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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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女人还没说完第二句“有胆你就别回来！”之前，他已跑出了大门。在院子里，他停留了一会儿，女人也出来了，她盯着他看，没说话。阳光很猛烈，晒得院子里那个大石盆里的水白花花地直晃眼，他从地上捧起了一块圆圆的青石，像体育课上掷铅球一样，双手齐发力，掷进了那个石盆，本来轻微晃动的水面顿时破裂，水滴四散开来。“寻死啊！”女人抽出了旁边一堆干柴里的一根长木棍，冲向了他，他似乎早有警觉，马上跑向了前面的那片小树林，钻进桉树和针杉织成的密网，女人没有追进去，她把木棍扔进了小树林，再次重复了一句：“有胆你就别回来！”
他没有回头，仍旧向前跑，敏捷地闪过迎面阻挡的大树，只有阳光，从叶间空隙里穿过来的阳光才能在一瞬间抓到他的衣角，但也只有一瞬间。直跑到那条只有三步宽的小溪，他才停下来，用手鞠了一捧水，喝了一气。从这里向后看，院子已经看不见了。
在溪边的那块青石上坐下来，他从旁边扯了片草，放嘴里轻轻地吹“呼嘘呼嘘”的声音间歇响起。林子里还有其他的声音：三三两两的麻雀叫声、松鼠在树顶跳跃的声音，还有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人的喊声，它们在草叶的声音中间或作着伴奏。
好象是听到了草叶的声音，有只巴掌大的喜鹊一点一点地从一棵针衫的枝桠上跳下来，接着一步步地往这边蹦，很近了，只要一个箭步就可以捉到它了，但他仍然在吹他的草叶。
他身旁的小溪里有几只小虾，指尖大小，在几篷水草里穿来穿去，不时挣脱水面，跳上来，跳不高，荡起的波纹也不大，细细的，一圈连着一圈。
有人从林子前面走过来，是个穿着淡蓝色短袖的男孩，他走到他前面，盯着他手上的叶子看，说：“阿妈叫你回去。” “呼嘘呼嘘”的声音嘎然而止，他转过头，扔掉草叶，说：“我不回去，你回去吧。”男孩仍然站着，他伸出淡粉色的小舌头，舔了下上嘴唇，说：“阿妈讲了，只要你回去，她就不打你。”“你知道什么！她还会打我的！”他一把揪过石头旁的狗尾巴草，草茎很细，一扯就断了。
“那你不吃饭啦？”男孩问。
“吃！干吗不吃？”狗尾巴草的草籽被他一遍遍地用手撸着，很快被撸净了。
“那你吃什么？”
“等下我去山上的小溪里捉鱼吃。”
“捉鱼？带我去吧？”
“带你？你不怕被她打啊！”“没事，我晚饭前回去就行。”
“山上一去一回，要很久，你赶不上吃饭的。”
“可我还是想去捉鱼。”
“我看你是皮痒了！回去吧！”他把手中的狗尾巴草扔进小溪里，正掉在那群虾的旁边，它们好象受到了惊吓，纷纷闪到了石缝里。男孩还是没有动，只是转过头看地上的那只喜鹊，喜鹊正在啄地上的一颗小树籽。
“你到底回不回去？”
“不回去！”男孩子转过头，盯着他。
“随便你。”他跳上石头，纵身跃过了小溪。男孩走到了小溪的拐弯处，那里很窄，一步就可以跨过去。他尾随在他后面，又翻过了一道石头砌的隔墙。隔墙外还有一片水竹林，竹子很茂盛，绿荫荫的，遮得阳光都透不进来。
“有竹娘！”男孩跑到了他的前面，他跳起来去够一棵新竹顶端的一个金黄色的小甲虫，可惜男孩跳得不够高，试了几次，都没抓到。“你来吧。”男孩对他说，他走过去，搬了块石头垫脚，又踮起了脚尖，总算够到了。他把抓到的竹娘给了男孩，男孩从裤脚上抽了一根线出来，绑在了竹娘的后腿上，一松手，竹娘马上“嗡嗡”地飞起来，像个移动的小风扇似的。
水竹林过去是条大路，扁扁的青石铺的，已被踩得很光滑。路旁有棵大樟树，枝干伸得老远，树下垒了条青石凳，有三两男人敞着衣服，坐那乘凉。他们其中一个穿黄衬衫的问男孩去哪里，男孩说玩去，黄衬衫说，小心你阿妈折针衫扎烂你屁股哦，男孩没再理他，只顾自己玩着竹娘向前走。走远了，黄衬衫又指着男孩跟其他人说了些什么，其他人都笑了。
“把阿银也叫出来吧？”走过一间没有刷水泥的红砖房时，男孩问他。
“干吗叫他出来，就因为他，我才给阿妈打的！”
“不会吧，他跟阿妈讲什么了？”
“上回我们去游泳，他回去跟他阿妈讲了，后来他阿妈今天又跟阿妈讲了，结果阿妈就打我了。”
“这样啊，那就不叫他了。”
“嗯，别叫他，以后也别叫他。”
“你说竹娘能吃吗？”男孩把飞动的竹娘扯回来，用食指和拇指夹住了它。
