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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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极力拉长脖子,仰望那一栋小男生所谓的“高楼”

    “你确定是这里?”

    “是啊!”这的确是名副其实的高楼,不过和她想象的有相当大的差距,正确地说法,应该是“未完成”的高楼,或者说是“工地”也行,总之,绝非霓虹闪烁、纸醉金迷的销金窝。

    兴建中的大楼幅围不小,约有三十层楼高,在交流道附近,属于商办型建物。鹰架未拆,毛胚型貌已完成,正在进行外墙美化工程;某些楼层仍有灯火燃亮,夜己深,仍有不少工人上上下下在忙活,入眼所见,除了灌好水泥的梁柱、沙石堆、拆卸的模版、凌乱的各式营造器具,丝毫嗅闻不出胭脂粉味。她抱着胸观察良久,问小男生:“成凯强,辣妹在哪里?”

    “在那里,我带你去。”绕过驻守警卫,两人从侧边一扇洞开的小门往土地钻。

    “喂!小心啊!”小男生一溜烟窜进一楼的巨型梁柱后,她来不及犹豫,拔腿跟上。

    几名走动的工人瞥见小男生和年轻女人一前一后在工地追逐,相继停下手中的工作干瞪眼,其中一位打着赤膊、体魄精壮的中年男子出声道:“臭小子!来找恁爸啊!这查某是谁?”

    “我爸咧?”小男生反问。

    “在楼上,小孩子不准上去,我去叫他,到后面去等。”男子带着笑意,边上楼边和同伴们调笑着,一伙男子忽然爆出诡异笑声,盯着她手中的塑料袋谓侃:“大嫂,送宵夜来喔?头子好幸福喔!”

    她几秒后才会意,尴尬不已站着。小男生领着她往后方走,所谓的“后面”原来是临时搭建的工寮——一栋长型铁皮屋,门半掩,小男生熟悉地稚门而入,她尾随其后,迎面袭来的是不敢恭维的男性气味和熟食、烟酒发酵的味道。

    屋子里很简陋,简易的一张办公桌、电话、计算机、墙上一块记录用的白板、斑驳的文件柜、几张折迭椅,角落一张折迭桌上尽是矿泉水瓶、吃完的便当盒、烟蒂、槟榔盒,满满一桌。

    四面墙上挂了几顶工地帽和沾满灰泥的衣裤,她若有所悟,禁不住瞪着小男生“辣妹呢?”

    “辣妹喔?等一下问爸爸。”小男生晃头晃脑,开心地拿起她袋里的洋芋片撕开便吃,浑然不觉她冒火的眼神。

    没空发火,她得赶紧采取补救措施,对小男生说:“别吃了,我们走。”

    “为什么?我还没看到爸爸——”洋芋碎片喷得她一头一脸,她抓紧小男生,低头冲出铁皮屋,一转身撞上一堵硬物,反弹的力道让她跌坐在附近一团潮湿的软泥上。

    那团小山般的软泥瞬间裹住她整个下半身,她挣扎着爬起来,下意识以手背揩去飞溅在眼皮上的泥巴,却感到视线被遮蔽得更加厉害,她惊慌得一抹再抹,有人捉住她的手,遏止她徒劳的举动,惊骇地质问:“胡茵茵,你在搞什么?”

    勉强从湿糊的眼皮看出去,她看到了陈绍凡,陈绍凡的表情像活见鬼,接着他不由分说拉着她大步奔跑。她大惑不解兼全身难受,试图甩去他的牵制,下一刻她被野蛮地推进一问简陋的波浪板隔间,来不及开口,一股强力的水柱不偏不倚喷射在她脸上,她躲到哪水柱就喷到啦,尽管她哇哇尖叫,水柱攻势没有稍歇,甚且沿着她的胸口往下移动,朝她下肢轮流扫射;抱头缩在角落的她忍无可忍,胡乱踢出右腿,她听见陈绍凡“噢”声低吼,水柱移转了方向,她逮着了空档喘气,破口大骂“你疯了你,敢喷我,你有毛病啊!”陈绍凡弯腰捂着膝盖,疼得脸皱成一团,说话的声音变了,像在咬牙切齿“你——你要是觉得回家再冲掉一身水泥比较妥当,我没有意见。”

    水——泥?

