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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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

    梅宝三岁的时候就知道往自己的小脸蛋儿上涂抹胭脂了。几乎每一个见了梅宝的人都说她像一个小妖精。梅宝听了就咯咯地笑,有的时候笑着笑着,还会从鼻子里冒出一个好看的鼻涕泡来。

    梅宝有个疼她的爹。他眼珠一样地宝贝着呵护着她,爹是一棵大树,梅宝就是这棵树下面娇艳的小花,欢快而又悠闲地生长着。由于他老是把“我家梅宝”挂在嘴边,日子久了,人们就慢慢地忘却了他的名字,而是都把他唤作梅宝爹。

    梅宝从未觉得没有娘对自己来说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她觉得有爹就已经够好了,她从没见过娘,也没想象过娘的模样。娘对于梅宝而言,陌生得犹如村子外面的世界。

    梅宝十六岁的时候,便成了村里真真正正的妖精。她的美里透着妖冶,行走的时候如同随风摇摆的柳枝,轻盈无比却又充满了挑逗的意味。

    就是这一年的夏天,村头那棵海棠树竟然被人砍了!砍一棵树在农村其实算不了什么,可那决不是一棵普通的树,那是梅宝爹的宝贝树。

    所有的人都知道梅宝爹对这棵树有着特殊的感情。有人对此做过各式各样的猜测,却没人能说出确切的典故来。梅宝爹平时不爱言语,他总是默默地走来走去,做着自己要做的事情。闲下来的时候,梅宝爹老是唤上梅宝,走到村头的那棵海棠树下,然后靠着它坐下。梅宝爹坐在树底下的样子无疑是十分舒坦的,快乐的,并且充满了期盼。

    自打海棠树被砍了之后,梅宝爹的脸色一天天地黯淡了下去。梅宝不明白一棵树为什么对爹的影响力会是这么大。她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的演变。

    她原以为让辕子哥摸黑砍了这棵树以后,爹就会更加疼惜她了。一想到分占了爹十六年关切的海棠树,如今终于不复存在了,梅宝就忍不住笑起来。她的笑容比那些在阳光底下娇气的海棠花更为耀眼,充满了媚人的气息。辕子当时就是被她的笑容迷惑了,做了这件让自己后悔终生的事。

    梅宝爹躺下了,他在床上艰难地抽动着自己的鼻翼。梅宝听不清他究竟想说的是什么。她只听懂了两个字:海棠。

    海棠吗?海棠树已经死了,还念念不忘它做什么?梅宝嘟着粉红的嘴唇,白了爹一眼。她真的搞不懂,不过就是一棵树,怎么值得如此看重?

    梅宝看到那张微微返黄变得有些发脆的红格子信纸时,树叶已经落得十分狼狈了。在此之前,她常常一个人默默地洗了米,把它们蒸熟,再扒一根葱,就着爹在世时做的大酱吃。爹不在了,似乎把梅宝对吃的欲望也带走了。吃饭的时候,偶尔泪珠落到碗里,梅宝很认真的咀嚼过那几粒沾上了泪水的米饭,发觉味道真的很不错。

    那封信是那样突兀没有任何预兆地出现在梅宝的眼前。以至于她开始相信那些关于鬼魂的传说了。不过梅宝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害怕,要是人死后真的有魂魄,那爹一定会回来看阿宝。爹看到阿宝现在的生活会很心疼的。

    梅宝已经好久没有梳洗过自己了,她整日整日地坐在村头,呆呆地望着那截残留在地面上日渐枯萎的海棠树干。

    天气一天比一天地冷了起来,许多干黄打了卷的叶子被风刮得飘起来,又落下,有些粘在梅宝的头发和衣服上就停在那儿不动了。梅宝的眼中溢满了从未有过的哀伤和痛楚。她的头发里长出了虱子,它们在梅宝的身上到处乱窜,而她却恍若不觉。

    辕子常在不远处盯着日益消瘦的梅宝。只有他知道梅宝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因为他也看过那张红格子的信纸。

    (下)

    原来娘没有死。梅宝终于知道爹老是带自己来这棵树下的原因了。

    怪不得一见到海棠树,爹的眼角眉梢就都透着笑呐。从小到大,梅宝常常跟着爹站在这棵海棠树底下,向通往村外的那条小路张望。梅宝问爹你在等谁,爹总是摇着头笑。梅宝讨厌让爹期待着的那个人,那肯定是个女人。梅宝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想起娘来,她想死去的娘如果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很伤心。那一定是个狐狸精样的风骚女人,唯有那样的女人才会把男人弄得如此神魂颠倒。

