望,最后终于看见了高处的她。依旧是那张青檀木的面具,忽然间好像点燃了,竟显出了灿如日光的表情。

    她怔了怔,忽然庆幸自己坐在逆光的地方,他看不清她的反应。没有像往常一样跳下来接待,她只是静静坐着,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不在意。

    他发现,他上次来看的一些书,还留在了一边的案几上。外界已是天翻地覆,这个小小的院落里,空气却依然沉静如水。而他自己的到来,却像一块石子,击破了一池止水。

    他抬起头,正撞见她的目光。呆板的傩面遮住了她的真面目,令人不敢公然直视。但他是多么喜欢捕捉面具后面,偶尔闪露的一线眼光。

    “你还好么?”到底还是他最先开口问候了。

    “很好。”她惊异不定,机械的回答着。

    “我来,是想请教你一件事情。”他说。

    “请讲。”虽然目光游疑着避开他的脸,那语气竟然还能是一贯的波澜不惊。

    “你愿意离开此地么?”

    瑶瑶吃了一惊,犹疑道:“我奉命看守此地,不能够离开的。”

    “不能够,”他微微笑道“那么说,你还是想了。”

    她不做回答。并不是不知道怎么说谎,只是不知道——怎么在此时此地说谎。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我带你走可好?”

    她垂头不答,心中越发地惊疑。这时她想起来,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真的要带她走?走到哪里去呢?

    “湘夫人已经去世了,现在我可以带你走了。”他慢慢地说“你不愿意吗?还是你不相信我?”

    是不相信他,但她不能这么说。她一边思考着,一边看了他一眼,就在这时,他忽然揭开青檀面具。

    毫无准备地,瑶瑶看见了他的容貌。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要害,她心里一慌,还没有想清楚,自己就从塔顶落了下来。

    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破体而出,令她浑身痉挛。风掠过两胁,头脑一片空白。

    当她醒悟过来时,已经被那人稳稳地拥入了怀中。

    面具下的那张脸,这时离她不到一指远,明朗的眉眼被这意外的喜悦照亮了。而她却是五味杂陈,想不到踌躇了这么久,最终还是这样了。她终于破开了湘夫人得禁咒,虽然依旧有些不甘,然而心底一个声音却不停的叫着:“就是他,就是他了。”

    他却不虞有它,自然而然地摘下了她的傩面。面具下的容颜,以一种幽秘而抑郁的美丽压迫着他,令他窒息。他端详许久,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抱紧了她。

    瑶瑶感觉得到,她的身体里,被束缚已久的灵力猛然惊醒,四处奔突,令她神思恍惚,站立不稳。她听见他用焦灼的语调,在倾诉着什么。可她想要细听,却无法听得明白。他低头吻她的额、她的唇。年轻男子的气息,犹拂过春天草原的青色的风,陌生而炙热,紧紧裹住了她。曾有那么一会儿,她下意识的觉得不妥,但却根本无法拒绝。

    他的吻小心谨慎,却又因为抑制不住的浓烈渴望,而不停地颤抖。一种奇特的悲欣交集的滋味,几乎揉碎了她的肝肠。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同样炽热地回吻他。就好像她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等待着这一刻了。

    薜荔小心地在黑塔里面巡视,锁紧了所有窗牖,放下了所有的帷幕。当缠绵的叹息声消失之后,她悄悄回到塔底,躲在帘幕之后窥探。

    那年轻人守在榻前,默默着注视着熟睡的瑶瑶。良久方站起,从地上拾起自己的深衣、袍服和衣带,一一装束起来。穿戴已毕,忽又顿住,将青袍又褪了下来,轻轻覆在瑶瑶身上。又看了一回,这才蹑手蹑脚地出去。

    “等一等,别跑。你不是要带她走么!”薜荔慌了,追了上去。她想要留住瑶瑶的情人,不由得伸出手去拉他。

    然而她的手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他根本无知无觉。

    薜荔呆了呆。

    再一抬头,那人已经消失在拂晓的风中了。

    薜荔满腹失落地回来。瑶瑶还没醒,洁白而纤细的身体横在榻上,有如一束素帛。那件青色的袍服只披了一小会儿,就滑落到地上了。而瑶瑶的命运,却已经再次被颠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