“不知道，我没吃过。”
“上次我听阿银说，可以烤着吃的，很香的。”
“你听他说？他那嘴巴，什么不吃哦！迟早吃死他！”
“对哦，他真的是什么都吃，有一回，我就看到他把学校里的杜鹃花都吃了。”
“你带钱了吗？”
“带了。”
“有多少？”
“两毛。”
“给我一毛。”
“做什么？”
“买火柴，难道我们吃生鱼啊。”
男孩从兜里摸出了一张一毛钱的纸币，递给了他。他走进了前面路旁的一个小卖部。小卖部里摆了一圈花花绿绿的小吃，肥皂、牙膏、电池等东西，一个老人坐在这些东西后面，拿着一个黑色的收音机在听鼓词，看到他进来，问他要什么，他指着右边货架上的火柴，说要两包火柴。老人也不起身，接过了钱，说自己拿吧。他探过手去，拣了两包，贴着小孩骑自行车图案的那种。
“你买两包做什么？”男孩问他。
“我明天还要烤鱼吃，当然要多备一包。”
“明天？你明天还要出来？”
“不是出来，是不回去了。”
“那不好吧，阿妈会骂的。”
“骂？打都打了，还怕骂！走走！”
过了小卖部，再走一会儿，就是上山的路了，远远的，能听到一些孩子的叫声，由于路边有几丛高大的龙竹挡着，还看不到他们。在龙竹边上还有一些水芋，宽阔的叶子挺立着，像很多把小伞，他摘了两片叶子，一片盖在了自己头上，一片盖在了男孩头上。男孩的脸已经被晒红了，额头上渗出的汗水顺着两侧脸颊滑下来，集合到下巴处，缀成了一个大汗珠。男孩每走一会儿都要用手把汗珠摘下来。
“真热啊，要是有口水喝就好了。”男孩说。
“先嚼这个，等下到下湾就有水喝了，那边的小井应该还有水。”他摘了一棵草上的两片毛茸茸的圆叶子递给男孩。
“这能吃？”
“苦茶，嚼过了吐掉，嘴巴里会很甜。”
“你怎么知道？”
“上次跟阿风去圣井山，他教我的。”
“哦，这样啊，”男孩把叶子丢进嘴里，嚼了两下，马上吐了出来“你骗人，明明是苦的嘛。”
“谁骗你啊，等下就甜了。”
男孩连连吐了几口，都是苦茶的碎末，突然深吸了一口气，说：“真的好甜啊！”“没骗你吧。”他也丢了几片到嘴巴里。
山路陡然一个转弯，那些刚才在喊叫的孩子也现出身来，都是些光屁股的小孩。他们排成一队爬上堤岸，再一个个纵身跳进下面的小河里，在跳跃的时候，他们时常大声呼喊着，河水被搅得呈现出淡黄色。
“阿银！你看，那边的是阿银吧？”男孩指着河里的一个黑点问他，那个黑点似乎也听到了男孩的声音，朝着这边直挥手，还大声地叫着：“阿强，下来游泳吧。”
“要不要下去游一会儿啊？”男孩问他。
“游什么哦，你没看见水多脏啊，说不定他们还在里面尿呢。”
“但是天这么热，游一会儿多舒服啊。”
“要游你去，我是不去了。”
“好吧，你不去，我也不去了。”男孩朝那个黑点挥了挥手，对他说不下去了。又有一排孩子爬上来，这次他们一起数了“一、二、三”集体跳了下去，河里好似炸开了个口子“轰”地一声巨响。男孩一边走，一边歪着头看他们，走老远了，才回过头去。
有一朵乌云从西南方飘过来，形似一只奔跑的狮子，慢慢地，这只狮子张大了嘴巴，把太阳都吃进去了。“麻烦了，好象要下雨！”他看着天说。“那怎么办？”男孩问。“先到下湾，真下了，就找棵树躲下。”“不好吧，老师说，下雨天站树下会被雷劈的。”“你听他瞎说！我都站了这么多回了，怎么没被雷劈啊，你要是怕被劈，你就回去。”“谁怕了！”男孩丢掉竹娘，按着头上的芋叶，跑到了前面。他也加快了脚步，天上的那只狮子已经越吃越肥，把前面的一大片山都遮盖住了。
“走这边吧，去西山的土地庙躲下。”他向男孩招了招手，男孩把芋叶丢掉，跟着跑过来。山路的左侧，有条小路一直往下弯曲，隐约可以看到几所白房子和房子尖尖翘起的檐角。
他带头向那边的白房子走去，还没走出几步，雨幕就像撒开了一张大网，豆大的雨点顺着风直抛下来。他喊了声快跑，就撒开腿，飞奔起来，男孩子也跟在后面跑，跑到一半，男孩的鞋子跑丢了，停了下来，那时他已经快跑到白房子那边了，回头看到男孩还没跑过来，又跑了回去，背起了男孩，说寻死啊，都打雷了，还不跑，边说着边跑到了白房子那边。刚到那，半空里就落下了一个闪，过了一会儿，雷声炸开。男孩靠着墙哆嗦了下，他还在喘气，胸部一起一伏。
雨水顺着屋檐挂下来，由细渐渐变变粗，远处一片模糊，他伸出脚，在雨水里洗了洗，顺便把拖鞋也洗了一回。男孩找出了两个破旧的蒲团，叠起来当一张小凳子坐，他问他这是什么庙，他指着梁上的扁额，说那边写着呢，自己看。果然在梁上挂着个小扁额，上面写了三个字：土地庙，旁边还有几行小字，不过只有一行看清楚：有求必应。房子当中有两尊塑像，面目上的漆已经掉得差不多，看不出到底是谁。塑像前，还有两个香炉，里面插满了香。
