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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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不知自己的前身是谁,今生我是帝喾的养女。

    我有十个哥哥,他们都是父王的亲生儿子,老大跟随父王学习处理政事,其他九兄弟镇守九州,他们一个个自恃身份显赫功比天高,都暗地较劲儿希望得到我的倾慕。

    我对他们说:你们都知道东海之东有座魔兽山,经常有魔兽危害人间,谁去荡平魔兽山,我就嫁给谁。

    谁也没有去斩妖除魔。我的美丽容颜,宛如神山之巅的那株雪莲,冰冷地绽放了一千年。有人想得我流口水,却没有一个勇敢的汉子来采摘,我一声冷笑,引起了一场雪崩。透过滚滚雪浪,我看到的依然是男人们痴迷的眼神。

    可我是那样的孤独。

    帝喾成仙飞天之时,看穿了我的寂寞,以父亲的名义央求我:嫦娥吾儿,选个男人嫁了吧,我在天界祝福你们。

    我冷冷地告诉父亲:我在等,等一个人。

    2

    我一直等到尧的时代到来。

    一天,临近东海的东夷族有穷氏首领拜谒尧帝。

    他说,他叫后羿,很兴奋的样子。

    我平静地告诉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我知道。

    接下来,这个男人有意显示了他的与众不同。

    他傲慢地说:我今天来,是向美丽的公主求婚。

    他的单刀直入很是新鲜,不过粗俗与无礼刺伤了我。

    我做了两千年的首领,今天才来求婚,是因为我有了足够的勇气。我知道,美丽的公主看中的是男人的勇气和力量,而我已经拥有了它。公主不用怀疑,也不用矜持,你会答应的。

    新鲜。从没有人和我这般说话,当初帝喾的儿子,也在我的面前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我冷笑,用我的美丽直逼他的粗俗。不过,我有点儿喜欢这种粗俗,美丽的女人才有这种嗜好。

    我送了一程这个叫后羿的人,我告诉他:展示你的力量吧。

    3

    不久,我听说了后羿的壮举:此人单枪匹马,荡平了魔兽山。

    我再次见到了后羿。好奇心,我还是有的,便问:你凭什么拥有那么大的力量?

    后羿的脸上,坚毅与骄傲混合在一起——这便是真正的男人的脸。

    他说:凭一支箭,它是我用一千年的渴慕、思念和信心修炼而成的,已经和我合而为一,所以具有神力,坚不可摧,一切妖魔难逃一死。

    我赏给了他一丝微笑,也是赏给自己一次微笑。

    这个男人依然是那么无礼与粗鲁,他说:你的笑容很难看,因为你根本没有学会微笑。

    我生气了,等着这个叫后羿的人继续说下去。

    后羿果然没有打住的意思,他说:这不是你的错,是男人的错,但我会教会你开心的笑,只要你嫁给我。

    我生气地笑了。

    后羿真是一个有个性有力量的男人,我冰冻千年的心,开始熔化。

    4

    父王帝喾为帝五千年,到天庭主管人界各路司神,深得天帝赏识,情面非常大,便给十个儿子谋到太阳神一职。为了防止他们相互猜忌,便让他们做一样的事,担一样的责任。

    我的十个哥哥已于五百年前挂印而去,到了天庭,轮职做太阳神。

    父王亦为我谋留一职,就是做月亮神。我说,天庭不好,月宫更不好,碧海青天,好不寂寞,我要留在人间。

    天神帝喾便送给了我一件用月宫的冰雪制成的“冰魄寒衣”并郑重地嘱咐我,如果厌倦了人间,就去西海之西的寒山之极取到“冰魄寒衣”穿上它,我就可以飞天至月宫,做自由的月亮女神。

    我和后羿的婚事定下了。

    东夷族的人民随后羿全部西迁,以示臣服之意。

    后羿,我未来的夫君,肩背神箭的模样,更显威猛非凡,矗立在我面前,恰如顶天立地的梁柱。

    我笑了。他第一次夸我:这才是你的最美的笑容。

    5

    再过一月,就是我和后羿的大喜之日。

    这一天,灾难降临人间,我知道那是我引起的。

    天上同时出现了十个太阳,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太阳神生气了!不过,只有我和尧帝知道,是帝喾的十个儿子我的十个哥哥,他们发怒了。