    她抖着下颚,拼命拂去不断流淌在面庞上的水滴,忽然想放声大哭。

    人不应该有太多的好奇心,更不该轻易相信童言童语。

    她恨恨地自我告诫。看了眼陈绍凡递过来像梅干菜一样的毛巾,决定不过问来自何处,赶紧往头脸擦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工人们不时以各种名义进出工寮,逗留不到一分钟,离开前一律进出相仿的笑声,她恨不得拔腿就跑。

    “不介意告诉我你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吧?”陈绍凡坐在她面前,平静地看着她。

    她四下探寻,想找出那袋宵夜,很不幸地发现,小男生右手拿着卤鸡爪、左手握着掀了瓶盖的可乐,桌上一袋卤味,差不多已被工人们分食殆尽,只剩一块瘦小的鸡翅乏人问津。她讷讷说不出理由,小男生抢先回答:“老师想看辣妹!”

    “辣妹?什么辣妹?”陈绍凡浮现一脸问号,她跳了起来,迭声否认:

    “没、没有,他乱讲,你别听他胡说,很晚了,你忙你的,我回去了。”

    说着就要往外窜逃,陈绍凡伸臂一拦,挡住她的去路,一只手拎起小男生的耳朵,沉声问:“小表又瞎扯些什么了?快招!”

    小男生两手护头,挣脱他的手指,跳到桌旁指着槟榔盒辩称:“我没瞎扯,上次卖槟榔的辣妹送槟榔来,和叔叔他们玩牌,输的就要喝酒,我没撒谎!”

    她右手捧住额头,感到一阵头疼,和前所未有的悔意;雪上加霜的还有她的颈项,正传输着热辣辣的刺痒,她按住脖子,万分后悔穿了这件v字领t恤。

    陈绍凡两道浓眉忍不住抽动,他倾着头审视她,似笑非笑“小姐,你真是来看辣妹的呀?”

    临时挤不出冠冕堂皇的借口,她索性理直气壮回答:“你每天搞到三更半夜才回家,我哪知道你在干什么!”

    他眉一挑“我在干什么你很介意吗?”

    “呃?”她怔看他,一时想不出恰当的答案。他一张脸冷不防凑近她的脖子,惊奇道:“咦?你这里怎么起疹子了?过敏吗?”说着指尖就要触及那片肌肤,她往后一跃,躲开他不经意的探触。

    “我没事,待会就好了。”

    他转了转眼眸,噙笑道:“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不就行了,何必大费周章到这儿来一趟?”

    “下次不会了。”她小小声说,回头瞪了小男生一眼,小男生缩了缩肩,躲得更远。

    他低声说:“胡茵茵,小孩子口没遮拦,你也跟着凑热闹?工人没事和送货的槟榔摊小妹闹着玩,哪来的辣妹陪酒!呐——看清楚,那些瓶子都是提神饮料,不是酒,休息时间玩玩牌不犯法吧?嗯?”

    “我知道了,你不用解释了。”羞愧难当让红疹有增无减,直蔓延到胸口,和身上衣物的湿气交攻,着实难受,她牵起小男生“我走了,保重。”

    “我送你们回去。”他打开抽屉,拿出车钥匙。

    “不用麻烦了,外面叫车很方便。”她忙不迭推拒。她打算一个星期都不想看见他,直到她彻底忘了这件事。

    “我建议你还是坐我的车吧。”他意有所指地看着她的胸口“你这样子在外头出现不太好,该保重的是你。”他从墙上拿了件他换下的粗布衬衫,示意她穿上。

    她以为他指的是那片疹子,一路上她都不以为意,满脑子想的是该怎么结束这一段赶场的生活,并且尽量不作深呼吸,以免附着在衬衫的气味透进心肺。直到她回到一个人的公寓,脱不他的衬衫,打开衣柜,从镶在门片上的镜面里,瞥见一个狼狈不堪的女人——头发和脸颊上还残留有一小块一小块干涸的水泥渍,仿佛刚从垃圾堆爬起来;这不是重点,她继续往下探,悲哀地发现薄软的棉t,经过不留情的冲刷,紧紧黏附在她身上,慷慨地勾勒出她的身段,和胸衣的弧线,以及——左右顶端上若隐若现的两点她直勾勾瞪视良久,确信眼睛所见的事实,慢慢蹲屈下来,放声尖叫。

    拮据其实有拈据的好处。

    软绵绵的冰淇淋在舌根瞬时融化时,她真心诚意地这么想着。偶尔尝到的美食霎时给予百倍的惊艳,滋味一生难忘。

    “吃完这一客,可不可以再叫一碗?”一碗造型夺目的冰淇淋端上桌不到十分钟,很快就见底,小男生沾了一嘴彩色巧克力碎片,脸上泛着兴奋的光。

    “不可以,我们不要把它吃腻。”

    “那可不可以带一份回去给爸爸吃?”