    看过信,梅宝才知道那个她想象中的狐狸精竟然就是娘。娘没有死,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要等的那个人其实是娘。还有娘在信里一再叮嘱爹要保密的事情究竟是什么,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是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能知道的吗。那封信的落款是海棠,没错,梅宝听辕子的奶奶说过娘的小名就叫海棠。

    辕子还是第一次听奶奶提起梅宝的娘,和从前的那一段往事。

    “我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没见过谁象他们俩那样,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梅宝娘走了之后,她爹的魂儿也掉了。他不吃不喝也不搭理所有的人。”奶奶边说边摇着头。

    “梅宝爹想死,他一心一意只想随着自己的女人去。”奶奶咳嗽了一声,转过头去摸自己的烟斗。“听说后来是一封信让梅宝爹又活了过来,那封信是梅宝娘留下来的。”

    “没人知道信上写的究竟是什么,可自打他找到那封信之后,眼睛里就又有了亮光儿。”奶奶示意辕子去找火。

    我知道那封信上都写了什么,辕子心想。他去看梅宝的时候,看到了那张红格子的信纸。那时的梅宝刚从村头回来,她径自躺到自己床上痴痴地望着窗外。那张纸就放在梅宝的书桌上,上面的字迹有些许模糊,却依然十分地秀美。

    辕子不自觉地就拿起了那张信纸,他后来分析应该是那朵画在信纸右下角的海棠花吸引了他。那是一朵白色的海棠花,花瓣上带着淡淡的粉色,虽然看上去有些褪色,可依然鲜活逼真。

    辕子不明白为什么梅宝娘要选择离开。已经病到快要死了,为什么不让自己最亲近的人来照顾,却要一个人悄悄地走掉。她说她一定能找人医好自己再回来。

    “你就在村头那棵海棠树下面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记住呵,要看护好那棵树,就象照顾我一样照顾好它。想我的时候,就到海棠树下来等我。”

    辕子弄不清自己为什么想哭。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他的眼泪都被他娘带走了。辕子的娘离开他那一年,辕子的十二颗乳牙才刚刚长齐,娘就义无返顾地跟着一个城里的铁匠走了。

    “回吧,”辕子轻拍着梅宝的肩头,她的身子瘦弱得让他心酸。

    “想哭吗?大声地哭一次,哭出来!”辕子扳过梅宝的身子,强迫她面对自己。“你倒是哭啊!”他用力搡着她,等着她的悲伤如山洪般爆发。

    然而梅宝只是轻轻地瞥了辕子一眼,就又把眼睛望向了别处。梅宝不哭,辕子却哭了。他是如此心疼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一颦一蹙都狠狠地牵着他的心。

    “是我害了爹。爹去的时候嘴里还在念叨着:海棠”梅宝的声音十分凄楚“海棠树死了,娘生气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爹,你回来!”

    “娘,你回来!”

    梅宝的声音绝望地在黑暗中飘荡开去。

    第二年春天,那段已经枯萎的海棠树干旁边,出现了一棵年轻的海棠树。梅宝的眉眼又恢复了往日的灵动。她把爹的骨灰埋在了那棵年轻的海棠树下,她想爹一定希望天天守在这儿等娘回来。娘,你一定要回来。

    看着梅宝在海棠树下忙碌着的身影,辕子的心里便如同灌了蜜糖。他永远也不会让梅宝知道她真实的身世,一个途经此地的可怜妓女的女儿。梅宝的“娘”就是因为救治那个无助的妓女才染上了疟疾。那是一个全村人都知道的秘密。

    辕子现在终于想明白了梅宝“娘”为什么要走了。因为她的离开,梅宝“爹”才会选择活下来,并且在期盼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现在,她又让梅宝也有了同样的期盼。

    是啊,既然要消逝的我们留不住,活着的人总还是要活下去。希望永远是指引人生前行的阳光,纵使那个希望已是万分的渺茫。

    太阳要落下去了,一天又将结束。此刻红霞正掠过村子缓缓地向远方滑去,辕子看见两颊也飞了红的梅宝迈着欢快的脚步,微笑着向他走来。