    只有我知道,我的哥哥们嫉妒后羿,才昏了头,蔑视天条,以此报复我和后羿。

    庄稼、草木都成了焦土,人们都泡在了河里,而河水很快干涸,晒死渴死了很多人。尧帝率百姓跪地乞求太阳神的宽恕,结果无济于事。

    后羿对尧帝说:我可以射下太阳,以保百姓周全。

    夜里,尧帝设案祷告,帝喾托梦给尧帝,让后羿教训一下几个不成气候的儿子即可。

    翌日,天下所有人都翘首东方,祝福后羿。后羿和我早早地站在了泰山之巅。我告诉他,太阳神就是我的哥哥,千年之前向我求婚,都被我拒绝,理由是他们缺乏足够的勇气和力量。

    后羿笑了笑,说:看我的!随即张弓搭箭,对准了明晃晃的太阳。

    此时,他的脊背让力量撑得如同一个个韧性十足的蒲团拼在一起,上面滚动着一串串晶莹的汗珠,使得后羿像闪着精光的巨人。

    这一刻,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天地间最有男人味道的男人。我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后羿,任秀发铺洒在他宽阔的脊背上。

    后羿顿时充满了力量,大喝一声:开!眨眼之间神箭齐发,后羿一口气射下了九个太阳。倘若不是我及时从他蒸腾着汗气的背上醒来,制止了他,天上的太阳一个也不会留下。

    后羿射下九个太阳,就意味着帝喾突然失去了九个儿子。尽管帝喾应该是无情无欲的神,我还是知道我们闯下了大祸。我不知道,后果会如何,可能比天上出现十个太阳更可怕。

    6

    尧帝封后羿为护国大将军,统率九州九大将军。所有人都亲切地称他神箭将军。

    而我,还是我,孤傲,美丽,千年不老。

    尧帝为我们主持了婚礼。婚礼场面的铺张与奢华可谓史无前例。观礼的男人和女人密密匝匝,都对我和后羿流露出深度痴迷。

    我怎么也没料到,就在这一刻,我因嫉妒而生气,因生气而面目紧绷。

    婢女从楼上撒落的樱花纷纷飘落在我和后羿的身上。透过缤纷的樱花瓣,我看见观礼的青年男女,他们将仰慕的目光毫无保留的打在后羿坚毅傲慢的脸上,打在宽阔结实的胸膛上,久久不肯收回。

    樱花同样落在了最前面的几个女孩身上。她们是各族首领的女儿。飘零的樱花是那样的鲜艳,让这些公主们更加鲜嫩,清醇,散发出醉人的甜香。我察觉到后羿,我的夫君,在弥漫的香气之中,幸福的微笑。

    就在我大婚之日,我发现自己开始衰老。

    难道是天神帝喾的诅咒?

    7

    用松脂制成的“松明”燃起昏黄的光,摇曳着后羿那张最让我着迷的脸,脸庞变得扭曲飘忽,满足的笑容因此现出几分诡异。

    我的纤指温柔的滑过夫君的胸膛,轻轻地问他:你知道,是什么让我爱上你的吗?

    后羿一下兴奋起来,抱起我发烫的身体,在我耳边说:当然是我后羿的力量和本领征服了天下最美丽最高贵的女人,哈

    天鹅绒缝制的被褥裹不住夫君力量型的身躯,烈烈的热浪让我幸福得窒息。我一口咬在夫君粗壮的臂膀上,发出压抑的如同猫叫的声音:羿,你好粗犷!

    不久,尧帝发动了征讨东海之东和西海之西的战争。我的夫君后羿是大军的最高统帅,各部族的首领都受其节制。

    我不得不和他分离。我知道,后羿这种男人中的男人,东征西讨打天下才是他们的终极理想。

    婚后,我才明白自己和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我不再是神山之巅的雪莲,而是山脚的向日葵,后羿就是我的太阳。因此,太阳照不到我的时候,我必然垂下高昂的头。我日趋成熟,生命的花瓣亦会悄然坠落。

    后羿的战事正酣,我的寂寞越来越浓。

    8

    十年后,尧帝的圣战结束,我的后羿凯旋而归。不料,灾难从此到来。

    后羿有了更多的军政要务需要处理,我好久都不能见上他一面。

    陪伴我更多时间的是一个像极了后羿的将军。他是后羿从东海之东收下的一个徒弟,叫逢蒙。

    后羿一见到逢蒙便喜欢上了这名将军,决意传授他的箭术。并让逢蒙替自己陪陪妻子嫦娥。

    这天,逢蒙和士兵喝酒,酩酊大醉之后闯进了我的寝室,趁我不留意抱住了我的腰身。我不假思索地给了逢蒙一个响亮的耳光,怒斥他的无礼。

    逢蒙呜呜的哭了,并歇斯底里地对我吼叫:师母大人,我对您无礼,罪该万死,但是我也实在为您不值啊!