    “恐怕不行,融化了就不好吃了。”

    “我等一下想吃意大利面。”

    “想吃就尽量吃,不必客气,今晚有人付帐。”

    “你男朋友那么有钱,你为什么不和他借钱,爸爸就不必那么辛苦了。”

    “我们不能随便跟别人借钱,而且他也不是我男朋友。”

    “那他刚才为什么一直看你一直笑?”

    “他很感动我们这么喜欢吃他家的冰淇淋。”

    “帅哥回来了。”

    小男告中的帅哥满含笑意走近他们,面对面大方地坐下,摸了摸小男生的头,脸却朝向胡茵茵“很难约到你呀!最近在忙些什么?”

    “找工作。”她漫不经心回答,边吃边打开彩色点单,仔细研究晚餐的内容。

    “需要我帮忙吗?”

    “谢谢不必,我对饭店工作没兴趣。”

    林启圣对她的回答不太在意,他靠近她,交着手臂撑在桌上,这是他惯用的一招——和女方近距离相望,只释出浅笑,眼神专注不移,不消多久,就可以明显感受到女人被攻陷的心慌意乱、支吾其词,红晕渐渐透出粉底,无论他说话的内容是否有营养,对方一概用以下的辞汇相应——“是这样啊!”“太棒了!”“你真有看法!”、“我也是这么想。”

    百试不爽。胡茵茵在这方面似乎不太敏锐,如果她反应慢了些亦情有可原,他对情场生手很有耐心,交锋过程其乐无穷、曲折无限,只是已经过了一分钟,他尚未得到正面响应。

    “喂,麻烦你移开一点,挡光了,我看不清楚菜单。”她抬起头,做个手势。

    他微楞,识趣地靠回椅背。

    “下次别选这个餐厅了,光线太差,以为可以省电又兼具异国情调吗?

    很狡猾喔!”她不以为然地发出评论,忽然想起这家以景观取胜的西餐厅位在他的饭店里,马上改口补强:“呃——除了光线,其它都还不错,服务生很帅,椅子坐得很稳”

    那一串话里,林启圣只聚焦在两个字——“下次”其余自动模糊。

    “下次?”她并不排斥下次和他再度约见?

    “没问题,下次你想约在什么好地方见面,尽管告诉我,我来安排。”

    他露出优雅的笑。

    “麦当劳、麦当劳”小男生高举双手欢呼,胡茵茵出手制止“不是跟你说了不能常吃快餐。”

    “没关系,待会就带他去买,小事一桩,先点餐吧!”难缠的小表!

    林启圣私付,看见这小表黏着胡茵茵出现在餐厅门口,他立刻判断她依旧小泵独处,才有这把精神和一个小毛头厮混。

    “唔——一份局烤海鲜意大利面套餐、一份海陆套餐,附加甜点是提拉米苏、苹果奶酪,餐后饮料是熏衣车奶茶和热咖啡。”她招来侍者,不加思索地点完她和小男生的晚餐,再面带微笑地看向他“你呢?你不吃吗?”