“好东西啊！”他从庙前的一条小沟里抓起了一个东西，一只半个巴掌大的螃蟹！男孩瞪大了眼睛，说：“真大！这地方怎么会有这东西。”“可能是下雨的关系吧，不管了，快点找柴火，我们先把它烤了。”他用食指弹了下螃蟹的肚子，螃蟹的八只脚顿时舞动起来。“不好吧，阿妈讲了，在庙里不能杀生的。”男孩说。“放心吧，你只管找柴火，等下我自己烤，要是真有罪过也是我的，快去吧。”男孩哦了一声，开始在庙里前前后后地找柴火，可是只找到几根小棍子。他见男孩找到的不多，又从香炉里拔了一把香梗子。汇集了柴火，就在塑像前生着了火。等火旺起来时，他用草绑牢了螃蟹丢进火里，螃蟹翻滚了下，可惜没用，挣不开，没几下，整个壳都红了。再过一会，绑螃蟹的草也烧净了，他找了两根木棍拨弄了下，把没烤到的地方，又烤了一遍。
踩熄了火，他把螃蟹拿到檐前的雨水里洗了下，剥开壳，一阵香气散了开来，男孩在一旁看着，喉头缩了一缩。“要是有点盐就好了。”他掰了一半给男孩。男孩接过去，拿在手里，走到角落里吃了。
吃完了螃蟹，雨还在下，不过已经是细雨了，太阳从云端里露出来，晒得地上一片亮晶晶的。他看了看天，说继续走吧。男孩说没鞋子，他说你真麻烦，说完跑出去，到草丛里找了一回，找出了男孩的鞋子。
还是顺着原路回到大路上。路上多了积水，走起来不是很方便，他每走一会儿，都要停下来等。到后来，他让男孩脱了鞋子光脚走，自己也是，两只手各拎了一只拖鞋。
走到了半山腰，又换了一条小路走，小路没走多久，就听见“哗哗”的水声。再走一会儿，一条白带就横亘在了眼前。他从兜里掏出了一把小刀，砍了路旁的一棵小树，剔干净枝干，削尖了一端，递给男孩。男孩扛在肩上，很威武。他又给自己砍了一棵，比男孩的稍大，也削尖了一端。
越接近那条白带，水声越大，但还是看不到确切的样子。路已经没有了，前面只有层层叠叠的梯田，田里蛙声阵阵，此起彼伏。他让男孩拉着他手里的木棒的一端，延着梯田田埂一点点地往前挪。田里的水稻已经微黄，长长的稻叶擦着他们的衣角“嗦嗦”作响。男孩“哎哟”了一声，他问怎么啦，男孩说被叶子割到了。他让他伸过手来看看，男孩举起了手臂。他拍了下男孩的手臂，说皮没破，没事的。
挪过了梯田，一带水汽扑面而来。他抓着木棒，跳到一块黑色的大石头上。男孩弯下腰，作势要跳，可是始终没有跳，他看着皱了眉头，又把木棒递了过来，男孩抓着木棒，跳了过去。接着，他让男孩先下到了石头后面的鹅卵石滩。
鹅卵石滩很大，绵延得看不到尽头。他在滩上拣了几块扁平的石头甩到水面上，看着它们接二连三地跳起。男孩也扔了几块，没他那么远。滩上除了石头还有些掉光了叶子的大树。他跑过去，跳起来，使劲地踹几下树身。树拦腰断了，从断开的地方来看，应该是枯了很久了。他让男孩一起抬着大树走，男孩很兴奋，一手抓着木棒，一手把木头扛上肩，刚要放下，他就喊了，说你寻死啊，脏了衣服，小心阿妈打你！男孩折了片水芋叶垫在肩上，说这样就可以了。
在鹅卵石滩上又走了一会儿，左前方出现了一个黑色大石头围着的水潭。他叫男孩把大树丢下，自己跑向了水潭那边，站在大石头上看了一回，又招手叫男孩过去。男孩跑过去，站在他的身旁，说：“呀，这么多鱼啊。”他说：“是啊，肯定是下了雨，从上面淌下来的。”正说着，一条鱼就从水潭里蹦起来，甩了男孩一身水，男孩一棒子打过去，没打中。“你过去那边，我喊你扎，你再扎。”男孩听他的话，过去站到了对面的一块大石头上。
潭里有很多鱼在游，有草鱼，也有鲫鱼，还有细小的溪鱼。他俯下身，弓着背，把食指放到嘴上，示意男孩别作声，男孩盯着他，点了点头。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过来了，男孩低声说：“扎吗？”他皱着眉头，说：“再近点。”可是鲫鱼又游了回去，他叹了口气。
又有一条草鱼过来了，手臂粗细，胖乎乎的，它的嘴巴一张一合，一点点地朝他这边游过来。就在他的眼前了！他喊了声“扎”迅速把木棒扎了下去，男孩也很快，草鱼可能发觉了，转身要逃，但来不及了，两根木棒都扎到它了，他又喊了声“起”和男孩一起举起了木棒，他一甩手，把草鱼丢到了滩上，由着鱼在滩上蹦达。呷了呷嘴，他说：“草鱼就是笨，要是鲫鱼就好了。”刚说着，男孩喊了声“扎”他忙回身，抡起木棒，扎进了水里。这次，他没扎到，男孩扎到了，男孩举着扎到的鱼，在石头上跳着，说：“你看，我扎到鲫鱼了。”他说：“不错，快甩到岸上去！”男孩说：“好！”一甩手，将鲫鱼甩到了滩上，突然男孩脚下一滑，整个人也跟着摔到了潭里，溅起了老大的水花。
