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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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最初时不叫长命,叫长门。

    那时和现在也判若两人。那时憨,现在傻;那时胖,现在瘦;那时两条腿,现在三条腿;那时幸福,现在命运不济、生不如死。

    时间:上世纪六十年代,某年,某月,某日;地点:一个与时间隔绝的村落,人物:一对年近五十的夫妇,长立、吴彩翠。在别人抱孙子的年纪,中年妇女却十月怀胎,即将临盆。这件事在当时据有轰开效益。用夫妇俩的话,自己已经是一只脚踏入黄土的人,没想到老来得福、老来得子。

    当长门“哇”的一声来到这个世界时,平静的村落瞬时间似油溢出了锅。

    出于惊奇,出于好奇,出于讥嘲,出于怀疑,各类的怀着各种心思来到长门家一看究竟,不约而同地抱起长门。就小范围来说,童年的长门不亚于现代出名的童星。

    长立本是高兴的,那份高兴劲胜过做了二年苦力,人家给了根香烟。当年,拿在手上的那个稀奇,在众人面前的那股显耀,吃起来的那个香。再一想,两者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香烟算得上什么,这会就算用几马车香烟和长门比,也变得无足轻重。

    可当长门出生后兴起的闲言碎语,他高兴不起来了。拣起采妮讨嫌的烟枪,沉默地塞进劣质烟草,直吃的满屋烟云弥漫。

    长立是信卦的,吴彩翠信几年来在村落里日渐兴起的教。长立对教之类深恶痛绝,要是采妮用教派的说法,就是感谢主,感谢耶稣,让他更烦恼和心里更无底。吴彩翠说不了这些,心中又空的慌,就也跟着长立把寄托放在卦上。

    不等吴彩翠催促,长立已经起早去了二十里外的庙宇。长门将生的消息早已传开,一路上,长立总感到有人在指着他笑,笑的他心情复杂,脸面紧绷。跑到一户偏僻的人家借口水渴,拿起葫芦瓢正舀水时,这家主事的年轻妇人,笑嘻嘻,劈头就说:“定是上辈子积福,不然怎么会那么顺利,到底是快五十岁的人,前些年,我生孩子那会,那个艰难,那份罪。”长立不等放稳葫芦瓢,转身就走,溅起的水花蘸了那妇人一脸。妇人说:“这小老头”又喊:“我话还没说完呢!”随后再次发出穿渗葳蕤林木的笑声。直笑的长立头脑发热、脊背发冷。

    一路上长立再也不敢停留。连庙宇里的那些每到节气日,不知那里跑来的假道士也好像在暗笑。长立不管这些,他是信卦,不是信人。他认为卦是不会假,直到摇出上签,实际几年来,他摇出的都是上签、中签,或许那竹罐子里根本就没有下签。

    上签,长立心里有了底,逢人便说、遇上便讲。

    吴彩翠抱的是儿子,而不是孙子。可能长门的嫂子乐婷的瞒怨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也是从那时,开始对长门横挑眼睛竖挑眉。本要是没有长命的出生,这房子,公公婆婆的财产都属于她;她的儿子,会成为这个家族最爱宠爱的人。这下可好了,近五十岁的婆婆偏偏怀上娃,还愣生出个仔,自己的计划算是全落空了,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了。对长门的异议最多的就数乐婷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整天挂在她嘴上的话,倒是让我儿子管长门叫弟弟,还是叫叔叔。

    长门小时长的白白的,吴彩翠说是福;耳坠大大的,长立说是德。长门憨憨的,不攒财,手上玩的、嘴上吃的总会无偿送给别的孩子或更需要的人,因为这些,村落里的人无人不喜爱长门,乐婷说是缺心眼。

    长门拉着侄子的手四处串门,叔侄俩关系不赖,玩到那里就把饭盛到那里,能看出大侄子是占了小叔子的光。叔侄渐长大,渐变的疏远,长门还是老样子,玩到那里就把饭吃到那里,而他侄子也不在别人家随便吃饭了。

    长门很早就下地做活了,揽起了分家后三口人的口粮。那是他还没锄头高,看到佝偻的父亲在地里菑草,上去抢过锄头,并扔了句,让他年老的父亲热泪盈眶的话,以后地里的活,我做。而村落里大多数同龄人,包括他的侄子,此时还倦懒地闲荡。

    除了做自己家里的活,也常一下自己的地,就上别人家的田。其中尤帮二妞及她二婶的最多。与二妞的友谊建立在长门十二岁那年。赶集时,集上走出几个吊人,也就是城市里的闲人。拦住二妞问长问短、拉拉扯扯。长门不顾父亲阻拦“阚”了一声,扑了上去。几个吊人被不知那里蹦出来的愣仔吓了一跳,回过神后,苗头转向长门,结果二妞毫发无损,长门却被打的不轻。

    二妞在她家排行老二,大姐已经出嫁,有个妹妹小她二岁。二妞的父亲老是叹命运不济,为什么自己家生不出个男娃,偏别人半百的人还能添丁。话难听些,就是断后。他们一看到长门就两眼冒光,听说那件事后,对长门更加的器重。

    长门开始在房后的空地上挖起了房基地,旁人问他:“要做什么?”长门回:“建新房”长门把家里的屋子垩的雪白,旁人问:“这又做什么?”长门只嘿嘿地笑,但大家知道这是二妞准备的。

    长门家与二妞家商量好了,也就差二妞过门。长门倒不是很急,依旧出现在村落的逶迤山道上,按时帮助那些最需要助力的孤寡遗孀。二妞除了心痛,没有埋怨,可能正是因为长门的诚恳,乐婷一家的晦意,她才单单看上长门的原因。说实话,要不是怕别人说嫌话,她早想挎上竹篮给长门了。

    二妞的二婶慌不择路地跑到二妞家,那种表情,那个心慌,二岁的小孩也知道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怪我,都怪我;我个老不死的,怎么让帮着做活,他命金贵呀。”

    二妞一把抓住惊慌失措的二婶“什么事,到底出了什么事,长门,是不是长门,长门怎么了?”