    “噢,我刚喝了下午茶,还不饿。”很难不感到吃惊,她才吃完一份冰淇淋,竟还有胃口容纳一份套餐!那点菜的兴致勃勃,是以往和他共餐的女性身上不曾有过的;通常在心猿意马的状态下,多数女生象征性喝个咖啡便了事,注意力多半集中在他的一举一动。而胡茵茵一入座,便对制作精美的菜单表现出高昂的兴趣,不得不怀疑她这次爽快地答应他的邀约就为了太快朵颐一番。

    但她纤瘦的程度令人匪夷所思,连同上一次同学会的相遇,她不曾在用餐上稍事节制,极为随心所欲地满足口腹要求。他应该没有记错,高中那几年她不折不扣是个吹胀的面粉人,五官在饱满的圆脸上被推挤得毫不出色,他很少正眼瞧过她,对她的印象停留在缺乏曲线的背影,以及随时随地抬高的下颚。

    抬高的下颚彰显了她的漠然和漫不在乎,这样的姿态在美女群集的班上理所当然不会太受欢迎,除了同坐的刘琪,她几乎独来独往,鲜少参与社团或联谊活动。没想到多年后的她,像褪去一层厚厚的企鹅外衣,彻底地脱胎换骨,缩水的尖削小脸上,五官清朗了,各就各位后竟然出脱得颇为柔美,倒是漫不在乎的表情依旧。

    热闹的同学会里,她一身简便又异常安静,反而极为醒目,不同于一般女生的急于接近。胡茵茵急于疏离的态度勾起了他的兴趣,她和性感媚惑这一类形容词差之甚远,不至于令他心荡神驰,到底是哪点不同?

    他生活得一向轻松自在,伤脑筋的思索他做不来,只能承认,她如果吨位如昔,他可是敬谢不敏。说到身段,他一度以为这个女人必然花了许多不是为外人道的功夫减重,这两次见面,完全推翻了他的假设,她不但不忌口,并且吃得比一般同龄女性还要多,那些吃下腹的热量都转化到何处去了?

    太神奇了,如果不是基于男士风度,他真想好好探问她变身秘诀何在;他虽然还算年轻,平时对身材的维持绝不马虎。

    “怎么样?还可以吗?”他礼貌地询问,大人小孩吃得非常投入,无暇多看他一眼。如果他是厨师,成就感自然不在话下,但他的主要目的可不是宣传自家餐厅。

    “嗯,非常好,下次我会带朋友来捧场。”吞下一口烤明虾,她终于腾空回答。

    见她吃得一派认真,他反倒不好意思出言打扰了,耐心静候了好一会儿,终于瞧出了一点眉目;胡茵茵的确和别的女生不太一样,这不一样和生性迟钝有一线之隔,她并非对他的肢体语言迟钝,而是无感,她分明对他没有感觉。

    这结论颇令他讶异,他不至于自封为万人迷,也不是未曾失手过,但对象通常旗鼓相当,绝非像胡茵茵这种条件一般的女子,这新鲜的经验骚动了他,让他跃跃欲试。

    他喝了口水,清清喉咙道:“茵茵,我们家筹备了两年的温泉旅馆下个月初开张,你应该听说了吧?景观非常难得,依山傍水,有兴趣的话下次请你在那里吃个怀石料理,吃完后再让你泡个汤,有个房间的视角很特别,非常隐密又可以观夜景,可以算是半露天,你一定会喜欢——”

    “怀石?”她眨了眨眼“吃不完可以打包吗?”

    “嗄?”

    “老师不能去。”小男生抬头,斩钉截铁地抗议。

    “喔?为什么呢,小弟弟?”他保持着亲切的笑容。如果林家双亲可以让他自由选择,他绝不考虑生个孩子,尤其这一种容貌看似乖巧可人实则棘手的小男孩,想必从一出生就不时考验着做父母的智慧和耐性。

    “老师要等我爸爸回家才能走,她不能和你约会。”

    “唔?”他一头雾水。“是这样吗?茵茵。”

    胡茵茵连忙放下刀叉,低叱小男生:“成凯强,不要插嘴!”她转向他解释“他母亲时常出差,爸爸也很忙,我担任家教,有时候得等大人回来才离开比较妥当。”

    “原来如此,没想到你这么有责任感。”有那么点不对劲,他还不急着弄清楚。

    “因为她烧了我家浴室。”小男生加以补充。

    “成凯强——”她忙喝,尴尬万分地对一脸愕然的男人道:“小孩子说话夸张,你干万别介意对了,这里的东西的确很不错.请问我可以外带一份墨鱼乌贼面回家品尝吗?”

    “呃?”他不禁傻眼。“当然没问题。”依他丰富的经验加以目测,她的腰围绝不可能超过二十四寸,经过大餐的填充,这多余的一份意大利面,她能把它塞到哪里?