“快，拉着游过来。”他看到男孩的头从水里露出来，把木棒递了过去。男孩抓着木棒，游了过来，上了石头，说：“麻烦了，全湿了！”的确，他身上没一处干的了，从头发到裤子都在滴水，还有手，手背上被石头滑出了一个小口，正在流血，看到血，男孩咧开嘴，哭了。他骂了声“娘的”从溪边摘了两片草叶塞进嘴里嚼碎，吐出来，抹在了男孩的伤口上，说：“等下就能止住血了。”又帮着男孩把衣服和裤子脱了。
没有再扎鱼。回到了滩上，他让男孩自己折了几根树枝，做成晾衣架晒衣服，他自己则开始剖鱼。剖出里面一个白色的小圆球，他抬起脚踩了“啪”地一声脆响，男孩看着笑了。在溪边洗净鱼，他用刀削了两根尖尖的小木棍，分别插进了两条鱼的嘴巴里，又在鱼肚子里塞了一把溪边的野葱。
火已经被男孩生着了。他扒出了大树里面的碎末，丢在石头围成的小圈里，又拾了一些干树叶助燃，火很快就旺旺地烧起来了。
他把鲫鱼递了男孩，让他拿着烤，自己拿了草鱼。在火上，鱼皮“吱吱”作响，鱼的嘴巴还在张合。
“刚才在水里真怕。”男孩说。
“怕什么？”
“怕淹死！”
“你都会游泳的，还怕淹死，真胆小！”
“是真的怕，我听说上都的阿猛就是在上面的潭子里淹死的。”
“那是老早的事情了，阿风跟我说过，好象那天他还跟阿猛一起的。”
“哦？他怎么说的。”男孩手里的鲫鱼皮快焦了，他赶忙换了另一边。
“他说他们比赛潜水，看谁潜得久，结果其他人都上了，就阿猛没上来，他们喊他，他也没反应。”
“后来呢？”
“后来阿风他们觉得不对劲，就一起下水捞，捞上来时，鼻子，眼睛，耳朵，嘴巴都出血了。”
“那是七窍流血了？”
“没错。”
“我听阿银说，那潭子里很邪气的。”
“你又听阿银说，他嘴里的话有几句真的！”
“不过阿真也说很邪气，好象是真的。”
“阿真？他怎么说的？”
“他说那潭子里有条红鲤鱼，谁看到了，谁就会死。”
“真的，假的啊，难道那鲤鱼成精了？”
“应该是吧。”
“我可不信，这世上哪有什么精怪啊，”他撕了一小片鱼皮丢进了嘴里，说：“可以吃了。”
男孩的鱼也熟了，他拿到嘴边咬了一口，说：“真烫！”可也没停，还是继续吃下去。吃了半条，男孩递给了他，跟他换了吃剩的半条草鱼。两人都吃得嘴巴一圈黑。这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嫣红的晚霞映得整个鹅卵石滩都红了。几只鸟在啄吃剖鱼时剩下来的内脏，男孩向它们扔了一块石头过去，鸟儿们“呼”地散开，但过一会儿还是仍旧聚拢来。从这里站起来，可以看到山下，山下的路灯已经陆续亮起来了，星星点点，一条线过去，像一长串珠子。
“咱们回去吧。”男孩拨弄着烧剩的灰烬。
“你回去，我不回去。”
“晚上怎么办？”
“我留这里。”
“这里邪气，还是回去吧。”
“我才不信邪呢。”
“可是阿妈会担心的。”
“她才不会呢。”
“我出来的时候，她挺着急的。”
“我不信。”
“我说真的。”
“我还煮的呢。”
两人没再说话，太阳彻底落下去了，天色渐渐转暗，变成了深蓝，一弯新月也渐渐明朗。晚风吹起，吹得树叶“哗哗”地响。
“我回去了。”男孩站起身，套上了晾干的衣服。他也起身，帮男孩理了理衣服，说：“快点下山吧，晚了就看不到路了，走上湾那边，有水泥路，好走点。”“你真不回去啦？”男孩问。“不回去了。”“那我走了。”“走吧。”
男孩顺着溪边的一条小路走下去了，他站着看他走，茅草很高，很快就将男孩的身影隐没了。现在就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他用刀砍了几段枯木丢在烧过的灰烬里，还加了一捧树叶。灰烬里还有没灭的碳，很快又烧起来了。他坐着，看火“毕毕剥剥”地响。深山里有猫头鹰的叫声，声音传得老远。他回身，把两根木棒都抓在手里，站起来，望着猫头鹰叫声响起的地方。在那地方的上空，北斗七星正在闪。
晚风越发大了，吹得他环抱住自己的双肩。在火焰的映照下，他的脸上有两道东西在闪。他从地上捡起了几块石头扔向了小溪的上游，一边扔，一边喊叫着：“有胆，你过来！”上游传来了几声“扑通”的声音，之后又安静了。火堆在风的吹拂下，左右晃动，晃了几遍，灭了。他忙掏出火柴，划着，可是风大，也很快就灭了。他骂了几声“娘的”把火柴也丢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快到半空时，山下传来了几个人的喊声，他们在叫他的名字。他迅速站起身，可是没回应。越来越近了，有个女人的声音向这边飘过来。这时，他喊了：“阿妈，我在这里。”
