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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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种树,我一直渴望去拜访它,可是直到今天,我的这种渴望有很大一部分已经变成记忆——这种树,它一直在沙漠里活着,它谁也不会等,然而我却在等自己,等自己有勇气敢跟它在沙漠里活上那么一天,或者两天。

    我从来没有刻意到书本里、报刊里和图片上寻找这种树,它也不会经常在这上面露脸,它震撼的只是心灵,习惯娱乐的眼睛看见它也会一闪而过,它毕竟不是“美人树”;我在内心深处惦记着它,它始终在我的心里占据着一个位置,因此我们会时不时地在文字和图片的海洋里相遇——“时不时”我不知道这个词用得是否准确,我们确实是不止一次地偶遇,次数却不是很多,但每一次相遇都会给我带来激情,给我前去看望它的冲动,同时又让我看到自己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经扎下了很多根须,我要去看它,必须在一段人生当中拔断这些根须,才能轻捷地奔走,既然我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成行,说明我截至目前是没有这种勇气的。

    人们传说这种树可活一千年,死后还可以站立一千年,倒地后又能够栩栩如生一千年。这种树一活下来就是一座丰碑,就是一个大风刮不走的奇迹,就是一种让人仰天大笑,笑到泪水滚涌、落泪成盐的生命救赎。

    每次看到它触目惊心、巨大赫然的伤口,我都想跪倒在它的脚下,以最虔诚的仪式祭奠它。许多人活着只是为了避免伤口或者愈合伤口,而它不是,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在生命环境和条件最恶劣的地方,以“壮士断腕”的方式,自己给自己拉出最大最深的伤口,在伤口中活,活在伤口中,把伤口当做生命本身,它的伤口不仅仅是修炼,不仅仅是升华,那么大而又那么深的伤口距离死神该是多么近,可是同时又距离生多么近,它不回避死,也不贪婪生,它把地狱当成天堂,也在天堂里寻找地狱,它在伤口里怒放着痛苦之花,也结出美之果实,那种伤口就是它的哲学,就是它的童话,就是它的“凡事相信”

    你可能早已猜出我所说的这种树是什么树,是的,那两个字我不想此刻就说出口,我一旦说出就会害怕它已不是它,会减少它的什么东西,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就已最好,我喜欢在夜深人静时,那么安静那么舒缓地轻轻在心里、在灵魂里呼吁着它的名字,让这两个字慢慢而深切地恢复它们应具有的意义。

    维吾尔语叫它“托乎拉克”意思是“最美丽的树”

    是的,它比所有的树木都美丽,那种美丽不是我们所经常了解的一般意义上的美丽,比如说它具有最美丽的伤口,很多人不会理解这句话,你越这样说,他们越要误解,所以它的美丽适合我们集体沉默,三缄己口,我们甚至不必说、更不必争论它是否属于“最美丽的树”

    我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一种安慰,其中一个就是:它活着,从六千万年一直活到现在。

    它活着。一切都已足够。

    我去看它,或者不看它,对它没有任何影响,也许去看了,反而对它是一种破坏,现在,这种事情还少吗?我不是为自己的缺少勇气辩护,此刻我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不过,我一直渴望去看看它,这也是真的。

    我的渴望绝不是来自对它的同情和怜悯,它早已经用自己的伤口驱除了来自任何地方的同情和怜悯。众所周知,它活着的地方就是大西北环境最恶劣的地方,生命之水在那里仅有50毫米的年均降水量,蒸发量却是年降水量的六七十倍——这意味着,在这里连一滴眼泪都不要流,你流一滴泪,就要被夺走你六七十滴泪,你不哭泣,要他人的同情和怜悯又有什么意义?在这里,最高气温可超70癈,而最低气温可降至零下30癈——如此巨大的反差,你心存要人同情怜悯的一闪念,就有可能瞬间夺去你生命的诸多能量和热度,同情怜悯永远跟不上生命面临的残酷,在这里任何的同情和怜悯都显得多么缓慢和矫情。

    我说我爱它,这也有些缓慢和矫情。是不是去看一看它,就能够证明我对它的爱?还是,它活着,其实是对所有人的爱?爱字一旦说出口,是不是意味着一定要为它做些什么?那么,我又能够做些什么?为它携带一些沙漠之外的水?为它唱一首赞歌?还是将自己埋在它的下面,以自己的枯骨营养它、陪伴它,或者以它的千年不朽来度自己?

    它活着,它活得远比我久远,远比我“凡事相信”只要我不去破坏它,包括好心办坏事的破坏,它就能够继续活着,遵照自己为自己的方式活着,在我们看来,不管它活成一种精神也好,还是一种神幻也好,都没有它还活着重要,只有它活着,才能够给我们这么多,我们自认为的这么多。

    我听到一句话,大意是说:最好不相见,便不会相聚。这话说得真的真无情吗?我却感到真有情。现在,我对这种树也是这种希望,这已经不是有没有勇气的问题,而是我知道它以后,最有情的一种惦记了吧。

    据说它是随水而走的树,它具有最伟大的一种根,主根深可入土10米以上,侧根可达30米开外。我是不是也需要这样?我的根也许只要稍稍扎深一些,扎远一些,我就会不那么害怕伤口,不那么急着愈合自己的伤口,而且对另一种事物来说,我们在地下以根相遇相见,远比在地上相遇相见要好,要更懂得对对方的爱?对于这种树来说,我肯定不能和它以根在地下相遇相见,但我拥有这样的梦和想象,是不是具有同等的意义和幸福?

    我至今没有去拜访它,跪拜它,这也是有意义的,在文字中或者在图片上偶遇它,这也是不缺少幸福的。一位见过它的朋友给我带来它的气息,这同样令我幸福得窒息。朋友说它“其嫩枝上,也有密生的水一样柔情的、脆弱的毛,紫红的梦似的披针形的花,长长的椭圆形的果。”他还说它,同一棵树上生长有窄长的、圆的、椭圆的三种树叶,而在秋天的某一时刻,它会获得神谕般的“所有树叶都在那一刻一下子呼啦啦地变得金黄,满树金碧辉煌”

    这些讲述对我是十分重要的,我借此懂得,我对它的爱、崇敬和敬畏如果是真正的又不会带来破坏的,它一定会懂得,会默默地接受,因为它并不是用重金属和纯金属做成的树木,它是血肉饱满的、同样具有绿色梦想的生命,在这一点上,它和我们一样。

    是的,与其说它是树,不如说它是一种可敬可爱的人。

    现在,我可以说出它的名字——那些不知道它的人,需要记住它,然而不一定要去见见它——它的名字就是“胡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