    问不出口,提拉米苏已经上场,她兴高采烈地拿起小叉子掐下一角,含进嘴里,笑得更甜了。

    “咚”一声沉响,她迅速醒觉,经验多了,这一次不再迷糊,她知道自己又从沙发上滚落地。碰撞的脑门隐隐作疼,她勉强撑起四肢,两边臂膀突然一紧,她被有力地扶上沙发,不必费神猜,一定是晚归的胡子兄。

    她眯着惺忪的眼瞥看他,他已坐上茶儿,神情若有所思,模样不像是刚回家,像是坐了好一会儿,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看着她横躺在沙发上打吨并且翻落地板?

    “你在那里坐多久了?”她打直坐好,下意识摸了摸头发和领口,幸好扣子并无松脱。她不介意头发乱了些,在他面前她向来我行我素,丝毫不扭捏,但这并不代表她不把他当男人看待。

    “大概有十分钟了。”他看看表。

    “十分钟?为什么不把我叫醒?”她大惑不解。

    “看你睡得很熟,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刚才发了一下呆,没注意到你掉下沙发。”

    “哎呀!可是这样我回家就晚了,你应该叫醒我。糟!都十二点了。”

    她跳起来,穿上室内托鞋“你饿了吧?我今天带了一份墨鱼面回来,微波一下就可以吃了。”

    “先别忙!”他拉住她的手,她回过头,睁大眼等待着。

    他立刻松手,少有的慎重“是这样的,我刚才想了想,你每天这样也不是办法,这么晚回去,如果就让你一个女人在外头,我不放心,如果由我开车送你回去,再回来,时间浪费了,我的体力耗损也不小,似乎不是很妥当。所以,我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如果你同意,明天就开始执行吧!”

    她过滤了一下他的话,耸耸肩:“不太懂。”她不认为他会大发善心让她拍拍**走人,这个家少了他们任何一方就会立刻坍方。

    “你——搬过来吧!”他语出惊人,语气平常“你那边的公寓就退租吧!这里房间多,随你爱住哪一间,不用白不用,反正短时间之内他们夫妻俩也不会回来,这样你也少了一项费用负担,晚上也不必急着赶回去,你说好不好?”

    她呆了呆,什么话也没说。陈绍凡紧盯着她,和小男生企盼她答应某件事时的神情极为相似,眼眸里有某种让人不能立刻拒绝的清澄单纯,但这是件她从未想象过的事,就这样没头没脑地随口应承,似乎不太象话,更何况,他们相识不到三个月啊!

    她沉默地移开目光,走到餐桌房,将那盘冷却的墨鱼意大利面放进微波炉加热,筷子摆好,拉了张椅子坐下,对他道:“过来把面吃了,挺好吃的,下次搞不好我可以带怀石料理回来,你吃过吗?”

    他不置可否,在一旁顺从地坐下。“你有这么多同学会可以参加吗?

    三不五时吃上一顿好的。”

    “这你不用管,吃就是了。”她托着腮答“我找到工作了,下个月就可以宽松点了,暑假暂时就带着小表上班,你不用担心白天他的去处。”

    他静默片刻,认真吃了半盘黑呼呼的面条后说:“那么你在担心什么?”

    “什么?”

    “我是说,”他喝了口水,用纸巾揩去一嘴黑墨。“我是说,你不肯干脆地答应,是不是在担心什么?”

    “我没说我担心啊!”她低下头,开始啃着指甲。

    “那就是答应了?”他紧迫不舍“那你什么时候搬过来?我请一天假替你搬。”

    “我我没答应啊!”“为什么?”

    她转过脸看住他,对他的热切起了迷惑,指甲咬得更起劲。他被她圆睁睁的眼审视得不是滋味起来,俯首继续吃面,不再咄咄逼人。

    怪异地安静了一阵子,他忽然又延续话题“其实你不必担心,住在这里,你安全得很,就跟你现在住的地方一样,没有人会骚扰你。”

    “什么意思?”

    他清空盘子,放下筷子,拭净唇边的乌渍,与她面对面,握住她的手,将她的两只手包覆在掌心,煞有其事的问:“你现在有任何感觉吗?”