    “后山,我的自留地,他摔下。”

    不等二婶再说什么,二妞早没影了。

    长门从二条腿变成三条腿,看的长立、吴彩翠痛心。二婶过意不去呀,几次登门哭着请罪,并说要是有女儿一定嫁给长门,长门是个好娃儿。二婶又来到二妞家,想央求起二妞,但她说不出口,她知道,现在和已往不同了,要是说原来是完人,现在就是废人,如果原来过去是享福,现在过门就是爱罪。这不是明摆着让黄花闺女跳向火炕吗!所以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二妞看着她婶子笑着说:“不用说了,我明白,我愿意嫁给长门。”

    二婶放心了。

    长立、吴彩翠放心了。

    但长门没有放心,他也放不下心。他不想成为拖累,更不愿拖累别人。他开始四处求医,半年,一年,只看到一张张的借条,并没见到自己腿的好转,直到希望彻底破灭。长立很不理解儿子的举措,他想不通,二妞那样打着灯盏也难找的女娃愿嫁过来,长门为什么不要,他气,看到长门整天撑着根棍子在自己眼前晃,他急,自己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儿子没交过手,他焦。没过多久病倒在床上,直到来日不多。

    长立死前念叨着许多,长门,好孩子,心眼好,会吃亏,有骨气。打死不娶二妞,做的对。长命,长命呀。

    不是为什么,老人走前一直喊着长命,长命。是遗嘱,还是心愿,不论是什么,长门把名改成了长命。

    长命也病了,病好后,呆了,傻了,疯了。

    有人说长命是装的,乐婷说是真的。反正,二妞嫁给他已不太可能。二妞还是执拗地和家里僵着。她在等长命松口。只要长命说话,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嫁过来。

    长命出门了,去打工,或是混口饭吃。他的现状好像凭苦力过活都很难。都他还是毅然在外乡飘流,说句实话,他能活着本身就是奇迹。

    二妞知道长命这样做全是为了自己,在给自己制造机会,创造幸福。终于在一阵惊天震地的鞭炮声中,二妞远远地出嫁了。

    长命回来了,瘦的没有人样,黑的像每家做饭的黑锅底。遇人就笑,但更多让人的感觉是在傻笑。难以想象一个瘸子,傻子这几年是怎样过的,长命没有见到二妞,先是喜,后是哭,死命的哭。长命从一个最受欢迎的人轮为所有人的负担。

    卅十岁仍孤身一人是意料之中的事。

    四十岁,仍是他的母亲在照顾。吴彩翠应该是安享晚年的人,可从长命出事后,她就在没过上一天的好日子。长命明白一个暗理,只要他在,家里那点被人惦记房产、财产就不会属于别人,那么年迈的母亲就永远不会被别人接纳。

    在把钥匙交给乐婷后,他的母亲顺理成章地住进了长栓家,而他则必须离开。

    长命去到附近的村落,只要谁家有红白事,他就去盛口饭,只要谁家新建房,他就一瘸一拐地帮助,不为别的,只求一处可以临时遮风闭雨之地。

    岁月像春蚕蚕食桑叶那样快速而无情。二婶死了,在无人问津起长命,也没人见过他。或许还活着,或许已死了。

    吴彩翠老了(死了),是乐婷第一个发现的。乐婷上厕所时,看到尿池上飘着个膨胀的黑布,心里疑惑,下意识地用棍去拨,慢是地浮出一颗黑色的头,发涨漂白的的身体。“娘”乐婷喊了起来。

    吴彩翠老了,唤起了村落里人的联想,老人,无女,有二个儿子,老大叫的长栓,小的是长命。对了,乡情们终于想起还有长命这么个人,那他现在在那儿,也想起长命的好,知情的老年人抹起泪来。

    派出去接长命和进村报信的撞了个满怀。这边人问,长命在那儿,那边人说,这里长命是不是住这里。

    吴彩翠的丧事长栓家独自办,已是抱怨连连。待丧事毕,立刻有人催促长栓去接长命,没有回复。乡情们就自发地加入接长命的队伍。

    没人管算什么,致亲不愿掏钱又算得了什么。乡情们在咒骂之后,成然把长命当做自己的亲人,一个最真诚、友善、难得的好孩子。就连附近七里八乡的人都争先参加他致亲避之不及的丧礼。长命的丧礼,是几十年来,这个村办的最大、最隆重的一次。

    不得不说到长命的死因。

    在给长命换礼衣时,看到他遍体鳞伤,到处瘀青,肋骨暴起,折断一根。在场的人纷纷骂起:“那个缺良心,断子绝孙的,什么人不好打,偏欺负长命这样的人,猪肝猪肺,畜生不如。

    报信的说:“是因为长命偷了做活人家的钱。”

    但没有一个人相信。

    说什么都晚了。长命,没有长命百岁,而是在来到这个世上四十一个春秋后,草草地去了。

    2006-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