    我气得浑身发抖,任逢蒙辩解。

    逢蒙声泪俱下,又义愤填膺的说:我师父的确是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英雄,他对我说,凭他的力量和本领就征服了美丽的帝喾之女,可我逢蒙知道,师母爱上师父不仅是因为他的力量,而是他的神箭——一把用对心上人千年的爱慕修炼而成的神箭。

    我的心一动,原来逢蒙心思竟如此细腻,仅凭后羿给他讲的有关神箭之事,便体察到了我的内心,难道他是天生的情种?

    我们静默了一阵,逢蒙直视我的双眸,坚定而有力地告诉我:可是,师母一定不知道,赢得您伟大爱情的利箭,其实是一个谎言!师父在庆功宴上醉酒之后,亲口告诉我说,那神力无穷的弓箭,是帝喾天神送给他的,根本不是师父自己用情修炼而成。您的父王知道您在等一个人,他就选中了天生神力相貌奇伟而又气质非凡的后羿将军,给他神箭让来征服美丽的嫦娥。师父也知道您的哥哥们,不满帝喾天神对他的眷顾因妒成恨而报复之事,便主动请缨射杀您的哥哥,以泄私愤!

    我竟对逢蒙怒吼:滚!我不相信你的满口胡言。

    逢蒙离开了我,到军中找后羿学习箭术去了。他把疑问和伤心心留在了我的世界。

    难道当年我看重后羿的男人气概,而忽略了他的真诚?

    我越来越思念我的后羿,越来越恨可恶的逢蒙。

    9

    我的太阳回来了。

    后羿一把将我揽进怀中,我正要闭眼,却从后羿的腋下看见了身后的逢蒙,他似乎正冷笑地看着小鸟伊人的我。呼吸之间,我闻到了后羿身上的异香,泪水溢出了我的眼眶,后羿大笑着把我抱进了散发出寂寞之气的寝室。

    没过几天,尧帝来看我。后羿和逢蒙都不在。

    尧帝一脸严肃地问我:嫦娥,如果把我的责任全部放在后羿的肩上,你觉得怎么样?

    我愕然了片刻,不解地反问:尊敬的帝王,为什么这么说呢?我虽然是帝喾的女儿,可从来不懂部族的大事。

    尧帝沉默了好久才开口:因为后羿已经起了谋反之心!他自认为居功至伟,堪当全天下所有部族的首领,便利用征讨之机,串联各族部落头领,企图会盟各部——

    我惊呆了,无礼地打断尧帝的话:不会的!后羿决无此意,是否有人从中挑唆?

    尧帝没有责怪我,而是加重了语气,沉痛地说:我也不信他会忤逆,我本有禅位之意,但不放心后羿将军处理政事,才有意磨炼他的性情,提升他的能力,他却等不及了!然而,事实又让我不得不信。后羿将军已经背过我与部族首领联姻了。

    我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急急问道:联姻?和谁联姻?

    尧帝什么也没有再说就走了。

    我想起了婚礼上应邀观礼的几个部族首领的女儿,想起了漫天飞舞的樱花。

    这时,逢蒙回来了。

    逢蒙告诉我:师父有紧急军务到东海之东去了。他让我来通知师母,然后再赶到西海之西代表他处理紧急事务。

    我问逢蒙:什么事如此紧急?

    逢蒙面显难色,敷衍我道:这是机密,我不能说。

    我似乎预感到了一些所谓“机密”便对逢蒙喝道:刚才,尧帝已经来过了!

    逢蒙大惊失色道:啊?师母,您知道些什么?

    我哭了。面对梨花带雨的我,逢蒙温柔的扶我坐下,告诉我:男人就像猫,嘴馋是本性。况且,师父娶各族的公主,也是为了成就一番伟业啊?!