    “”他的手掌暖而粗糙,硬实有力,她未曾被这样一双大手掌握过;从有记忆起,她就很少被牵持过,她总是一个人走着各种路、各种桥,纵使跌跌撞撞,还是长大了,她不必任何人搀扶,两手习惯放在口袋里。

    她以为牵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也不具神秘感,不值得期待或魂不守舍,此刻,却在一个莫名的地点,两手被一个莫名的男人紧握,温暖得超乎想象,安全得令人叹息,让她想举起这双大手贴上自己冰凉的面颊,安憩在这股暖意里。她讶异地发现,自己其实累了,而且寂寞。

    见她失神得厉害,他替她解了围“说不出来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感觉。”他闭了闭眼,深呼吸一下“我对你——没感觉。”

    “”“正确地说,是我对女人没感觉、没兴趣,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住进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只是好伙伴,对吧?”他大力拍一下她的肩“伙伴的关系,应该是互惠关系,所以,我建议你尽快搬进来,免得你吃亏了。”

    “你”她直起身子,挣开他的手,张口结舌良久,总算说出口:

    “你弄错了,我并不是担心你会对我怎样,我从来就不担心任何一个男人会对我怎样,我只是不想变成你和那个小表的老妈子。我我本来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一个人吃饱全家吃饱,我为什么要管你们死活?

    我为什么要——”

    “因为你烧了人家的浴室。”

    “”她半张嘴,一动也不动,一股委屈骤然涌上胸口,她冲到沙发旁,抓起背包拼命往里掏寻,掏了半天掏不出结果,将里头的细物全数倒在沙发上,弯腰翻捡一阵,终于找着了,她高举一张金融卡,满腔愤慨道:“十五万对吧?我早就准备好了。我不是借不到这笔钱,我只是想慢慢还,既然你那么在意这件事,我现在就领出来给你,以后别叫我回来管那小子吃饱了没,我不是每天闲闲没事干耶!”

    说着就要窜出大门,陈绍凡动作更快,越过客厅伸臂一抄,紧紧扼住她的细腕。劳累了一整天,他的手劲仍然强硬,她奋力挣了几次,没有成功,却不愿轻易回头,两人在玄关处僵硬地拉锯着,终于,她忍不住叱道:“做什么啦?”

    “对不起,别生气。”

    “”她别过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希望你太累,我很感谢你留下来帮忙。”

    “”“家务事,我们可以轮流做,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排班,不会要你概括承受,你说好不好?”他晃晃她的手,低声道歉:“对不起。”

    她颓然叹口气,揉揉发胀的太阳穴,无力地说:“送我回去吧,我想睡觉了。

    一路上她保持无言,车厢内于是很自然地陷入沉寂。她始终望着窗外,深夜不知何时细雨开始纷飞,雨滴沿着玻璃下滑,视线不再清透。静悄悄的空气,乱哄哄的脑袋不断盘桓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十几分钟了,如果她不开口,他是否也将缄默到底,直到她下车为止?那么下一次见面,她该如何启齿才不至于尴尬?真是伤神。如果当初坚持明哲保身,不涉入别人的私生活,就制造不了多余的烦恼了。

    暗自扼腕间,车身忽然产生不自然的晃动,不再笔直前进,正不明所以,车子竟从内车道逐渐滑向外车道,没打方向灯,霸道地斜切过邻车前方,她看了眼驾驶座上的陈绍凡,这一看,她结实吓了一跳,叫道:

    “喂!你别睡啊,你开到哪里去——”

    一眨眼,在冲向人行道之前,他急踩煞车,勉强将车身转了个弯,以怪异地角度斜停在红在线,并且引起后方车辆一串抗议的喇叭声。

    她捂着撞上前方置物厢的额头,一阵晕眩,久久才回神。她抖着手解开安全带,斩钉截铁地对他说:“你下车!”

    他搓揉着睡意浓浓的脸,不解其意。“你家还没到。”

    “我知道。”见他动也不动,她径自跳下车,绕到他那一侧,强行开了门,不由分说从座位上一把扯不他。

    “你在搞什么?”他满脸不悦。“最近日子虽然不是很快活,但是我还想活下去,让我来开车。”她挤进驾驶座,关上车门,发动引擎,按了两声喇叭示意他坐回副驾驶座。

    看来他恍神了一段时间了,实在不该让他送她回家。照他这样日夜操持,就算铁打的体魄也捱不了太久。

    “你是不是应该考虑换个比较轻松的兼差工作?”她禁不住提出意见。

    “就快结束了,大楼赶着启用,工人日夜两班在赶,不能有一点马虎和差错,这是我的第一个挂名作品,我想亲自看着它完成,所以才兼任监工,不全是为了钱。”他坦白解释,语调里透着满足。

    她楞了好半晌“你的意思是——你是那栋办公大楼的建筑设计师?”