在那个女人还没说完第二句“有胆你就别回来！”之前，他已跑出了大门。在院子里，他停留了一会儿，女人也出来了，她盯着他看，没说话。阳光很猛烈，晒得院子里那个大石盆里的水白花花地直晃眼，他从地上捧起了一块圆圆的青石，像体育课上掷铅球一样，双手齐发力，掷进了那个石盆，本来轻微晃动的水面顿时破裂，水滴四散开来。“寻死啊！”女人抽出了旁边一堆干柴里的一根长木棍，冲向了他，他似乎早有警觉，马上跑向了前面的那片小树林，钻进桉树和针杉织成的密网，女人没有追进去，她把木棍扔进了小树林，再次重复了一句：“有胆你就别回来！”
他没有回头，仍旧向前跑，敏捷地闪过迎面阻挡的大树，只有阳光，从叶间空隙里穿过来的阳光才能在一瞬间抓到他的衣角，但也只有一瞬间。直跑到那条只有三步宽的小溪，他才停下来，用手鞠了一捧水，喝了一气。从这里向后看，院子已经看不见了。
在溪边的那块青石上坐下来，他从旁边扯了片草，放嘴里轻轻地吹“呼嘘呼嘘”的声音间歇响起。林子里还有其他的声音：三三两两的麻雀叫声、松鼠在树顶跳跃的声音，还有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人的喊声，它们在草叶的声音中间或作着伴奏。
好象是听到了草叶的声音，有只巴掌大的喜鹊一点一点地从一棵针衫的枝桠上跳下来，接着一步步地往这边蹦，很近了，只要一个箭步就可以捉到它了，但他仍然在吹他的草叶。
他身旁的小溪里有几只小虾，指尖大小，在几篷水草里穿来穿去，不时挣脱水面，跳上来，跳不高，荡起的波纹也不大，细细的，一圈连着一圈。
有人从林子前面走过来，是个穿着淡蓝色短袖的男孩，他走到他前面，盯着他手上的叶子看，说：“阿妈叫你回去。” “呼嘘呼嘘”的声音嘎然而止，他转过头，扔掉草叶，说：“我不回去，你回去吧。”男孩仍然站着，他伸出淡粉色的小舌头，舔了下上嘴唇，说：“阿妈讲了，只要你回去，她就不打你。”“你知道什么！她还会打我的！”他一把揪过石头旁的狗尾巴草，草茎很细，一扯就断了。
“那你不吃饭啦？”男孩问。
“吃！干吗不吃？”狗尾巴草的草籽被他一遍遍地用手撸着，很快被撸净了。
“那你吃什么？”
“等下我去山上的小溪里捉鱼吃。”
“捉鱼？带我去吧？”
“带你？你不怕被她打啊！”“没事，我晚饭前回去就行。”
“山上一去一回，要很久，你赶不上吃饭的。”
“可我还是想去捉鱼。”
“我看你是皮痒了！回去吧！”他把手中的狗尾巴草扔进小溪里，正掉在那群虾的旁边，它们好象受到了惊吓，纷纷闪到了石缝里。男孩还是没有动，只是转过头看地上的那只喜鹊，喜鹊正在啄地上的一颗小树籽。
“你到底回不回去？”
“不回去！”男孩子转过头，盯着他。
“随便你。”他跳上石头，纵身跃过了小溪。男孩走到了小溪的拐弯处，那里很窄，一步就可以跨过去。他尾随在他后面，又翻过了一道石头砌的隔墙。隔墙外还有一片水竹林，竹子很茂盛，绿荫荫的，遮得阳光都透不进来。
“有竹娘！”男孩跑到了他的前面，他跳起来去够一棵新竹顶端的一个金黄色的小甲虫，可惜男孩跳得不够高，试了几次，都没抓到。“你来吧。”男孩对他说，他走过去，搬了块石头垫脚，又踮起了脚尖，总算够到了。他把抓到的竹娘给了男孩，男孩从裤脚上抽了一根线出来，绑在了竹娘的后腿上，一松手，竹娘马上“嗡嗡”地飞起来，像个移动的小风扇似的。
水竹林过去是条大路，扁扁的青石铺的，已被踩得很光滑。路旁有棵大樟树，枝干伸得老远，树下垒了条青石凳，有三两男人敞着衣服，坐那乘凉。他们其中一个穿黄衬衫的问男孩去哪里，男孩说玩去，黄衬衫说，小心你阿妈折针衫扎烂你屁股哦，男孩没再理他，只顾自己玩着竹娘向前走。走远了，黄衬衫又指着男孩跟其他人说了些什么，其他人都笑了。
“把阿银也叫出来吧？”走过一间没有刷水泥的红砖房时，男孩问他。
“干吗叫他出来，就因为他，我才给阿妈打的！”
“不会吧，他跟阿妈讲什么了？”
“上回我们去游泳，他回去跟他阿妈讲了，后来他阿妈今天又跟阿妈讲了，结果阿妈就打我了。”
“这样啊，那就不叫他了。”
“嗯，别叫他，以后也别叫他。”
“你说竹娘能吃吗？”男孩把飞动的竹娘扯回来，用食指和拇指夹住了它。
“不知道，我没吃过。”
“上次我听阿银说，可以烤着吃的，很香的。”
“你听他说？他那嘴巴，什么不吃哦！迟早吃死他！”
“对哦，他真的是什么都吃，有一回，我就看到他把学校里的杜鹃花都吃了。”