    我一把掐住了逢蒙的胳膊,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不知何时,逢蒙和我四臂交缠地躺在了我和后羿的床榻上,昏天暗地地翻云覆雨。

    我大叫一声“后羿”顿时清醒过来,逢蒙看着我似笑非笑,我一阵恶心,一口唾沫吐在了他狰狞的脸上。

    10

    过了一月,后羿就回家了。我没有理他。后羿竟然不觉反常,似乎知道我气他的缘由。他讨好地告诉我说,他去搏杀两只魔兽,来不及告知夫人,现在怪兽已死,请夫人谅解。

    我一阵冷笑:将军撒谎的本领越发高明了嘛。

    后羿装作愕然不解,反问:我什么时候撒过谎呢?这两只怪兽也是有来历的,它们曾是轩辕帝收服的孽障,一只叫“两面三刀”一只叫“衣冠禽兽”凶猛而狡猾,囚于魔山五千年,一月前不知被那路神魔放了出来,尧帝急诏我去伏魔,你难道不信?

    我越发觉得荒唐,讥笑于他:这两只魔兽就是你呀——

    后羿被彻底激怒,质问于我:我做了错事,你也不能侮蔑我是衣冠禽兽啊,我本来就是来向夫人说明事情原委的,但也不至于遭受如此奚落!

    然后,后羿说出了自己和雒嫔的私情。

    雒嫔是部落的公主,真的参加过我的婚礼,我似乎对她有些印象:在飘落的樱花瓣中,她无疑是最美的,还望着我和后羿巧笑呢。

    后羿,我的夫君,是多么的笨拙——讲完自己的劣行,还强词夺理,说是逢蒙唆使算计,他已经把这个欺师灭祖面善心恶的逢蒙驱逐了。

    提到逢蒙,我立时无话可说。

    11

    尧帝又来看我了。

    尧帝告诉我,要把帝位禅让给后羿,因我乃帝喾之女,希望我能辅助后羿造福苍生。

    我呆住了!问尧帝:一月之前,您不是说后羿有谋反之意吗?

    尧帝惊道:一月之前,我和后羿在搏杀“衣冠禽兽”和“两面三刀”呀?哪里会跟你说什么“后羿谋反”?

    我忙问道:那雒嫔和后羿的私情是怎么回事?

    尧帝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是逢蒙迷了后羿的心智,故意挑拨你和后羿的,我正要给你解释这件事呢。我们都被逢蒙骗了。后羿知道错了,并和逢蒙大战几百回合捉住了逢蒙,逢蒙便交代了真相。原来,逢蒙就是后羿的影子。帝喾天神痛失九子,情令智昏,便将后羿的影子幻化为人形来蛊惑后羿和你,欺骗挑唆你们的感情。既知如此,后羿明白了自己的错其实就在内心,否则影子逢蒙不会骗到他的,于是放逢蒙回天庭复命去了。

    我噙着热泪,提出最后一个问题:帝喾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尧帝叹了一口气道:人和神都是有缺点的,天上人间根本没有真正完美的神。

    我懂了,有感情,就没有神!

    12

    我还是愿做神山之巅的雪莲,没有半点污垢。

    我接受了后羿的道歉。然后,我求他做一件事,就是到西海之西的“寒山之极”为我取回“冰魄寒衣”

    后羿爽朗的笑声传得很远很远,我的泪不禁坠落下来。

    三个月后,后羿用寒山的坚冰做成匣子,装着我的“冰魄寒衣”回来。夜里,我在酒里滴了几滴我的情泪,后羿喝下去不久,便幸福的睡着了。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冰匣,将“冰魄寒衣”穿在身上。我忍不住打着寒颤,看了一眼我熟睡的后羿,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13

    月宫是如此的静美,而我宛如月宫中绚丽的雪莲。

    我每天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随自己的心情好坏,披着“冰魄寒衣”在碧海青天游走。当思念无法抑制,我便身穿“冰魄寒衣”站在月桂下,抱着玉兔,凝望着我的后羿。“冰魄寒衣”雪亮的光芒把人间照耀得如同白昼。那时,后羿就会张弓搭箭,对准我。——那不是恨,是爱。他要告诉我,神箭的确是用千年万年的思念和爱意修炼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