    “也不全是,还有另一个搭档,是前辈。”他浅浅地笑了。

    “我刚到这家事务所才两年,不可能让我一个新人挑大梁,这次是因为大学时在工地打工的实做经验不少,每个施工环节都能掌握,上头信任得过,设计图也通过了,才有这个机会。”

    “是这样啊,还是要恭喜你。”她由衷赞佩。

    所以长期穿梭在工地的他并不以为苦反而感到如鱼得水吧?看着一幢建物在一片空地上从无到有,从蓝图上的线条转化为触摸得到的梁柱,又是怎样的激昂心情?过得力求简单普通的她,很难想象那一番追求实现的曲折,不知不觉对他又多添了几分佩服。

    “谢谢。其实这栋楼不算什么代表作,只能算是刚出道的累积经验之作,这一类中规中矩的建筑物还是得受制于业主的规划要求和预算,无法随心所欲,更不可能标新立异。”他侃侃而谈起来“你猜,我最近想设计什么样的作品出来?”

    “唔是亚洲最高楼吗?”

    “那有什么意思,总有一天会被超越,超越不该是主要目的。”他嗤之以鼻,继而又展颜“我想盖一座空中之城,盖在半山腰的坳地里,每一栋房子都盖成不同的几何造型或数学符号,从中央大道走进去,就像走进数学课本一样,妙不可言,出入就由直达山下的缆车接送,不必驱车来回,很方便。”

    她慢半拍才会意过来“噢,那我一到那里一定头晕,我数学不太行。”

    她打趣道,接着犹疑“那、那些怪里怪气的房子是盖来做什么用的?”

    “当然是游乐园啊!小孩子的游乐园啊!你能住在哪样的房子里吗?

    每一个符号代表不同的主题,和科技都有关系,进入每一栋符号都需要一天的时间邀游,寓教于乐啊!”“噢。”她点点头,以余光瞥望他道:“是成凯强给你的灵感吗?”

    “答对了。”他重重拍击她的肩头“那小子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一定的。”

    虽然被拍得很疼,她还是羡慕起小男生,有这么一个人全心全意为他做一件事。全心全意,是多么奢侈的付出。

    她转动着方向盘,直视前路,对话戛然而止,两人再次处于静默。

    她无心打破无声的气氛,她忙着回顾过往,到底曾不曾获得过别人的一丝倾心关注,不需长久,短暂一瞬也好?非常遗憾,她完全想不起来可相比拟的经验,拥有栽花之人给予注目的花朵总是绽放得较为丰艳,少女时期,缺乏目光滋养的她,果真一路不出色到了被众人抹销记忆的地步除了秦佳那枚怪眙。

    流利地停车入库,她用力推了推身旁倒头又打盹的男人“喂!陈绍凡,起来,到家了!”

    “嗯?这么快?”他蓦地惊醒,眨眨眼,伸了个懒腰,打开门,两脚一落地,立刻讶异地回头“搞什么啊,怎么又开回来了?”

    她关好车门,车钥匙交递给他“你快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叫车回去行了,让你一个人开车来回我可睡不安稳。”

    她沿着车道信步走向开敞的大门,发现他没有任何动静,回身一看,果然还杵在原地,廊檐的暗影里,实在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挥挥手“进去啊!”他向前走了两步,和她保持一小段距离,低声道:“今晚留下来吧!”

    换她定格不动,亦不说话,他向前再走一步“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她透了口长气后说:“你——先前说的话是真的吗?”

    “哪一句?”

    “你对女人——没兴趣”发音含混,几乎听不明白。

    他再次移步,走出了暗影,就着路灯的微光,她看清了他的脸,嘴角附带一抹无法解读的笑意,他给了一句模棱两可的答案“到目前为止是的。”

    她微倾着脸,眼珠转了两下,也给了一个意味模糊的回应“噢。”

    没有多余的评语,她率先走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