“你带钱了吗？”
“带了。”
“有多少？”
“两毛。”
“给我一毛。”
“做什么？”
“买火柴，难道我们吃生鱼啊。”
男孩从兜里摸出了一张一毛钱的纸币，递给了他。他走进了前面路旁的一个小卖部。小卖部里摆了一圈花花绿绿的小吃，肥皂、牙膏、电池等东西，一个老人坐在这些东西后面，拿着一个黑色的收音机在听鼓词，看到他进来，问他要什么，他指着右边货架上的火柴，说要两包火柴。老人也不起身，接过了钱，说自己拿吧。他探过手去，拣了两包，贴着小孩骑自行车图案的那种。
“你买两包做什么？”男孩问他。
“我明天还要烤鱼吃，当然要多备一包。”
“明天？你明天还要出来？”
“不是出来，是不回去了。”
“那不好吧，阿妈会骂的。”
“骂？打都打了，还怕骂！走走！”
过了小卖部，再走一会儿，就是上山的路了，远远的，能听到一些孩子的叫声，由于路边有几丛高大的龙竹挡着，还看不到他们。在龙竹边上还有一些水芋，宽阔的叶子挺立着，像很多把小伞，他摘了两片叶子，一片盖在了自己头上，一片盖在了男孩头上。男孩的脸已经被晒红了，额头上渗出的汗水顺着两侧脸颊滑下来，集合到下巴处，缀成了一个大汗珠。男孩每走一会儿都要用手把汗珠摘下来。
“真热啊，要是有口水喝就好了。”男孩说。
“先嚼这个，等下到下湾就有水喝了，那边的小井应该还有水。”他摘了一棵草上的两片毛茸茸的圆叶子递给男孩。
“这能吃？”
“苦茶，嚼过了吐掉，嘴巴里会很甜。”
“你怎么知道？”
“上次跟阿风去圣井山，他教我的。”
“哦，这样啊，”男孩把叶子丢进嘴里，嚼了两下，马上吐了出来“你骗人，明明是苦的嘛。”
“谁骗你啊，等下就甜了。”
男孩连连吐了几口，都是苦茶的碎末，突然深吸了一口气，说：“真的好甜啊！”“没骗你吧。”他也丢了几片到嘴巴里。
山路陡然一个转弯，那些刚才在喊叫的孩子也现出身来，都是些光屁股的小孩。他们排成一队爬上堤岸，再一个个纵身跳进下面的小河里，在跳跃的时候，他们时常大声呼喊着，河水被搅得呈现出淡黄色。
“阿银！你看，那边的是阿银吧？”男孩指着河里的一个黑点问他，那个黑点似乎也听到了男孩的声音，朝着这边直挥手，还大声地叫着：“阿强，下来游泳吧。”
“要不要下去游一会儿啊？”男孩问他。
“游什么哦，你没看见水多脏啊，说不定他们还在里面尿呢。”
“但是天这么热，游一会儿多舒服啊。”
“要游你去，我是不去了。”
“好吧，你不去，我也不去了。”男孩朝那个黑点挥了挥手，对他说不下去了。又有一排孩子爬上来，这次他们一起数了“一、二、三”集体跳了下去，河里好似炸开了个口子“轰”地一声巨响。男孩一边走，一边歪着头看他们，走老远了，才回过头去。
有一朵乌云从西南方飘过来，形似一只奔跑的狮子，慢慢地，这只狮子张大了嘴巴，把太阳都吃进去了。“麻烦了，好象要下雨！”他看着天说。“那怎么办？”男孩问。“先到下湾，真下了，就找棵树躲下。”“不好吧，老师说，下雨天站树下会被雷劈的。”“你听他瞎说！我都站了这么多回了，怎么没被雷劈啊，你要是怕被劈，你就回去。”“谁怕了！”男孩丢掉竹娘，按着头上的芋叶，跑到了前面。他也加快了脚步，天上的那只狮子已经越吃越肥，把前面的一大片山都遮盖住了。
“走这边吧，去西山的土地庙躲下。”他向男孩招了招手，男孩把芋叶丢掉，跟着跑过来。山路的左侧，有条小路一直往下弯曲，隐约可以看到几所白房子和房子尖尖翘起的檐角。
他带头向那边的白房子走去，还没走出几步，雨幕就像撒开了一张大网，豆大的雨点顺着风直抛下来。他喊了声快跑，就撒开腿，飞奔起来，男孩子也跟在后面跑，跑到一半，男孩的鞋子跑丢了，停了下来，那时他已经快跑到白房子那边了，回头看到男孩还没跑过来，又跑了回去，背起了男孩，说寻死啊，都打雷了，还不跑，边说着边跑到了白房子那边。刚到那，半空里就落下了一个闪，过了一会儿，雷声炸开。男孩靠着墙哆嗦了下，他还在喘气，胸部一起一伏。
雨水顺着屋檐挂下来，由细渐渐变变粗，远处一片模糊，他伸出脚，在雨水里洗了洗，顺便把拖鞋也洗了一回。男孩找出了两个破旧的蒲团，叠起来当一张小凳子坐，他问他这是什么庙，他指着梁上的扁额，说那边写着呢，自己看。果然在梁上挂着个小扁额，上面写了三个字：土地庙，旁边还有几行小字，不过只有一行看清楚：有求必应。房子当中有两尊塑像，面目上的漆已经掉得差不多，看不出到底是谁。塑像前，还有两个香炉，里面插满了香。
“好东西啊！”他从庙前的一条小沟里抓起了一个东西，一只半个巴掌大的螃蟹！男孩瞪大了眼睛，说：“真大！这地方怎么会有这东西。”“可能是下雨的关系吧，不管了，快点找柴火，我们先把它烤了。”他用食指弹了下螃蟹的肚子，螃蟹的八只脚顿时舞动起来。“不好吧，阿妈讲了，在庙里不能杀生的。”男孩说。“放心吧，你只管找柴火，等下我自己烤，要是真有罪过也是我的，快去吧。”男孩哦了一声，开始在庙里前前后后地找柴火，可是只找到几根小棍子。他见男孩找到的不多，又从香炉里拔了一把香梗子。汇集了柴火，就在塑像前生着了火。等火旺起来时，他用草绑牢了螃蟹丢进火里，螃蟹翻滚了下，可惜没用，挣不开，没几下，整个壳都红了。再过一会，绑螃蟹的草也烧净了，他找了两根木棍拨弄了下，把没烤到的地方，又烤了一遍。
踩熄了火，他把螃蟹拿到檐前的雨水里洗了下，剥开壳，一阵香气散了开来，男孩在一旁看着，喉头缩了一缩。“要是有点盐就好了。”他掰了一半给男孩。男孩接过去，拿在手里，走到角落里吃了。
吃完了螃蟹，雨还在下，不过已经是细雨了，太阳从云端里露出来，晒得地上一片亮晶晶的。他看了看天，说继续走吧。男孩说没鞋子，他说你真麻烦，说完跑出去，到草丛里找了一回，找出了男孩的鞋子。
还是顺着原路回到大路上。路上多了积水，走起来不是很方便，他每走一会儿，都要停下来等。到后来，他让男孩脱了鞋子光脚走，自己也是，两只手各拎了一只拖鞋。
走到了半山腰，又换了一条小路走，小路没走多久，就听见“哗哗”的水声。再走一会儿，一条白带就横亘在了眼前。他从兜里掏出了一把小刀，砍了路旁的一棵小树，剔干净枝干，削尖了一端，递给男孩。男孩扛在肩上，很威武。他又给自己砍了一棵，比男孩的稍大，也削尖了一端。
越接近那条白带，水声越大，但还是看不到确切的样子。路已经没有了，前面只有层层叠叠的梯田，田里蛙声阵阵，此起彼伏。他让男孩拉着他手里的木棒的一端，延着梯田田埂一点点地往前挪。田里的水稻已经微黄，长长的稻叶擦着他们的衣角“嗦嗦”作响。男孩“哎哟”了一声，他问怎么啦，男孩说被叶子割到了。他让他伸过手来看看，男孩举起了手臂。他拍了下男孩的手臂，说皮没破，没事的。
挪过了梯田，一带水汽扑面而来。他抓着木棒，跳到一块黑色的大石头上。男孩弯下腰，作势要跳，可是始终没有跳，他看着皱了眉头，又把木棒递了过来，男孩抓着木棒，跳了过去。接着，他让男孩先下到了石头后面的鹅卵石滩。
鹅卵石滩很大，绵延得看不到尽头。他在滩上拣了几块扁平的石头甩到水面上，看着它们接二连三地跳起。男孩也扔了几块，没他那么远。滩上除了石头还有些掉光了叶子的大树。他跑过去，跳起来，使劲地踹几下树身。树拦腰断了，从断开的地方来看，应该是枯了很久了。他让男孩一起抬着大树走，男孩很兴奋，一手抓着木棒，一手把木头扛上肩，刚要放下，他就喊了，说你寻死啊，脏了衣服，小心阿妈打你！男孩折了片水芋叶垫在肩上，说这样就可以了。
在鹅卵石滩上又走了一会儿，左前方出现了一个黑色大石头围着的水潭。他叫男孩把大树丢下，自己跑向了水潭那边，站在大石头上看了一回，又招手叫男孩过去。男孩跑过去，站在他的身旁，说：“呀，这么多鱼啊。”他说：“是啊，肯定是下了雨，从上面淌下来的。”正说着，一条鱼就从水潭里蹦起来，甩了男孩一身水，男孩一棒子打过去，没打中。“你过去那边，我喊你扎，你再扎。”男孩听他的话，过去站到了对面的一块大石头上。
潭里有很多鱼在游，有草鱼，也有鲫鱼，还有细小的溪鱼。他俯下身，弓着背，把食指放到嘴上，示意男孩别作声，男孩盯着他，点了点头。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过来了，男孩低声说：“扎吗？”他皱着眉头，说：“再近点。”可是鲫鱼又游了回去，他叹了口气。
又有一条草鱼过来了，手臂粗细，胖乎乎的，它的嘴巴一张一合，一点点地朝他这边游过来。就在他的眼前了！他喊了声“扎”迅速把木棒扎了下去，男孩也很快，草鱼可能发觉了，转身要逃，但来不及了，两根木棒都扎到它了，他又喊了声“起”和男孩一起举起了木棒，他一甩手，把草鱼丢到了滩上，由着鱼在滩上蹦达。呷了呷嘴，他说：“草鱼就是笨，要是鲫鱼就好了。”刚说着，男孩喊了声“扎”他忙回身，抡起木棒，扎进了水里。这次，他没扎到，男孩扎到了，男孩举着扎到的鱼，在石头上跳着，说：“你看，我扎到鲫鱼了。”他说：“不错，快甩到岸上去！”男孩说：“好！”一甩手，将鲫鱼甩到了滩上，突然男孩脚下一滑，整个人也跟着摔到了潭里，溅起了老大的水花。
“快，拉着游过来。”他看到男孩的头从水里露出来，把木棒递了过去。男孩抓着木棒，游了过来，上了石头，说：“麻烦了，全湿了！”的确，他身上没一处干的了，从头发到裤子都在滴水，还有手，手背上被石头滑出了一个小口，正在流血，看到血，男孩咧开嘴，哭了。他骂了声“娘的”从溪边摘了两片草叶塞进嘴里嚼碎，吐出来，抹在了男孩的伤口上，说：“等下就能止住血了。”又帮着男孩把衣服和裤子脱了。
没有再扎鱼。回到了滩上，他让男孩自己折了几根树枝，做成晾衣架晒衣服，他自己则开始剖鱼。剖出里面一个白色的小圆球，他抬起脚踩了“啪”地一声脆响，男孩看着笑了。在溪边洗净鱼，他用刀削了两根尖尖的小木棍，分别插进了两条鱼的嘴巴里，又在鱼肚子里塞了一把溪边的野葱。
火已经被男孩生着了。他扒出了大树里面的碎末，丢在石头围成的小圈里，又拾了一些干树叶助燃，火很快就旺旺地烧起来了。
他把鲫鱼递了男孩，让他拿着烤，自己拿了草鱼。在火上，鱼皮“吱吱”作响，鱼的嘴巴还在张合。
“刚才在水里真怕。”男孩说。
“怕什么？”
“怕淹死！”
“你都会游泳的，还怕淹死，真胆小！”
“是真的怕，我听说上都的阿猛就是在上面的潭子里淹死的。”
“那是老早的事情了，阿风跟我说过，好象那天他还跟阿猛一起的。”
“哦？他怎么说的。”男孩手里的鲫鱼皮快焦了，他赶忙换了另一边。
“他说他们比赛潜水，看谁潜得久，结果其他人都上了，就阿猛没上来，他们喊他，他也没反应。”
“后来呢？”
“后来阿风他们觉得不对劲，就一起下水捞，捞上来时，鼻子，眼睛，耳朵，嘴巴都出血了。”
“那是七窍流血了？”
“没错。”
“我听阿银说，那潭子里很邪气的。”
“你又听阿银说，他嘴里的话有几句真的！”
“不过阿真也说很邪气，好象是真的。”
“阿真？他怎么说的？”
“他说那潭子里有条红鲤鱼，谁看到了，谁就会死。”
“真的，假的啊，难道那鲤鱼成精了？”
“应该是吧。”
“我可不信，这世上哪有什么精怪啊，”他撕了一小片鱼皮丢进了嘴里，说：“可以吃了。”
男孩的鱼也熟了，他拿到嘴边咬了一口，说：“真烫！”可也没停，还是继续吃下去。吃了半条，男孩递给了他，跟他换了吃剩的半条草鱼。两人都吃得嘴巴一圈黑。这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嫣红的晚霞映得整个鹅卵石滩都红了。几只鸟在啄吃剖鱼时剩下来的内脏，男孩向它们扔了一块石头过去，鸟儿们“呼”地散开，但过一会儿还是仍旧聚拢来。从这里站起来，可以看到山下，山下的路灯已经陆续亮起来了，星星点点，一条线过去，像一长串珠子。
“咱们回去吧。”男孩拨弄着烧剩的灰烬。
“你回去，我不回去。”
“晚上怎么办？”
“我留这里。”
“这里邪气，还是回去吧。”
“我才不信邪呢。”
“可是阿妈会担心的。”
“她才不会呢。”
“我出来的时候，她挺着急的。”
“我不信。”
“我说真的。”
“我还煮的呢。”
两人没再说话，太阳彻底落下去了，天色渐渐转暗，变成了深蓝，一弯新月也渐渐明朗。晚风吹起，吹得树叶“哗哗”地响。
“我回去了。”男孩站起身，套上了晾干的衣服。他也起身，帮男孩理了理衣服，说：“快点下山吧，晚了就看不到路了，走上湾那边，有水泥路，好走点。”“你真不回去啦？”男孩问。“不回去了。”“那我走了。”“走吧。”
男孩顺着溪边的一条小路走下去了，他站着看他走，茅草很高，很快就将男孩的身影隐没了。现在就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他用刀砍了几段枯木丢在烧过的灰烬里，还加了一捧树叶。灰烬里还有没灭的碳，很快又烧起来了。他坐着，看火“毕毕剥剥”地响。深山里有猫头鹰的叫声，声音传得老远。他回身，把两根木棒都抓在手里，站起来，望着猫头鹰叫声响起的地方。在那地方的上空，北斗七星正在闪。
晚风越发大了，吹得他环抱住自己的双肩。在火焰的映照下，他的脸上有两道东西在闪。他从地上捡起了几块石头扔向了小溪的上游，一边扔，一边喊叫着：“有胆，你过来！”上游传来了几声“扑通”的声音，之后又安静了。火堆在风的吹拂下，左右晃动，晃了几遍，灭了。他忙掏出火柴，划着，可是风大，也很快就灭了。他骂了几声“娘的”把火柴也丢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快到半空时，山下传来了几个人的喊声，他们在叫他的名字。他迅速站起身，可是没回应。越来越近了，有个女人的声音向这边飘过来。这时，他喊了：“阿妈，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